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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修昔底德对雅典瘟疫的记述看古典时期希腊人对瘟疫的认识与应对

2020-03-02

关键词:修昔底雅典瘟疫

庞 慧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710119)

公元前430年初夏,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正激烈展开的紧要关头,一场可怕的瘟疫突然降临雅典。这场瘟疫断断续续地延续了约5 年左右,其间也波及到了希腊其它地区,而雅典所受打击最为沉重,至少有1/3 的雅典人口因瘟疫死亡,“雅典瘟疫”由此得名。①按修昔底德记述,伯罗奔尼撒战争发生时,雅典总兵力约14000人,“在正规军队中,因瘟疫而死亡的将近四千四百名重装步兵和三百名骑兵;在人民大众中,没有人知道死亡者的人数”([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上册第273页)。雅典的重装步兵和骑兵来自最富有的两个阶层,其死亡比例已达1/3,下层贫民的死亡比例只可能更高。不少当代研究者认为“雅典瘟疫”的死亡比例很高,如《疾病改变世界》推测当时雅典“可能至少有1/3 的人口死亡,或许是2/3”,见Frederik Cart⁃wright,&Michael Biddiss:《疾病改变世界》,陈仲丹等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瘟疫严重破坏了雅典军队的战斗力,并使相当多的雅典人对既有的城邦信仰发生怀疑。伯罗奔尼撒战争断断续续打了27年,以雅典战败告终,兴盛一时的“雅典帝国”落下帷幕;古希腊哲学在此后不久发生重大转型,苏格拉底式的社会、伦理学说出现并流行开来,这些发生在公元前5—4 世纪间的古希腊历史、文化重大转折,或多或少都可追踪到此场瘟疫的影响。

修昔底德本人也曾感染瘟疫。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修昔底德用了相当长的篇幅,详细记述了这场瘟疫的流行及其影响。②本文采用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译本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谢德风译本(2006 年版)。谢译本根据Rex Warner的英译本(企鹅古典丛书版)译出,为方便阅读,该译本未按古典学者通常所做的那样将正文分割并标出卷、段、句,而是按内容将每卷划分为数章,这个“章”更接近今日著作中的“章”,但与古典学者常用的“chapter”有别。修昔底德关于雅典瘟疫的记述集中在该译本第二卷第五章。修昔底德的记述是后人了解、研究这场瘟疫的基本资料。不过修昔底德明确表示他不知道这是种什么病,“我自己只描述这种病症的现象,记载它的症候;这些知识使人们能够认识它,如果它再发生的话”①[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56页。。

近现代以来,不少学者对这场曾影响到古希腊文明进程的瘟疫发生兴趣,试图弄清楚究竟是何种疫病作祟。由于材料限制,学者们的研究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利用所掌握的医学病理知识来解读修昔底德的相关记述,故歧见迭出、莫衷一是。1994 年,雅典大学的研究人员在雅典城内一处古老的公墓地下,发现了当年瘟疫期间雅典人用来掩埋病殁者尸体的一个丛葬坑。雅典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利用先进的医学仪器检测坑内遗骸的牙齿样品,发现了伤寒杆菌的存在②参见David Biello,"AncientAthenian Plague Proves to Be Typhoid",Scientific America,January 25,2006.,这证明乔治·格罗脱等人提出的雅典瘟疫是斑疹伤寒大流行的推测③George Grote,A History of Greece,vol.1,Bristol:Thoemmes Press,2000.,可能最接近事实。

当代科技的发展使人们有可能勘破几千年前的疑案,当代科技的新进展也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了历史的多面与复杂。比如,随着分子生物学的兴起与发展,人们认识到疾病本身便是一种历史的存在,一种疾病所诱发的症候,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下,其表现可能有极大差别。至于人类对疾病的认识、应对,因受制于自然科学水平,更因时因地而有很大不同。再则,人类对疾病的认识、应对,从来都不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理智举动,还伴随着种种在一定文化传统和地方性经验长期浸润之下的本能反应,其间包含着许多习焉不察的错误和仪式化的东西。这种情况,直至今日并未完全改观。概言之,人类对疾病的认识、应对,既是一个在历史中逐步发展、进步的过程,也是一种能够表现出某个特定时空下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的文化现象。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包含着许多足以为今人提供镜鉴的经验或教训。像雅典瘟疫这样一场曾影响到古希腊文明进程的流行病大爆发,时人是怎么看待它的,时人为遏制瘟疫采取了些什么样的应对措施,这些措施的效果、后续影响等,这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由于目前国内学界尚鲜见对于这些问题的讨论,故特布浅见于此,以就教焉。

