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漫长的冬天
2020-03-02何承波
何承波
小姨电话打进来时,蔡婷正坐在去隔离的转运车上。“外婆走了”,小姨在电话里哭。
那通两分钟的电话里,蔡婷没有哭—之后也没有。她上一次哭,还是一个星期前的2月5日,她拿到了核酸阴性的检测结果,而母亲也是单阳,明知患病但都无法被收治。她在医院里爆哭一场,哭得喘不了气,现在想想,她觉得太吓人了,“我害怕我会哭死”。
这天是2月12日,蔡婷因肺部病毒性感染,馬上要被送去一个条件据说很差的学校隔离点,5公里的路程,公交车兜兜转转,走了1个多小时,不断有人上车,都是跟她差不多的疑似患者。
小姨电话是在下午6点过打来的,此时“该死的转运车上”都是人,蔡婷没有任何激动的表达,她冷静地告诉小姨:“你不要哭,眼泪会把口罩弄坏,你还会把身体哭得更糟。”
小姨这天刚出院,她感染了新冠肺炎,还是重症,经过近一个月的救治,总算出院了。小姨是下午4点到家的,2个小时后,与小姨相依为命的老妈—蔡婷的外婆,就在家里的床上去世了。小姨说,外婆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已经病得没有任何反应,但她肯定听到了,所以才咽了气。
治愈、隔离、死亡,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一天了。那天,她的转运车在“条件很差的学校”门口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又回来了,直接把他们送去了武汉一家豪华酒店—丰颐大酒店。
后来,这里的病友们跟她说,最近老做梦,觉得最近的事情,都是假的。
“留下来”
种种阴差阳错,蔡婷留在了冬天的武汉。去年下半年,她处于失业状态,年底找了份泰国的工作。如果一切正常—一周内拿到泰国的工作签证,那么2019年11月后,她人就不在国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签证异常地等了2个月,始终没有消息。
过去11年,每逢春节,她就拿着护照,背着旅行包离开了武汉。但2019年年底又一个例外,打断了她这个传统。12月中旬,在武汉某高校做后勤工作的小姨林小姝去了一趟校医室。林小姝的腹部有点肿,她以为自己胖了,但怎么看都不太对劲,她想查一下B超。
几天后,湖北省人民医院给出了诊断结果:卵巢癌,已经扩散。肿胀的腹部,是癌症患者后期会出现的典型症状:腹部积水。12月14日,护士在林小姝的手臂置入了一根细长的导管,从外周静脉,直抵中心静脉,为的是避免化疗药物给血管造成损害,防止药物外渗。第二天,化疗就这样开始了。但这根“生命线”后来也留下了一度令人崩溃的麻烦。
而蔡婷也就这样留了下来,贴身照顾她的小姨。
小姨今年59岁,一直以来跟87岁的外婆相依为命。外公30多年前去世了,而小姨也在20多年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随后又离婚了。白天,蔡婷在医院,晚上回到小姨家里,照看小姨的老妈,也是蔡婷的“家家”(外婆),外婆体弱多病,患有高血压、冠心病,常年在家吸氧。前一段时间,老人家总哀叹自己活不过2019年了。
小姨的化疗效果还不错,原计划是休养21天,过了年接着下一个疗程。但就在快出院时,也就是12月19日,小姨开始发烧了。
后来人们都知道,此时新型冠状病毒已经侵袭武汉,并向全国蔓延。而对于小姨,大量正常细胞随癌细胞一同被化疗药物杀死,免疫力受损,化疗后虚弱不堪的身体,遇到病毒袭来则如入无人之境。她很快也倒下了。
林小姝对外甥姑娘和姐姐充满了愧疚,说是自己感染了她们。但蔡婷说,她也不知道谁先传染给了谁,当时传言14楼的重症科收治了一位这样的病人。
