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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能文,万世宗师
——试析欧阳修的韩愈论

2020-03-02付航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韩文欧阳修韩愈

付航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向来被认为是韩柳古文运动的突出发展,北宋韩琦在《欧阳修墓志铭》中就直言:“国初柳公仲涂一时大儒,以古道兴起之,学者卒不从。景祐初,公与尹师鲁专以古文相尚,而公得之自然,非学所至。……自汉司马迁殁几千年,而唐韩愈出,愈之后数百年,而公始继之,气焰相薄,莫较高下,何其盛哉!”[1]基于此,他经常被视为是韩愈的继承者,不仅体现在思想道义上与韩愈相类,正如苏轼《六一居士集叙》中所言:“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2]而且体现在具体创作上对韩愈的追摹,陈善在《扪虱新话》中就明确列举了欧阳修对韩愈诗文的学习借鉴:“韩文重于今世,盖自欧公始倡之。公集中拟韩作多矣,予能言其相似处。公《祭吴长文文》似《祭薛中丞文》,《书梅圣俞诗稿》似《送孟东野序》,《吊石曼卿文》似《祭田横墓文》。盖其步骤驰骋,亦无不似,非但效其句语而已……”[3]并称欧阳修的《菱溪大石》是效仿韩愈《赤藤杖歌》《石篆》《紫石砚屏歌》及《吴学士石屏歌》。

到了当代,学界对于韩欧二人的关系研究论述更繁,内容更广。有的依然聚焦在古文运动方面,有的对二人的学术思想(特别是“道”)进行更深入的分析,有的对二者的文风诗风异同与形成原因进行研究,有的聚焦于二人创作中富有特色的某一文体的具体比较,还有的探究与韩欧关系相关的文化现象……虽然成果丰硕,但主要还是集中在韩愈接受方面,一般都是由于古文运动中韩欧二人的突出成就,或者文学史上欧阳修“宋之韩愈”的定位建立了欧阳修对韩愈认可的前提,再从时代背景、创作实践、文学史地位中分析他对韩愈的继承发展,并认为欧阳修对于韩愈诗歌、散文、儒道思想等的接受在整个韩愈接受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遗憾的是,相关研究成果对于欧阳修本人对韩愈的直接看法或评价都着墨不多,若有提及,也只是以《记旧本韩文后》与《六一诗话》中论及韩愈之语为例而已,证据不足。其实欧阳修在笔下明确表示了对韩愈态度的远不止此,单是《韩愈资料汇编·欧阳修》中就记载了34处,而遍检《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可分析的相关内容更多。因此本文欲以《欧阳修集编年笺注》中所有体现出欧阳修对韩愈评价态度的文字为基础,对欧阳修的韩愈论进行进一步探讨,希望能对学界关于韩欧关系的研究有所裨益。

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中,我们共检索到49处对韩愈其人其事其文的记载或评论,涉及篇目多达48篇。这些关于韩愈的文字,有的对韩文或韩诗的成就进行颂扬,有的称赞韩愈之道,有的引用韩愈对某事的看法自勉或勉人,还有的对韩愈笔下之事进行考证……虽然形式各异,但都证明了欧阳修对韩愈非常关注,并且关注点是多层面的。仔细考察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发现他对韩愈的评价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将韩文与韩诗一并推崇,但更重韩文,虽然未能超越宋人对于韩愈的整体态度,但在韩诗接受史上具有开拓意义;从思想道义的角度来看,将韩愈的言行作为士人典范,旨在倡导儒家之道,以及弘扬自己的“道统论”;从总体来看,欧阳修虽然对其有褒有贬不偏不倚,但褒的程度远大于贬,从韩愈有道而能文的角度推崇他为万世宗师,并将该观点由己及人,在宋及以后掀起了一股宗韩的热潮,这个评价也成为韩愈接受史上的一面鲜明旗帜。