一、修昔底德笔下的雅典瘟疫

据修昔底德记述,公元前430年夏,在斯巴达人到达阿提卡之后不久,瘟疫就在雅典人中发生了。瘟疫首先出现在雅典的港口城市比雷埃夫斯,最初人们对这种奇怪的病症一无所知,还以为是斯巴达人在蓄水池里放了毒药。很快,雅典城的居民也染上了这种病,死亡的人数大大增加,人们才省悟到一场瘟疫降临了。

修昔底德的记述中含混地谈到,公元前430 年在雅典爆发的瘟疫,并不是这种疫病第一次侵袭人类。在横扫雅典之前,“这种瘟疫过去曾在雷姆诺斯附近许多地区和其他地方流行过”④[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37页。。“据说,这种瘟疫起源于上埃及的爱西屋比亚,由那里传布到埃及本土和利比亚,以及波斯国王的大部分领土内。”⑤[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37页。从这场瘟疫首先出现在雅典的港口城市比雷埃夫斯,然后传播到雅典城这一事实来看,它应该是一种输入性疾病。但这种瘟疫的发源地究竟在哪里?它是具体从哪个地方,通过何种方式传播到雅典的?对于这些问题,当时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修昔底德承认自己弄不清楚这些问题,他说:“至于这种病症最初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这种病症对于身体有这样剧烈的影响等问题,我将留给那些有医学经验或没有医学经验的人去考虑。”⑥[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6页。其实,就算当时人对此给出了明确解说,今人也未必可以一概信从。一种流行病,特别是那种跨越不同地区的大规模流行病的来源、传播问题,在古代的技术水平和知识背景下,是很难给出确切解答的。即使在建成了严密的公共卫生体系,且掌握了高度发达的全球即时通讯技术的当代社会,也需要耗费相当时日才有可能得出较为确定的答案。当然,在公元前五世纪后半期,由于雅典“海上帝国”的建立,加上波斯帝国在西亚北非的强有力的统治,东部地中海及其沿岸地区间联系空前紧密,人员往来亦较为频繁,其间的信息交换在古代世界是堪称迅捷的。而且,这个时候受益于对自然之理的探索,标志着古典医学最高水平的希波克拉底学派医学开始崭露头角。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兴起不仅使医学摆脱了宗教而走向了临床方面,也使医学摆脱哲学的思辨而走向其唯一而直接的目的:治病救人。①[意]卡斯蒂廖尼:《医学史》,程之范主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134页。总而言之,正是由于这一时期地区间交流的增多和医学的进步,时人才会去思考瘟疫的来源与传播问题,并提出比较合理的解说。

据修昔底德所说,这种瘟疫对于当时的希腊世界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人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更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病,“医生们完全不能医治这种病症,因为他们不知道正确的医疗方法。事实上,医生们死亡最多,因为他们经常和病者接触”②[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5页。。修昔底德为此详细记述了瘟疫患者身上出现的种种症候,希望后人能据以掌握关于这种瘟疫的知识。可贵的是,修昔底德本人虽然不是医生,但他对疾病症状的观察描述颇为细致,并不逊于他那个时代医生的临床记录。比如,修昔底德发现,鸟兽会因吃了尸体的肉而死亡,这是这种瘟疫和其它疾病不同的地方。“这里特别有一点表现这种瘟疫和其他平常疾病不同的地方:虽然有许多死者的尸体躺在地上,没有埋葬,吃人肉的鸟兽不是不跑近尸体,就是,如果尝了尸体的肉的话,后来就因此而死亡。……所有吃肉的完全绝迹;在尸体附近或其他地方,都看不见有这类的鸟。”③[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7—158页。

修昔底德特别谈到新来的“没有房屋住”的乡村居民中发生的可怕的集体性死亡,他写道:“使雅典人的情况更加恶劣的一个因素是他们把雅典乡村居民迁移到城市里来,这件事对于新来者影响特别不好。事实上他们在炎热的季节里,住在空气不流通的茅舍中,他们像苍蝇一样地死亡着。”④[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9页。这些文字表明,在修昔底德时代,至少有部分希腊人已经知道拥挤不适的居住条件、污浊的空气会加剧流行病的扩散。

