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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茜:坚信“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2020-03-02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3期

邓郁

“最美的心”

照片上是一双不易看出年龄的手。大约是泡在某种液体(消毒液)中太久,显得有些浮肿。从手指到手掌,布满了细如沟壑的皱褶。

与之并排的照片里,还有一只轻执绢扇的手,如葱根般颀长秀气。两双都是若离(化名)的手。若离写道,“这也曾是一双少女的手”,并转发给了自己欣赏的演员万茜。

图/受访者提供

若离是一名来自随州的医护人员,1月25日报名上抗疫一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经历了物资短缺、心情忐忑,从吃馒头面包、泡面、老干妈拌饭,到慢慢有粥、炒饭和奶茶相伴,情况一点点好转。

“这也曾是一双少女的手”本是电视剧《三国机密》(2018)里万茜饰演的伏寿的一句台词。看到若离的微博,万茜百感交集。“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其实有着最美的心。我能够感受到小姑娘工作的辛苦,又能体会到她那种勇气。心里为她们骄傲而感动。同时又很担心,希望她们要注意防护,有朝一日平安回来。”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无数人的生活,也包括万茜的。

2020年1月初,她参演的电影《人潮汹涌》刚刚杀青,原本计划春节带着全家出去旅行。新冠疫情暴发,一切均告暂停。

她和“云工作”的团队人员天各一方,互相打气。夜深人静时,大家也会在群里头交流一些看法。“我们还是从灾难中看到了很多闪亮着光芒的东西。”

比如那个14岁的武汉女孩孙婉清。婉清的父亲在华中科大协和医院急诊科和发热门诊工作。疫情发生后,父亲一直在医院旁租住,不能回家。直到除夕前两天,因为要给家中年迈的奶奶送药,父亲才终于得空回家吃了一顿饭。孙婉清曾经埋怨过父亲不顾家,后来终于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正印证了当医学生时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她提笔用文言文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里面有一句话我觉得写得特别好,她说,‘吾坚信没有一个冬日不可逾越,病毒肆虐的当下,亦如是。”万茜感慨,孙婉清这样的女孩让人心生欢喜,又心怀力量。她也希望,能够通过自己小小的影响力,影响到小小的一群人。

图/受访者提供

黏湿而火爆

万茜老家在湖南益阳,与疫情的风暴眼武汉相距不算远,她却与这座城市几无交集。唯一一次接近,还是两年前拍摄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时。

嚴格说来,那部电影并非在武汉取景,而是武汉90公里外的孝昌。当时剧组住在武汉,很多重要的场景都是夜戏,工作人员每天下午开车去往孝昌,调度、置景,忙活到晚上才开拍。

五六月间,如闷罐般的那种湿热和黏乎,黏在了万茜的记忆里。“出了汗没有那么容易蒸发,永远黏在皮肤上,好像脚底都是热气。”

万茜饰演的杨淑俊和“陪泳女”刘爱爱要去和杨淑俊的逃犯丈夫周泽农接头,两人心知很可能遭遇警察的伏击。为得赏金头一回深入险境的刘爱爱,周旋在各路人马间前路不明;提前密报警察、对丈夫不义的杨淑俊,内心更五味杂陈。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从三轮车上走下来,佯作镇定,四下打量。接着一路牵手,路过各色小店、路边摊,路过穿着荧光鞋跳舞的人群,再到军平馄饨店,惴惴不安地坐下。在周泽农手下与围守警察火并之前,这个长长的镜头就像一场紧张大戏前的伏笔。

戏里,简陋陈旧的街巷房舍和影影绰绰的夜光,投射出几个主要人物困兽般的心境与孤魂。戏外,则围着火爆如热干面一般的当地人。挑选群演的副导演林子涵曾谈起过电影中的摩托黑帮:“这帮人很重义气,我不管你怎么着,哪怕你让我挣不到钱,我兄弟出事了,我第一时间要赶到。”试戏的群演果然有江湖经历,对着导演说,“如果(我讲话)下面(像戏里这么)议论,按照武汉人的性格,我肯定就炸了。”

