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启示录
2020-03-02李宗陶
李宗陶
2月17日,一名出门买菜的武汉市民戴着口罩从地标光谷广场 “星河” 雕塑前走过。图/任勇
人群忽然就变了脸。多了口罩。
男女老幼,方脸尖脸,丑的俊的,都隐退到一小块人造材料后面,鼓鼓的。区别只是医用外科、N95、KF94,带不带呼吸阀,或者白、灰、粉、蓝、绿。退了休的老记者雍和戴上口罩,背上摄影包,往人流越来越稀的地方去。从除夕到2月14日,他拍下近万张口罩脸,在医院、地铁、超市里,在大街上,在早已取消了所有排片的电影院门口。其中一张是1月29日,戴着口罩和绒线帽的老伯打电影海报前过,海报上写着“中国女排流血不流泪,掉皮不掉队”,而一滴泪,正从巩俐脸上滑下来。
“这次很不一样。我喜欢跟被拍的人聊聊天,聊起来,没准对过是个院士。这二十多天不带采访了,大家隔着口罩,保持距离,他怕我,我也有点怕他。”雍和说。处理照片的时候,他注意到口罩上方定格了的眼睛。一双一双看,看久一点,那些眼睛会说话。照片小样整屏整屏地铺在电脑上,忽然就生成了庚子年初的一种集体表情,一种仪式,或者,一种隐喻。
月29日,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一路人经过电影海报。受疫情影响,新年贺岁片全线叫停。图/雍和
回家过年
龙振江迎来第三个本命年。1月23日(腊月廿九)清早6:45,他上了广州到岳阳的高铁,因为没买到直达黄冈的票。在车上,他看到凌晨两点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的通告:10点起,武汉要封城。黄冈快了,他想,一边手指不停在朋友圈甩出一串话:“湖北黄冈人,在外创业,过年回家。别人问,你们湖北人怎么不怕死,还往家跑。我说,现在创业这么艰难都敢闯敢拼,怕什么。家在湖北,父母妻儿在湖北,所以湖北有一份责任在。”
这是龙振江的二次创业,他进入了一个新兴行业,为电商服务的第三方仓储。“直播带货的网红,什么辛有志、散打哥,还有薇娅,都有货从我这里过。”1月23日之前,他在朋友圈发布的多是带货直播的现场,那些包罗万象的货品和鼓动性的言语,夺人耳目。偶尔穿插成功学,比如这句:“你若成功了,放屁都有道理;你若失败了,再有道理都是放屁。”他的两家公司分别在广州白云区和深圳蛇口,员工共有三四百人。之前,他在黄州(黄冈市的中心区)做过多年生意,阅世识人,举止言谈自带“路路通”的豪气。
下午5:58,他登上岳阳至黄冈的G1156次車。晚上8:40,车停黄冈东。3小时20分钟后,黄冈封城。送龙振江回家的,是当晚最后一班到黄冈的高铁。动身之前,他已经联系好当地的朋友,下车就去提2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老家黄龙村(那个有瀑布的地方)村民总共五六千,他盘算着,每人发几个就完了。他全程戴着的,是一只在广州买的N90口罩,蓝色。“可是下车就发现,6毛8的口罩不给力了……明白我意思吗?”龙振江说。
陈双是1月22日回到黄冈的。他的家,在团风县贾庙乡仁家冲村。他是村里二十多个党员之一。服完兵役,他跟几个退伍军人合伙开了个装修公司,办公在黄冈,业务遍及全国。他的微信签名有个前缀“酒店KTV全包”。
1月31日,上海南京东路,市民排队买口罩。图/雍和
2019年12月28日,陈双在贵阳跑业务,接到女朋友妮子的电话,大意是:家里(注:指家乡)有疫情,听说是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流出来的;小心点,不要吃海鲜。根据中国疾控中心公布的《医务人员发病情况》,首例报告的医务人员感染发生在武汉市第一医院,时间是12月27日。29岁的妮子是黄州区人民医院的护士,听到些消息,悄悄提醒未婚夫。他俩商量好了,春节陈双先回黄冈,再去她家过年,正式谈婚论嫁。
妮子是所在科室惟一的N3级护师(“经验要丰富,能熟练使用抢救器材完成重症病人的护理,比如要会用呼吸机监护仪,从前还要求会插管,简单说就是能独立上特护的人。很多病情要由她们来判断,然后通知医生,医生不可能一对一守着病人的。”一位高年资护士长告诉我N3级的含义),而且单身,“想想不好意思”,1月26日主动报名到“一线”去。
“一线”就是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人隔离区,由一家破陋的老龄公寓改建而成,缺这少那。早几天,陈双就开始召集朋友们采购医用物资,捐助各处,还跑去在建的大别山医疗中心(“黄冈的小汤山”)的工地上帮忙搬货,因为当时公开的确诊病人是12例,其中5位是医务人员。妮子大声说:“你不要跑,在屋里呆着!”
