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姜夔词的“骚雅”特质看宋词的雅化
2020-03-03焦靖文
焦靖文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中国现代词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夏承焘先生说:“白石在婉约和豪放两派之外,另树‘清刚’一帜,以江西诗瘦硬之笔救周邦彦一派的软媚,又以晚唐诗的绵邈风神救苏辛派粗犷的流弊。”[1]13-14姜夔(姜白石)以清刚骚雅的风格在南宋词坛独立一派,一改词坛往日的空疏浮泛和软媚娇艳,创立了一种新的审美范式,“渐黄昏, 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2]1, 已见出白石本色,“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2]1, 则更是标示了白石体的确立。从其词的“骚雅”特质可窥见新的审美取向和宋词的雅化。
一、“骚雅”的特质
南宋复雅思潮下,张炎在《词源》中提出“骚雅”:“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3]259用于评价姜白石的作品,而“骚雅”到底何意?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对“骚雅”有非常精炼的概括:“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内者骚,言外者雅;苟无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感物而发,是谓不骚,发而不有动宕闳约之词,是谓不雅。”[4]309从中可知“骚”的特质,首先需要有“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是对情感质量的要求,情感要浓要深甚至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其次,不能是“感物而发”,要比兴寄托,“悱恻幽隐”的情感是一直存在的,并不是偶然地触物生情,偶然的情感没有“不能自道”的深沉,自然“不骚”。“雅”要“动宕闳约”,“动宕”是跌宕起伏,“闳“是博大,“约”是约束,意为情感表达要跌宕曲折,以小见大,厚积薄发,方为“雅”。“雅” 在儒家思想中具备含蓄蕴藉、“隽永委婉” 的特质,这也和“动宕闳约”的内涵不谋而合。
二、白石词的“骚雅”风格的体现
姜夔词的类型主要以恋情词和咏物词为主,从“骚雅”的内涵观之,其咏物词更能展现出“骚雅”的特质和词作雅化的方向。姜夔在词中亦引入身世之感,词中别有寄托,又以“温柔敦厚”作为审美理想,在艺术手法上对词进行了雅化,展现出了“骚雅”的特质。
(一)思想感情的雅化
“骚”的特质首当其冲就是要有深沉的感情,每位作者都有自己的情感模式,而其情感模式是个体的情感经历、人格修养、意趣志向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姜白石词的情感来源主要是他的爱情体验,其写合肥女子的词就有二十一首;词中也有对家国的感慨,慨叹世事的词有十五首,可见怀念故国的情感在他的词中也同样重要。
1.怀念恋人的深情
提及姜白石的感情,不得不提的就是他的合肥情事,姜夔很多词中都表达出了对那位合肥女子的怀念和眷恋。以《踏莎行》为例: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2]47
由此词题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可知这是一首记梦词,姜夔不直接描述恋情的产生与发展,而是借梦表达相思情深,情感表达克制。用“燕燕”“莺莺”这样笼统的词汇去夸赞女子的声容,并没有描摹合肥女子的独特风情,对于梦境的具体情况也未有叙述,这正是姜夔词含蓄的展现。“又”字则表明所思女子已不是第一次入梦了,其情感之深溢于言表。用唐传奇《离魂记》中“离魂”的故事表达离别之苦、相思之深,抬高了情感的层次。
从姜白石叙写合肥恋情的词中可看出他对细节描述极少,连这合肥女子的外貌、性格等都未有具体描述,写得十分朦胧,且其恋情词也只写了合肥女子,这也看出了姜白石对于情感的诚挚态度,不似唐宋情词的遣兴娱乐,同其他词人对比强烈,例如柳永,柳永偎红倚翠,词中的女子更是经常变换,如《集贤宾》中的虫娘、《昼夜乐》的秀香、《凤衔杯》的瑶卿等。两者相对比,更凸显出姜白石对这份感情的重视和真挚,也体现出姜夔对词的情感内涵的雅化。
2.爱国情感中寄慨
姜白石虽未能求得功名,但内心却一直关注和忧心国家安危。在姜夔二十岁左右时作的《扬州慢》就表达了对国破家亡的感慨痛心,对金兵发起的掠夺战争的控诉。爱国的情感贯穿了白石的一生,辛弃疾则对姜夔的爱国情感有很大的影响。以《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为例:
云鬲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2]233