一、欧阳修对韩愈文学方面的态度:文诗并重,文高于诗

欧阳修在文学方面是非常认可并推崇韩愈的,首先在创作上他就经常师法韩愈。从小的方面来看,这种师法体现在对韩愈诗文中语词的直接化用上,其中化用韩文中语词14处,化用韩诗中语词30处,并且囊括各个阶段,各种文体。如天圣六年(1028)在随州未及第时作《上胥学士偃启》中“游士乡而著品,入圣域以践优”[4]528中的“圣域”一词来自韩文《进学解》中的“绝类离伦,优入圣域”[4]528,形容胥安道的才学品行能够出入圣人之域;嘉祐五年(1060)任翰林学士时作《送吴生南归》中“今来决疑惑,幸冀蒙洗湔”[5]263中的“洗湔”一词则化用了韩诗《示爽》中“才短难自力,惧终莫洗湔”[5]263一句,形容自己对吴孝宗的指导教诲……从大的方面来看,他还对韩诗与韩文进行了立意、章法、结构等方面的追摹,如陈善在《扪虱新话》中列举的《祭吴长文文》似《祭薛中丞文》,《书梅圣俞诗稿》似《送孟东野序》,《吊石曼卿文》似《祭田横墓文》,《菱溪大石》似《赤藤杖歌》等。

除了化用,欧阳修还在笔下对韩愈的诗文成就进行了多达21处的直接赞扬,如庆历七年(1047)知滁州时作《菱溪大石》中“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5]127一句直言韩愈的文盛名于世,力压群雄;庆历五年(1045)任河北都转运使、权知镇州时作的《读蟠桃诗寄子美》“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众鸟谁敢和,鸣凤呼其皇。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5]92极力称赞韩孟的诗歌成就不分伯仲,世人难敌。他还将韩愈的诗文作为典范,或在表示对他人诗文的赞扬时,以韩愈相喻,如《六一诗话》称苏舜钦与其兄之诗成就堪比韩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诗亦遒劲,多佳句,而世所罕传。其与子美《紫阁寺联句》,无愧韩、孟也……”[6]144或在质疑他人诗文时,以韩愈为对比,如庆历四年(1044)出使河东时作《绛守居园池》“以奇矫薄骇群愚,用此犹得追韩徒?”[5]67调侃樊宗师的《绛守居园池记》古奥难懂,难以比肩韩愈之文等,在此不再一一列举。这都证明了欧阳修对韩愈的诗与文都是极其推崇的,在评价与赞扬一方的时候,并未忽略另一方,这在整个韩诗接受中都是具有突出意义的。唐时韩诗的成就往往被韩文的盛名所掩,在宋初依然如此,正如《韩愈诗歌宋元接受研究》中所言,依然“湮而不张,乏人问津,其接受状况基本是一片空白……宋代对韩诗创作在诗歌史上的意义首先进行标举的是欧阳修”[7],正是由于欧阳修将对于韩诗的推崇与诗文革新运动的发展同步,韩诗的地位才能在宋代不断巩固,地位陡升,以至于得到苏轼、黄庭坚等宋诗大家的认可与接受。因此可以说,欧阳修对于韩诗的推崇与追慕,对于韩愈的诗文并重,迈开了韩诗接受与宋诗建设,乃至整个韩愈接受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但总的来看,欧阳修对韩愈文的评价又是远高于诗的。一方面就提及二者的数量来看,欧阳修在笔下一共谈论并赞扬韩文17处,涉及篇目16篇,但对韩诗的赞扬仅有4处4篇。另一方面,他给予韩文与韩诗赞扬的程度也有所差异。在评价韩文时,他不仅表示韩文在韩愈成名之前就已被人们赏识,突出韩愈的文才不可埋没,如治平元年(1065)所作的《唐韩愈盘古诗序》中称:“当时退之官尚未显,其道未为当世所宗师,故但云‘知名士’也。然当时送愿者为不少,而独刻此序,盖其文章已重于时也。”[6]518而且还表示由于韩愈的文名,被其称赞的文人往往因此被世人认可,名声大显,如《唐马寔墓志铭二》言:“詹之文为韩退之所称,遂传于世。”[6]514《唐石洪钟山林下集序》说:“唐世号处士者为不少矣,洪终始无他可称于人者,而至今其名独在人耳目,由韩文盛行于世也。”[6]514而在《唐侯喜复黄陂记》与《祭樊仲文复黄陂记》中则因为韩愈称赞侯喜之文而其未被传播而遗憾。更有甚者,他还经常将韩文的成就形容为继承往圣,开创新风,将其上升到孔孟荀等人的高度,如嘉祐三年(1036)任翰林学士时作的《记旧本韩文后》中将韩愈与孔孟并举:“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8]405在至和二年(1055)任翰林学士时作的《答李诩第一书》中表达自谦时也说:“况修未及孟、荀、扬、韩之一二也。”[9]257不仅自己对于韩文推崇如此,他还表现出与自己同时期的知名文人也将韩文与往圣并举的意思,以暗示韩文的崇高地位:“今吾子自谓:‘夫子与孟、荀、扬、韩复生,不能夺吾言。’”[9]257相比较而言,他对韩诗的评价便简单得多。首先,就最能体现出欧阳修对韩诗赞扬之意的《六一诗话》来说,他虽然揭示了韩诗艺术的深层特质,即“无施不可……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曲尽其妙”[6]146的雄健笔力,以及用韵方面的绝妙之处,但认为“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6]146,其次,相比起将韩文与孔孟荀等并列,他对韩诗只是与孟郊之诗并举,称赞其在当时北宋一代的美名而已,如《读蟠桃诗寄子美》:“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众鸟谁敢和,鸣凤呼其皇。”[5]92而在《归田录》卷二中又提及该诗,说:“圣俞自天圣中与余为诗友,余尝赠以《蟠桃诗》,有韩、孟之戏,故至此梅赠余云:‘犹喜共量天下士,亦胜东野亦胜韩。’”[6]132若是按照欧阳修对韩愈的认可度来看,若是他极其推崇韩诗,应该也会将其与诗中往圣并举或对比,但事实并非如此。

