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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多元文化主义之殇
——兼谈当代德国移民政策的变迁

2020-03-03付志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绿党族群主义

张 莹 付志远

多元文化主义发端于北美地区,因其强调文化的多样性和平等性而广受欢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多元文化主义快速传入欧洲,并一度成为荷兰、英国、瑞典等多个欧美国家的文化整合政策。多元文化主义虽然不是德国的国策,但也曾在外国人政策中占有重要一隅。不过,近些年来多元文化主义在欧洲多个国家一直饱受诟病。二○一○年十月十七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其所属的基督教民主联盟下辖的青年联盟集会上发表演说,宣称“德国对多元文化的努力完全失败了。德国不仅要资助移民,还要对移民提出要求。移民要遵守德国法律并学习德语。”无独有偶,基社盟主席霍斯特·泽霍费尔(Horst Seehofer)也公开发表言论,对多元文化主义提出了批评,他认为多元文化主义已经死亡(welt,2010)。 由此可见,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也遭受到了很大挑战。本文将从多元文化主义的渊源和内涵入手,结合当代德国的移民现状,阐释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的兴起和在德国遭遇的困境,并在此基础上展望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的前景,以期我们对多元文化主义及其在德国的境遇具有基本的了解与认识。

多元文化主义的内涵与存在的悖论

多元文化主义最初是北美地区少数族群反抗被主流社会的隔离与压迫而发起的民权运动的产物。其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伊始就在美国登上了政治舞台,到了一九七一年,加拿大联邦政府更是颁布了《双语框架内的多元文化政策实施宣言》,并着手制定“多元文化主义法案”,将多元文化主义作为加拿大的基本移民文化政策。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多元文化主义已经传遍欧洲,并迅速成为英国、法国、瑞典、荷兰等多个国家应对移民社会的基本文化整合政策。

多元文化主义的思想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文化相对主义。早在一七二五年,意大利文学家和反启蒙运动先驱者维柯(Givanni B.Vico)在对法国启蒙思想的科学理性主义进行批判时就阐发了文化相对主义的基本思想。之后,这一思想不断得到继承和发扬,并被广泛应用到多个学科领域。到了二十世纪,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弗朗茨·博厄斯(Boas)在前人的基础上开创了文化相对主义学派。这一学派的核心思想是:各个民族在智力上没有差别;各个民族的文化没有高低与贵贱、进步与落后以及文明与野蛮之分;任何文化都有其不同于其它文化的独特之处,所有的文化都同等重要。因而,不同民族之间没有普遍的绝对的衡量标准,所有的评价标准都是相对的。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 (Claude Levi-Strauss)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文化的差异是由地理、历史和社会行为的不同而造成的,与人体解剖学或者人种的心理构成并没有关联的论断(Leicht, 2009:35)。文化相对主义以平等观和去中心观为核心有力地回击了进化论和种族主义,因此,该理论提出后快速成为反对种族主义的有力武器。

多元文化主义继承了文化相对主义的精髓,以文化的多元性为核心,坚持文化的平等性。那么什么是多元文化主义呢?这个概念看似简单,但学界至今仍没能给出一个明确而且公认的定义。一九七一年,多元文化主义被定义为“多种文化在同一国家中的共存”。一九九○年,多元文化主义出现在华盛顿国会图书馆的分类标准中,并被定义为‘种族群体、宗教群体、文化群体共存于一个国家的状态’。在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哈珀·柯林斯词典中,对多元文化主义的内涵做出了描述,“将文化多元主义”作为社会的特点加以承认和发扬……颂扬并试图保护文化的多样性,比如少数群体的语言;反对少数群体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李丽红,2011:15)。概括地说,多元文化主义是一种基于多群族主义和宽容基础上的反对政府对强势文化的确定和扶植的思想及政治诉求。它提倡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立性,强调并尊重文化差异性,并在国家和全球范围内寻求认同这些文化差异;在此基础上,多元文化主义更深层次的诉求是实现各个族群在社会所有领域和层面的完全平等,如文化平等、教育和就业机会平等,还有政治权利如选举权和参与权的平等,等等。

