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剧作人生
2020-03-02梁秉堃
■ 梁秉堃
(五)
曹禺师作为一院之长,主要负责北京人艺的全面工作,然而,他作为著名剧作家又不能不给我们的文学组吃些“偏饭”。因为我是文学组的一个成员,所以多年来便更多地受到了他那耳提面命式的亲切教导,从而受益匪浅,终生难忘。
这里,不妨举一些例子。
曹禺师格外地嘱咐我们——
“观察人不能只看一眼。写人不能只写一面,要写好多面。要从人物的表面写到他的内心,从他的此一时写到他的彼一时。”
“一切戏剧都离不开写人物,而我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灵魂、人的心理、人的内心隐秘和内心世界的细微感情写出来。一切美都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是多么难以理解。世界上没有一个文学家敢讲这句话——‘我把人说清楚了!’”
“对于自己憎恨的人物,就写那让你恨得要死的地方;对于自己喜爱的人物,就写让你爱得要命的地方。我爱人,我写出我认为英雄的可喜的人物;我也恨人,我写过卑微、琐碎的小人。”
“写戏的人要时刻想着观众。要从观众中去学习技巧。观众是活的,要研究他们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哭,在那个地方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鼓掌,在另一个地方又一点声音也没有。应该从观众眼睛里看出什么叫紧凑、简洁、洗练,什么叫震撼人心,什么样的文章有光彩、有音乐性、有节奏。如果我们写的戏观众不理解、不欣赏,不来看你的戏,那不什么都完了吗?”
“脱离思想感情,技巧便是‘把戏’。‘把戏’可以互相抄袭,因此,世界上有许多坏剧本,这些剧本的特点,是一般化、平庸,没有真实的思想感情。观众时常被那些‘把戏’闹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剧作者想说的是什么。”
此外,曹禺师还着重地教导我们——
“写戏切忌平铺直叙,一定要反着来。”
这看上去像是很简单的道理,做起来却是很难的。
为什么?因为这涉及到一个戏剧艺术的规律性问题、原则问题。
“反着来”,就是在舞台上要做一件事又总是遇到阻力而做不成。如果遇到的阻力越丰富、越复杂、越尖锐、越精彩,便有了很强烈的戏剧冲突,也就是戏。如果“顺着来”,只能是平铺直叙,把复杂多变的生活简单化、概念化。这是我们写戏的一大忌。
“你要先想好了跟谁干再写。”
写戏一定要有对立面,而且它必须是强大的,不能一碰就倒;它还必须是复杂的,不是一看就明白;它更必须是多变的,不是始终如一的、恒定的。
“写戏做不得假,它必须显露出我们自己的爱憎来。”
一个剧作者,只有做于我不能不做,止于我不能不止,写出的戏,才能够让观众也都爱其所爱,恨其所恨。想想看,剧作者已经把自己的爱和恨全部地、彻底地、生动地奉献给观众了,那么,观众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要找那些最尖锐的地方下笔。”
“生活中的语言,可不是在用的时候照抄一遍。必须下大力气加工才成。要把生活中的语言提高到有个性、有劲道、有高度的层面以后,才能用到剧本里去。”
“写戏如同京剧的武生在舞台上翻桌子,先翻到三张桌子上去,然后再逼着自己想办法跳下来。”
“写台词不能‘一石一鸟’,而应该‘一石多鸟’。也就是说,台词既交代了情节、承上启下,又刻画了人物,还烘托了气氛,并且突出了主题思想。”
我以为曹禺师在《胆剑篇》中为勾践写的那段长独白就是很好的例范。
义士啊,苦成!
你死得其所,你死得比泰山还重。
(他走到崖前,望着苦成送来的一颗胆)怪不得你送给我这东西——胆哪!
