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技术异化
2020-03-02徐英瑾
徐英瑾
最近爱奇艺平台上推送了一批数码修复版的八十年代老片,包括本文所要提到的《错位》(西安电影制片厂,1986年)。这部电影为何稀奇?因为在笔者所知的范围内,这是中国制作的第一部以人工智能为主题的电影,而且在思想深度上与之可以比肩的国产科幻电影,笔者还没有看到过。
此电影的大致情节是:某技术部门的局长赵书信,貌似事业成功,有专配的汽车、女秘书与豪宅。可老赵依然牢骚满腹,因为文山会海的官场生活让他没法搞科研。于是他灵机一动,做了一个与能够模拟他思维的机器人,还与艺术家合作为机器人准备了拟人皮肤与头套。他为机器人输入了中国行政系统通用的会议讲话格式,机器通过自我学习也立即掌握了这些套路。以后,老赵要搞科研,就让自己的副本去开会,而副本对真人的模拟是如此精妙,连老赵的秘书一时也被其忽悠住了。
但事情立即起了变化。副本老赵对开会着了迷,并且利用自己的外形优势,与真老赵的准女友谈起了恋爱,并代替真老赵对女孩子做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承诺。更过分的是,中央下达了精简会议的通知后,副本老赵担心通知若真被执行了自己就会失业,干出了藏匿中央文件、阻止其下达的勾当。老赵最后发现事情失控了,只好忍痛亲自摧毁自己的作品。但这时候观众才发现,老赵刚从噩梦中惊醒,原来他與他机器人副本之间的恩怨情仇,仅仅是南柯一梦而已。
从技术角度看,电影里机器人副本的功能范围覆盖机器人学、自然语言处理、图像识别、人工情绪等多个技术领域,要靠一个天才工程师在业余时间搞定这些艰难课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这部电影依然以一种貌似荒诞的形式,绕着圈子点出了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的某种“异化”关系。一方面,作为机器人的人类创造者,老赵本人面临着体制的隐性要求对于他自己的科研兴趣的压迫,并因此反而无法完成他作为一个科研单位领导的首要职业要求。这就是作为科研单位领导的老赵本人所面临的“异化”问题:他自己是管科研的,但恰恰是因为他是管科研的,所以他就没有时间真正从事科研。用剧中台词来说:“那些你不想做的事不去做,那么你想做的事情就更做不成了。”而在他自己与他所建造的机器人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异化关系:一方面,他的副本既然是他自己的精神力量的体现,就应当成为他自己的忠实仆从;可另一方面,若机器人本身的存在价值仅仅限于对于人类的行为的无创造拷贝之上,那么,它就无法在与人类打交道的时候体现出足够的灵活性,并由此通过“图灵测验”,最终也难以成为一个合格的人类备胎。同时,由于这种灵活性本身就意味着通向机器人的自我意识的道路,因此,人类遭遇人类自身之造物的反抗的可能性,一开始就被预埋了。这便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技术异化。”
关于人工智能的技术异化,其实是人类社会中的异化现象的某种拓展。假设你是一家科技创新公司的老总,你有一些好想法需要落地,你就得雇佣大量的人力成为你的工具—而这些作为工具的员工,往往是很难感受到你自己的创业热情的,因为他们与你自己的创业目标之间的距离,或许都是用无聊感与对工资的渴望而铺设的。因此,一个好的梦想的实现,往往会带来一部分人的痛苦感。而在智能机器人的语境中,人类劳工的苦劳一方面固然被转嫁给了机器,而在另一方面,人类却一厢情愿认为机器既应当有灵活性,又不能有自我意识,更不能有反抗精神,这就等于在人与机器之间重新复制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并埋下了“机器人革命”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