万茜没有和这样的江湖人士“对过招”,但江城一带土著们的生猛和热情,她没少领教。

“那几天,感觉整个孝昌的市民,从早到晚都出来围观剧组拍戏。当地人和我们湖南人还是有点像的,很爽气,说话声音大,很有意思。”

拍完戏,她和伙伴们到处找夜宵。吃了一份海带炖莲藕,她跟老板说,还想吃个串串香。老板直接领着她到了附近的一个串串香店,说这家好吃。“对你就特别好,没那么多别的心思。你高兴就行。我赶紧说那多打包几份带走,和小伙伴分着一起吃。”

杨淑俊在旧家具市场里当木工。拍戏的地方也是当地一个真正的旧家具市场,里头很多夫妻店,多半丈夫做扛家具之类的重活,妻子负责补油漆。教万茜的师傅五十多岁,据说是市场里最后一个、也是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

和所有的手艺行一样,传统的木工也逐渐被机器取代了。师傅原本也想让两个儿子继承本行,但儿子们在外面读书找了工作叫也叫不回来。“师傅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手艺要失传了。”

生意没那么好时,老板和工匠们会凑在一起打麻将。万茜给大家买过几次冰棍,师傅们吃得可开心了。“每到我学手艺,周围的老板们就抛下自己的麻将牌,跟我师傅一起指导,乐呵呵地教我刷油漆。”

不知那些旧家具市场的师傅们,这会儿可还安好。万茜在心里惦着,为他们祈福。

2020年2月17日,万茜和女儿在家中嬉戏。图/受访者提供

演技的两个“拐点”

为什么要给杨淑俊安排羊角风的病史?万茜觉得,这是给周泽农求死更多了一个心理支撑。“她有这个疾病已经很长时间了,周泽农不跑,而是折返回来,就是为了让妻子孩子去举报他这个杀人犯,能拿下30万的赏金。说明这个人有他的良善和眷顾,也是这个很空落的人被驱使流离的一个动因。”

电影里几秒钟的抽风镜头,万茜在戏外查阅了大量与疾病相关的资料。她看过一个报道,有一个外国姑娘会随身带一张小纸条,上面注明发病症状、紧急时需要的工具和人力帮助等。“一旦在公共场所感觉自己要发病,她便会把小纸条递给身边的陌生人。她随身带着毯子,发病时别人便能把她放到毯子上面。而且牙关也没有办法控制,因为你如果是平躺着的话,舌头往后缩,很容易咬到舌頭引起窒息。还会有一些白沫或者呕吐物流到气管里,所以就需要有东西卡在她牙冠上面,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注意事项。”

2019年5月,魔兽世界送给万茜的生日礼物“大螺丝”手办。身为全国第一个拥有“炎魔之王的部落女孩”,她超级开心。图/受访者提供

她因此捕捉到,除了和丈夫之间的“零沟通”,杨淑俊身上那份不愿意跟人接触的孤凉来自何处。“你能感受得到,她身上也是有这样的特质。自卑,而又很有自尊。我就觉得对这类人(患者)要有一些耐心,多一些温暖。”

与她合作过的导演毛卫宁、饶晓志的共识是,万茜有灵性,对自己有要求。

十年前,万茜活跃在话剧舞台上,在影视方面,经验欠奉、尚待锤炼。第一次合作完电视剧《上海上海》(2010),导演毛卫宁对万茜说,下一部戏也想找她。

“有了毛导这一句,信心也就更足了。很多人会说《军中乐园》《猎场》这些让我更多地走入了这个圈子和观众视野里,但其实《上海上海》是我表演上的拐点,表演方式跟我以前演的话剧完全不一样,开窍了。你知道,真正的松弛,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做到。”

在毛卫宁看来,万茜不说台词的时候实际上是她最有魅力的时候,“这是和很多演员不同的。但她台词也很好,处理台词时的语气、断句都很准确。”

