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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机器”的前世今生:从“恨世者”到“软件体”

2020-03-03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斯特机器人工智能

陈 昕

引 言

在当今时代,人工智能正以破竹之势在各个领域取得惊人的成就,关于人工智能的相关研究也成为热潮,而当我们立足于人工智能时代的这些思考,回溯文学经典的海洋中寻找答案时,却能从远在十七世纪的莫里哀小说《恨世者》中塑造的阿尔塞斯特身上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在阿尔塞斯特与他人的交流与反交流中表现出的“自我-他者”意识也许会对我们审视人工智能时代“人”与“机器”的关系产生新的启示。随着人类哲学、科学的进步,这种“人”与“机器”的关系在今天又有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在特德·姜的《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有集中的体现。

“恨世者”:从“人”到“机器”的边界

在《恨世者》中,阿尔塞斯特无疑是这个人类社会中的“异类”,在这个不客气闯入上流社会中的“他者”身上,“我是谁”的问题和“他是谁”的问题一直存在,而阿尔塞斯特自身也具有其他同时期作品中罕见的自成一套的学习和对外输出模式,其身上的“机器的自我”并不为“人的自我”所接受,“他者”永远为“自我”所拒斥,这种“自我-他者”体系中必然带来“反交流”的交流模式,也使阿尔塞斯特与周围人无法达成相互之间的理解,对外输出的信息无法被成功“解码”。

(一)自我意识:“人的自我”和“机器的自我”

自我意识是“人对自我在客体世界中的地位、关系的一种认识或把握,属于人对自身的一种内在尺度”(余乃忠,2017)。在《恨世者》中,阿尔塞斯特对自我的意识有着很多值得探究之处,他自认为是一个与充满阿谀奉承的社会格格不入的诚实正直之君子,却无法始终如一地做个“信誉之士”:看到塞丽梅娜“不忠”的证据时竟然选择哀求她对自己说谎以自欺的方式来维持自己对爱情的幻想;在他人面前“标新立异”的言行中透露出其自身最渴望的其实恰恰是自己言语中不屑争取的认可、渴望和出众。毫无疑问,阿尔塞斯特的自我意识与其真实呈现出的戏剧动作存在裂缝,既构成戏剧冲突的一部分,也向我们揭示出其自我意识中的矛盾性,一直在强调“我是谁”的阿尔塞斯特在这个强调自己“人设”的过程中恰恰逐渐迷失了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我是谁”。

在《恨世者》中,阿尔塞斯特不断提醒他人自己是一个唯一正派的“另类”,因此根据他对自我的规定,他对希望被恭维的奥龙特的诗作进行毫不留情地批判,并且习惯于唱反调,“别人的看法向来不合他的心意,他总要持相反的意见,如果让人看到他赞成某人的观点,他就会认为自己显得像个普通人了”(莫里哀,2011:196),并从这些刻意行为中加深对这种自我意识的确认。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机器”的认知学习方式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被运行者输入一定编码设定好的人工智能会不断对其进行重复认知和动作重复,并对脱离这一轨道的行为进行纠错,就像不断强调自己“使命”的阿尔塞斯特会不断强调自己对这个社会的愤怒,纠正一切不属于自己这一套认知的“编码轨道”内的行为一样,其认知、语言输出和交流模式也与其他“人”不同。

如果说前面拒绝律师帮助、拒绝与他人寒暄和嘲讽蹩脚诗人等一切行为都是阿尔塞斯特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程序的重复的话,当塞丽梅娜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个“程序”出现了一些意外,在阿尔塞斯特身上“人”的部分被重新照亮了。他声明自己奉行人性之真,却“理智无法控制”地爱上了爱说谎、表里不一的塞丽梅娜,连他的朋友都对此深感疑惑。而阿尔塞斯特在戏剧中对塞丽梅娜产生爱情,正是因为塞丽梅娜是阿尔塞斯特作为“人”的另一面的映照。出于对塞丽梅娜的追求,阿尔塞斯特才表现出与其他人较为相似的一些特征:嫉妒、积极表现自我、妥协、渴求认可等等,因此塞丽梅娜映照出的是他“人”的一面。