一开始,除了发热,林小姝没有任何不适,风暴前短暂的平静后,她的病情急速恶化,很快出现了呼吸困难。2020年1月22日确诊,24日转入定点医院武汉第九人民医院。之后,每天十多个小时贴身照顾的蔡婷,也出现了发热症状,蔡婷母亲也很快被感染。但等她自己和母亲要争取诊治时,武汉的医疗资源已经严重透支了,接下来的事情,举步维艰,处处都是坎儿。
林小姝对外甥姑娘和姐姐充满了愧疚,说是自己感染了她们。但蔡婷说,她也不知道谁先传染给了谁,当时传言14楼的重症科收治了一位这样的病人。“谁知道呢,医院本身就是高危地。”
也许留下来是命中注定的。
隔离治疗
“有一种打不过明天的感觉。”蔡婷说。
一开始,湖北省人民医院不接收发热病人,也无法给林小姝提供转院协助,要求她出院。后来,医院还是答应协调转院了,第一天没有成功,第二天也没有成功,那时,她每天烧到39度多。期间,有3天她没用上任何药物。
1月24日,她终于进入了武汉市第九医院的隔离病房。但此时九医院刚刚开始接收发热病人,各方面准备不足,条件很差,又混乱。治疗手段也没有,他们只给了林小姝一颗退热栓。早餐是一罐八宝粥,没有热水。作为化疗病人,这样的营养远远跟不上。
后来林小姝呼吸已经困难,靠着呼吸机才能维持生命。她说:“我觉得那时候活不过明天了。”情况最糟糕的时候,她跟外甥姑娘交代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后事,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蔡婷这边情况也不明朗了,她很清楚,小姨确诊了,自己99%也中招了。1月23日,她烧到39度以上,救护车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当晚,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夜,接近天亮才做完了检查。但当时情况还正常,她只得回家隔离了。
林小姝在九医院治疗了几天,情况稳定了下来,但此时她身体里的PICC导管,也到了维护期。林小姝着急了起来,如果不及时维护,会出现感染、血栓,或者引发一些并发症。每次护士和医生进来查房,“我就求他们,说好话,一定要帮我维护一下”。
但医生们也很无奈,他们没有设备,也没有护士会处理。一般情况,只有少数肿瘤科护士具备这样的技能和条件。不过,医院为她请来了省人民医院的医生,度过了第一关。但第二次就请不来了,只拿回来一个消毒包,好在一个西安来的援助医生碰巧出现,帮了她的大忙。
麻烦事总是成堆成堆地出现,“过了一关,下一关又不知道怎么过”,这种生活正成为常态。
87岁的母亲每天盼着林小姝回家,多年來,母女俩相互羁绊,相互依赖,相互照顾彼此的晚年生活。老妈每天跟她打电话,林小姝则告诉妈妈,要坚持,等她回来。
前半个月,母亲还能下床动一下,晚上还有外孙女蔡婷去照顾。但随着蔡婷、蔡婷母亲纷纷感染并隔离,林小姝的哥哥也患有呼吸道的重病,老人身边就没有人了。林小姝只能眼看着老人家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她知道母亲孤独,她想住院治疗,想活命,也想子女团聚,但却没办法为母亲找到医院和病床,自己被隔离治疗,已经连带她去打个针也无能为力。“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
医院为她请来了省人民医院的医生,度过了第一关。但第二次就请不来了,只拿回来一个消毒包,好在一个西安来的援助医生碰巧出现,帮了她的大忙。
林小姝旁边病床上是一位80岁的老太太,得了重症新冠肺炎,不能动弹,每天躺在床上叫,饭也吃不了,屎尿就拉在裤子里,“有的护士抽空能喂两口饭,有的护士根本管不过来”。
回顾这段经历,林小姝情绪绷不住了,她的讲述变得反反复复,偶尔也陷入自言自语,连声叹气,她的声音颤抖着,夹杂哭腔:“造业啊,我妈妈真是造业。”
蔡婷正隔离在家里。那段时间,外婆不停地给她和家人们打电话,她想住院,蔡婷说:“我们就跟她明说了,现在没有医院可以住!”