从广义来看,多元文化主义不仅涉及不同民族,还涉及各社会阶层、地区、年龄、性别和宗教之间的关系。因此,多元文化主义的涵义也从关注文化的宏观层面,即种族、民族差异逐渐延展到文化的微观层面,即价值规范、思想差异乃至行为方式等诸多层面。各个民族文化五彩斑斓、具有各自的独立性,各个民族的价值观不仅难以统一,甚至还存在排他性和冲突性。如何对待这种不一致性,一直是多元文化主义面临的难题。按照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应该宽容地对待异己者和不一致性。但是如何界定宽容和把握宽容的尺度?无限度的宽容显然忽略了不同的文化、宗教、甚至法律间可能存在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如果在同一国家和区域共存,就会造成该地区的割裂甚至阶层分化;如为宽容界定限度,就相当于在宽容和排斥之间划出一条界线,明确哪些东西是必须接受的、哪些是禁止的,这又有悖于多元主义的初衷和平等的理念。因此,多元文化主义理念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同时,多元文化主义所强调的文化平等,究其本质是在固化和凸显文化的差异性,这对于民众来说,不可能在主张文化多元和差异性的同时,又能对不同的文化一视同仁;也不可能既能强调不同族群保持其文化传统的必要性时,又能完全摒弃对不同文化的歧义(李明欢,2010:100-105)。从上述可见,多元文化主义本身就是矛盾的混合体。这种先天不足也最终导致了多元文化主义在实践中不断受到质疑。

德国多族群社会的形成与多元文化主义的兴起

目前,在德国生活着一个多结构、多民族并且人数日益增多的移民群体,他们主要是来自东欧和南欧的迁移工人(Wanderarbeiter)、强制性劳工(Zwangarbeiter)和客籍工人(Gastarbeiter),来自世界各地的政治避难者(Asylbetrager)和其他的难民(Flüchtlinge),此外,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被驱逐的来自东欧和南欧的回迁者(Aussiedler)。德国作为移入国的移民历史长达百年,最早可以追溯到德意志第二帝国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联邦德国更是先后迎来了三次大规模的移民迁入浪潮。截至一九七三年停止招募客籍劳工时,据德国移民与难民局的保守统计,共计一千五百万客籍劳工先后来到联邦德国工作,其中三百多万人最终留在了德国。一九九○年德国统一前夕,在联邦德国居住的外国人更是达到了五百二十四万多人。由上述数据可见,德国早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多族群组成的多元文化国家。

随着外来少数族群的日渐庞大,德国与移民相关的社会问题开始凸显。如何对移民进行整合,促进德国社会的和谐发展已经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作为非典型移民国家,二战后德国的移民政策大致经历了如下历程:

1.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没有移民政策的移民国家”阶段。德国政府对外国人采取分化排斥的“同质性”政策。当时客籍劳工占外国人的绝大多数,按照联邦德国政府的预案,这些“客籍劳工”只是短期在德国居留,在工作期满后,大部分人会回到母国,即便少数人留在德国,也会被同化并逐渐吸纳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从而保持德国的“同质性”。

2.多元文化主义理念的兴起与实践阶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德国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多元文化社会。绿党的崛起,尤其是红绿党(社民党和绿党)的联盟执政推动了“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政界的兴起和发展。尽管彼时右翼基民盟/基社盟仍然坚持文化同质性和同化政策,与绿党主张的多元文化主义产生根本分歧,但德国的主流思想还是逐渐接受德国是移民国家及面临多元文化社会的现实,逐步推行多元文化教育的公共政策。

3.随着移民社会问题的凸显,多元文化主义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面对德国多元文化社会的事实和已存在的社会问题,德国各界继续寻求一种基于欧洲共同价值观和宪法的文化多样性移民整合政策,以平衡外来移民带来的文化多样性与德国国家核心文化和国家认同的统一性问题。