若将阿尔塞斯特这两种相互撕扯的言行类比为“机器自我”和“人的自我”的表现的话,我们就会推出正是这种“机器自我”与“人的自我”的矛盾交织使阿尔塞斯特不断地迷失自我,离开原有设定行动,又不断回到相同的“程序”上来。这也代表着“人的自我”与“机器自我”之间互为“他者”的拒斥关系,因此“人的自我”与“机器自我”、他人与阿尔塞斯特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

从阿尔塞斯特身上,可以看到具有独立意识的“人的自我”和具有自我机械重复性的“机器自我”的矛盾。他的朋友菲林特、塞丽梅娜等人在有些时候表现出对他的认同,但又要坚持站在其反面予以劝说、嘲笑。由此观之,在每个“人”或是“机器”身上,也许都存在着“人的自我”与“机器自我”,“人”和“机器”互相交缠又相互拒斥。但同时,“人”是“机器”的创造者,也是两者关系的主导者,“机器”产生的初衷便是以“人”这个主体作为参考,要为“人”所用,达成与人类的互动交流,却对“机器”这一“他者”充满了恐惧、怀疑、排斥,其中原因值得继续探讨。

(二)他者意识:“傲慢与偏见”和“影响的焦虑”

他者意识即对“他者”的意识,当人类意识到“他者”的存在时,“地狱”便随之降临(萨特,2007)。阿尔塞斯特数度要搬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去隐居,从此不与他人来往,也是一种人类个体对“他者”拒斥的体现。事实上,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作为“上帝”与自己创造出的机器之间,当将另一方视为“非我”“他者”,并且对“他者”的期待与召唤产生拒斥心理时,自我意识中的“傲慢与偏见”和“影响的焦虑”便会油然而生。阿尔塞斯特在对他人的评价中不断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人并给出否定评价;同时又唯恐别人超越自己,这是阿尔塞斯特作为“人”面对“他者”时必然会产生的“傲慢与偏见”。

在现实中,我们对和阿尔塞斯特有着一样缺陷的人工智能会给予高度评价,这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将其归为异于人类的“机器”。换言之,一直以来人类潜意识中给“机器”的标签就是异类的存在,并且不认为机器可以从根本上超越人类,因此人工智能在多方面取得卓越成就时才会引起部分人的恐慌和舆论的哗然,这便是多年来习惯了作为地球主宰的人类群体的“傲慢与偏见”。

那么在人们心中引起恐慌的是什么呢?我们也许可以从“恐怖谷”理论中找到一些答案。一九五六年在达特茅斯会议上“人工智能”第一次被正式提出时,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和前景是踌躇满志、充满期待的,但当它从作为工具的机器到可能具有与人类同等水平的思维能力时,“机器思维的后果太可怕了”的论调就开始产生了。也就是说,除了外形之外,它的智能越接近人类,人类越感到恐怖。按照“恐怖谷”理论,通常情况下人们对他人的共情是建立在知道共情对象有“自我”的前提下,而当我们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可能有“自我”和强大的个体不是人类时,便无法产生共情,也就很难跨过“恐怖谷”。就像阿尔塞斯特要求自己的朋友和所爱之人都能够在他的语境下,以自己的规则和意愿对他们进行判断一样,人类对“人工智能”总是无法跳出“统治者”的视角,这种“傲慢与偏见”往往使人类对可能摆脱自己控制的事物和超出预期的事物心生疑窦,也就无法真正相信机器能对人产生共情心理。