这首词是姜夔和辛弃疾原词的韵而作,却又有自己的个人色彩。词中刻画了辛弃疾的英雄豪杰形象,借赞扬辛弃疾寄寓自己抗金的决心和对国家兴亡的关心。词中那一份隽永含蓄的韵味便是姜夔的创作风格,如“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比辛弃疾词中“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多了一份凄婉,辛弃疾是正面描写,而姜夔则是从侧面反映,以永恒突出无常,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使词多了一份雅致。词的最后三句以虚笔写之,借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情感去想象稼轩的心理,也寄寓了自己希望收复领土的愿望,但是姜夔写得十分含蓄,留有余味,显示出姜词的隽永秀雅。
姜夔虽一生漂泊无定,未曾入仕,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但对国家安危的关心却不曾减少半分,其爱国之情可见一斑。如果在词中过分展露情感,词就难免流于浅露,难得雅正。白石以虚笔写情,不过分表达自己的情绪,使得情感更加干净纯挚,其词也显示出雅正的审美特征。
(二)艺术手法的雅化
1.在意象中融入身世之感
姜白石词中多选用冷调的意象如水、月、云等,也多选用高雅气质的意象,以梅花和荷花最为常见,自然使得词带有“雅”的韵味。姜白石对梅与荷的偏爱,受当时尚雅文化的影响,宋人爱梅花,是因为梅花的傲然独立的气格、不因无人而不芳的高洁品质、代表着宋人尤其隐逸之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再者姜夔选用的高雅意象也多因与其性情相符、蕴含着其浓厚的情感、能够表达其高洁的品质与内心真实的感受。姜夔咏梅的词就有二十八首,以莲之品清、梅之格劲诉其性情,展现其性格,比如《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想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2]125
姜夔不直接写梅的形象或自己对梅的感受和情感,而是在此词中借梅花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借“月”“梅”两个高雅意象追忆往昔,姜夔将内心难以言说的情感表达得十分含蓄,虽咏物却不拘于物,在物中寄寓自己的情思。
又如《念奴娇》:“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2]79从视觉、嗅觉、触觉去描写荷花,使荷的美好十分立体。荷的冷香化作诗句,作者并不单纯描摹物态,而是将荷的神韵演绎出来,并且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情在意中,意在言外,词的韵味悠长,显雅正之态。
2.以江西笔法入词
首先,姜白石对于江西笔法的继承在于“多是自创自铸”的创新。夏承焘先生曾说:“五代北宋人多以中晚唐诗的辞汇入词……后来周邦彦多用六朝小赋和盛唐诗,渐有变化,但还是因多创少。只有白石词多是自创自铸。”[1]7姜夔在语言上求变,用清劲瘦硬的江西笔法改造词体, 形成淳雅的审美风格。“行云”一词,多用于比喻漂泊在外的游子,在《忆王孙》一词中姜夔没有惯常地直接说自己如行云,而是说“与行云共一舟”[2]262,多了份诗意,不仅句法新颖,词也更显淳雅。《点绛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2]62商略二字可谓精妙,有商量之意,将峰拟人,情思缱绻,词境也更显宏大。
其次,姜白石以唐诗入词是继承了江西诗派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观念。姜夔受清真词的影响,直接引用唐诗字句,如其《扬州慢》的“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2]1分别引用杜牧《赠别》一诗的“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及《遣怀》一诗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姜白石以唐诗入词,使用得最多的方式就是化用唐诗句意,如《扬州慢》化用了杜牧的诗句,“竹西佳处”是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化出,“过春风十里”化用杜牧《赠别》一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再如《霓裳中序第一》,“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2]10化用杜甫《梦李白》的“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姜夔继承了脱胎换骨的观念,把不属于此事的事情熔铸词中。如《疏影》:“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2]132熔铸了杜甫《咏怀古迹》中咏王昭君的“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的事典,去表达相思之情。