陈双放心不下,还是往隔离区送口罩,送泡面和棉衣,隔着警戒线卸货。有天晚上,他看到一位年长的护士坐在医院门口哀哀地哭,抽噎着“我死了不怕……两个孩子……”,心里一紧。又一天,妮子给他发信息,有个同事给病人抽血,血溅到眼睛里,妮子说,缺护目镜。当时已有病毒能通过粘膜传播的报道。他也知道,隔离区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没穿防护服,“裸奔”。妮子上“一线”的第三天,在二人共享的健身小程序上,他猛地发现妮子的计数多了一万步。“搞货去!!!”他在小本子上潦草地写。
刘丹如在呼和浩特的家里过年。3个多月前辞了北京一家财经媒体的记者职,刚从云南和泰国旅行归来,立刻被卷进周遭弥漫的焦虑里。父亲说一句“这就是天灾”,她会跳脚。愣愣看完四小时的春晚,她只记住了除夕夜武汉医生穿着塑料衣吃泡面的样子,还有一句歌词: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这个25岁的姑娘长着一双有灵气的大眼睛,言来语去都是直达。武汉理工大学法语系毕业,写过罗永浩、王思聪、武汉的动漫创业者,等等。
“疫情到来的第一周,我每天上网8小时,除了焦虑一事无成。如果没有辞职,我一定会申请去一线报道。那会儿谁都想搭把手做点什么,谁都没有方向。”她说。
大年初一,大学群里的好友二师兄转发了一则求援公告,是她在NGO结识的志愿者Miki的老家黄冈市蕲春县人民医院的事。公告里列了五栏当前急需的医护用品,口罩占了两栏,打头是N95,注明“应符合《医用防护口罩技术要求》GB19083-2010”。她立刻想到:武汉是重灾区,各方资源也会先往武汉汇集,反而是湖北周边三四线的小城医院,尤其县镇医院最有可能被忽略,而那里的人群,是沉默的大多数。
跟二师兄一商量,刘丹如开始联络武大深圳校友会。两天里,4箱消毒液和一些医用手套从深圳出发,直奔蕲春县人民医院。这次成功高效的物资匹配,把她从愤怒和焦虑中拽了出来。身在内蒙的她,坐标广州的二师兄和她的男友,再加上同在广州的Miki,一个全靠网络联结的四人小组(她口中的“草台班子”)在1月26日建起来,目标是支援10家县镇医院的医护用品,行动代号“口罩下乡”。
“后来我跟很多志愿者聊,发现都是24号到26号临时搭建的团队。有的是财经女记者随机组队找企业赞助,有的是留学生拉群募捐,大部分人之前没有任何公益经验,想法只是‘总要做点什么,”刘丹如说,“那会儿要是从空中往下看,这些零碎的志愿者团队就像无数根毛细血管,飞快地织成一张网,源源不断把救命的新鲜血液输进湖北。”
任何媒体都该留住这位记者的。没错,这十天(1月23日- 2月1日),正是家庭/社区人际传染高发、各大医院被陡然浮现的大量疑似病患挤到几近瘫痪、潜在的阳性携带者居家隔离孤立无援、实情在谣言里若隐若现、恐惧像病毒一样蔓延的无序时段――借用一位社会学家从“封闭系统中组织决策的困境”中提炼的,有组织的无序。而民间自发、自愿、自主生成的毛细血管网,就像人体免疫系统那样运作起来――新冠病毒侵入人体接管了健康细胞后,血液中的抗原递呈细胞(APC细胞)迅速渗透到机体,包裹住被病毒侵占的细胞,并将自己表达在细胞的外侧。
左图:陈双。右图:陈双的女友妮子
“下周更贵”
苏滢蹀跟刘丹如想在同一个点上。她躺在莫斯科租住的公寓里,发了两天低烧,接着咳嗽、流鼻涕,没去看医生(开始是“不敢”,后来“更不敢了”),却不想错过跟国内疫情相关的每一波动态。在一个医院求助平台上,她发现“湖北县城的小医院好惨,像黄冈下面的县、镇医院,什么都缺”。她决定先去找口罩,再想办法寄回国。