另外,欧阳修还在《集古录》中对韩文进行了考证,包括《唐韩愈黄陵庙碑》《唐胡良公碑》《唐韩文公与颠师书》《唐韩退之题名》《唐田弘正家庙碑》《唐韩愈南海神庙碑》六篇。其中不仅多次提到“余家所藏书万卷,唯《昌黎集》是余为进士时所有,最为旧物”[6]519,韩文盛行后“集本讹舛,惟余家本屡更校正,时人共传,号为善本”[6]519(《唐田弘正家庙碑》),以及“以余家旧藏集本校”[6]520韩迹的事情(《唐韩愈南海神庙碑》),并且还直言自己是因感念韩愈而作:“因念退之记遇雷,意其有所诫也。”[6]518(《唐韩退之题名》)。以韩文记载证事的情况在欧阳修笔下也有几处体现,如天圣九年(1031)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作《书<李翱集>后》举韩愈文记载证明李翱曾为欧阳詹作传,痛惜其文之亡轶;治平二年(1065)所作《唐裴虬怡亭铭》举韩愈称裴虬为谏议大夫的例子证明裴虬的官职;《唐卢顼祷聪明山记》中引用韩文中对战事的记载证明史事等。这都足以证明欧阳修对韩文的熟悉、认可、推崇与珍爱,相比而言考证韩诗或以韩诗为证的情况却未见于欧阳修笔下,可见欧阳修对韩愈虽然是文诗并重,但对于韩文的认可程度是要远远高于韩诗的。从这一点来看,欧阳修对于韩诗的推崇,虽然在韩诗的总体接受史上具有突出意义,却仍未能超越出宋代整体上以韩为尚,却以韩文盛名掩盖韩诗光芒的藩篱。

二、欧阳修对韩愈思想道义的态度:以韩为范,旨在儒道

上文分析了在文学成就方面,欧阳修对于韩愈的评价态度,但他对韩愈的态度并非仅此一端。在思想道义方面,他对于韩愈的态度还有诸多体现,包括用韩愈之言行思想自勉或勉人,直接评论韩愈的品行道义等等,但这些大多都建立在对于儒道的推崇与拥护之上。

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中,与评论韩愈品行道义相关的共有14处,涉及篇目14篇。其中有8处是在自己或他人的境遇中有动摇或困惑时,用韩愈的言行作为规范,自勉或勉人。有时他以韩愈之言论自我开解,如庆历五年(1045)任河北都转运使、权知镇州时作《镇阳读书》:“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退之尝有云,名声暂膻香。”[5]89因石介坚持所学不为世俗所束缚的精神联想到自己经常做官为文,颇多议论,而以韩愈看轻名声的态度勉励自己;嘉祐元年(1056)知贡举时作《答圣俞莫饮酒》:“朝吟摇头暮蹙眉,雕肝琢肾闻退之。”[5]248以韩愈之语勉励多做正事,而不要在作诗上面花费太多心思;还有庆历六年(1046)知滁州时作《与曾舍人书一》:“某此幸自如,山州少朋友之游,日逾昏塞,加之老退,于旧学已为废失,而韩子所谓终于小人之归乎?”[4]211与熙宁辛亥四年(1071)《杂法帖六》:“盖物维不足,然后其乐无穷,使其力至于劳,则有时而厌尔。然内乐犹有待于外物,则退之所谓‘着山林与着城郭何异’,宜为有道者所笑也。”[6]568都是以韩愈之言勉励自己要不废旧学,善于处穷。有时欧阳修以韩愈之言行勉励或称扬他人,如明道二年(1033)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作《上范司谏书》:“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卒以谏显。”[6]261以韩愈讽阳城不能极谏之事评论当时的士大夫不能极谏之风,勉励范仲淹直言多谏;庆历五年(1045)任河北转运使、权知成德军时作《答苏子美离京见寄》:“退之序百物,其鸣由不平。”[9]444表达自己对于苏舜钦怀才不遇的感慨与慰藉;庆历三年(1043)在京时作《蔡君山墓志铭》:“退之有言:死孰谓夭?”[10]420称扬蔡襄因为业有建树而死而不休;庆历四年(1044)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时作《太子太师致仕赠司空兼侍中文惠陈公神道碑铭》借用韩愈治鳄患的典故赞扬陈尧佐治鳄患有方的政绩。这都体现了欧阳修对韩愈的品行道义是十分认可的,并因此欲以韩愈言行为范,作为自己与同时代士大夫的准绳,而这个规范的宗旨,就在于弘扬儒道。