“外婆不耐烦听,但就是不停地打电话给我们。”
蔡婷想象得出,外婆在座机上按那些数字时的艰难,也能想象外婆的绝望和孤立无援。外婆只会用座机,她有一个手写的电话本,但字很小。之前,蔡婷还把电话本换了一下,每一页只写一串,让她看着不至于那么费劲。
外婆所在的小区大门很快也封死了,蔡婷要赶去的话,需要绕3公里,但不幸的是,早在2月3日,蔡婷因为高热,在家里休克过一次,她的脸摔在地上,全是血。“羞耻的是”,她还尿失禁了,身体感到一阵冰凉才醒来。她去了武汉市第三医院光谷院区,不仅外伤没有得到处理,医院当时甚至也没办法给她治疗发热问题。
居家隔离后,看望了外婆两次后,种种条件已经不再允许蔡婷再去探望了,“可以自私一点地说,我也要保我自己的命”。
不再哭泣
蔡婷很少哭。
第一次是除夕,封城第二天。她的朋友不听家属劝阻,除夕当晚,从荆州搭了一辆工程车赶回武汉。这位朋友是某三甲医院的药剂师,原本回家过年了,但武汉疫情严重,要赶回来支援。
凌晨两三点,朋友到了高速收费站,但进不了城,回不了单位。一个女生孤身在荒郊野岭,蔡婷想,怎么也要帮这位朋友弄到车,接她回来。她和蔡婷只是网友,但帮过蔡婷很多忙,这份恩情,一定要还。
蔡婷一开始找了个出租车司机,40公里要价1000元,朋友月薪才5000元,不想花钱,所以拒绝了。后来,有人愿意免费去接,但她和朋友觉得这个陌生人怪怪的,谢绝了他的好意。
折腾了几个小时,进城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蔡婷刚经历了那场发烧后噩梦般的检查,在医院里,从晚上9点折腾到凌晨5点。“平时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现在比登天还难。”她跟朋友讲着电话,突然崩溃大哭起来,朋友也在那头大哭。
而10天过去,哭变成已经很危险的事情。
蔡婷的母亲拖了太久,已经快发展成重症了,呼吸困难,走不了路了。当时病床极度紧缺,收治标准苛刻,而且唯有核酸确诊才有机会。
她推着轮椅上的母亲,排着长长的队,好不容易做了核酸,结果还是阴性,这就意味着,她和母亲还得继续这样折腾。所以拿到结果时,她又哭了一场,哭到喘不过气。但她突然怕了,怕自己会哭死。
好在2月5日后,诊断和收治标准开始松动了。2月7日,她冒着雨,推母亲去住院。一公里的路,坡坡坎坎的,她们走了一个多小时。
蔡婷今年43岁,依旧单身。父亲十多年前去世了,她有个弟弟,但她不想把他卷进来,她说:“我跟我妈两人相互祸害就好了,不要殃及其他家人。”
好在,母亲现在得救了,小姨也在好转。但是,外婆却没有再给她打过电话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四五天。
后来她得知,外婆把求救电话打到了一位“关系特别辗转”的亲戚那里。甚至,2月10日前后,凌晨4点半,外婆还打给了小姨的一个朋友,想请她过来。
而此时小姨马上可以出院了。
2月12日下午4点,林小姝赶回家时,外婆已经昏迷。6点20分,她就去世了。林小姝上报社区后,很快就有人上门来处理尸体。当晚,林小姝的哥哥嫂嫂也在场,哥哥因为呼吸道疾病,去年进过两次ICU,身体虚弱不堪。11点,母亲的遗体处理完,哥哥嫂嫂也被拉去隔离了。
在蔡婷眼中,小姨从来乐观,蔡婷从未见她哭过,但眼睁睁看着外婆在眼皮底下去世,这对小姨的打击太大了。出院前,她声音爽朗,比化疗前还健康,但现在,她越来越虚弱,情绪也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在《南风窗》记者的采访中,林小姝也反复念着,“作为女儿,没有给母亲尽到孝”。
“活下去”
林小姝也 “认清现实”了:“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平时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现在比登天还难。”她跟朋友讲着电话,突然崩溃大哭起来,朋友也在那头大哭。
新冠肺炎痊愈出了院,她的事情却一度变得更麻烦了。
蔡婷告诉我,她们需要向媒体求救了,但她又笑着说,我们家的事情,还不够惨。“论悲惨情况,在武汉都排不上1万强。”言下之意求救信都“没有卖点”,可能没有关注度。
困扰还是来自林小姝手臂上那根PICC导管。2月16日,导管到了维护期,但林小姝打遍了各大医院的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打不通。“即便打通了,说到自己新冠肺炎的情况,医院都说处理不了。”她认为,自己即便是“阴性”了,别人还是心有戒备。
这天,蔡婷打电话给小姨,叫她下载一个APP,跟化疗的主管医生进行线上咨询。但弄了一个小时,她们始终没能从苹果应用商店里安装成功,小姨崩溃了,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这是蔡婷第一次见她这样,心里酸极了。