2016年《你好,疯子!》公映。扮演精神分裂者安希的万茜,有一场面对医生的“爆发戏”。在6分钟表演里,她时而独白时而与人对话,演出了脑海中7个性格、阶层各异的人物:记者、律师、医生、历史老师、公关小姐、出租车司机,和被这些角色折磨得头疼欲裂的安希自己。那场人物复杂多变的戏在之后的表演类综艺节目中被人再度演绎,热议和探讨从上映延续至今。

大半天里,翻来覆去,万茜把这个长镜头足足拍了32遍。拍到中间总感觉表演还是不够“平衡”。无处排解时,终于也有了崩溃的一刻。“看完监视器,她开始趴在那儿,眼泪噼里啪啦地滴到地上。我就是个直男吧,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女生。就让摄影他们都出去了。刚想说什么,万茜抬起头,(说)再来一个(遍)。她是一个会在表演上和自己较劲的演员。”影片导演饶晓志回忆。

7个人物凝结在一个演员的表演上,不光是单纯模仿,还需要形神兼备。但所谓的“爆发戏”,在万茜看来是表演系学生都会的技能,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那场戏要考虑到情绪转换,中间的节点应该是在哪儿,还有很多让我分心的东西,所以我并不太满意。我觉得演得更爽的,倒是后面枪指众人的一场独白,那个反而是我能够把全身心投入进去的一段戏,一口气完整下来,情绪饱满,精神也集中。”

2017年后,随着《海上牧云记》《猎场》《脱身》等电视作品和综艺《声临其境》的热播,表演上的更多层次和个人气质逐渐绽放,万茜进一步“出圈”。

今年年初,她主演的电视剧《新世界》成为这段时间为数不多的话题作品。剧中她饰演的共产党员田丹智商超群,心思缜密,用自己的舍身取义将深爱她的徐天和周边人,一步步带往寻找真凶和新世界的道路。

但田丹人设的过度完美和演绎上的瑕疵也遭到观众的吐槽:譬如,在狱中“一路走一路帅气地扔钥匙,如入无人之境,毫发无损地走出监狱,还顺便接了个电话”;在车站开枪、在监狱里遭脱衣搜身搏斗时,动作不够利落有力;和沈世昌、金海等人对峙时,表情过于波澜不兴。

知乎上有评论说,“哪怕稍稍流露出一点田丹对处境的担忧,对对手的恐惧,对未来没有把握……?”

万茜回应,田丹的神既来自共产主义赋予她的一种坚韧和目标,也来自于她的个人特质,“因为她出生在南方一个富裕的家庭,有天赋又聪明。但只有当她开始接触北平这些人的时候,她才真正地了解北平,跟他们互相影响,带来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信仰。”

“为什么会让观众有那样的感觉,可能因为我的武术动作还是做得不够漂亮?包括角色的处理上让她更接地气一点,她的真实性是不是会更高?”万茜反思,“这几年一直连轴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细细品味自己的表演。现在给了我一个机会来提炼、总结和反思,我希望《新世界》能够成为我在演技上的又一个拐点。”

“希望新世界里有更多真和善”

南方长大的万茜性格干练、豪气,不拖泥带水。拍《老中医》(2019)时,导演毛卫宁想找万茜演个角色,她给回绝了。“我当时认为她是在推脱我,结果她为了证明没有搪塞我,挺着大肚子就来剧组看我了。”见到万茜的第一眼,毛卫宁着实愣住了。

《 你好,疯子!》

《 新世界》

《 南方车站的聚会》

好友王冠眼里的“老万”特别待得住,可以和自己独处,喜欢在工作和生活中摸索合理方式解决问题。不拍戏时,万茜爱画画、弹吉他,学射箭,近期还考了摩托驾照;喜欢冷知识的她,会向人推荐果壳网和《博物》杂志。

在剧组,万茜打发时间的一个方式是拼图。她曾经用半年时间把6650块指甲盖大的碎片变成8.4米长的《清明上河图》。每个小部分拼完,她都累到瘫倒在地。但全部完成后,她也会乐得和网友分享自己总结的拼图技巧。