就上述几处示例来看,欧阳修所引以为范的韩愈的品行与道义标准,大多都在于其合乎儒道。《镇阳读书》中“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退之尝有云,名声暂膻香”[5]89,一方面体现了儒家不慕名利的追求,孔子就曾说过:“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11]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儒家所推崇的直言能谏的君臣观,《说苑·卷九》也说:“谏有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戆谏,五曰讽谏。孔子曰:‘吾其从讽谏乎。’”[12]《上范司谏书》中韩愈讥阳城不能极谏的事例也说明了这点。《太子太师致仕赠司空兼侍中文惠陈公神道碑铭》中引用的韩愈治鳄患的事例,也是由于韩愈向患鳄之水投了一封体现忠君爱民之义的信,鳄患才得解决。而《答圣俞莫饮酒》中“朝吟摇头暮蹙眉,雕肝琢肾闻退之”[5]248之语与《蔡君山墓志铭》中称赞蔡襄功业之言正是对儒家经典《左传》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3]的继承。另外,《与曾舍人书一》中因自己老退而无学,以韩愈“终于小人之归”[14]211自嘲正是出于对荀子学无止境观点的反思,《杂法帖六》中对退之“着山林与着城郭何异”[6]568的认可正是对儒家处穷观念的遵从。反观欧阳修仅有的两次对韩愈的明确批评,也正是由于韩愈未能善处于穷达之间。《论语·卫灵公》就曾载孔子“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14]286因此在景祐三年(1036)任馆阁校勘时所作《读李翱文》中直言“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8]390,并在同年贬夷陵县令时作的《与尹师鲁第一书》中感叹“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8]282

若说以上示例对欧阳修为儒道而崇韩的目的表现得还不够明显,那么欧阳修在笔下对韩愈之道的直接推崇便无可辩驳。在《读李翱文》中,他曾言:“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8]390又在《<诗解统>序》中说:“唐韩文公最为知道之笃者。”[8]90并在后面紧接着表示,韩愈虽然在李翱一时最为明儒家道义,但对《诗经》的研究也停留在《序》上,可见这个“道”是儒道;在庆历七年(1047)知滁州时作的《酬学诗僧惟晤》也以“韩子亦尝谓,收敛加冠巾”[5]144之语来劝诫佛徒从儒,而在治平元年(1065)所做的《唐石洪钟山林下集序》中,进一步解释了韩愈对待佛徒的态度与原因,在于弘扬儒道:“而洪之所为与韩道不同,而势不相容也,然韩常叹籍、湜辈叛己而不绝之也。岂诸子驳杂,不能入于圣贤之域,而韩子独区区诲诱,思援而出于所溺欤?此孔孟之用心也。”[6]514欧阳修对韩愈儒道的推崇不言而喻。