当人类在探索机器思维可能性的时候,总在想着超越前人的观点和成就,但当机器在一步一步逼近甚至超越人类时,人类又因自己所创造出的机器而感到压力,对机器对人类自身的超越产生了布鲁姆(2011:35-58)所提出的“影响的焦虑”。事实上,这种“影响的焦虑”同样产生于对“他者”的恐惧,而对“他者”的恐惧又反过来对“自我”产生影响。阿尔塞斯特虽然自诩是那个时代唯一光明磊落的诚实者,并自命不凡地认为塞丽梅娜心中一定是爱着自己的,但在面对塞丽梅娜的追求者时永远无法保持淡定,甚至要求塞丽梅娜和他一起到无人的荒漠中生活。但就算逃离到荒漠中,阿尔塞斯特也注定逃不开“他者的注视”,他对爱情的渴望、对社会认可的希求和对法律的大失所望都表现出他本质上还是一个“为他的存在”,因此自我意识的苏醒总是伴随着“他者的注视”。那么在自我意识苏醒的人工智能身上也必然会将人“对象化”,人将成为机器的“他者”,或者说与“机器”互为“他者”,接受机器的目光审视,而这种可能的目光也是人类产生“影响的焦虑”的另一来源。

因此,“傲慢与偏见”和“影响的焦虑”一直以来都是个体对他者、人类总体对另一客体的姿态。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需要对此有更加深刻的认知,摆脱“为他的存在”和对“可能的目光”的恐惧,才能进而使“人”与“机器”实现真正“交流”成为可能。

(三)“自我”与“他者”:“人”与“机器”之间的“反交流”

总结起来,阿尔塞斯特在试图与人交流的语言模式和学习模式中表现出一些与“机器”相通的特点:

1.重话语信息,轻话语之外的东西。现有的人工神经元网络模型在自然语言的学习方面已经能够赋予人工智能对自然语言的习得能力、运用和误差自我修正能力以及语义的理解能力。多层带反馈的前传网络(陈永明,2006:132-133)使机器能够最大程度模拟人的大脑进行一个训练——输入——生成——反馈——误差反传的过程,阿尔塞斯特与机器的相似之处就在于他们对接收外界信息的方式只是“读取”,而对话语信息之外的“弦外之音”并不能加以足够的注意。

2.自我行为规则的确立和恪守。图灵(2001:56)在关于自己“模仿游戏”的论文中曾提到一个反对机器能够像人一样思维的观点,即“如果每个人都有一套确定的制约他的生活的指导规则,人就并不比一台机器更强,但是这样的规则是不存在的,所以人不可能是机器”。这里的不周延中项即论点中不存在的制约人的指导规则,却在阿尔塞斯特身上表现出来了。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对自己确立的那些言行准则进行长篇大论,就像源源不断对着周围的人们输出信息的AI一样,并以此抨击世风日下,谴责周围的人不能按照这样的规范去做,这便是他确定的指导规则,在被“输入”或自我“输入”这些规则后,就会忠实地去维护和恪守这些规则,并受到它的制约。

3.目的性过强。尽管阿尔塞斯特在面对人群时的姿态都是“拒斥”的,他强调那个设定好的“自我”,但在他内心深处依然有着与他人进行交流、获得对方赞同的愿望。然而在他表现出这种愿望时,又往往事与愿违。阿尔塞斯特在夸夸其谈、认真辩论时往往使周围的人陷入尴尬或厌烦的境地,这便是在人际交流中过强目的性的后果。正如图灵测试二○○九年的参赛者布莱恩(2012)曾谈到的,人工智能过强的目的性可能导致对话呈现“闭合”状态,而未出现的模式问题和标准答案也会让其陷入崩溃。

4.建立起一套理想世界模型,一旦这个模型遭到摧毁,就濒临崩溃。机器从图灵机开始,事实上都在不断努力通过不断地程序输入和编码使机器形成一整套对于世界的基本认知模式,在这个过程中,相当于人类出生时状态的机器经过不断的学习和内编码,最终形成一个理想的世界模型,这个模型中的基本准则是不能受到随意更改的。在阿尔塞斯特的意识领域,也有这么一个理想的世界模型存在,因此他认为自己的诚实评判、正直之风可以得到法庭的支持,塞丽梅娜最后也一定会听从自己的劝告并随他一同到沙漠中隐居。但最终的结果却与他的这个“模型”背道而驰,因此他会表现出崩溃的状态。