蔡婷发视频教程给她,试图说服她自己处理,但她很抗拒。PICC导管折磨着小姨的脆弱神经,如今,这根“生命线”成了一根引信。
疫情凶猛的时候,省人民医院曾通知他们的患者去拔管,但林小姝没有收到通知。彼时,她正在九医院里抢救。但眼下大多数肿瘤医院和肿瘤科医生都去支援发热门诊了,像她这样的肿瘤患者只能“看着那扇门,走不进去”。
2月17日,《南风窗》记者联系了仅有几家可维护PICC的医院,得到的回复要么是“只维护本院病人”,要么说接诊时间未定,有的一个星期前还能维护,但现下也去支援前线了。
将林小姝的求救信息转给雷火救援队的志愿者,志愿者们总结的经验是,最有效的办法,给社区打电话,让他们有曝光的压力,自然会想办法安排。这天,两名志愿者每隔半小时给社区打一次电话,询问林小姝的情况。
几个小时后,社区告知,明天带她去做CT,如果检查没问题,就带她处理导管。但林小姝害怕志愿者把社区“惹烦了”,叮嘱我们“好好沟通”,她什么都靠社区了,连送饭都是,怕社区烦了不管她。
好在,2月20日,社区终于带着林小姝去了省肿瘤医院做PICC维护。蔡婷报备后,也获准陪同她前去。这天是省肿瘤医院刚恢复部分癌症治疗的第一天,蔡婷说,她看到了很多比她们还要可怜的人,有外地的在封城前赶来化疗,但到现在也没能回去。
林小姝身体越来越虚弱,更让她着急的是,癌细胞什么时候卷土重来,也是个未知数。这依然是悬在她头上的大石头。
漫长的冬
蔡婷听过一些奇特的事情。2月19日,一位朋友在微信上跟她说,他们小区有对60岁的夫妻,妻子死了5天了,也没上报,想等疫情结束再处理,直到被社区工作人员发现。
她也遇到了很多“奇特的好人”,社区里的司机,经常接送她和家人,司机是网约车平台派驻过来,对病毒无所畏惧,是为数不多的敢接送发热病人的“敢死队”。司机是个外地人,跟武汉没有什么瓜葛,封城后却赶来支援武汉,自己睡在地下室里。
这位司机对她说,“其实你会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当时我只在想,你是不是也变态了,自欺欺人到了这个程度了。”
蔡婷认为,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出现应激障碍也是在所难免的。
蔡婷在日记里写,她对武汉的记忆停滞了。大年初一那天,她来往家和医院80公里去给小姨送免疫球蛋白,她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小姨了,又想到武汉人怎么这么惨。那天下着冷雨,空寂的武汉城印在脑海,“之后有太阳也觉得是假的”。
志愿者们总结的经验是,最有效的办法,给社区打电话,让他们有曝光的压力,自然会想办法安排。这天,两名志愿者每隔半小时给社区打一次电话,询问林小姝的情况。
外婆去世那天,小姨打电话来时,她正在隔离转运车上。听到这个噩耗,她没哭,后来也没有。朋友告诉她,没事要哭一顿。但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哭了,她以为自己快没人性了。
2月18日,酒店的隔离病人被带去做CT检测,“病友们”有了一次难得的交流,蔡婷发现,“原来大家最近都在做梦,说梦见了最近的事情,都是假的”。
去做CT的路上,一位同学给蔡婷发来了一段文字,讲到了洪山区武电仪小区的一位诊所医生,一位72岁的老奶奶,名叫王兵,过年还在治病救人,自己却感染了。但她要求不去住院,而是自己在家打针,“要把宝贵的床位留給那些重症患者”,但王兵还是去世了,而她的家人,也随之感染。
回到酒店,再看那段文字,想到这位老奶奶,蔡婷哭了很久,感觉把那么久的眼泪哭干了。后来,她对《南风窗》记者说,她觉得自己还好,没有变态,还保留了一点人性。
她没法再听《汉阳门花园》这首歌了,听到一半,就赶紧关掉。歌里的武汉话唱着:“家家每天在等到我,哪一天能回家,铫子煨的藕汤,总是留到我一大碗,吃了饭就在花园里头,等她的外孙伢。”
她受不了这歌词。她很思念自己的“家家”。
她跟这场疫情的斗争,如同温水煮青蛙,缓慢、持久,但也损耗心力。比起确诊、治疗,她没有太显著的症状,但又一直徘徊在某种泥潭里,裹足不前。好在,不少朋友都愿意成为她的情绪树洞,听她倾述,安慰她。
蔡婷迄今为止已经做了四次核酸检测,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阴性。但要解除隔离,光靠核酸检测是不够的,她的肺部有明确的病毒性感染。
2月20日开始,整个湖北省又将不再把CT列为诊断标准,政策三天两头在变,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她似乎也适应了疫情下的非常态生活,苦笑着说:“要是能解决我家猫猫的投食和铲屎,我在这里住一年都没问题。”
她的猫平时高冷,但一到冬天就格外黏人。她很担心那只8岁大的猫,除了派驻到社区的司机偶尔帮她投食,铲屎成了个严重的问题。
她和所有人一样,盼着冬天早点过去。
(文中蔡婷、林小姝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