多元文化主义最早作为一种政治思潮传入德国,并在德国学术界引发了激烈的争论,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成为绿党的政治宣言从而进入德国政坛。虽然二战后的三次移民潮带来了数百万外国人口,德国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进入了事实上的多元文化社会,但当时的德国政府仍然采取分化排斥的政策,因而少数族群一直处于从属和客居的社会边缘状态。面对这种社会状态和移民政策相互矛盾的情形,绿党在一九八○年三月的政党基本纲领中提出了“少数族群应该通过自我管理”的主张,认为少数民族应该具有“自己决定、自我管理、自我实现”的权力,倡导少数族群保持自我,改变在德国社会的从属地位(Martin, 2014:172,508)。在一九八三年的联邦议院选举中,绿党更是提出了“让我们来自外国的公民平等地融入德国”的竞选口号(Martin, 2014: 516),并将这一诉求在一九八四年联邦议会上由绿党党团提出的法律草案中作出进一步解释。此后,绿党进一步明确该党对德国社会整合的基本宗旨,并在一九八九年的联邦大会上宣布了“为了多元文化社会而努力——反对极端右翼和排外主义”的政党宣言,正式将多元文化主义作为该党的纲领(Martin, 2014: 517)。一九九○年,绿党对多元文化主义又作出更为深入的解释,提出“所有在德生活的民众,无论拥有哪国国籍,都必须具有参与政治的平等权利”的政治宣言(Martin, 2014: 518)。在一九九四年的竞选中,绿党旗帜鲜明地进一步提出,“多元文化、多族群社会的任务是理解并接受少数族裔的生活世界,并保证所有族群和平共处”(Ghadban, 2015)。至此,多元文化主义开始作为政治口号与政治主张正式在德国政界登场。

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的困境

多元文化主义作为新兴的思潮和政治口号一经提出便引起了德国各界的很大反响,褒贬之声兼而有之。一方面,多元文化主义的提出是基于当时移民社会的现实和尊重基本人权的诉求,因此受到进步人士的大力褒扬和追捧。另外一方面,由于多元文化主义的提出本身是绿党针对右中翼保守政党及其“同质性”的政治主张,因此它作为政治口号提出后,立即激起了轩然大波,遭到基民盟/基社盟等右中翼政党的坚决反对和打击。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德国主流社会和移民群体间巨大的文化和宗教差异引发了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由于德国政党就实行何种少数族群管理和整合政策始终无法取得一致,导致这些社会问题没有得到及时化解。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移民数量的飙升,这些问题和矛盾变得越发尖锐,并最终集中爆发。多元文化主义作为一种新兴的观点和诉求,其产生和发展历时较短,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方法乃至效果上都存在着不少争议。在这种背景下,与“同质性”主导下德国社会曾经的纯净和安宁相比较,多元文化社会现存的问题尤其是平行社会被理所当然地归因于多元文化主义,引发了社会各界尤其是中右翼保守政党对其的质疑和批判,多元文化主义也最终成为各种问题的焦点和出口。纵观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的进程,我们不难发现其在德国的困境是以“同质性”与“多样性”之间的争端而体现的。争端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关于德国是否是移民国家的争论;第二阶段是“主导文化”和“多元文化”之争。

(一)德国是否是移民国家之争

经过战后的两次大移民潮,德国早已成为事实上的移民国家。尽管如此,德国直到两德统一之前还一直沿用“血统论”的国籍法案。早在一九一三年,德皇威廉二世时期颁布的《国籍法》中规定“血统论”(ius sanguinis)的国籍方式。所谓的“血统论”与“出生地论”相对,是指子女在出生时自动加入父母所拥有的国籍。按照这个原则,只有父母是德国人才有可能获得德国国籍。这部“血统决定国籍”的法律延承了历经浪漫主义时期、德意志解放战争并在德意志帝国时期不断膨胀的德意志民族主义思想,宣扬德意志文化的优越性,尽可能地将非日耳曼血统的人排斥在外,因而其具有明显的排斥非德意志民族的特点,并在纳粹德国时代被希特勒的“种族论”推向了极致,导致数十万的犹太裔德国人被剥夺了公民权。二战后,联邦德国仍一直沿用这部国籍法。而以保守著称的德国中右翼政党以此为依据,直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在坚持“德国在历史和自我理解上,一直是非移民国家”的论断(Martin, 2014:162)。联邦议会基民盟/基社盟党团前主席阿尔弗雷德·德雷格(Alfred Dregger)甚至在联邦大会上公开提出“德国已经达到了它容受的限度,每个德国人都应该捍卫德国的国家认同,要把移民限制在一定的数量内”和“德国应该实行同化政策”的主张(Martin, 2014:163)。在科尔时期基民盟仍在提出“促进外国人返回母国”、“减少外国人的数量,防止德国文化的陌生化”的政治观点,以反对外国人永居德国和保持德国文化所谓的“纯净”(Martin, 2014:174)。