正是这些特点以及他秉持的“机器自我”使对话一次又一次陷入“阿尔塞斯特式困局”中,更重要的是,其他作为“大多数”的人对于这些特质也是“拒斥”的态度,而不是接纳。即使是肯定其正直的朋友菲林特,也是一个“社会潜规则”的遵行者,并对他的言行大摇其头。被同化的“社会人”将当下的“自我”与“机器”之间建立了一道边界,对其进行否认,因此两者之间相互“拒斥”的“反交流”模式似乎是很难改变的。

“软件体”:从“机器”到“人”的距离

在美剧《生活大爆炸》中,我们同样可以在主角谢尔顿(Sheldon)身上看到阿尔塞斯特的影子。谢尔顿在剧里经常热衷于声称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朋友们也常以此嘲讽他。不同的是,谢尔顿在身边的朋友和爱人的影响以及自己的学习下,出现了一个情感觉醒的过程,也就是从“反交流”到“交流”。“从机器到人”的过程,这也代表着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今天逐渐出现的一种看似更为温情的观点:“机器”有可能通过我们给予的爱和训练成为真正的“人”,与人类能够产生真正的同理心,甚至为自己做出选择和承担责任。这种观点也体现在《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相比于阿尔塞斯特的沙漠避世和谢尔顿在剧中多年的缓慢转变,这些软件体的“成长”速度更快,在这个过程中“人”和“机器”的关系也由于相互之间的投射效应体现出不一样的态势,“反交流”正在趋于“交流”。但由于“他者”取得“自我”完全接纳还有一定距离,在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人”与“机器”依然只能以“反交流-交流”的模式进行对话。

(一)他者“自我化”:“人”对“机器”的投射

在《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人”是作为“机器”的“父母”存在的,当人将自己的感情、想法、特性都投射到软件体身上的时候,软件体这一“他者”对作为自我“主体”的人类来说就会产生更深层次的联系,“自我”接纳“他者”成为可能。而这种注定居高临下式的接纳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对“他者”生命轨迹的某种定义和想象。

在安娜和德雷克美好想象中的这个软件体与人类和平共存的世界,与阿尔塞斯特理想中的世界有一定的联系,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别。软件体之间直截了当、严格遵循某种规则的语言输出和交流模式势必带来一个全新的“阿尔塞斯特时代”,但对于阿尔塞斯特的“人的自我”来说,学习能力强、又能遵循他的各项准则进行运转的众多软件体正在剥夺他的独特性,否定他在自我世界中唯一的权威性,这势必引起“他者的焦虑”。而安娜和德雷克等运转软件体的人们之所以对软件体不会产生这种“被复制”的恐惧,是因为主体对他者的自我投射作用和需要使“恐怖谷”效应的曲线渡过顶峰,“人”已经开始将“机器”正式视为我们的同类、我们的孩子。

要将“机器”视为“人”的同类,首先从创造“机器”开始,就要使其有更多“人化”的特质。从人工智能这一概念被提出开始,造就心灵还是建立大脑模型一直是人工智能发展的分歧点(L·德雷福斯、S·E·德雷福斯,2001:417-453),这种争论其实隐含的是人自身的智能哲学和心灵哲学之争。从《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可以看到,安娜和德雷克等人始终在努力为软件体造就一个心灵,使他们通过学习、成长乃至最后的神经元培植,成为一个能够感知、具有独立能力的“法人”,而不是像“多维体”“零一欲望”等公司一样将其作为满足人类工作需要、好奇心和欲望的工具。另一方面,“人”依然控制着“机器”的记忆,可以随时删除、倒回,使其对生命里其中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而后重新开始学习和建立新的情感机制。杰夫·霍金斯和桑德拉·布拉克斯莉(2006:180)曾不遗余力地强调“记忆-预测模型”才是人的智能的关键,而这种删除记忆的行为也无疑表现出“人”对“机器”成为什么“机器”有着绝对的权力。也就是说,人类在以自身为模板给自己造出“他者”之后,在作为“机器”的软件体身上,人类寻求共鸣、享受情感愉悦的方式是在“他者”的“他性”身上重新发掘、发现“自我”。这其实是一个循环的过程,看似赋予作为“他者”的“机器”以主体核心地位,事实上还是来源于人自身总要将他者“自我化”的本质,是对“人”的主体地位的另一种强调。