这个冬天的莫斯科不太冷。除了2月初下了场雪,街上一直很干净,不用踩着雪水行路。当地人说,这样的冬天30年前有过一次。苏滢蹀戴上口罩,穿上长羽绒服和高筒靴,转了一圈药房,都说没货。登录一个类似闲鱼的网站,打了一圈电话,几个俄罗斯人手里有货。其中一个叫安东的,说有二十多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每只价格7卢布(不到1元人民币)。二人相约验货,买家先付一半订金。
2月1日,天阴着,苏滢蹀叫上两位人高马大的男同学,都是俄罗斯人,一道上了地铁。三位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博士,在车厢里晃了一个多小时,走出城南的BOTANICHESKY PARK地铁站,循着安东给的地址,发现置身于一片巨大的工业园区,却找不到那栋楼。等了半小时,安东没有露面,只用语音指引他们向左向右,拐七拐八。博士甲笑道:“嘿,滢蹀,我们这是去买毒品吗?”
40分鐘后,进楼,上电梯,叩门,安东的脸露一块在门缝后面,拿眼一扫,引他们进:“看吧。”好多箱子,正规的三层医用口罩。苏滢蹀付清余款提了2000只,告诉安东,另有中国朋友要买8万只,但也需要看货。好。隔了个礼拜天,欲购8万只的姚先生联系安东,口罩卖完了。
苏滢蹀眼看着口罩价格从7卢布一天跳到10卢布,再一天跳到15卢布。为了搜寻口罩,最多的一天她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有些打到圣彼得堡,吸溜着重复一句话:还有口罩吗。厂家不跟个人合作,因需要签合同;有个叫格里高利的俄罗斯黑市商弄到了N95,18卢布一只,可那是没有防水层的工业级……俄罗斯库存的口罩全空了,新生产的最早要在2月底才能出货,而黑市们纷纷从乌克兰、吉尔吉斯斯坦调货。
2月18日,苏滢蹀要去医院复诊,正准备出门
一周后,安东打来电话,又一批二十多万只口罩到货,是从乌克兰来的。
“这次要贵一点,20卢布。”安东说。
“太贵了!”
“下周更贵。”
没错。2月中旬,基本稳定在30卢布出头。
眼看着3元一包(10只)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拆成单个卖,先是6毛8,接着8毛,某一天里忽然涨到2.2/2.3元;韩国的KF94和越南口罩按医用标准并不合规,海运出关价6元,三天就变12元;合规的医用N95有价无市,到处都是有实力的民间组织在竞购,“口罩下乡”小组决定在朋友圈募资。
在他们一周后公示的财务明细和物资流向表上,个人捐款数额从20元(捐款人“过年中的菠菜”)到7000元(“音乐电台小琦”)。在购买防护服阶段,捐款额被设置成以一件35元为单位,捐款就以35、70、105……的数列形式到来。刘丹如的母亲用家中一员“花生酱”的名义捐了一件,那是一只塌鼻子的加菲猫。
“小琦是个北京大妞,我之前带过的实习生,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后来去音乐电台当了主持人。看了我的朋友圈,她第一时间转账7000块给我,说是包了安居镇医院。据我所知,她收入不算高,家里也没有矿。开始我是想发动认识的企业家朋友,一个人对一个县镇医院定向捐助,但这条路走不通,因为我才工作两年多,不像很多资深财经记者可以争取到企业家的捐助;我也拼不过校友会,这两种都有多年交往建立的信任。但拿到第一笔小琦的7000块钱,募资这条路我就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问别人要钱太难了,每一分钟我都想放弃。我爸说,既然开始做了,你就不能半道而废。”刘丹如说。
