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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的成词及词汇化和语法化

2020-03-03李红红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同义介词宾语

李红红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学术界关于“经过”的研究简况如下:一是词性问题。曹起(2007)[1]、方清明(2008)[2]对于“经过”到底能否兼类介词的问题,从多角度阐述论证发表观点。二是成词演变问题。董秀芳(2002)在《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3]144-145(以下简称《词汇化》)一书中,提及“经过”由动词到介词的转类;胡丽珍、雷冬平(2008)[4]和陶文娟(2011)[5]主要探求了其语法化过程和形成机制;董迎冬(2014)[6]亦论及“经过”的成词及语义演变过程。另有“经过”与近义词“通过”“经历”等的辨析问题,特别体现在对外汉语教学方面的论著。前辈学者对于“经过”的分析研究已经卓有成效,但大多并非专门论述,总体线条难免略显粗疏。因此我们拟在此基础上,通过对历时层面的“经过”作进一步细致考察,从而探讨其衍生过程及演变机制。

一、“经过”的成词

“经”,《说文解字·糸部》“织从丝也”,即织布机上的纵线,与“纬”相对。通过隐喻的认知机制,“经”也可表南北走向的道路义,并基于此进一步引申而具备动词“经过”义。《小尔雅·广诂》“经、屑、省,过也”,春秋战国时期的传世文献中已有用例,如:

(1)犹无舟楫而欲经于水险也。

(《管子·七法》)①

(2)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楚辞·招魂》)

“过”,《说文解字·辵部》:“度也。”清吴善述《说文广义校订》:“过,本经过之过,故从辵,许训度也。度者过去之谓,故过水曰渡,字亦作度。经典言‘过我门’‘过其门’者,乃过之本义。”因此,“过”的本义即经过某个空间。用例如:

(3)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尚书·禹贡》)

(4)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 (《论语·宪问》)

先秦时期,社会生产落后,人们使用的语言文字相对较少,故多用单音节词。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思维方式也更趋细致和完善,同时伴随着语音的简化,汉语词汇便开始了复音化的趋势。东汉时期汉语双音化的步伐已经大大加快,具有相同义位的“经”和“过”在此驱动作用下形成了并列连用结构,初见于东汉末年,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涌现。如:

(5)日月照其所经过之道。

(高诱《淮南子注》)

(6)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曹操《步出夏门行·艳》)

(7)若有行人经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 (干宝《搜神记》卷十二)

(8)经过浔阳,临别赠此。

(陶渊明《赠长沙公(序)》)

例(5)至(8)中并列连用的“经过”的意义与其组合成分“经”“过”的语义别无二致,都是途经、路过之意。除去韵律功能,在语义表达上,二者完全可以互换。

至于该结构到底是短语还是词语,如果参照董秀芳在《词汇化》一书中关于同义并列结构“作为”的形成过程的探究[3]58,那么“经过”可以解释为同义连用构成并列动词短语后词汇化而成同形动词。

但是并列短语表达的意义和传递的信息必定要比其中任何一个构件更丰富,而“经过”在并列连用伊始所表达的意义就与“经”和“过”无不同。所以此类结构的成词并没有经过短语的过渡,而是由两个同义的成词语素直接并列黏合而成,即经由词法途径构词,而非句法(短语词汇化)途径。正如丁喜霞在《中古常用并列双音词的成词和演变研究》一文中所提到的“作为句法的并列(也称联合)结构,两个构成成分如果同义是没有价值的,即用一个词就能表达的意义,没有必要用两个不增加任何意义的词表示,因为这样不符合语言的节约原则”[7]。

董迎冬在《经X式双音动词成词和演变研究》中提出“在汉语大规模双音化的影响下,‘经’与‘过’作为表示‘经由’义位上的同义词,以同义并列的方式组成了双音词”[6]42,并未阐明“经过”的成词路径。而董秀芳在《词汇化》中,将同义并列双音词形成的第一阶段看作短语到词的词汇化转变。但是基于同义并列双音词的研究,我们认为将直接黏合成词看作“经过”成词演变的第一阶段更为恰当。

