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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恐怖失衡”:美国对外“脱钩”的货币后果

2020-03-02

理论探讨 2020年6期
关键词:石油融资体系

张 嘉 明

(安徽大学 社会与政治学院,合肥230601)

2020年5月14日,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接受电视专访时宣称“我们可以切断(同中国的)所有关系”,而美国将由此从对外贸易中“节省五千亿美元”,引起国际舆论的强烈反应。自2018年下半年中美贸易争端全面爆发以来,美国一些政客和媒体不断鼓噪同中国经济“脱钩”,美国政府也一再向美国企业施压,要求后者从中国撤出投资。国际金融危机后美国的经济政策和当前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催化效应,已然使“脱钩”成为一种趋势。本文认为,长远来看,“脱钩”不仅将显著影响美国同中国乃至世界间的生产与贸易链条,还会对长期存在于美元体系中的所谓“金融恐怖失衡”的格局产生变革性作用。本文尝试就“脱钩”在远期上将导致的货币后果进行探讨。

一、“金融恐怖平衡”下的美国

随着20世纪70年代对外贸易转为逆差,以及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净国际投资头寸转负,美国开始成为国际净债务国。西欧和日本、亚洲“四小龙”“四小虎”以及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相继将美国的消费市场作为其经济高速增长的保证,也不断强化了美国的净债务国地位。到21世纪初,国际美元体系已呈现出以下局面:以美元为主要外汇储备的国家努力保持对美国投资收支赤字,为美国的经常收支赤字提供持续的融资,确保美元充分回流,使美国市场过剩的消费需求得以满足——美国已成为世界最大的借款人。

美国前财政部长劳伦斯·H.萨默斯(Lawrence H.Summers)将这一格局称为“金融恐怖平衡”,即美国经常账户赤字得以持续融资,取决于融资国不为美国融资而将付出的代价[1]。这一格局实质反映了美国和它的融资国都对美元体系维持了“脆弱性依赖”。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Keohane)和约瑟夫·奈(Joseph Nye)认为,在相互依赖关系中,具有脆弱性的一方更难承受脱离当前关系的代价,因而其无法中断依赖关系,其行为也就受到依赖关系的约束;而不具有脆弱性的一方,能够承受脱离当前关系的代价,因而有能力摆脱依赖关系的约束[2]。以依赖的脆弱与否判断一国在美元体系中的地位,就可进一步描述不同国家的行为灵活度及导致的后果。

作为“金融恐怖平衡”的一端,作为国际借款人的美国对美元体系保持着脆弱性依赖。截至2019年6月,美国证券市场总市值为40.20万亿美元,其中,外国持有的证券占20.53万亿美元,此外还持有金融衍生品1.76万亿美元,可见外国投资对美国金融的重要影响。若美国不能借助美元体系得到外国融资,就必须主要使用外汇来支付进口——截至2019年年初美国官方外汇储备资产和私人持有的外国证券市值约合11.94万亿美元,持有外汇金融衍生品约合0.36万亿美元[3],似乎可将其流动性较高的部分变现外汇来偿付当年4.26万亿美元的进口(贸易逆差0.62万亿美元),但这意味着美国对外投资规模频繁调整、投资收入缩减以及变现的不可持续性,会使美元汇率走弱,而美国产业“空心化”结构又难以使弱势美元充分转化为制造业贸易逆差的削减,结果是公司和家庭不得不为制造品和石油等商品的进口支付更多成本乃至缩减消费需求,导致经济衰退。美国政府与市场无法负担这种脱离代价,因而对美元体系的依赖是脆弱的。

对美元体系的脆弱性依赖使美国的行动受到约束。一旦美元体系失稳或崩溃,其调整成本是美国难以承受的,因而美国在美元体系中的行动主要围绕着维护美元体系的相对稳定而展开,即维持外国对美元的持有。