跟无数志愿者团队一样,“口罩下乡”小组面临的工作包括几个环节:整合资金,采购物资,搞定物流,联系医院。每个环节都有显在的或隐含的陷阱。
1月29日,刘丹如看到北美留学生组发布的一则书面通告,立刻决定:宁可从北美的电商网站下单,三周到货,也不向不合规的供应商采购。通告里说,这个组以每只5.5元的单价,向一位许姓中间商采购了5万只承诺为N95-k310的口罩,总价27.5万元人民币。口罩25日从广州发货,26日下午运到武汉几家医院,很快收到一线医生的反馈:橡皮筋部位是胶水粘的,戴着会断;它们不是N95,甚至达不到N90的标准,尽管广州的厂家后来提供了“N90口罩”的质检报告;在协商无果的情况下,北美留学生组正在联系警方,并向中国驻美大使馆寻求帮助。(注:这笔金额占到北美留学生组总募捐额的31.5%,其余已捐赠到位的眼罩、防护服、护目镜没有出故障。)
“风险实在太高了!不仅浪费了善款,也会导致医生们更容易被感染,”刘丹如说,“每天走在刀尖上。”
有个研究心理学的学姐从第一天起就告诫她俩:盡量不要跟医院共情,不要被他们缺物资的情况和心情影响。二师兄在工作日志里写:“这是一个志愿者活动,但也是个项目,用商业的方式去运作,效率会更高。”另一位在黄冈专门负责对接医院的新媒体人孙菱也告诉我她遇到的情况:有些医院可能出于恐慌,不知疫情何时结束,已经收到足够用一个月的捐赠口罩,还要。
小组成员克制着不去跟医院共情,可是当安居镇卫生院徐院长的一句问话跳在电脑屏幕上:“N95是一次性口罩吗?”刘丹如几乎要落下泪来。
“疫情如此危急,乡镇卫生院的院长都如此猝不及防,那么底层医疗体系的资源和防护能力该是多么脆弱,那里的医护人员又是处于什么样的高危暴露环境里?”她在工作笔记里写。
二师兄拉来一个叫“左心房”的日本留学生组织,又找来“普通志愿者”团队,“口罩下乡”最初为医院匹配的物资几乎都来自这两个团队。与他们相连的还有悉尼留学生志愿者团队、武大校友会,每条连线两端的人素昧平生,以后也不会见面,完全是在背对背的情况下完成了对14家县镇医院(因为钱少而增加医院,他们吵过架)、近13万元的物资救援。这种无条件、百分百的信任,让刘丹如动容。
让她动容,不那么容易的。她因为小时候的事迹(比如跟表哥打架,表哥舍不得下重手,她把人胳膊咬出牙印),在亲戚们那里落了个“自私冷漠”的名声。
“最早帮我匹配北美物资的大黑黑,一边在美国写作业,一边顶着时差对接了N个团队的物资需求,认捐防护服的时候她又捐了50套(50×35)。欧洲、澳洲、日本,不断从海外购买物资寄回国的留学生我这次接触了一大批。之前有人说留学生最爱国,我没什么感觉,但这次有很多时刻,我都是被他们感动。
很多像我爸妈这样没什么文化的普通人也是一片热心肠。因为要对接时差党和在群里抢免费物资,我经常睡下了就是三四点(大概只有工作第一年我这么拼命过),我爸妈担心,但是从来没有阻止我。我爸一直说如果不是年初车祸撞断了腿,他一定要去火神山的工地上搬砖。有天我妈帮我洗头,突然手机来了一个孕妇的求援信息,我妈正骂洗头还看手机,听说是孕妇没车去医院,不吱声了,拿毛巾把我头上的泡沫擦干,让我赶紧去帮忙。”
2019年6月,刘丹如在老家锡林郭勒
2月7日,龙振江拉了5车货,跑了13个地点,对接了15个捐赠单位。这是在武昌火车站行包房,他身旁是5箱压缩饼干