针对中右翼政党这些排斥外国人政治主张与宣传和既有的社会问题,德国左中翼的代表绿党在一九八七年联邦议院大选中以《基本法》保证人的尊严和平等为依据,针对德国数百万的少数族群,提出“联邦德国不能轻率地忽视宪法的重要地位”的诉求(Martin, 2014:516),给予德国右翼政党有力回击。社民党在一九九五年也提出德国在阿登纳时代就已经是事实上的移民国家的论证。联邦议会社民党党团在一九九七年的联邦议会上更是提交了“移民管理与促进整合”的草案,敦促拟定新的移民法来适应移民社会的现状。草案提出,基于人道主义和德国人口及经济发展的需要,尤其是德国当前的四百万失业大军等综合因素,德国必须进一步规范移民条件,要在“教育程度、德语能力、个人才能和职业需求”等方面划定移民条件。经过左右翼政党长达二十年的不断斗争和相互妥协,在二○○○年一月,德国红绿党(社民党和绿党)联合执政期间,联邦政府终于出台了新《国籍法》,德国在官方上第一次承认自己是移民国家,并且第一次有条件地承认双重国籍,将传统的确定国籍方式由“血统原则”改为“出生地原则”①。与此同时,德国政府还通过了绿卡政策,吸引更多的外国技术专家来德工作。此后有关制定德国新移民法的讨论也正式开始。经过四年漫长的辩论,当时的红绿执政党和反对党基民盟/基社盟最终达成了妥协,德国在二○○四年出台了第一部《移民法》。上述两部法律的诞生意味着多元文化主义虽然历经否定和质疑终于取得了初步的胜利。

(二)多元文化和主导文化之争

多元文化社会在最初阶段曾以其带给德国社会的多样性和多族群之间彼此“互不干涉”的和平共存获得了社会各界的积极反响。但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穆斯林移民人数的快速增长和穆斯林社区的迅速扩张,德国出现了大量“穆斯林族群小社会”。这些小社会与德国主流社会基本隔绝和并行,成为“平行社会”,多元文化主义也因此饱受批评。所谓平行社会,如德国学者托马斯·迈尔(Thomas Meyer)所言,是指少数族裔群体在语言、宗教、教育、社会、经济和居住方面与主流社会互不干涉,自成一体。平行社会的危害在于其阻碍甚至中断了少数族群与主流社会之间的交流,导致少数族群渐行渐远,直至被完全隔离,最终形成平行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小社会。在德国的数百万穆斯林移民大多数都选择了聚族而居(Bogner, 2018),逐渐形成了土耳其聚居区、叙利亚聚居区等多个与德国主流社会完全隔绝的穆斯林聚居区,其中的一些街区甚至变成了警察都难以进入的“法外街区”。不仅如此,穆斯林群体中常见的男女不平等问题、频发的强制性婚姻甚至荣誉谋杀等社会极端问题有悖于基本人权和德国的法律,因而引起了德国各界极大的忧虑和坚决抵制。二○○四年的梵高之死、二○○五年伦敦七七爆炸案等极端事件再一次将多元文化主义推上了风口浪尖,讨伐否定之声不断。德国主流社会和信奉伊斯兰教群体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德国民众不断质疑,伊斯兰教法和价值观与当代欧洲的人权和自由民主的传统是否能够在德国共存;德国能否协调好两者之间的矛盾。事实上,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为基础的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社会各界争论的焦点。一种观点认为,“西方只是与伊斯兰教极端主义暴力分子存在问题,而不是与伊斯兰世界之间存在问题”(亨廷顿,2010:186)。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的关系错综复杂,“是历史也是现实;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刘义,2013:119)。持有第二种观点者认为,从宗教本身来看,“两种宗教都是一神教,它们不容易接受其他的神;它们都是二元的、非我即彼的眼光看待世界;它们又都是普世主义的,声称自己是全人类都应该追随的唯一真正信仰。自创始起,伊斯兰教就依靠征服进行扩张,只要有机会,基督教也是如此行事”(亨廷顿,2010:187)。“圣战”和“十字军东征”的信念加之人口增减、经济发展和技术变化及宗教义务使伊斯兰教自创立伊始就与基督教有过多次激烈的竞争和热战。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伊斯兰教世界和基督教世界的关系再次紧张。穆斯林反西方情绪又开始持续增长,而西方对“伊斯兰威胁”的关注也在不断增强②(亨廷顿,2010:187)。越来越多的德国民众甚至认为,德国必须校正当前的多元文化策略,让德国社会恢复到非移民国家前的安全和谐状态。

