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药者,命悬一线
2020-03-02何焰
何焰
李妈妈微信说“到了”,黄屹洲下楼给她送药。正月十五下午3点,5瓶凝血因子8,提在黄屹洲的手里沉甸甸的。
他打开铁门,把药袋子放在了楼门口就转身进去,退后几步等着。一个50岁左右、戴着口罩的妇女小跑过来,取走了他放在门口的袋子。
早就说好了的,武汉新冠肺炎特殊时期,血友病人见面借药,不说话。
李妈妈隔着铁门栏杆,对着黄屹洲摆了好几下手,那是“谢谢”的意思,转身骑上电瓶车走了,回家。
终于给儿子借到了5瓶“药粮”,李妈妈却并没有安下心来,因为她的儿子一天就需要注射13瓶。还是缺药,还是得继续找药,给儿子“保命”。
“我们这种家庭,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没有药。”
她的儿子李杰是一名严重的甲型血友病患者,身体各个部位随时会自发性地出血,而且一旦出血就很难止住,开年来已经发病两次。
黄屹洲也是血友病友。不同患者因个人情况,每次用量不同,他借给李妈妈的5瓶药,是自己一次的用量。尽可能匀给别人“保命”,自己也所剩不多。他已经因病致残,在2017年换过一次膝关节了。
“断粮”
血友病是一种罕见病,湖北血友病病友群现在大概有600人。今年开年之后,群里的消息越来越集中在一点上,“缺药”,“缺药”。
血友病分为甲型和乙型,甲型患者天生血液中缺乏凝血因子8,乙型患者缺少凝血因子9,但发病症状都是一样的,出血不止、伴随剧痛。这个病说可怕很可怕,一旦长时间断药,就有致残甚至致死危险,但如果定期注射凝血因子,就能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充满希望。
武汉市黄陂区的陈清华打来电话。
他3岁的小孙子是甲型血友病患者,大年初六早上,额头在电视柜上磕了一下。普通孩子揉一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这个小病友额头起了一个大包,“像大人的拳头一样大”,乌紫、充血。他家里没有药,封城也去不了医院,只能从冰箱里掰下冰块来敷。十几天过去了,孙子白嫩的脸上还是鼓着一个“犄角”。
额头起包是小事,陈清华担心继续缺药怎么办。他小孫子的亲外公,在今年大年初一,因为血友病发病不治去世了。遗体已经火化,放在殡仪馆里,到现在还不能去取。
血友病是一种隐性遗传病,由X染色体携带,一个家庭中常常有多人患病,基本都是男性,外公和外孙,舅舅和外甥,或者兄弟俩。
荆州市公安县的周宇、周舟兄弟俩也陷入焦灼。
主要是周宇,他20岁,是武汉工程大学大二的学生。2020年元旦的早上,他突然髂腰肌出血。髂腰肌位于骨盆上侧,一旦出血有生命危险,严重程度仅次于脑出血。
周宇连续住了两次院,从武汉梨园医院转回荆州市中心医院,剧烈的疼痛一度让这个年轻小伙子在病床上嚎叫。稍微好转后,他出院过年,开了药回乡镇的家中治疗。可碰上疫情暴发,湖北多地封城,他的出血还没完全好,家里缺药却再难补上。
周宇害怕。
他去年夏天参加过一次湖北血友病患者的集体活动,他记得那些断过药的血友病患者们的样子。“大腿瘦得像没有了。我现在还健康,我不想那样。”他的左侧大腿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了,比右腿要细得多。
父母比他更着急。因为家里要用药的,还有另一个儿子周舟。
武汉市武昌区,李妈妈也找不到药。
儿子李杰跟她说:“妈,再找不到药我们报警吧!”