龙振江告诉我:“这些日子我遇到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刚认识一天两天的,但像战友一样,做起事来真爽。我在群里扔一句‘今晚差28万(元),两小时就齐了。我们黄冈人从没有这么团结过。”他所在的群有五百多人,叫“黄州医疗物资补给群”。最忙的时候,他在16个群里调度,比如“送餐群”、“货车群”……“我是行动派,没时间脆弱。坦然面对,去做,去做了你才知道怎么做嘛。”
当最早一篇关于女性医务人员缺卫生巾的报道出现,我立刻转给龙振江。他回:“昨天拖了五箱去大别山(医疗中心)。”附上接收图。他和黄冈另八位接受采访的行动者,向家乡和世人展示了一个罕见的社会群体行为样本:无组织的有序。
从大年初一到初三,龙振江没沾过床。有一天夜里,地区医院的妇产科吴主任上了他的车,端着手机给他看流传最早最广的两个短视频中的一个:医务人员正用文件夹做防护面罩。“就是我们黄冈中心医院的护士,”吴主任接着说,“你们这些人,打了鸡血一样……”话没说完,她哭了。
“特殊时期,不能保证”
黄州城南青云塔下有个安国寺,是苏轼当年“焚香默坐,深自省察”的地方,寺内主持崇谛法师就在陈双所在的六人物资群里。口罩、消毒水、棉衣、泡面、尿不湿,源源不断从佛教界捐来,陈双开着车整日穿梭在各高危区,有时还去武汉拉货。有一天,崇谛法师递给他几件防护服:“穿上,小心点。”
头两天“跑得凶”,每天加一箱油,加满640元。后来变成两天加一次,都是自己掏钱。群里多次提议报他的油钱,不收,说不收再不用他的车了,拗不过,收了500元。有个9岁孩子的妈妈转给他200元微信红包,因为孩子疑似感染被拉走两天了,却不知在哪家医院,陈双帮她找到了孩子并送去生活用品。“我没收,收了就违背做这个事的初衷了。”
有天傍晚,他去武汉一个工业园区拉50件羽绒服,给山东医疗队的。上高速,以前从不多话的交警关照“注意安全”,下高速,又听到一句“注意安全”。车一进武汉,陈双就闻到空气里满是84的味道,这座城市在消毒。园区的保安见他穿着防护服,又是黄冈来的,隔着二三十米大喊:“别过来!站那儿别动!”这时节,距离就是爱。静止、阻隔、回到原子状态,就是安全。在专家的指导下,原子之间的距离,从1米上调到1.5-2米。陈双跟妮子视频,看见妮子脸上被口罩勒出的印子,还有不透气引发的皮疹,心疼。妮子问,你染上了怎么办?我染上了怎么办?陈双说,凉拌。
他有两张通行证,一张是长期的,可以在黄冈市内跑各医院;一张临时的,可以出市,有效期只一天。有了这张金子般珍贵的临时通行证,陈双就不得不在上下两家的催命里狂奔在路上,“飞都飞不赢!”有一回,他打电话给途经小镇的小姨:“赶快给我下碗饺子,饿死了,一天没吃。”端了饺子他边开边吃,被交警拦下,“把我骂一顿。”可如果去仙桃拉口罩,就得当天来回。
仙桃是国内重要的口罩生产地之一。1月26日,当地35家口罩厂恢复生产,日产口罩270万片,医用防护服2万件。
在各地防控指挥部没成立之前,有一段手忙脚乱期,龙振江拿着一张盖了黄州区政府办公室红章的纸充当通行证在各处跑了五天,其中去仙桃拉了三趟口罩(1月25-27日)。他的心得是,全凭毅力。去廠门口守着,不走,就是不走,最后谁沉得住气,谁能拿到货。
刘丹如没有车队,只能靠微信对接口罩厂和乡镇医院的货车。“口罩厂不肯收定金,非要车到才肯收款,这样操作本来是让我们更有安全感的,之前不少诈骗的人都是收了钱不发货,或者货不对板。但很多医院派车到仙桃都好远,为了防止空跑,或进去了出不来(隔离外来人员),医院会反复跟我们确认,是不是一定能拿到货。口罩厂又不肯给这个承诺,只说车来了就有货,我又得去安抚医院,有天跟通山县的李医生打电话到晚上12点半……”
苏滢蹀想把采购到的口罩,搭上物流公司老总姚先生终于凑齐的8万只,一并运回国内。之前,她联系了EMS,邮路信息是:15天能到海关,能不能到达你指定的地点,特殊时期不能保证。DHL的费用较高,但也不能保证,因为“非常时期,有可能被政府征用”。顺丰的国际业务暂停。