二、有关瘟疫流行的神谶与神意

从公元前430 年到公元前426 年,瘟疫时急时缓,断断续续地在希腊半岛及其附近地区盘桓了约5 年时间。虽然瘟疫也侵袭了雅典之外的许多地方,但是瘟疫流行最厉害的是在雅典⑤[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五章。。这也是这场瘟疫在历史上被称作“雅典瘟疫”的原因。瘟疫似乎能选择袭击对象这一点很令人迷惑,这在当时也引起了种种关于神意的揣测。

有两则神谶,被修昔底德当作“和瘟疫有关的事实”记述了下来。

第一则神谶为:“和多利亚人的战争一旦发生,死亡与之俱来。”⑥[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0页。

修昔底德说,据年老的人说过去的神谶中有这样一句诗,这则神谶大约出自雅典人代代相传的某首古老的歌谣。关于这句诗中所用的字眼是“饥馑”还是“死亡”,曾经有过争辩。①[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0页。

第二则神谶,修昔底德提到过两次,第一次在第一卷第九章,修昔底德在讲述战争爆发的原因时提到了这个神谶;第二次在第二卷第五章,即在记述瘟疫发生时再次提及。这则神谶是斯巴达人在伯罗奔尼撒战前求取的。雅典人在承受瘟疫的打击时,“也有一些知道情况的人想起另一个给予斯巴达人的神谶说,当他们去问神,他们是不是可以作战的时候,他们等到的回答说:如果他们以全力作战的话,胜利是属于他们的;同时,神自己也会保佑他们”②[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0页。。修昔底德承认当时“实际上所发生的事情和这个神谶上的辞句很相符合”③[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1—162页。,因为瘟疫正是在斯巴达人入侵雅典之后发生的,而且瘟疫对斯巴达人及其领导下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军队几乎没有影响,瘟疫流行最厉害的是在雅典。

除了这两则被当作“和瘟疫有关的事实”被特别提到的神谶之外,修昔底德还提到了第三则明显跟瘟疫有关的神谶。据说是彼提亚的阿波罗的神谶断片,时代久远。其文为:“让皮拉斯基人的土地荒着,住在这里的人灾祸临头。”④[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35页。“皮拉斯基人”是对在雅典居住的古老居民的称呼。皮拉斯基人建筑的要塞位于卫城的西边,雅典卫城三面临海,只有这一面是敌人可以攻入卫城的。所谓“皮拉斯基人的土地”,是指卫城之下和这个要塞上面的一块地方。修昔底德谈到,在雅典,有一些地方由于神圣或者诅咒,是历来禁止人们居住的,其中就包括“皮拉斯基人的土地”。“但是雅典的卫城,埃琉西斯的狄密特女神庙和其他类似的地方是严格禁止人们去住的。在卫城下面,有一大块土地,名叫‘皮拉斯基人的土地’,那是在神的诅咒之下,不许人们居住的。”⑤[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34—135页。战争期间,散居乡村的民众被集中到城内居住,“他们到了雅典,少数人有自己的房屋可住,也有少数人能够托庇在亲戚朋友的宇下;但是大多数人要在没有建筑房屋的地方,在庙宇和古代英雄的神殿中栖止下来”⑥[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34页。。当瘟疫降临时,正是在这些新来的乡村人群中发生着最为可怕的集体性死亡。“他们像苍蝇一样地死亡着。垂死者的身体互相堆积起来,半死的人在街上到处打滚,或者群集于泉水的周围,因为他们想喝水。他们所居住的神庙中,充满了死者的尸体。”⑦[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9页。似乎瘟疫的发生正是神谶的应验。

这三则神谶可以视为雅典民众对于这场瘟疫的解释。在古希腊,人们相信瘟疫是天神制造出来惩罚人类的。希西阿德说从潘多拉的宝瓶中放出来危害人类的祸害之一,就是瘟疫。⑧Hesiod,古希腊自荷马之后最伟大的诗人,生活于古风时期的彼奥提亚,有两篇长诗传世:《工作与时日》和《神谱》。潘多拉带来瘟疫的传说出现在《工作与时日》开篇部分:“这妇人用手揭去了瓶上的大盖子,让诸神赐予的礼物都飞散出来,为人类制造许多悲苦和不幸”,“疾病夜以继日地流行,悄无声息地把灾害带给人类”。文见张竹明、蒋平译:《工作与时日》,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4页。该译本中Hesiod的名字被音译为“赫西俄德”。在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也是医疗之神,他驱除一切疾病,但阿波罗同时又是疾病的散布者。史诗《伊利亚特》开篇就谈到阿波罗因为希腊联军的统帅阿伽门农侮辱了他的祭司,而“在兵群中降下可怕的瘟疫,吞噬众人的生命”⑨[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雅典人在瘟疫来袭时回忆神谶以揣测神意,可以说是基于其文化传统的一种本能反应。