1.保证美元与石油贸易紧密关联。在1971年美国因黄金储备锐减而宣布完全停止美元与黄金的自由兑换之后,美元彻底成为不受贵重金属价值约束的“信用货币”。为维持美元地位,美国于1974年同沙特密约,以极低成本购买美国国债和军事保证沙特王室的国内统治地位为条件,换取沙特承诺将美元作为其石油交易的唯一货币,此后沙特说服其他主要产油国使用美元结算石油出口,形成了美元对石油“标而不钉”的局面。由于石油能源对经济增长的关键作用,主要工业国就必须储备美元以支付石油进口,也就维持了对美元的超额需求以及对美元资产的投资,而美国在获得外国持续融资的同时,也能够用本币满足国内的石油进口消费需求,确保经济运行的能源动力。美国对石油贸易“去美元化”倾向极为警惕,例如,有学者认为,2000年萨达姆宣布将伊拉克石油交易货币改为欧元是美国2003年入侵伊拉克的主要原因之一[4]。

2.保证美国债务的基本信用。外国持有美元资产的基本条件是资产的安全,主要是美国公私债务的按期偿付信用应处于较高水平,违约性较低。偿债能力和信用风险决定了美国政府和公司在资本市场上融资的成本:市场对某一项债务的信心不足,将直接导致该债务价格的下降,意味着债务人新增债务时必须提高利率以吸引购买,也就承担了额外利息成本。过高的信用风险会导致融资无法实现,而为吸引融资提高利率,则会加重债务负担,可能进一步恶化信用风险。美国政府在大规模危机中往往购买公司债务或股份,稳定公司信用,避免恶性循环。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后,美国财政部向面临债务违约的金融机构提供总额七千亿美元的纾困援助,购买其问题资产并向后者注资;美联储快速调低联邦基金利率并向金融机构提供创新性信贷工具,为其提供流动性支持,此后更是推出“量化宽松”(QE)政策,在短期利率接近零的情况下降低中长期利率,进一步降低市场融资成本,保障大部分金融机构的偿债能力。

美国政府为私人提供的援助扩大了财政赤字,使私人债务变为公共债务,政府为刺激经济和扩大社会福利的支出也加剧了政府债务负担。联邦法律对公共债务规模有规定,限制了政府债务扩张的空间,从法律上保证了美国主权债务的信用,但国会有权力更改这一上限额度,客观上能够放松对财政赤字的限制,因而美国主权信用问题为国内外舆论所关注。美国在国会提高债务上限的同时,也使用政治手段宣示美债的安全性,避免国际集体减持美债行动。例如,在次贷危机期间,时任副总统拜登和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曾访华,就中国继续持有和投资美债表示感谢,并承诺保证中方投资的安全。

美元体系对美国也具有脆弱性依赖。若美国宣布停止对国际债权人偿债、解除同中东盟友的密约,抑或彻底停止对外美元结算服务等,都会引起各国竞相抛售美元资产,放弃美元结算交易,美元体系将走向瓦解。美元体系的存续高度依赖于美国的政策,美国经济与美元体系之间的脆弱性依赖使美国必须自我约束行为,避免引发美元体系崩溃。

二、“金融恐怖平衡”下的融资国

在“金融恐怖平衡”的另一端,美元体系对美国的融资国也构成影响。

1.美国的长期贸易顺差伙伴。这些国家大多是主要工业国,在同美国的贸易中以美元形式积累了可观的顺差。既要为庞大美元储备避险保值,也要满足兑换需求,就需要投资美元计价、流动性较好的资产,美国金融市场的各类有价证券因而成为首选。以中国、日本为代表的东亚工业国,长期奉行出口导向战略,在贸易上实施“奖出限入”,中国等新兴市场还鼓励引进外资,必然导致持有大量美元储备资产;同时,攀比心理和避免重演1997年金融危机的需要,也使这些国家有意识地积累美元[5]。此外,为规避生产链的货币错配,跨国公司在“产业内贸易”中也尽量使用美元等单一货币——这成为阻碍日元国际化的主要原因。截至2019年6月,日本和中国持有美国各类证券余额分别达2.28万亿美元和1.54万亿美元,主要是长期国债,分别位列美国证券外国持有国排名的第一和第五[6]。

2.石油出口国。石油的美元结算使石油输出国不仅在同美国的贸易中使用美元,在向其他国家出口石油所获的收入也以美元为单位。基于维持对非石油商品的消费能力和积累财富的需要,石油出口国也倾向持有大量美元资产。截至2019年6月,加拿大、沙特、科威特持有美国各类证券余额分别为1.26万亿美元、2.89千亿美元、2.87千亿美元[6]。美国对中东产油国的有关数据长期保密,2016年后逐步公开,但可能仍有所低估,其中,沙特曾宣称持有美债达7.5千亿美元,与美国公布数据有显著差别。