2月11日,在黄鹤楼附近的一条小巷内,几名武汉市民穿着棉袄戴着口罩在一家熟食店前买东西。图/任勇
姚先生做老总多年,很少求人,那几天四处托人走关系,说尽好话,终于联系到一个飞往北京的航班,说妥通过地勤人员在国内转发。第二天航空公司的对接人突然变卦,说是管制令下达。当时由俄罗斯飞往国内的中国航空公司只剩三家,三家都说,接到上级指示。
我被拉进一个“越南口罩案群”,里面全是付了款却因为神奇的卖家和物流至今没收到口罩的人,每天都有几个令人恼火却舌头打结的追讨对话截屏冒出来。接着,我又陷进另一个“中柬越物流受害群”,那里惊叹号被使用得更多,那个群里有84人。
苏滢蹀的口罩终于上路。在她接受采访的2月15日,口罩还在路上。她在朋友圈喊了一声:“我尽力了。”
一天早晨,刘丹如的弟弟悄悄过来对姐姐说:“你昨天半夜为什么哭?我上厕所时候听到了。你有不顺心的要跟家里说。”弟弟小她11岁,刚上初中。刘丹如很难对弟弟说清楚。每天在线十五六小时的工作强度、不顺利和挫折尚能承受,让她深夜痛哭的,是对事态难以预测的恐惧,对医务人员的同情和对人性、对某种黑洞的百感交集。
“你会好的,中国也会好的”
苏滢蹀病了二十多天,终于下决心去医院看病。她预约了离住处较近的MOSITALMED第一医院,医生叫罗曼·帕夫洛维奇。那天,她在口罩外面裹了围巾。关于中国疫情的报道越来越多,她想遮住口罩。
进了医院大堂,按照俄式惯例,要将外衣围巾寄存衣帽间,穿上鞋套,她的口罩一下露了出来。不过,她已经做好了被人多看两眼的准备。
然而,前台的护士没有表现出惊慌或嫌弃,核对了护照后告知楼层和科室。一路给她验血、拍CT的护士没有惊慌和嫌弃。坐着候诊的俄罗斯人也没有惊慌和嫌弃,当她在他们旁边坐下,间隔不到1米。
“这一个月你去过哪里?别介意,因为你是感冒,按规定要问一下。”罗曼医生说。
“我从美国直接到的俄罗斯,这一个月没有回过中国。”苏滢蹀想翻开护照的出入境记录给他看。
“啊,不用看。我相信你。”
测完体温,罗曼医生让她摘下口罩看嗓子。
“你正在经历一次普通感冒,中国正在经历一次流感,致死率并不高,你不要太紧张,放轻松些,”紧接着,罗曼温柔地说,“一切会好的。你会好的,中国也会好的。”
而苏滢蹀的导师康斯坦丁诺维奇教授对她说:“没问题,中国很多茶的。”(注:俄罗斯俗谚:生了病,多喝热茶就会好)她立刻想起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写的:“精神的肺必须像身体的肺一样坚强,足以从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吸取氧气。”
2月16日,龙振江往团丰县的两个镇运口罩和消毒水,乡镇也新开了隔离区。他拍了沿途的风景给我看:“这里是当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驻扎过的地方,仔细看挺美的是不是?”他也看到猫啊狗的都出来晒太阳了,只是好久没人喂,怪瘦的。他在朋友圈宣布:“开年来广州,有公司排挤的我给你们提供工作。”
“如果用音乐表达这二十多天所经历的一切,你会选哪支曲子?”我问苏滢蹀。
她很快转来肖斯塔科维奇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前奏后面的音乐一出来,你会平静下来,会有救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