(二)自我“他者化”:“机器”对“人”的投射

“人”在强调自身主体地位的时候,也是在凸显“机器”的他者地位,提醒“机器”自己的创造者地位,强调自己作为神的存在,而这个神并不是单纯的“造物主”,而是一种类似于“笛卡尔妖”的神。笛卡尔(2007:43)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提到的那个“欺骗者”能够蒙蔽人的感官和心智,让我们对当下感受到的事物信以为真,与此类似的是,软件体同样也只能依赖于人给他们提供外界的信息,人随时可以通过说谎、“挂起”和删除记忆的方式蒙蔽软件体的认知,这种认知的不对等使人又成为“机器”的“笛卡尔妖”,掌握对“机器”的绝对权力。

在这种类似神与人、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中,也许能看到“俄狄浦斯情结”的某种体现:相比德雷克与软件体马可最后走向分离的“父子”关系来说,安娜和自己养着的贾克斯的关系更像相互依赖的亲密母子,其重要性甚至已经超越了安娜与恋人的关系,软件体最后也成为德雷克与安娜这对“父母”关系产生裂痕的关键因素。

但依然是软件体状态的“机器”尚未有足够的能力成为身为“笛卡尔妖”的人的反叛者和终结者,在争取自己独立性和神经元接入的事情上,软件体呈现出的是与“人”共谋自欺的状态,从害怕被“挂起”、蒙骗,到发现这个行为的悲伤和愤怒,到最后理解甚至主动要求人类将其“挂起”,继续对其蒙蔽。发现“笛卡尔妖”的存在到对其进行深究的过程便是人开始怀疑和思考的过程,也是“笛卡尔妖”权威开始丧失的过程。软件体选择与“笛卡尔妖”主动达成共谋的行为也许是人类“自欺”状态的一种复制,但反过来通过这种共谋也使自己的地位得到一定的提升。

这种行为也影响到作为“笛卡尔妖”的父母,即人类。可以发现,在小说中后部分,软件体开始对主人们提出异议,德雷克和安娜有时对软件体的言行开始感到出乎意料,甚至在他们的问题面前无言以对:

“我法人的时候,我自由犯自己的错误,”马可说,“那才关键。”

“你还没做好成为法人的准备呢。”

“因为你不喜欢我的决定?准备好意味着总同意你?”

“如果你盘算着一成为法人就要编辑自己的奖惩图,那你就不算准备好了。”

“我没说要,”马可加重语气,“我不要。我说法人的时候我有自由做。这不同。” (特德·姜,2015:96)

当阿尔塞斯特向人们要求按照他的标准和规则来规范自己的言行时,人们对其嗤之以鼻,但当由人类抚养的软件体走向成熟、提出异议时,这个“他者”与“自我”的强烈联结以及“自我”父母权威的逐渐丧失,使人类被迫开始用平等的眼光审视这个“他者”,并逐渐开始产生真正的认同感,“他者的目光”从被恐惧、排斥到被思考,并对人类产生深刻影响,以更加强烈的方式投射到人类身上,最终使自我“他者化”,开始代入“他者”的立场。

这种变化使“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平等对话成为可能。在人类开始站在“他者”角度去思考问题、看待世界时,反光镜中“自我”的丑陋之处也就暴露出来,在这些软件体身上映照出的是人主宰一切的欲望的泛滥、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复杂性和诸多缺陷。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万能神,这也是安娜和德雷克最终看起来显得尤为孤独的原因。因为他们看到了人这一“自我”对“他者”的无休止利用以满足自身情感和欲望需求的劣根性,却无法走出这个主体,也无法看到属于软件体的未来,这种负面情绪的来源事实上也来自软件体这一“他者”的投射。