2000年出生的李杰,今年也是20岁。他的情况比一般乙型血友病患者更糟糕一些,重度缺乏,而且体内有抗体,使得每次注射的药物回收率很低,按照体重他只需要注射5瓶凝血因子8的量,却每次都必须注射13瓶才能起效。
整个湖北省的各种力量,都集中在新冠肺炎的救治上。“医疗紧缺、物流停滞、交通封锁”,这十二个小字,是肺炎病人,更是其他病人头顶上的一座大山。
他从小因病辍学,从2016年开始隔天注射13瓶药,才结束了多年卧床不起的少年时代,能下地自由行走了。去年9月,他还找到了一份网络客服的工作,开始挣一点小钱,不再问父母要生活费,有了自信。
如今又一次缺药,他害怕极了。他现在这么大了,再倒下,父母没有力气再像小时候那样把他背上背下了。
这样的求助电话,每一天黄屹洲都会接到好多个。
还有武汉市蔡甸区的一位父亲,还有黄冈市英山县的一位母亲……但是黄屹洲也没有好办法。
现在整个湖北省的各种力量,都集中在新冠肺炎的救治上。“医疗紧缺、物流停滞、交通封锁”,这十二个小字,是肺炎病人,更是其他病人头顶上的一座大山。
黄屹洲是600个病友的群主,但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药企、医药公司、医院、医保局、卫健委,甚至民间救援团队和记者,他都找过了,但他现在也只能在群内协调住处相近的病友,彼此借药。他自己的药也借出一些了。
“病友都有年前囤药的习惯,囤的药一般能用到正月十五,或者二十。现在还有部分人能勉强撑住,再封城一阵子,没找到解决办法,所有病友都要急了。” 黄屹洲说。
不 易
“你知道电视里说的年花百万的病是什么病吗?我们这就是。”刘清说。他是一位宜昌的乙型血友病重度患者。
他家里有两位“年花百万”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10岁的外甥。但他家是一个低保户。
在2016年之前,刘清都是靠“忍耐”来对抗的,关节、肌肉,每出血一次,就在床上躺两个月,实在痛得不行才去医院注射血浆,用别人血液里的凝血因子来补充自己的。
现在很多年轻的血友病人,对血浆都感到很陌生,因为它效果差、风险大,很容易感染其他疾病,好处只有一个,比较“便宜”。
现在流行的药是从血液中提纯的凝血因子,国产的便宜一些,几百元一瓶,进口的重组凝血因子效果更好,2000多元一支。
“2210元一支。”刘清说。
他记得特别清楚,因为2016年自己发病,“差点死了一回”,在ICU病房,一次注射4支,连续注射了12天,才被救了回来。那一次之后,他也意识到,只靠“忍耐”是不行的,他需要按时用药。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2019年,血友病用药进入了宜昌市本地医保,再借助社会援助,刘清每个月可以近乎免费地用上16支药。按照体重来计算,这个药量只能够保证他不残疾,但刘清特别开心。“过去,两年也用不上16支,”他笑着说,“我这个年纪了,别人都坐轮椅了,37岁还能站着,已经很满意了。”
血友病患者的致残率非常高,因为他们常年“这里出血那里出血”,沉淀的淤血,难以吸收的铁离子,给身体各个关节都带来了损伤。
纠缠着血友病人的还有一个矛盾:得病了不能多运动,运动容易受伤、出血;而长期不运动又会让肌肉萎缩,更容易受伤、出血。
他们需要药。药能帮助他们像一个正常人,跳出这个恶性循环。
但因为价格昂贵,即使在平常时期,一个血友病家庭维持用药也需要倾尽努力。武汉市武昌区的李妈妈说,“这辈子挣的钱都是用来让儿子站着”,但现在弄不到药,儿子随时会重新倒下。
和李杰一样,几乎每一个血友病人的站立都是来之不易的。但在这场抗疫战中,他们被波及,不堪一击。
彭罗斯阶梯
正月十五,李妈妈报警了。
110告诉她,她要出门找药,得找武汉市公路办开证明。公路办听说李妈妈没有私家车,叫她转回社区,每个社区都有配给的居民用车。可社区一听说李妈妈找药得跨区,就说“没办法了”,他们的车只能在武昌区内使用。
李妈妈这样的遭遇并非个案,这些亟待药物救命的人们一个个像是走进了那个著名的几何学悖论—彭罗斯阶梯。一直在向前,但其实是在循环。
这样徒劳无功的“怪圈”,李妈妈走过很多回了。
她儿子的医保在老家随州,她知道随州市广水阳光医院有药,但医保卡寄不出武汉去开药。好不容易说服了随州医保局、医院的人,他们同意直接开药后,又发现快递只能寄送3公斤以下。
血友病用药本来就重,还需要冷链配送,这个额度要求几乎是断了“邮寄”这条路。原本有消息说,武汉市2月13日复工,李妈妈已经求了老家的亲戚,复工时去医院带药过来。可现在,复工又延迟了,药还是来不了。
李妈妈继续在武汉市内找,结果是继续“兜圈子”。
纠缠着血友病人的还有一个矛盾:得病了不能多运动,运动容易受伤、出血;而长期不运动又会让肌肉萎缩,更容易受伤、出血。
武昌区范围内的梨园医院、第三人民医院原本储备有大量血友病人用药,但现在这两家医院都被指定为新冠肺炎定点医院了。以梨园医院为例,血液科医生全部上了前线,几个科室被征用,梨园医院建议血友病人转去紫荆医院拿药。
可很快紫荆医院也成了新冠肺炎定点医院,有病友去紫荆医院,回来也说没有药。
几番周折,李妈妈打聽到汉口的天安医院有药,但是暂时无法医保报销,需要个人先行垫付。她已经开始借钱,准备好了最后一条路:骑电瓶车过江,去天安医院买药。但今天又有病友说,天安医院也没有药了。
武汉市医疗保障局很早就出台通知,要求对于门诊重症慢性病患者,可以一次性配置不超过2个月的药量,但落实起来现实困难很大。
因为哪个医院有药,哪个医院没有,没有哪一个平台写清楚来,血友病病友们只能各自打电话,一家一家去问,大部分的结果是沮丧的。
病人们不知道哪里有药,很多医院也不知道本市有多少血友病人。
到2月13日,荆州市中心医院药库已经没有凝血因子9了。该医院药剂科的工作人员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们不知道荆州市有多少人需要这个药,因为病人的信息是在医保局登记的。他们每年只能按照往年用药的量来囤药,若在平时,今年购入的100支凝血因子8,60支凝血因子9,是正常20天的用量,度过7天年假绰绰有余,但碰上疫情延假、封城,又有病人出现特殊大出血状况,现有的药就不够用了。
他们现在暂时买不到新的药,提出可以配合从荆州市其他医院紧急调药,但是周宇爸爸早就问过,荆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也说自己没有药了。
如果一个市区全部缺药,就需要借助医药公司,从药企直接购药了,但大部分药企合作的湖北医药公司,仓库都在武汉,一时间也运不出来。
黄屹洲联系了在武汉的三家大药企,拜耳、武田和华兰生物,想请他们给医院供药。
这些药企,有的武汉办事处还没有复工。也有的告知黄屹洲,医药公司的武汉仓库里,年前囤着有药,只是他们很难主动向医院送药,毕竟也不知道哪些医院需要药,得等医院来主动采购。
这又回到了阶梯的原点。现在湖北省尤其是武汉市内的大部分医院都在全力抗击疫情,顾不上其他疾病的诊治,还有哪家会主动去向药企采购?