二、实词“经过”的演变历程

人们擅长用联想的方式挖掘、建立旧事物与新事物之间的联系,借助具象同化抽象,以便认识新事物的性质和特点。在这一思维路径中,主要的方式即隐喻和转喻。隐喻是相似概念之间的联想,转喻是相关概念之间的投射,这两种方式在语言发展过程中起着重大作用。“经过”的不同意义的衍生都是基于认知机制中的隐喻手段,是形象思维的产物。之所以能够发生由具体事物到抽象概念的转变,是因为人类在认知过程中由二者的共同特征产生了相似的联想。

(一)名词兼动词:结交,往

魏晋南北朝时,“经过”作为同义并列的动词,其后若跟宾语,宾语一般为处所名词,也可没有宾语,意为“路过(某处)”。该用法一直沿用至今。

唐宋时期,“经过”后宾语也可为人物名词,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与人结交之意,也就是由人与路程的交集转为人与人的交集。这种引申则是基于意义感知的邻接性和相关性。既可作动词如例(9)(10),也可作名词如例(11)(12)。

(9)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

(李白《少年行》其一)

(10)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 (蒋防《霍小玉传》)

(11)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 (李白《少年行》其三)

(12)蓬蒿门巷绝经过,清夜何人与晤歌? (陆游《秋兴》)

“经过”在此义位上,不能由“经”或“过”代替互换,这是并列式双音动词发展的第二个阶段。由路途上的“经过”引申为人情交往上的“经过”,进一步体现了意义上由具体到抽象的引申阶段。同时,在历时发展过程中完成了第四个阶段——句法功能发生了转变,整体成分的功能变得与组成成分的功能完全不同,由动词转类而为名词,与之相应的是词义的分析性进一步减弱,综合性加强,达到此类动词最高程度的词汇化。虽然这一用法在传世文献中的出现频率并不高且在现代汉语中未能得到延续与发展,但不能忽略“经过”在此义位上的形成与发展。

(二)名词:经历,过程

动词在由表示具体的动作行为转指到指称这一行为的过程中,发生了动词到名词的转类,这种情况在词汇发展中屡见不鲜,如上文“经过”从动作行为性的结交转指交往这一概念。同一时期,路程上的“经过”衍生出经过的道路意,在相似性的作用下也喻指过去的人生道路,见于唐宋,如:

(13)日下文翰苑,侧身识经过。

(鲍溶《长安言怀》)

(14)开士安能穷好恶,故人堪忆旧经过。 (齐己《寄无愿上人》

(15)滩上严子祠,系船聊经过。

(梅尧臣《送正仲都官知睦州》)

“经过”在此义位上,同样已经是词汇化的最高程度,但是使用频率不高,少见于传世文献,很大程度上是被名词性的“经历”一词替代,亦难以留存。

但是晚清以来,经过由路途上的起点到终点引申出事件上的起点到终点,专指事件从起因到结果的过程,并且高频出现,沿用至今。如:

(16)初四发寄奏折,详细叙述经过,现付回。 (曾国藩《曾国藩家书》)

(17)我非常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 (曹绣君《古今情海》)

(18)你此刻可将一切经过细细说来。 (张恂子《隋代宫闱史》)

“经过”从一个非词形式变为词之后,参构语素之间的概念距离就缩短了,随着组块心理的催化,成分之间的距离还可进一步缩短,词的内部形式也就进一步模糊化。基于不同的联想机制:由路途上的“经过”交汇到人情上的“经过”(结交、交往)、由现实路途上的“经过”到人生道路的“经过”(经历)、由路途上的起点到终点之间的“经过”到事件上的起因到结果之间的“经过”,无一不是在隐喻和转喻的思维作用下衍生而来。

三、虚词“经过”的演变历程

中古时期,“经过”后所跟宾语基本上都是处所名词或短语,在众多例句中,仅《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列传》“经过二载,而先生抗志弥高,所尚益固”一例带时间段名词作宾语,即“度过一段时间”。唐宋以后,“经过”后的宾语范围逐渐扩大,可以是表示时间段的名词,也可以是表示具体某事件的一般性名词,作经历某事之义。但在这一时期“经过”仍以低频率出现,到了明清的白话小说中“经过”才得以普遍运用。如:

(19)经过晨夕,有时乞食,暂往村聚。 (《华严传》卷四)

(20)经过一霄,即成天然冰块。

(宋应星《天工开物·甘嗜》)

(21)经过千劫不为难。

(《敦煌变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

(22)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 (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

“经过”后宾语范围的扩大离不开联想比喻,通过隐喻机制将其词义抽象化,既可以表示经过某一段时间,也可以表示经过某个具体事件。而具体事件也是具有时间性的,也就是说“经过”后的宾语范围从具体可感的三维空间扩展至抽象的一维空间。相应地,“经过”也开始虚化。当其后可接动词、动词短语时,“经过”就开始了进一步虚化为介词。如:

(23)假有使人乘驿马枉道五里,经过反复,往来便经十里,如此犯者,从何科断? (《唐律疏议》卷十)

(24)一听仍旧,不得修葺,经过量事通得车马外。(《册府元龟》卷一百四十)

(25)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

(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九)

(26)经过店主并脚下人力等纠告,等第支与优给。(《五代会要》卷二十六)

前两例中,“经过”后的“反复”和“量事”在语法功能上属两可,既可作“反复往来”和“测量一事”的具体的事件,也可作抽象的方式、途径。“经过”支配的对象从一个具体的事物变为一种抽象观念上的等同物,充分表现了“经过”从动词到介词的过渡阶段。而后面两例,“经过”后跟主谓短语“理刑问结”和“店主并脚下人力等纠告”,“‘经过’的词义发生虚化,其后的成分可以理解成是动词结果产生所凭依的一种手段”[4]161。这与现代汉语中“经过他们强烈推荐,他终于当上了部门主任”的句法功能一样——不能单独充当句子成分,只能和其后的实词或短语结为一体构成介宾结构,其作用是修饰、补充句子谓语,标明原因、方式等。所以在(25)(26)句中“经过”已经是一个典型介词,即在唐宋时期“经过”的介词用法就已经开始萌芽。

综上,参考董秀芳提出的并列双音词词汇化程度等级[3]126-147,我们认为“经过”在人类认知机制的推动下,一步一步达到了词汇化的最高程度。首先,存在一个相应单音同义形式但组成成分不能换序。“经过”初成词时,可由“经”或“过”同义代替。如“日月照其所经过之道”意即“日月照其所经之道”或“日月照其所过之道”。其次,不再有相应同义单音形式。隐喻和转喻机制下衍生的“结交”“经历”“过程”义不能由构成成分替换。如“蓬蒿门巷绝经过,清夜何人与晤歌”,除去诗歌体裁限制外,如果替换,句子表意不明。再次,意义上发生了由具体到抽象、由泛指到专指的引申,这一转变主要体现在其后所跟宾语的抽象化。动词“经过”在语义功能上也就发生了转变。最后,“经过”的句法功能也发生了转变。从“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中充当谓语成分到“蓬蒿门巷绝经过”中充当宾语成分的转变,从“已曾经过一番离别”中充当谓语成分到“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中做介词充当状语组成成分的转变。其中句法功能的转变,不仅是词汇化的最高程度的体现,特别是在从谓语到状语组成成分的演变中也体现了其语法化过程。语法化理论提出,语法化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三维空间域到一维时间域再到零维的原因、方式等,从动词到介词绝不是任意的,它们之间基于联想机制存在着一定的隐喻关系。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经过”在空间域的语义功能逐渐淡化,从而使自身的功能得以扩大化;而自身功能的扩大化,就使得它的原有语义越来越虚,最终获得了介词的功能。

四、结语

社会的发展是语言发展的基本条件和强大动力。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更加广泛和深刻,新的事物、新的概念也层出不穷,原有的语言已经不能满足社会发展的需求,这就向语言发展提出了新的要求,推动了语言不断丰富词汇、完善语法。

注释:

①文中出现引例均于电子检索平台《中国基本古籍库》(客户端应用程序)、《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http://ctext.org/zh以及《国学大师》http://www.guoxuedashi.com等数据库网站等查阅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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