3.离岸金融中心。这些国家以向外国银行和跨国公司提供自由交易、不受管制的国际金融服务为重要收入来源。离岸金融中心可以为第三国投资者提供托管服务,代替其买入和管理美国金融资产,而美国银行根据现行统计方法只报告与之直接发生交易的托管银行的数据,造成了“托管偏倚”(custodial bias)——大量由第三国实际持有的美国证券被计入了离岸金融中心名下。例如,德国一直是美国贸易逆差来源国,而2019年美国财政部统计的德国持有美国证券余额仅4.0千亿美元[6]。沙特等国也可能通过此类渠道持有美国资产。与之相对的是,开曼群岛、英国、卢森堡、爱尔兰等离岸金融中心持有美国证券余额达1.88万亿美元、1.78万亿美元、1.62万亿美元、1.08万亿美元,占据排名前七之内[6]。

融资国大多对美元体系具有脆弱性依赖,难以承受脱离美元体系的代价:(1)若美国的贸易顺差伙伴坚持在贸易中使用非美元货币或中断美元储备投资,则必须面对美元汇率贬值或美国国内信贷紧缩带来的消费需求减少,使顺差国的出口战略受挫,顺差国要延续出口战略就需要转向对非美元的贸易伙伴扩大出口,因而必须调整产业结构以获得比较优势,但调整过程漫长、代价高昂;顺差国参与的跨国生产链将面临因结算币种差异而出现的货币错配;失去美元外汇收入还会导致顺差国丧失支付石油进口的手段,严重削弱经济发展动力。(2)离岸金融中心托管着顺差国的巨额美元资金,难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撤出对美元资产的投资,而停止美元业务无疑将打击离岸金融中心的声誉和利润,失去在国际金融市场中的竞争力。基于上述代价,这两类国家能够采取的行动就是继续持有美元资产,即继续为美国的消费融资。

美元体系对上述任一融资国的依赖都是敏感的,但却并不脆弱。若单一的顺差国或离岸金融中心选择脱离美元体系,拒绝美元交易乃至变卖美元资产,将导致短期内美元汇率和资产价格的震荡,或使国际市场跟风抛售,但就长期而言,“金融恐怖平衡”这一结构性特征仍将维持美元稳定:美元体系失稳乃至崩溃将令其他融资国被动脱离体系,使之因打破脆弱性依赖而承担高昂代价,因而其他融资国至少在政府层面仍将作出稳定体系的行动。例如,美国在金融危机中推行一系列“救市”项目和QE政策,客观上造成美元指数下降和美国国债规模扩张,而日本和中国在此期间吸收了新增美债的90%以上,说明面对美元的失稳,融资国有意识地采取稳定性行动,避免体系滑向崩溃而殃及自身。中国的外汇储备余额在2014年6月达到历史最高值3.99万亿美元[7],此后总体呈下降趋势,这主要不是中国官方主动减持美元,而是国际游资加速流出和国内对外直接投资提高导致的被动结果。中国的减持并未导致美元体系失稳,日本、开曼群岛、英国和卢森堡等国逐渐提高美元资产的持有,取代中国一度作为美债最大持有国的地位。同时,中国学界对如何缓解美元储备减少过快的讨论上升,外汇管理局于2019年9月取消了QFII/RQFII投资额度限制,进一步鼓励外国资金流入。

概言之,“金融恐怖平衡”的结构性使任意一个顺差国和离岸金融中心国家脱离美元体系所造成的影响,都将在长期范围内为其他融资国所稀释、抵消,美元体系因而不会对上述国家中的任何一个形成脆弱性依赖,而后者单方面会受到美元体系施加的脆弱性影响。只有当上述国家群体性协调行动,共同脱离美元体系,才能引发体系的崩溃。因此,美国对它们的合作保持警惕,例如,在其影响下,建立亚洲货币基金组织的计划无疾而终;清迈倡议多边化框架形成的东亚外汇储备机制的援助条件不得不同IMF标准挂钩;IMF提高新兴经济体话语权的改革以中东和北非国家降低至少1个百分点投票权为代价之一实现,分化了发展中国家阵营。