(三)“自我”与“他者”:“人”与“机器”之间的“反交流-交流”

重新对比谢尔顿和软件体前后与人的交流模式,可以看到在他们前期的表现中有着很多与阿尔塞斯特存在类似的语言模式和学习模式,不同的是,他们作为“异类”“孩子”的身份得到他人的宽容和爱护,但最终还是要使他们成长为和大多数人类一样的“社会人”,有着和人一样的理智和感情。这也是“软件体”们和“恨世者”们殊途同归的命运:被同化才能被理解。主体权力更小的“软件体”还会被很多失去耐心的主人永久抛弃和遗忘。但安娜和德雷克等人又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软件体之间用自己的语言进行交流,在属于它们的一片大陆生活,人类最终不把它当作一个人类,而是在做决定时尊重它作为“机器”的意见:

马可看起来很乐意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数码体,而非一个人。有可能他还没完全理解自己的决定有何后果,但德雷克总是觉得,马可其实比他要理解自己的本性。马可和波罗并不是人类,也许把他们看作人类就是一种错误,是逼着他们符合他的预期,而不是让他们实现真正的自我。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他们,或者承认他们并非人类,哪一种行为算是更尊重他们呢?(特德·姜,2015:110)

“人”与“机器”之间在情感机制和学习机制的相互投射,使两者之间进行情感交流与达成共情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加。而真正使“交流”成为可能的,还是“自我”开始从他者“自我化”和自我“他者化”的藩篱中抽身出来,承认“他者”的存在和权利,承认“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距离,从而真正去倾听、理解、接纳“他者”的诉求乃至站在“他者”的角度上进行思考,使平等交流最终实现。

在最终德雷克决定将马可卖给零一欲望的时候,依然并不是单纯出于尊重马可选择的后果,而是更多出于他自己对安娜的爱。当“自我”与“他者”不能手握平等权利进行对话时,即使能够得到彼此希望的结果,也不能走出这个“反交流-交流”模式,不能达成真正的共情。“人”作为“机器”的创造者必然导致这种关系的不对等,因此,这种“反交流-交流”模式也许正是未来人工智能时代人们即将长时间面临的状况。小说中的这种模式一方面揭示了“人”和具有共通性的“机器”之间努力克服相互拒斥的情状,肯定了实现共情和交流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跨越“自我”与“他者”之间鸿沟的难度之大。特德·姜试图从“他者”的角度思考“自我”,从“机器”的角度提出一些与此前关于“机器”的不同论调,但无法否认的是,从“机器”被创造开始,他们的生命走向要实现的事实就是人类的目标。因此,《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代表的是与“他者”进行对话和理解的努力,但“人”与“机器”由于地位的悬殊性还无法达成真正的“交流”和共情,从而在“反交流-交流”模式中徘徊向前。

结 语

从阿尔塞斯特这个社会人群中的“恨世者”,到人类创造和培养的“软件体”,乃至现今正在高速发展的人工智能,作为大多数的人类,一直是从“自我”的标准出发去要求、同化“他者”,这种“接纳”的信号一旦不被接受,就会走向“反交流”的囹圄。

“软件体”贾克斯们和“恨世者”阿尔塞斯特的最大区别在于一个是作为“人”的实体存在,另一个则是作为被爱的“机器”的实体存在,这或许能说明对“他者”身份的认同和情感的相互投射本身对于“自我”与“他者”实现真正交流和理解的重要性,同时具有更高地位的“自我”也更容易将“他者”同化。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一方面对“人”与“机器”交流的实现更为乐观和期待,另一方面又势必存在科技尚无法保证交流是否建立在一方被同化之上的隐忧,因此“人”与“机器”的“反交流-交流”或许会是人工智能时代中很长时间内的交流模式。在今天,依然互为“他者”的“人”与“机器”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从反交流走向交流,永远是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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