胆哪,你颜色墨而绿,你不美,你不香,你性寒,你苦而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的涩是多么难以入口。
你像苦成,苦成又多么像你啊。
你苦啊,胆!可你是清心明目的,你叫我们眼亮耳明,看得见希望,听得进一切忠言善语。
你苦啊,胆!然而你是退热的,定身的,使人镇定。你叫我不焦躁,不慌张,在敌人面前深思熟虑,知机观变,要沉静。
胆,你是多么苦啊。但是你能叫人胆壮,叫人勇敢,敢于面对一切残暴和不平。
胆,你苦啊。但你是驱毒的,除不洁的。你教我们把一切懒惰、苟安的毛病都一起抛却,教我们敢于把这肮脏的世界洗得干干净净。
胆哪,你不巧言令色,你外面那样不动人,你心中却藏了这么多的治国治人的道理!
苦成,这一个胆就顶替了你的千言万语。这一个胆,就说出了多少死了的壮士百姓深深的心意。
我要天天尝它,夜夜尝它,日夜不离它。见了胆,就如同苦成在我身边。见了胆,就如同见到多少被杀绰的黎民百姓。
见了胆,就会想起“千古的胜负在于理”,而理要多少劳心苦行才争取到啊。
[几个卫士对着竹阁,用矛敲了三下,高喊着:‘勾践!你忘了会稽之耻吗?’
(沉静地回答)我没有忘记。
曹禺师说:“读一个好剧本,在最吸引人的地方,要反复读。这样才能读出‘窍’来。但是,这个‘窍’只在这个剧本里能用,在另一个剧本里就未必能用。所以,抄不得,搬不得。可是,任何‘窍’都有它的‘道理’,如果把这些‘道理’找到了,消化了,那些‘窍门’、招数,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
我理解,曹禺师主张“读剧本一定要读透”。什么才是读透呢?大约,首先是要反复读,多读,并且从中琢磨出“窍门”“道理”来。其次,把这些消化成自己的东西才能再用。
曹禺师还说过,“眼高手低”不是贬义词,而应该是褒义词。为什么呢?一个人眼高手低才是正常的现象,只有眼界高起来,手才能跟着高起来。再说,手本来就长在眼的下面。不要怕眼高手低,因为眼高很不容易,要博览群书,要见多识广才行,怕的是眼低手也低。想想看,我们自己不是经常眼不高、手才低的吗?
“海是装不满的,人的路是走不尽的,感情的长河是流不完的。”
“观众是圣人。一个剧作家总要懂得舞台的限制,我觉得剧作者最大的限制就是观众。”
(六)
《谁是强者》的走红是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这出最早表现反腐败的话剧,生长过程还真有点曲折和复杂。那时社会上刚刚有了日益严重的“走后门”现象,演出以后也没有多少反应。后来就渐渐被人们忘记了。报纸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宣传介绍,该剧很快就要自生自灭了。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曾任中宣部部长、时任主管文化的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看了戏以后明确大加表扬和大加提倡。习仲勋说:“这个戏很好,真实、深刻。现在很需要这样的戏。党风问题不解决,社会风气问题也解决不了!四化还怎么搞?我们党有60 年历史,有光荣的传统,有力量战胜一切不正之风!这个戏语言很生动。你们的胆子要大一点,不要怕。对于不正之风就是要暴露,暴露是为了纠正它。现在这方面问题很严重,一定要解决。可能有人对戏有意见,那也没什么!”
中宣部和中央文化部副部长贺敬之也说:“我感谢大家,我很激动!这是一个很好的戏,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盼望这样的戏。这是一个表现新生活、新斗争、新人物的好戏!戏里有不少活生生的人,很引人入胜。看到戏,使我感到,我们的党毕竟是共产党!”
两位领导人的重要表态使得这个戏在社会上有了很大的反响,对这个戏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人民日报》文艺部和《文艺报》联合召开了一整天的座谈会,有多名专家学者参加。该座谈会纪要还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上。紧接着,中央文化部和中国戏剧家协会出面重奖了《谁是强者》。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先后有几十个剧团演出《谁是强者》,场次达到上千场。仅北京人艺就同时排练了两个戏组,演出了150 场之多。因此形成了从上到下、从点到面的全国轰动效应,时间长达两年。
今天回想起来,其中确乎还有一些很值得我们认真考虑和反思的重要内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