在这种背景下,“主导文化”的政治主张在德国逐渐兴起。主导文化是由叙利亚裔学者巴萨姆·蒂比(Bassam Tibi)首先提出的。按照他的观点,欧洲应该具有共同的主导文化。欧洲主导文化是长期的历史和传统塑造的,其核心价值是民主、政教分离、启蒙、人权和公民社会。欧洲正是因为具有主导文化,才具备了自己的身份和认同(Identitität)。蒂比提出警告,如果没有了主导文化,迟早有一天,欧洲会成为各个族裔争斗的战场,会成为一盘散沙(Tibi,1998:154)。主导文化一经提出立即受到德国中右翼政党的大力支持。二○○○年弗雷德里希·梅尔茨(Friedrich Merz)进一步强调,自由的德国主导文化是德国移民整合政策的政治论断。基民盟的前联邦议长诺贝特·拉默特 (Norbert Lammert) 进一步提出,欧洲本来就有共同的历史和文化基础,也有必要建立一致的政治主导思想来捍卫自己的民族和集体认同。德国的中右翼政党在二○○七年相继将主导文化的主张纳入了本党的执政纲领。与中右翼政党的鼎力支持截然相反,主导文化主义从初始阶段就受到了绿党、社民党等左中翼政党的批判和强烈反对。绿党主席克劳迪亚·罗特(Claudia Roth)认为主导文化本身就意味着不平等。主导文化的提出是以把其他文化排除在外为前提的。此外,一个移民国家既然接收了移民,就应该接受移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而这点也是德国基本法和宪法所保障的民主和民权(Martin, 2014:525-550)。联邦议会社民党党团主席彼得·施特鲁克(Peter Struck)提出,“德国需要的不是主导文化,而是一种和平的、具有创造力的彼此互通的文化”(Martin, 2014:339)。

德国左右翼政党各执一词,就主导文化和多元文化主义的利弊进行了长期的论争。面临着德国社会日趋严重的移民问题,还有德国左右翼政党间的斗争,德国首相默克尔在二○一○年公开宣称德国对多元文化主义的努力彻底失败。仔细研究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的发展路径,我们不难发现,“多元文化主义失败论”不仅针对多元文化主义本身,更意味着德国移民整合政策的失败。这种失败是德国社会各种矛盾不断积聚、最终爆发的必然产物。这些矛盾的爆发不仅因为德国主流文化和少数族群文化的巨大差异,还因为德国历史传统和当前现实的不一致,更因为德国左右翼政党及其选民的意见难以统一。多元文化主义从进入德国政坛以来,不断见证着德国左右翼政党对“德国是否是移民国家”和“德国作为非典型移民国家应该实行何种整合政策”的论争。正是因为这些论争,相关的整合政策一直在左右摇摆,因而造成了无论哪种策略都难以完善并得到彻底贯彻实施,最终导致德国移民社会整合的失败。

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的前景

那么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真的完全失败了吗?本文对此持有否定的观点。事实上,德国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直面临多元文化社会现实。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出现的清真寺和伊斯兰教活动中心③,来自伊斯兰教国家的伊玛目和大量的穆斯林私人社团都见证了德国成为多元文化社会的过程。今天的德国具有移民背景的人数已经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五,二○一九年六月通过的《专业人才移民法》更是预示了德国外来人口的进一步增加。可见,德国社会的多元文化现实已经无法改变,德国不可能再回到历史上所谓的文化“同质性”状态。

