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寿彝与《中国通史》的编纂:述论与评价
2020-03-03赵骞
赵 骞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100)
白寿彝先生(1909—2000)我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学家、社会活动家。他在伊斯兰史、回族史、民族史、史学理论、史学史、中国通史、历史教育等多个领域做出了巨大贡献,得到了学界和社会的广泛承认。党和国家前领导人对白寿彝先生中国通史的编纂成就更是给予了高度评价。
一、白寿彝编纂中型《中国通史》起步与编纂小型《中国通史》成功
编纂一部《中国通史》需要多方面的综合知识,在这方面需要有一种跨学科的视角。无跨学科的视角,则无法深入中国通史的编纂,更谈不上中国通史的研究。我们中国的传统史学是文史哲不分家,所以传统上学科之间没有什么横沟。中国的传统史学工作者们往往既懂历史,又通文学,亦悟哲学,还能兼备经济、医学、科学、地理等各种综合类知识。
孔子是我国第一位将官学引入到民间的士人,他整理六经的工作,使得王官之学下移,从而实现了当时的教育平民化。孔门弟子三千,杰出者有七十二贤人。孔子整理《春秋》,为我们留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史,这部历史书的出现,说明中国史学有了从自发开始走向自觉的趋势。
孟子评价孔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1]由此可见历史书籍对于世道的匡扶作用。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孔子作《春秋》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我们不可以要求我们的古人能够达到我们当代人思考的理性水平和科学要求。但是孔子作《春秋》的确起到了对乱臣贼子的一种震慑性作用。
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史学家,他的著史要求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2],是对孔子历史自觉性的进一步发展。表明史学试图摆脱经学的圈子,重新开拓出一番新天地。在总结秦汉的经验得失方面,司马迁做出了深刻的分析,他对“见盛观衰”的理论追求,是为了宣扬汉朝何以兴、清算秦朝何以亡。在司马迁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中国传统史学家的历史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孔子和司马迁的著作与他们的编纂意图影响着后世的史学家。如果按照清代学者章学诚的观点来看,孔子所做的事是“六经皆史”的工作,司马迁则开创了纪传体通史的格局。而司马迁的通人之学和通识之才更是影响到了后代史家。其后中国正史以断代皇朝史为规模,但是基本没有改弦更张,而是继承或者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增补司马迁所处时代所不曾有过的内容。著名的前四史即由司马迁发端,进而深刻地影响着后世的史学工作者。
到了中国近代,伴随着西学的引进,文、史、哲才有了分科的趋势,而这种分科趋势导致了学科之间形成了壁垒。这种学科壁垒的形成一方面有利于学科的独立发展,但另一方面却影响着学科间的分野而导致学科的“碎片化”出现。懂历史的人不懂文学,懂文学的人不懂哲学,懂哲学的人不懂历史[3],能够贯通文史哲的学者可谓凤毛麟角。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近代以来已经没有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即使是像梁启超这样的史学大家。这也要求在做中国通史的过程中,学者们能够联合起来,构成有一定目标的学术共同体才能完成中国通史的编纂。
梁启超说:“因为作通史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专史没有做好,通史更做不好。若是各人各做专史的一部分,大家合起来,便成一部顶好的通史。”[4]不难看出,要撰写一部中国通史,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往往不具备编撰中国通史的能力,通史必须从专史和断代史做起。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梁启超再次提道:“同学中有兴趣的……果能聚得三五十个同志,埋头用功,只须十年功夫,可以把一部顶好的中国全史做出来。人数多,固然好;若不然,能得一半同志,甚至于十个同志,亦可以把整部历史完全做出。”[5]不难看出,梁启超当时对中国通史编撰有一基本思考,就是集中众人之力,荟萃一时精英,合力做出一部完整的中国通史。这一方面可以看出梁启超对中国通史创作难度有相当认识,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梁启超对中国通史编纂抱有很高期望。这也是20世纪中国史学家希望做出一部较好的中国通史的集体愿望。这种愿望是逐步实现的。如果说梁启超是20世纪初撰写中国通史的首创者之一,那么白寿彝则是20世纪末中国通史的实现者之一。