难 处
有些医院是有药的。
到2月13日,宜昌市中心医院还库存有400支凝血因子8,40支凝血因子9,包括更为罕见的凝血因子7也有2支,该医院的门诊也一直保留着,随时可以给病人开药,甚至极为罕见地,把取药权限下放到了社区医院,由社区医院领药回去分发。
但《南风窗》记者拨通该医院药剂科的电话后得知,该医院的血友病用药仍旧出库很慢,过年期间,很多本该来取药的病人都没有来。
“这说明,困难是多方面的。”黄屹洲说。
确实如此。刘清就在宜昌,市内公共交通全都停了,他只能走路去取药,但询问小区后得知,该小区是0污染小区,一般不允许人员外出,尤其是去医院,感染风险太高。
医院有药,也并不远,他只是去不了。
周宇爸爸只能奔波,从县城出发,去此时医务更繁忙、有新冠肺炎感染危险的市级医院门诊。“给所有人添麻烦,但没办法,我的儿子要药救命啊。”
而社区医院帮忙取药的方案,也失敗了。考虑到药品价格昂贵,且需要冷链运输,社区医院害怕出问题。最后,是蓝天救援队的志愿者帮助刘清,才终于拿到了药。
刘清所在的宜昌市,相对而言给药环境已经非常友善,不仅有药,开门诊,而且每一个环节的工作人员都愿意帮助他,但他的拿药之路也不轻松,本该正月十二就去拿的药,到正月二十二才拿到手。
其他地区的病友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找药、医保、拿药、打针,每一步都是困难。
周宇的爸爸,2月12日一早从红安县去荆州市中心医院取药,7点从家里出发,晚上6点钟才回到家。他在医院来回跑了一天,只带回了最后的12瓶药,这是儿子3天的药量。医院的医生承诺,下次再来一趟,到时候再想办法帮他弄6瓶药。
周宇知道,爸爸的忙碌,是在克服医保的障碍。国内很多重症疾病的医保,只有在市级及以上医院才能使用。即使血友病人只需要简单的取药、注射就能保命,但这样的任务却不能直接分配到社区医院来执行,因为他们的医保在社区医院无法使用。更不要说县镇以及农村的血友病人们了,就近就医是不可能的。
周宇爸爸只能奔波,从县城出发,去此时医务更繁忙、有新冠肺炎感染危险的市级医院门诊。“给所有人添麻烦,但没办法,我的儿子要药救命啊。”
就算走到最后一步,打针,对于一些血友病人也是障碍。
武汉市蔡甸区的胡军告诉《南风窗》记者,原本给他打针的小诊所关门了,疫期给诊所医生发消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社区的人帮忙,最后找到了一个退休的老中医帮忙打针。他的私家车收到了不准出行的短信,但还是偷偷开出去了,罚款也顾不上,他更担心的是,对方给他打了这一次,还愿不愿意打下一次。
比起谁来帮忙注射的问题,他更担心的是,家里已经没有药了。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最新消息
本文2月16日在南风窗微信公众号先行刊发,引起各方重视。2月19日晚,武汉市医疗保障局对血友病群体表达关切。次日上午,黄屹洲获知,武汉市提供给慢性病人取药的10家药房,已经把血友病用药纳入了采购名单(此前,血友病人并不在供药名录之上)。因为规章限制,血友病人购药虽然不能立刻医保报销,但疫情过去之后,可以凭药房购药发票去所在地医疗保障局报销费用。至此,武汉地区血友病人“没有药”“用不了医保”的两个大难题基本破解,截至发稿时,还剩最后一个“出行难”的问题尚待解决落实。当时获知的积极信息包括,2月22日武汉市一家药房会率先上架血友病用药,一些血友病人正向社区申请出行车辆,以便取药。在报道发出之后,病痛挑战基金会、湖北省外其他省市血友病群体以及志愿援助血友病人的朋友们,纷纷给湖北省血友病群体提供帮助,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