是年初,能独处的万茜也有了一次和家人朝夕相处的良机。

她本不是个恋家女生。念高中时离家去长沙学表演,就是想离家远一点,躲着部队出身、动辄棍棒加持的父亲。很多年后,念了上戏,她才一点点明白父母之爱的深沉。“我爸是很爱我的,他真的就是不会表达。所以我给我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告诉他我这几年做了什么,我也理解你对我这么严厉是因为爱我。但是其他小孩可能不太能接受。”

叛逆期過后,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和父母之间会甜甜地互道“早上好”、“我爱你”。今年这段珍贵的合家时光里,妈妈变着法子给万茜做百吃不厌的辣椒炒肉,炖一锅香气四溢的老鸡老鸭汤。

至于老爸,曾经是那个跟着女儿身后打魔兽的人,现在轮到万茜来蹭他的账号,“我爸装备什么都挺好的,也有自己的公会,有自己的玩伴。”

这种天伦之乐、不吝示爱,也许和身为人母有关?经纪人琢玉记得,前年年初,刚生完孩子60天,万茜就得坐飞机去厦门赶着进组。“其实孩子也可以带着进剧组,但因为年纪太小,就由姥姥姥爷带着坐火车去和妈妈会合。只不过前后就离开几天,但万茜和女儿分别时,在电梯里,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那是我认识她六七年来,唯一一次看到她那么情难自控。”

这些天里,万茜的时间八九成都被女儿填满:和她一起在房间里面疯跑、吹泡泡,办家家酒,陪她读绘本,给她演绘本,画画,玩拼图,跟她假装“拼图是小饼干”这样的小游戏。

才两岁的小丫头会问妈妈,为什么我们天天在家,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万茜和她解释,因为外面有细菌、有病毒,接着就开始跟孩子科普一些常识。

“我也会从网上去找很多视频资料,所以她现在都知道杆菌,知道球菌,知道螺旋杆菌、冠状病毒,什么都知道。也会知道细菌是很小很小的,我们看不见。但是当我们出去摸了一些不干净的地方,或者吃饭之前没有洗手,细菌就会跑到自己的肚肚里面,然后我们就会‘嗷呜嗷呜生病,所以吃饭之前一定要洗手,把细菌赶跑。要洗多长时间呢,要洗一首生日歌的时间。这个我相信已经牢牢刻在她脑海里了。虽然第二天她又会再追着我问细菌和病毒是什么,我每天都会再重新跟她演示一遍。”

住在上海,万茜感觉疫情之下一切还算有序。“大家都很自律,也都很配合。能宅就尽量宅着。万不得已真的要出门了,大家都会主动在马路两边错开走,避免直接接触。”她说小区所在的街道居委会挨家挨户地打电话,确认各家情况。网购的食品蔬菜,保安会放在门口,按了门铃,便悄然离去。

“我们可以宅在家里,可以握住这么宝贵的平安和幸福,都是因为背后还有那么多在为大家奉献的人,尤其是那些抗疫前线的女性医护人员,穿上防护服七八个小时不能上厕所,不是憋着就是靠纸尿裤应急。尤其对女性医护人员来说,如果遇到了生理期,就更加难受,她们要承受更多生理和身体的考验,同为女性,我真的觉得她们特别了不起。”万茜说,希望将来能通过影视作品去体验医生职业,向他们致敬。也希望不要再发生伤医事件,希望国家能够立法保护医护人员的人身安全。

在自言“不足道”的捐款之外,万茜参与了“全民口罩行动”,教大家正确丢弃口罩的方法;呼唤大家关注隔离中的亲人,“有时候不见面,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她为那些逆行的爱情点赞,为钟南山院士,为李文亮医生,和他们的万千同道点赞。

万茜说,自己是那种对事物有一个悲观的判断以后,会去朝积极方向做的人。“我会去想清楚最坏的情况,再做最大的努力。虽然谁也不能确定这次疫情何时结束,但我希望,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新世界里,多一些真和善。无论我们未来处在顺境还是逆境,都要做一个敢说真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