唐诗的文化价值之高显而易见,姜白石熔铸内蕴丰富的唐诗入词,自然使词的思想内涵深刻,词蕴含的单位情感密度上升,提升了词的层次,词作更加典雅,使词境多了一份含蓄委婉。
3.字炼句琢
姜夔词的炼字主要体现在虚词的使用,使词富于新意,不落俗套,带有雅的意蕴。虚字的运用使语言灵活婉转,方便了虚实的变化,避免了平铺直叙的枯燥乏味,使得词更显跌宕曲折,带给我们新鲜的审美体验,亦增添了词的韵味,使词余韵悠长,意味不尽,呈现出典雅的风格。张炎在《词源》中指出:“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3]38如《解连环》:
玉鞍重倚,却沉吟未上,又索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2]119
这首词中出现了“却”“又”“道”“更何必”“问”“念”等虚字,且都是去声字,更显得情感迂回婉转,呈现出含蓄的特点。“却”字就将作者远行又不忍远去的矛盾心理刻画出来了,“更何必”将女子的惆怅无奈深刻地表达出来了。下片中的“念”和“问”又蕴含着怀念、叹惋的感情,虽是虚处,却将神韵都传达出了,情感深挚。姜夔词在句子的琢磨上亦是精心,如“波心荡, 冷月无声。”[2]1“千树压西湖寒碧。”[2]125“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2]132,皆神韵具备。姜夔对于语句的雕铸,使得词脱离了五代以来词的软媚浮艳,形成了独特的骚雅风格,即使是叙写风流韵事的《眉妩》,也并无淫词丽句,其中“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2]30一句借景物寄寓离情,更是展现了姜夔词的风格。
三、姜夔词对宋词雅化的影响
姜夔对词的推动更多体现在对词的雅化的推进。姜夔在笔法、字句雕琢等形式上和词思想感情的含蓄深远,都推进了宋词的雅化进程,姜夔以其“骚雅”的风格树立了雅词典范和新的审美范式,使之成为词中的主流趋势,对后世影响深远。
(一)含蓄的情感表达
姜夔以合肥恋情为主题的词作中,他并没有对所钟情的合肥女子的外貌或是性格进行细致具体的描写,都是使用笼统的词汇,朦胧地表达。关于他们的情感发生、经过、结果都未有明确说明,不过度展露情感,且其恋情词中只出现合肥女子一人,足可见姜白石对于情感的诚挚态度,不似唐宋情词的遣兴娱乐、或沉溺于绮艳公子或绣幌佳人的声色之中。而正是姜夔对待情感纯洁真挚的态度和其在感情表达方面含蓄内敛的特质,才使词的韵味悠长,成为惯于依红偎翠、风格软媚浮艳的宋词中的一股清流,推进了宋词在思想情感方面的雅化。姜夔因陷于悲苦的个人境遇,未能入仕,终身布衣,但一直关注和忧心国家安危,情感深沉,如《扬州慢·淮左名都》表达了他对战争的痛恨和对人民的同情。他深沉的情感和克制的表达都推进了宋词的雅化进程。
(二)高雅的意象选择
姜夔词多选择梅、荷、月等高雅清冷的意象,意象自身的高雅气质和清冷格调便给词作带来一份雅致。姜白石实际上是将自己的身世之感寄寓其中,不但加深了词作的情感深度,也使词作渗透着含蓄雅致,推进了宋词的雅化。[5]高雅的意象不仅代表着词人的高洁品质和其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也代表了宋人以雅为美的审美取向。姜夔又经常将冷字和冷调意象连用,给热烈的情感降温,冲淡了传统词的浮艳,使词的情感表达含蓄骚雅,增添了高雅的韵味。[6]在词作情感内蕴深厚和雅致的基础上,加之借以本就蕴含着气节和品格的高雅意象表达情感,且采用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更展现出词作的跌宕曲折、厚积薄发,一展雅致之风,拓展了宋词的情感表达方式并推进其雅化。
(三)富于创新意识
姜夔富有创新意识,致力于探索词作的形式。他采用江西笔法入词,接受了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创作理念,在词作中“多是自创自铸”,在语言、形式等方面求新求变,使词富于新意,不落俗套,开拓了词境,亦拓展了宋词的艺术形式,加快了宋词的雅化。同时,姜夔熔铸文化内蕴丰富的唐诗入词,借以表达自己的身世之感,不仅使词蕴含的单位情感密度上升,情感浓厚深沉,还提升了词的文化层次,使词作更加典雅,使词境多了一份含蓄委婉。姜夔在语言、艺术形式等方面的创新,加深了宋词的情感深度,提高了宋词的艺术价值,推进了宋词的雅化。
四、结 语
虽然姜夔一生浪迹江湖,未能仕进,但是爱国之心却未曾消减;尽管他始终挂念合肥女子,在词中的情感表达却委婉朦胧,态度纯挚;他极具创新意识,一直极力探索词作的艺术形式,善用新辞新意。因此,姜夔的词作形成了清刚骚雅的独特风格,屹立于宋代词坛,不但以诚挚态度纯净了宋词的婉媚,加深了情感深度,而且以其创新之举丰富了宋词的艺术形式,推进了宋词的雅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