不仅如此,欧阳修对韩文的推崇也基于其对儒道的拥护。他在赞扬韩愈古文成就的同时,多次将其与儒道相联系,如《唐韩愈盘古诗序》中称“当时退之官尚未显,其道未为当世所宗师……其文章已重于时”[6]518;皇祐元年(1049)知颍州所做的《论<尹师鲁墓志>》中认为若“谓近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8]395,而范仲淹《祭尹师鲁舍人文》的观点正是韩愈对儒家之文的尊崇:“天生师鲁,有益当世。为学之初,时文方丽。子师何人,独有古意。韩、柳宗经,班、马序事。”[8]395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欧阳修才总是将韩文成就与孔孟荀等儒家代表人物相提并论,才在《答李诩第一书》中称:“况修未及孟、荀、扬、韩之一二也。”[9]257在《徂徕石先生墓志铭》中赞扬石介“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10]599。在所有表明对推崇韩文与儒道关系的篇目中,欧阳修在嘉祐三年(1036)任翰林学士时作的《记旧本韩文后》表述最明显。他先是幼时爱韩文而不解其意;继而举进士时理解了韩文之道,而“怪时人之不道……徒时时独念于予心”[8]405并立下“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8]405的志向;七年后“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8]405,使得韩文大兴;最终“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8]405,在该文中,欧阳修更是以“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8]405之语明确表示韩文与孔孟之道的继承关系,并且在末尾直言:“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8]405韩愈因儒道而推崇韩文的意图至此彻底明了,这也是欧阳修相较于韩诗而言,更重韩文的原因。

然而欧阳修所提倡之“道”,与韩愈之“道”并非完全相同,韩愈之“道”虽然在儒家的仁义道德外,包含了一定的经世致用思想与现实内容,但并不充分具体;而欧阳修则对其进行了有力发展,从《与张秀才第二书》中可知他的“道”是包括了周公、孔子、孟轲时代“百事”的“古道”,更重日常化与现实化。这一看法基本为学界所接受,在此不必多说。我们想要说明的是,虽然二者之“道”的具体内涵有所差异,但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儒家之道,欧阳修对韩愈之“道”的认可与推崇,源于二者在“道统观”上的契合,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保持儒学的发展与复兴。

三、欧阳修对韩愈的总体评价:有道能文,万世宗师

从前面两个部分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欧阳修对于韩愈文学与思想道义的认可乃至推崇是非常明显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也未因推崇韩愈之道,或认可韩愈文才,就对韩愈全面地肯定。一方面对于韩愈言行中不符合君子之义的,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批评,以此为戒。如《与尹师鲁第一书》中惋惜“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于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8]282和《读李翱文》中认为“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8]390。除此以外,他还在《答圣俞莫饮酒》中说:“子谓莫饮酒,我谓莫作诗。花开木落虫鸟悲,四时百物乱我思。朝吟摇头暮蹙眉,雕肝琢肾闻退之。此翁此语还自违,岂如饮酒无所知……”[5]248虽然此处可能只是调侃而已,称不上批评,但结合《与尹师鲁第一书》《读李翱文》至少可以看出,他对韩愈偶尔的自相矛盾、言行不一有所注意,并非是全然肯定。另一方面,对于韩文记载中的一些疑点或错误,若有其他证据与之不符,欧阳修总是坚持从客观出发,认真考察后再作评断。如在考察了张中丞生平后再对韩愈之记载与《唐书》列传之记载作评价:“考《唐书》列传及韩退之所书,皆互有得失,而列传最为疏略。”[6]495(《集古录·唐张中丞传》);在对高闲上人的草书进行审视后,才对韩愈评价高闲上人的草书之语表示认可:“高闲草书审如此,则韩子之言为实录矣。”[6]524(《集古录·唐高闲草书》)

欧阳修对韩愈虽然有褒有贬,但从总的来看,褒的程度远大于贬。一方面正如上文所说,他对韩文与韩诗都有极高的评价,认为韩文载道而可追孔孟,韩诗富浩而睥睨于世,另一方面他还直言韩愈的文才绝妙,风格多变,因此在创作中自己也有意模仿韩愈的这种随机应变,如皇祐元年(1049)知颍州所做的论《尹师鲁墓志》中就说:“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8]395更为重要的是,他对韩愈的认可并未停留在文学的简单追慕上,更有基于儒道的对于韩愈品行思想的赞扬与推崇,这些在第二部分已经说过,不再赘述,在这里我们想强调的是,欧阳修对于韩愈文学创作和思想道义的认可态度正好组成了他对韩愈的总体评价——有道能文,可以说正是因为韩愈的文道皆高,迎合了北宋普遍重文轻武和士人尊尚修身养性的时代风气,他才成为了欧阳修推崇之人。在《读李翱文》中,欧阳修一句“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8]390将他对韩愈的这种评价表达得非常明白,李翱与韩愈正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代表,欧阳修早在景祐三年(1036)任馆阁校勘时便有此认识,说明他对于宋代的文体改革是早有意图的,韩愈的文道并重便是他的有力旗帜。在此要说明的是,欧阳修对韩愈文道皆高的评价并不是随口一提而已,他对韩愈文道的认可一直从他年少时接触韩文延续到自己老逝之时,从顺境时倡导韩道到逆境时以韩愈自戒自勉,几乎贯穿了一生——在年少读书还未成名时称赞韩文“言深厚而雄博”“浩然无涯,若可爱”[8]405(《记旧本韩文后》);在任河北都转运使、权知镇州时,以“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退之尝有云,名声暂膻香”[5]89鼓舞石介与自己(《镇阳读书》);在贬至滁州时以“日逾昏塞,加之老退,于旧学已为废失,而韩子所谓终于小人之归乎”[4]211自嘲(《与曾舍人书一》);知颍州时以“於谁以成之,孟韩荀暨雄”[5]162鼓励林国华琢磨文才(《青松赠林子》);在致仕居颍州时则以退之所谓“着山林与着城郭何异”[6]568之句勉励自己……