白寿彝在编纂《中国通史》的过程中,刚开始编纂了一部200多万字的中型版,但是草稿出来以后,白寿彝对这本通史相当不满意,于是决心重新再写,将编纂通史的计划延迟了三年。
为了把历史知识交给更多的人,白寿彝下定决心还是先要编写出一部小型中国通史,这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中国通史纲要》,全书30万字,是先前编纂中型中国通史的七分之一,虽然篇幅压缩了很多,但是体现出了白寿彝对中国通史的鸟瞰能力和驾驭全局的能力。这部小型《中国通史》本来是用来当作当时的大学教材来使用的,后来立刻被翻译成为多种外国文字,并且得到了当时国外读者的欢迎。截至2019年,这本《中国通史纲要》发行量已经超过100多万册,这对于一本介于学术与通俗读物的史学著作而言,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出版成绩。
从这部小型《中国通史》的编纂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白寿彝的精品意识。做图书出版,就是要有精品意识。在传授给人民正确的、理性的、科学的历史知识的过程当中,更是要具备一种精品意识。这里的通俗不等于媚俗,这里的通俗依然具有科学的精神,理性的光芒、正确的思想蕴涵其中。这正是《中国通史纲要》的销售量过百万原因所在。白寿彝曾经高度赞扬吴晗先生当年为普及历史所做的历史知识通俗化工作,而他自己所编纂的小型中国通史能够获得成功,正是从吴晗先生那里得到了启发,所以才有了这部小型《中国通史》通俗而不媚俗的成功。
二、大型《中国通史》的构想与编纂
然而白寿彝并没有在小型《中国通史》获得了一定成功的基础上满足已有的成绩,白寿彝自己曾经说他70岁才开始做学问。作为中国人,应该要编纂出属于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中国通史》。
白寿彝先生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对中国通史的默默温情?根据白寿彝先生自己的回忆,有两个动力激励着他。一个动力是白寿彝先生曾经随党和国家领导人到阿拉伯民族国家进行国事访问,在访问的过程中,阿拉伯国家的学者告诉白寿彝先生,在他们那里,能够了解中国历史的教科书是林语堂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这本小书,还没有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学者编纂的中国通史。
第二个动力是周恩来总理生前曾经多次召集当时的全国著名专家学者,要求按照国家意识形态编纂出一部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中国通史。但是天不假年,总理因为病魔而撒手人寰,因此中国通史编纂的任务便再次被搁置起来。
来自外国学者的殷切希望,来自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殷切希望,成为白寿彝先生把编纂中国通史作为自己的重要动力。
然而探索历史的本源,我们要看到,白寿彝先生是一个极具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入世情怀的人,他经常告诫后学的就是学历史的应该出其所学,为社会服务。作为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这是一种把史学事业看作是学术生命的一种表现。历史不是没有用,而是与社会的发展、民族的命运、人类的前途有着密切关系的大用。我们不能站在一个比较浅薄的角度来看待历史这门古老而又悠久的传统学科,不能因为这门学科没有带来直接的生产力,就妄自菲薄,认为史学无用,进而认为有所谓的“史学危机”。
对待史学,我们要像白寿彝先生那样,对这门学科充满信心,因为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借古观今,可以读史明智,可以在总结过去的过程中联系现在,进而影响到未来。
白寿彝的大型《中国通史》的第一个明显特点就是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为指导,同时创造性地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的历史国情相结合。就在白寿彝先生编纂这套《中国通史》的过程中,首先提出了理论指导的重要作用。即要用民族化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通史编纂中国通史。