此外,多元文化主义困境中艰难前行多年,历经实践和改进,其内涵和外延也不断得到新的诠释。比如,绿党就不断改进其多元文化主义的政治口号,提出要在遵守德国法律的基础上实行多元文化主义,并同时提出了“民主的多元文化主义”;绿党的联合执政党社民党也随之提出了“以宪法价值观为基础的多元文化主义”的政治宣言。这两个新名称都体现了《宪法》所保障的欧洲传统价值观,加之“差异”和“平等”的核心诉求,这些也正是主导文化的核心理念。这说明多元文化主义和主导文化并非是对立的概念,而是相互靠拢的。

从目前的趋势来看,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仍然占据德国政治话语体系的上风,仍然是事实上的整合思想。但在饱受批评后,“多元文化主义”的字眼已经很少在德国学术界和政界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文化多样性”来描述德国社会的文化状况。

结 语

多元文化主义与其说是一种理论,倒不如说是一种象征着“差异和平等”的政治思潮。另外,多元文化主义的真正实现是要以制度保障为基础的,即以制度和法规保障来维护种族、宗教和文化的多样性,促进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相互尊重和宽容,以此来确保不同文化传统成员的完全平等与和谐共处。但到目前为止,包括美国和加拿大这些实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较成功的国家都没有建立起完全与之匹配的制度体系。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则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宽容理念。而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不断遭受挑战,这其中既有其本身的不完备,又是德国左右翼政党在意识形态和政治目标等方面博弈的结果,还有多族群在利益等方面的冲突。近年来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批评也并不是仅仅针对的是多元文化主义本身,更多的原因在于德国移民和难民政策,尤其是针对穆斯林移民和难民所引发的社会问题的批判。多元文化主义在历经实践和遭遇挑战后,开始适实调整其内涵和外延,比如“民主的多元文化主义”、“基于宪法核心价值观的多元文化主义”这些改良后的多元文化主义赋予了多元文化主义更完备的意义。

德国对移民的政策从分化排斥到多元文化主义,再到欧洲主导文化的提出,直至今天以宪法为核心的文化多样性整合策略,受到了很多外部宏观因素和社会内部推力的影响,如人口结构和经济结构的变化、全球化的迅猛发展、民主人权等话语权体系的建构和所谓的政治正确等因素。正是受到这些复杂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的制约,德国在面临人口压力和经济萧条的双重危机时,一直摇摆在多元文化主义和主导文化移民政策的两端,努力寻找既能适应移民社会的文化多元化又能保证德国主流价值观的核心地位的一种相对平衡的文化整合策略。如何能更好地保持这种相对平衡,将是德国各界长期探讨的问题。

注释:

①规定所有在德国出生的外国人,只要父母一方具有合法的德国居留权,就可以在十四岁或更小的年纪获得德国公民权,同时他们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必须选择母国或移居国一种国籍。如果选择德国国籍,必须放弃其他国籍,但只有当其拥有的非德国国籍不可能放弃的前提下, 才允许其拥有双重或多重国籍。

②从几个民意调查结果我们可以管窥德国民众和穆斯林群体间彼此的看法。一份来自二○一三年的调查报告显示,51%的被调查者认为伊斯兰教是具有威胁性的(Kauschanski,2018.03.31),另外一份来自二○一八年的“伊斯兰教属于德国吗?”的调查报告显示,三分之二的被调查者认为伊斯兰教不属于德国(Focus, 2015.10.07)。这些都表明德国乃至欧洲对“伊斯兰化”的焦虑。而随着穆斯林人口在欧洲的激增,加之德国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德国民众的这种焦虑和排外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浓厚。一份来自莱比锡大学的调查报告称44%的受访者认为应禁止穆斯林移民德国,较二○一四年研究结果上升了约8%(张远、任珂,2018)。此外,以“反对移民、反对难民和伊斯兰化”著称的德国选择党的崛起也证明了这种排外情绪。此外,一份来自二○一二年的对德国穆斯林人群的调查显示,72%的德国土耳其穆斯林认为伊斯兰教是唯一正信,46%希望有一天伊斯兰教在德国取代基督教。二○一三年柏林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德国穆斯林受试者认为伊斯兰教法比国家法律更重要,45%觉得西方世界要毁灭伊斯兰文明(鲍永玲,2018)。

③来自德国国家统计网站的最新数据显示,德国境内清真寺已经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三座增至目前的二千八百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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