同是融资国的石油出口国固然需要积累美元来支付进口的制造品,但也能够脱离美元体系、积累其他外汇以满足进口消费,这些国家只需改变石油结算币种,将美元储备转为其他外汇资产,并承担汇率变动的损失——其经济调整成本是可接受的。这些国家对美元体系依赖但不脆弱,在体系中的行动相对美国和其他融资国更具灵活性。若石油出口国群体性拒绝美元结算石油贸易,美元对石油“标而不钉”的局面将改变,美国的贸易顺差国将失去储备美元的一大动力,或将引发国际市场集体减持美债,动摇美元体系。因此,为避免石油出口国群体性脱离美元体系使后者失稳,美国需要动用政治手段加强对中东地区的直接控制,而非依靠美元体系的经济力量间接对其约束。2007年以来,伊朗多次宣布停止使用美元交易石油,成为美国在核问题之外的另一大制裁动机。美国要求包括欧盟在内的石油进口国停止同伊朗的石油贸易,也是为避免这些国家共同减持美元。

三、“脱钩”时代走向“金融恐怖失衡”的美元体系

美国的贸易顺差伙伴和离岸金融中心单方面受到美元体系的约束,独自脱离或动摇体系的可能性较低,而石油出口国有能力独自脱离体系,但独自动摇体系的能力较弱,美国能够动用政治手段尽量约束石油出口国的激进行动。从结果上看,美国同其主要融资国之间以美元体系为支点,大致保持了“金融恐怖平衡”,使“美国消费—外国融资—美国消费”的循环延续。

即便如此,美国并未感到安全。美国脆弱地依赖于美元体系,其行动也受到体系的约束,不得不为美元稳定承担国际层面的责任;当前美国实力的相对式微,使其国内价值与国际责任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而一旦取舍不当导致美元体系退却,又反过来引起美国实力骤降。由此,美国要求摆脱这种风险的愿望也越发迫切。正如萨默斯指出,美国需要一系列的自我调整,才能减少来自“金融恐怖平衡”的影响。

美国各界对“脱钩”(decoupling)的密切关注始于2001年前后,时值美国经济因互联网泡沫破裂和“9·11”恐怖袭击而经历衰退,而中国等东亚国家的增长速度并未受到牵连,经济学家遂提出“脱钩论”,认为东亚的内需型增长模式使之能够不受发达国家衰退的影响。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新兴经济体依然保持强劲增长,而到2014年发达国家开始加速复苏时,新兴经济体则增长放缓,学者再次用“脱钩论”描述了这两种变化[8]。可以说,美国视角中的“脱钩”作为正式提法时,大多用于对既定现象的说明,并且施动者主要是东亚和新兴经济体;直至特朗普上台后,基于扭转美国实力相对衰落的趋势,“脱钩”才成为对美国自主降低乃至“切断”对外依赖关系的政策性和规范性表述。

美国在金融方面的“脱钩”需求反映为寻求降低在“金融恐怖平衡”中的风险。如上文所述,“金融恐怖平衡”是一种结构性特征,因而在美元体系中,主要融资国的身份与地位是能够更迭的,但这并未改变美国对“主要融资国”这类角色所提供的作用的依赖格局。单纯降低对个别融资国的依赖,无非是将该国在美元体系中的作用弱化,将美国依赖的具体对象转移到另一些融资国。换言之,美国对融资国的依赖是结构性依赖,与其说美国谋求降低对特定融资国的依赖,毋宁说是降低对美元体系整体的依赖。

尽管用“脱钩”一词明确表述美国对外经济政策始于特朗普政府,但美国的“脱钩”实际行动至少从国际金融危机前后便开始进行。虽然这些行动的首要目的是调整美国对外贸易关系,缓解经常账户逆差,提高国内就业,但也对美元体系的“金融恐怖平衡”格局构成持续而深远的影响。

1.推动石油开采技术变革,谋求与石油美元“脱钩”。20世纪90年代,美国页岩气技术取得突破,页岩气供给大幅提高促使国内天然气价格走低,美国能源企业于2005年前后开始转入页岩油的开发研究上。截至2017年,美国页岩油证实储量约200亿桶,且该数据仍不断攀升,给了美国石油产业充分发展的前景。2005年8月,小布什政府颁布《美国能源政策法》,旨在通过法律和财政手段增加国内能源供给和有关技术研发,降低对外依赖程度,页岩油开发得到了政府的鼓励和支持。2010年3月,奥巴马下令缩短美国陆上石油区块租赁年限及出台若干奖惩措施,以敦促石油公司加速开采。2017年,特朗普先后发布《美国第一能源计划》《特朗普总统能源独立政策》《美国优先国家安全战略》等文件,进一步支持对国内石油资源的充分利用,并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最大限度地解除对石油产业的国内外限制[9]。自2008年起,美国页岩油产量总体上迅速增长,到2019年1月,日均产量达740万桶,虽较同期日均需求量2100万桶仍有显著差距,但据国际能源署估计,随着技术不断成熟和新油井开发,美国将在2035年基本实现能源自给自足[10]。