在1989年,白寿彝领衔出版了《中国通史·导论卷》,在导论卷里提出了若干重要理论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富有探索性的理论问题,代表着我国20世纪80年代末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一个较高水平。
《中国通史·导论卷》一共分为9章,分别是第一章:统一的多民族的历史;第二章:历史发展的地理条件;第三章:人的因素,科学技术和社会生产力;第四章: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第五章:国家和法;第六章:社会意识形态;第七章:历史理论和历史文献;第八章:史书体裁和历史文学;第九章:中国与世界。
从这9章内容看,都体现出了白寿彝对理论的重视,这部书成了后来每部《中国通史》分卷的撰写基础,是整部白氏《中国通史》的奠基石。通读全书,不仅体现了白氏《中国通史》的撰写旨趣,而且可以看到,他在改革开放后的理论思考,都尽量地融入了这本导论性质的书中。比如第七章历史理论和历史文献,第八章史书体裁和历史文学,都是他对关于史学遗产问题的思考总结,重新熔炼成篇的,虽然执笔人非白寿彝本人,但都是在他的亲自指导之下完成的,体现了他的思想,是对其思考的理论问题的综合与归纳。
白寿彝在导论卷的题记中这样写道:“在体例上,除第一卷、第二卷按照具体情况另做处理外,各卷都分为序说、综述、典志、传记四个部分。在内容上,要求在‘通’字上下功夫,重视各种社会现象的内在联系,重视贯通古今的发展规律。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但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6]这里具体体现了白寿彝编纂《中国通史》的意识,而这套《中国通史》从编纂到完成,前后经历了20年的时间,正所谓20年磨一剑,绕指做龙吟。全书始终保持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的特色,在全书未曾出来之前就被相关学者多次强调,如瞿林东先生就一直强调该书的理论指导的来源:“多卷本《中国通史》在历史分期上,注意把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历史发展阶段的理论跟中国历史的特点结合起来。”瞿林东先生从该书尚未出版,到该书全部出全,反复强调这一特色,这正是白寿彝的治学特点之一。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与活力不会因为时代大潮变化而失去其作为学术研究指导的基本动力。
大型《中国通史》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体现了“白寿彝学派”重视理论指导,并且对理论进行创造性地转换的思考[7]。而且在编纂体裁上又是对传统史学的改造与创新。如白寿彝先生所说,即从传统史学中获取充分的养料,加以熔炼,形成了序说、综述、典志、传记4个部分,力求探讨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把握中国历史的内在联系,力求容纳更多的历史内容。
应该说,这套大型《中国通史》达到了上述的效果。白寿彝在编纂这套大型《中国通史》的时候,正是秉承了20世纪初梁启超的构想,汇聚了全国乃至海外500多位专家学者完成了这部大型《中国通史》的编纂。
纵观白寿彝先生编纂的这部大型《中国通史》,确实可圈可点之处甚多,比如说,专家为当时的代表。仅举一例,《中国通史》第二卷由苏秉琦先生、张忠培先生、严文明先生共同担纲。白寿彝认为苏先生“在培养了好几代考古学者的同时,并以考古类型学理论、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论和文明起源、形成及走向帝国道路等科学理论,推动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张先生“对中国北方考古学文化谱系,史前社会制度的变迁和考古学的基本理论及方法,进行了系统、深入的探索”;认为“他们的理论兴趣更为他们的研究工作增加了活力”[8]。
三、对大型《中国通史》的评价
白寿彝先生的大型《中国通史》编纂体现了白寿彝先生执着的探索与追求。中国当代著名史学家戴逸先生称这部著作实为20世纪中国通史的压轴之作。
全国的专家学者们对这部大型《中国通史》也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和见解。均给予了高度评价。
陈其泰先生认为白寿彝先生的大型《中国通史》是“集一代之智慧的巨著”。这部著作用时长达20多年,集中全国众多知名学者,由白氏谋划,各书分主编合作完成。陈氏认为这部通史“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运用达到了新的高度”,指出白氏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自觉学习马克思主义,运用理论分析中国历史;并在新时期运用唯物史观指导研究中国通史,要求反映历史的规律性和丰富性。同时认为这部通史在“编撰体裁上意义重大的创新”。指出白氏根据多年对传统史书体裁的研究,吸收传统体裁的优点,创立了新综合体,别于流行的章节体[9]。