不过,修昔底德虽然记录了这几则神谶,并表示了对神谶流行的理解,“在这样痛苦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回忆到过去的神谶”①[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1页。,但他并不赞同这些流行的看法。在谈论与多利亚人开战会带来死亡的神谶时,修昔底德明确表示了他的不信任。他特别指出,关于神谶中的“死亡”一词,还有种说法说是“饥馑”,对此修昔底德揶揄道:“在目前的情况下,自然主张‘死亡’的占优势了;这就是人们使其回忆适合于他们的痛苦遭遇的一个例子。当然,我认为如果这次战争之后,再有一次和多利亚人的战争,而那次战争的结果引起饥馑的话,那么,很可能人们会采取这句诗的另一个解释了。”②[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0页。可见,修昔底德是不相信这些神谶的。事实上,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很少引用神谶,这与好谈神谶的希罗多德刚好形成对照。不过,修昔底德是否相信瘟疫是神降给雅典人的惩罚呢?

从修昔底德对雅典瘟疫的记述来看,对于瘟疫,修昔底德本人更愿意接受一种自然的也可以说是医学的解释。如前所述,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谈到了当时对于这种瘟疫发源地及其传播路径的猜测,记述了瘟疫流行时的种种症状,他认为战时雅典城内糟糕的居住状况加剧了瘟疫的破坏力,这些都是不带任何迷信虚妄色彩的理性认识。虽然现在很难判断,当时在雅典城内有多少人持有与修昔底德相近的看法,但可以肯定的是,修昔底德对瘟疫的看法,在他所处的时代,即公元前五世纪后期至前四世纪初,在雅典,在整个希腊,都不会是一种突兀到不能见容于世的超前认识。在这个问题上,修昔底德并不是他那个时代的先知先觉,他的看法,或许可以视作当时希腊智识阶层的一般认识。

公元前6 至5 世纪,是古希腊自然哲学兴盛的时期,其时涌现了一大批以探索天地万物为职志的哲学家,他们的探索既包括人所居住、生活的外部世界,也包括人体自身。正是在这种探索过程中,古希腊医学应运而生。出现于公元前五世纪末四世纪初的希波克拉底学派,吸收了当时最先进的自然科学成就,故能登上古希腊医学之巅,成为古代世界医学中最富科学精神的一支。作为希波克拉底的同时代人,由于地域阻隔或个人知识兴趣方面的差别,修昔底德或许并不很熟悉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学思想和医学成就,但他一定会受到当时弥漫于希腊知识界的自然哲学思潮的影响。修昔底德不愿采用模棱两可、含混不清的神谶来解释瘟疫,而是把瘟疫看作一种自然现象,并因此详细记述下瘟疫爆发时方方面面的情况,以供后人研究参考,这种做法,与希波克拉底学派如出一辙。

不过,正如修昔底德已指出的,用神谶解释瘟疫的由来,只是“人们使其回忆适合于他们的痛苦遭遇的一个例子”。人类在处理其知识、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时,总是不缺乏理智,而当他们面临其知识无法解释,其能力无法控制的事情时,便往往会乞灵于非理智的妄想,神鬼、精灵、巫术、迷信,概由此而生。其实,即使在希波克拉底学派的理论体系中,也仍然给神灵留下了广阔的活动空间。希波克拉底学派虽不认为神灵会直接干预疾病,不过他们认为神灵可能使自然力受到影响,而自然力,如太阳、阴晦、气候、风、水和蒸汽以及遗传、分泌的不规则,等等,都对疾病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③参见[古希腊]希波克拉底文献中的《古代医学论》《气候水土论》等篇,详见赵洪钧、武鹏译,徐维廉、马堪温校:《希波克拉底文集》,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页、第15—30页。著名的希波克拉底誓词,是向着主管医药与健康的诸神起誓。人类特有的寻根究底的好奇天性使他们努力寻求对各种现象的解释,解释最主要的功能是为了帮助人们理解和接受事实,而不是说明真相。雅典瘟疫既然是令所有人束手无策的空前灾难,也就无怪乎会被视为神的惩罚。在雅典,一些人回忆神谶以推测神意,只是要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寻找一个大家能够接受的解释。可以相信,当时在雅典这所“全希腊人的学校”里,会有不少人,像修昔底德一样,有着广泛的知识素养和强烈的求真精神,因而不能不假思索地接受神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认为神与这场瘟疫没有关系。修昔底德绝不是无神论者。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应当是伯利克里。伯利克里是修昔底德所崇拜的英明的领导者,他也将瘟疫看作神对雅典的惩罚,而在瘟疫流行期间吁请雅典人“驯顺地忍受神明所降的灾祸”①[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68页。。