由此可见,欧阳修对韩愈的推崇,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肯定与欣赏。实质上,他对于韩愈成就与地位的评价,是将其作为“万世宗师”来尊奉与追慕的,这从文章前两个部分中所分析的欧阳修频频将韩愈与孔孟等圣人并称、将韩愈言行作为士人规范都可以看出。而且他在《记旧本韩文后》也有明确表现——认为韩文与韩道“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8]405,并且直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8]405,可见欧阳修确实认为韩愈由于文道的成就,是堪为万世宗师的。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还不仅仅从个人角度表达自己对于韩愈的这种评价,而且推己及人,在笔下频繁表示韩愈时人与自己同时代人都以韩愈为尚,从而暗示韩愈乃万世宗师。他一方面借韩愈同时代人对韩愈的推崇来渲染韩愈之成就,如上文提到的《唐韩愈盘古诗序》中便以韩愈官位不显,韩道未被世人所宗,但其《送李愿归盘谷序》已重于时的事实暗示韩文的造诣;另一方面利用时人对韩愈的仰慕来暗示自己对其认可非一己之见,如庆历四年(1044)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时作的《太子太师致仕赠司空兼侍中文惠陈公神道碑铭》列举陈尧佐在潮修孔子庙、韩公祠,以及多慕韩愈之文的美举,暗示韩愈之文之道是盛行于世,被广泛尊崇的;治平四年(1067)任参知政事时所作得《归田录》也借梅尧臣称赞自己诗才可追韩孟之言来表示韩诗是被当时的文人所肯定的。除此以外,本文第二部分提到的欧阳修频频以韩文韩诗喻人,以及以韩愈的言行道义来规范与勉励其他文人的行为,结合他在北宋的知名度与影响力,恐怕在自觉或不自觉中也为韩愈的“流行”做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总的来看,韩愈之文之道在中唐古文运动时期被视为文坛风尚时自不必说,但其殁后虽然也得到了晚唐小李杜、皮日休、孙樵等人的追慕,与宋初古文派柳开、王禹偁、穆修等人的推崇,然而都未形成很大声势,可谓相对沉寂,但到了北宋中叶欧阳修时期,以欧阳修为首的宋代古文派以韩愈为旗帜,将韩柳古文运动的成果继承并发展下去,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韩愈之名才算真正地云开日出,大盛于天下。从欧阳修对韩愈“有道能文,万世宗师”的推崇,到苏轼对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15]的赞誉,到之后的王安石、曾巩,与南宋吕祖谦、王应麟、陆游等对于韩愈文道的认可,都可见“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矣”[16]。

四、结语

综上所述,欧阳修的韩愈论主要是由韩愈的文学成就与韩愈的思想道义成就两个部分组成的;他认为韩愈文诗皆高,但对于韩文的评价远高于诗,虽然未能超越宋人对于韩愈的整体态度,但在韩诗接受史上具有开拓意义;并且认为韩愈的言行理应成为士大夫效仿的典范,根本目的在于弘扬儒家之道与其“道统论”;进一步地,他从文与道的双重成就出发,认为韩愈有道而能文,堪为万世宗师,并将这个观念推己及人,影响了宋及以后文人对于韩愈的看法,在学界掀起了一股宗韩的热潮。总的来看,欧阳修虽然对韩愈有褒有贬,但褒的程度远大于贬,他对于韩愈“有道能文,万世宗师”的论断,是韩愈接受史上的一面鲜明旗帜,标志着韩愈接受史上的一座高峰,从中我们也可窥见这种文化现象与思想潮流在“灵魂深处的杳然”[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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