赵梅春教授指出白寿彝先生高深学养为其编纂中国通史奠定了基础,同时是历史使命感的召唤,并且是逐步推进对通史的研究过程,认为其通史编纂理论可对今后编纂通史有借鉴作用[10]。
周文玖教授认为白寿彝先生编纂中国通史是其一生探究总结,其70岁以后的学术工作体现出总结性、长期性、创新性。认为他是名副其实的主编,完成了《中国通史》前期工作、创建新体例并解决了基础问题[11]。
我认为,白寿彝在编纂大型《中国通史》的过程中有如下几个特点值得我们21世纪学人继承并发扬。
第一,永葆对史学工作的历史感与使命感。如上所论,白寿彝先生对国外学者的关心做出了自己的回应,他对人民的史学事业忠贞不渝,这是激发他要编纂成大型《中国通史》的原动力。史学家的历史感和使命感在这里融汇交流,形成了一种双向互动。构成了白寿彝的这样一种史学工作者的高度责任感。
第二,高度的民族荣誉感。白寿彝先生是回族人,但是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使得他愿意以自己的独特身份,为中华民族做一点实实在在的有益于后代的基础性工作。这与他终身奉行“中华民族是一个”的高度的民族荣誉感是分不开的。一方面是因为来自他的老师顾颉刚的教诲,一方面来自他对于中华民族伟大而又深沉的爱[12]。而这种大爱,在国难当头的20世纪上半叶就已经形成了。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办《禹贡》专刊,考察甘宁青等边疆地区。这些积淀都累积到了和平年代,并没有因为和平带来的宁静而停止学者的独立思考。白寿彝的大型《中国通史》正是写出了一部中华民族共同创造我们祖国伟大历史的历史著作,这样的著作,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坚持理论追求与理论创新。在编纂大型《中国通史》的过程中,对理论的追求一方面体现在运用马克思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国情相结合,一方面体现为在马克思基本理论的指导下进行不懈地理论创新。这种创新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是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民族化的一种创新,而这种创新又是自觉的,是有意识的理论创新。白寿彝大型《中国通史》的编纂成功,与这种创新是分不开的,而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白寿彝先生的这种实践也再次表明,马克思主义不是僵化的理论,不是教条的理论,而是可以和本民族的实际情况相结合而产生出新的文化成果的理论,是包容性和开放性的理论体系。
第四,永远保持精品意识。白寿彝先生的大型《中国通史》实践再次表明,一个史学工作者,只要有一种精品意识,那么他的著作必然会成为名山事业。这套大型《中国通史》后来成为我国馈赠给外国友人的礼品书。就在2008年的时候,销售量也已经达到了近五万套。结果同《中国通史纲要》一样,受到了学界的欢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是既有社会效益,又有经济效益。而这种历史知识的传播,给人以智慧的启迪,恐怕还不能单纯地依据销售量的多少来判断。
第五,坚持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发展史,我们的史学的特点是求真与致用。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中断文明的古老国度,我们有自己的传统,我们现在在21世纪的任务就是要发扬白寿彝先生这样一种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的精神与态度,提高自己的史学修养,进而提高自己的理论修养,锤炼自己的理性思维品格,成为社会主义优秀的社会科学工作者。
需要指出的是,这部《中国通史》是一部真正见到了历史人物的通史,体现出了人在历史进程中的积极作用。党和国家前领导人江泽民曾经高度评价过这套大型《中国通史》,江泽民同志在给白寿彝先生的贺信中谈到党的各级领导干部要多读点中国历史,从中国历史中获取历史教益。这或许是对一个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最高赞扬,得到了来自高层的认可与肯定[13]。
在回顾白寿彝编纂大型《中国通史》的历程中,我们有启发有感悟,在当前,就是要坚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进一步发掘我们的传统文化,同时不忘初心,坚持“四个意识”与“四个自信”,为21世纪谱写文化强国道路上属于中国人的新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