三、瘟疫是如何终结的

据修昔底德记述,瘟疫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第二年即公元前430年初夏降临雅典,在斯巴达人及其盟军停留阿提卡的整个时期内,雅典城内和派出去作战的军队中的人都在持续地因罹患瘟疫而死亡。后来这场瘟疫又从雅典向其他地方扩散。之后,在公元前427 年即伯罗奔尼撒战争第5 年末,瘟疫第二次在雅典人中间爆发。第二次瘟疫延续了一年。从公元前430 年到公元前426 年,瘟疫时急时缓,断断续续地在希腊半岛及其附近地区盘桓,其间从来就没有完全停止过。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瘟疫的危害性大大减弱了。公元前426 年底以后,瘟疫似乎放过了雅典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是什么原因促使这场来势汹汹的瘟疫最后悄然退出了雅典?

从修昔底德的记述来看,雅典瘟疫的最终停止,并不是人为治疗的结果,因为修昔底德一再谈到“医生们完全不能医治这种病症”②[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5页。,“任何技术或科学都毫无办法”③[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5页。。

据说有两个流传久远的传说解释了雅典瘟疫的终结,不过这两个传说虽然在近现代颇具知名度,但其最初来源则难以考证,修昔底德也并未提及。

传说一:当瘟疫袭击雅典的时候,雅典人派代表去提洛岛请示阿波罗神谕。神说,要想遏止瘟疫,得将阿波罗神殿中那个祭坛加大一倍。祭坛是个正立方体。雅典人最初把祭坛每一边加长了一倍,结果体积增加了八倍,瘟疫依旧蔓延。雅典人情急之下省悟到神谕的意思是要把祭坛的体积增大一倍,也就是正方体的每边增至原来边长的3/2倍。结果他们照此增大了祭坛,于是瘟疫就停止了。④王旭东、孟庆龙:《世界瘟疫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传说之二,在雅典瘟疫发生不久,有一位马其顿国王的御医,甘冒生命危险前往雅典救治病人。这位御医到雅典后,经过四处查访,发现全城只有一种人没有染上瘟疫,就是每天同火打交道的铁匠。由此他暗自揣测,难不成大火可以制止瘟疫的肆虐?于是他便让人们在全城各处燃起了火堆。炙热的火焰在阵阵海风中卷动,扬起的浓浓烟雾在城内四处飘散。在火与烟的逼迫下,疫情开始缓解,雅典终于得到了拯救。⑤谢德秋:《医学五千年》(外国医学史部分),原子能出版社,1992年版,第36页。这位御医,据说即是希波克拉底。

在古希腊,太阳神阿波罗同时也是医疗之神,雅典人在遭受瘟疫袭击时去阿波罗的圣地提洛岛向神求救,并因为神谕而改造祭坛,极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但这个传说解答不了瘟疫究竟是如何终结的问题,它充其量暴露了雅典人在面对瘟疫时的恐慌与盲目。

至于将雅典瘟疫的终结归因于希波克拉底发现了火的妙用,这个说法有其合理之处。火与浓烟,对空气具有一定的消毒净化作用,而且燃火能使城市空间变得干燥并适于居住,故在城里四处点燃火堆的做法,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辅助抗击瘟疫的手段。据说医圣张仲景在汉末教民防治瘟疫的办法之一,就是焚香。古典时期的希腊,人们相信火能治疗疾病,而这一点可能正是希波克拉底发现(或正式提出来的)。传世的“希波克拉底格言”中说,用药治疗不了的疾病,手术刀可以做到;手术刀治疗不了的,火可以治疗;而火治疗不了的,那就一定没救了。①赵洪钧、武鹏译,徐维廉、马堪温校:《希波克拉底文集》,第248页。希波克拉底本人对瘟疫也很有研究,希波克拉底文献中有7 篇《论瘟疫》,其中的第一和第三篇,普遍认为出自希波克拉底本人手笔。

希波克拉底是否到过雅典并用火将雅典从瘟疫中拯救出来,难以考证。不过,瘟疫的长期肆虐应该会促进医生与各种治疗技术被引进到雅典,起源于帖萨利(Thessaly)地区的古希腊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崇拜正是在瘟疫终结后不久传入雅典的。②阿斯克勒庇俄斯崇拜进入雅典的详细过程被生动地记述在一块矗立在雅典卫城南坡医神圣所中的纪念碑上,通过这块石碑,可以得知,在公元前420(或419)年,一位名叫特勒马科斯的雅典人将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及他的随行者从埃皮达鲁斯引入雅典,并且在卫城南坡建立神庙。

虽然可以肯定,在雅典瘟疫肆虐的那些日子里,医生不会缺席,但医生及其掌握的技术和药品在面对瘟疫流行时究竟起到了何种作用,恐怕不宜估计过高。按照《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的意见,在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大多数流行病之所以在其发生地沉寂下来,主要是因为受过感染的康复者体内产生了抗体,获得了免疫力。③[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修订版),谢延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91—212页。修昔底德的记述可以证实这一点。修昔底德写道:“那些自己得了瘟疫后来痊愈的人”,“不再为他们自己担心了,因为从来没有人第二次得这种病——即使第二次染上这种病,也不会致死”。④[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8页。可见,康复者获得了免疫力。那么,随着瘟疫的持续,活着的人中具有免疫力者的比例越来越高,直到达到这样一个临界点:瘟疫不但不能流行开来,还几乎找不到可供其肆虐的载体,这时,瘟疫自然就消失了。

结 语

在修昔底德笔下,瘟疫期间的雅典不仅是一座死亡之城,同时是一座沦落之城、犯罪之城,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法律、宗教或习俗的畏惧,“由于瘟疫的原故,雅典开始有了空前违法乱纪的情况”⑤[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9页。。瘟疫降临雅典,带走的不仅是许许多多雅典人的生命,还有雅典人对生活的信心与勇气、他们长久以来珍视的那些传统:崇尚荣誉、敬畏神祇、服从法律。

从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段——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及其前后希腊世界的变化来看,瘟疫带给雅典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它在很短的时期内让雅典丧失了大量人口,更体现在它使雅典人对他们的城邦、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种种传统,发生了普遍的怀疑。精神世界的坍塌改变了个人的行为,并因为这种个人行为的普遍改变而最终改变了其所属群体的命运。

在瘟疫肆虐的雅典城,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法律、宗教或习俗的畏惧,“因为这个灾祸有这样压倒性的力量,以致人们不知道下一次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对于宗教上或法律上的每条规则都毫不关心”⑥[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第159页。。人们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便趁还活着的时候及时行乐、恣意妄为。

在瘟疫爆发之前,雅典人相信他们的政治制度是别人的模范,他们的军事制度、生活方式、交友之道都是最优秀的,所有公民都把保卫城邦视为其天赋职责,为了城邦的利益不惜慷慨赴死,这些在伯利克里那篇著名的“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中有充分体现。但是,瘟疫降临了,在横暴的死亡面前,任何美德、善行、优才都不起作用,面对死亡,人力既无能回天,神灵又漠然不顾,陷入绝境的雅典人只好抓住所能抓住的一切现世享乐来逃避生命的虚空。这种经历,对于个人来说是可怕的,对于城邦公民集体来说则是非常有害的,因为它把人的精神引向了虚无,引向了全面的怀疑。城邦的牢固靠的是其公民对它的忠诚和信心,没有了这种精神上的紧密联结,城邦就成了一盘散沙,即使它仍然拥有充足的财富、庞大的人口、装备精良的军队,也往往只会被人播弄成为进行内耗的工具。

修昔底德认为,由于人类有着相同的本性,类似的事件会一再地在历史上重演。①“……如果那些想要清楚地了解过去所发生的事件和将来也会发生的类似的事件(因为人性总是人性)的人,认为我的著作还有一点益处的话,那么,我就心满意足了。”语见[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20页。在新冠病毒肆虐的今天,重读修昔底德对雅典瘟疫的记述,也许能让人们注意到他试图传达给后人的历史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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