页岩油革命已使美国从最大的石油进口国变为最大的石油生产国,对“金融恐怖平衡”的影响在于:对美国而言,石油进口依赖度降低,直至完全自给自足,与石油出口国“脱钩”,将使其不必过分担心因传统石油出口国在结算币种问题上集体“变节”而陷入外汇短缺、无法支付石油进口的危险中,从而降低了对美元体系依赖的脆弱性。对融资国而言,美国有望成为主要石油出口国,进一步固化了美元与石油的联系,使融资国继续保持为支付石油进口而积累美元的意愿,从而继续接受美国支付美元来满足国内消费的事实。

2.推行“再工业化”政策,谋求与从工业国进口的依赖关系“脱钩”。20世纪60年代以降,基于规避关税和降低人工成本等需要,美国制造业企业向海外迁移的势头加剧,使美国在钢铁、汽车、机床、电子和办公设备等产业的竞争优势接连消失。卡特和里根两任总统曾推出过“再工业化”政策,以吸引低端制造业回流,解决国内就业,焕发国内经济活力,但随着互联网技术转向民用,新兴服务业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加之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进一步加深,“再工业化”努力未能扭转美国“去工业化”的趋势。至今,美国对内已形成了初级产业和服务业壮大、制造业衰落的产业“空心化”结构,对外通过大量进口制造品积累了巨额贸易逆差。

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美国开始意识到虚拟经济过度膨胀和实体经济衰弱的严重后果。奥巴马上台后,宣布要将美国经济“从过去维系在金融信贷之上的高消费模式,转向出口驱动和制造业驱动的发展模式,把经济发展重点转向制造业,依靠制造业和创新来提升美国经济的活力,促进其可持续发展”。在“再工业化”需求的推动下,美国先后颁布《复兴与再投资法案》《制造业促进法案》《“先进制造合作伙伴”计划》《振兴制造业和创新法案》等法律和文件,并设立多个专门办公室,为刺激制造业投资和创新提供支持。特朗普通过《新国家安全战略》将“再工业化”上升到国家安全层面,同时签署《减税与就业法》为企业大幅削减所得税,鼓励海外企业回流[11]。2019年美国制造业产能利用率达75.4%,较2009年提高了11.7个百分点;2009—2018年制造业外国直接投资头寸增长1.12万亿美元,年均增长率10.7%,较1999—2008年平均增长率提高3.85个百分点;2010—2019年制造业产值增长1.75万亿美元,年均增长率3.47%,较2000—2009年平均增长率提高2.14个百分点;2010—2019年商品贸易逆差年均增长率5.83%,较1997—2006年平均增长率降低了10.75个百分点。

可见,美国“再工业化”已取得初步成效,对“金融恐怖平衡”的影响在于:以人工智能、3D打印、量子通信等先进技术引领的制造业回归已成为趋势,以往以人工成本划分的生产链开始重构,全球制造业开始向美国等知识技术要素充裕的国家转移,使美国制造品消费市场对外依赖的脆弱性趋于缓解,其高额商品贸易逆差将减少,意味着美国对外融资需求的迫切度降低。一旦“再工业化”取得成功,制造品消费将主要依靠国内制造业满足,使国内投资更多地通过国民储蓄融资,而与贸易伙伴的融资“脱钩”。未来,即便贸易伙伴不再购买美国金融资产,带给美国消费需求收缩的代价也不再难以承受。

对美国的主要贸易顺差国而言,“再工业化”的深入以及当前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将推动全球生产链加速调整,正如萨默斯估计,“健康”的美国经济意味着过度消费的降低,将减少全球总需求,或令全球经济变得“不健康”——顺差国对美出口受到冲击,顺差持续下降,进而美元储备出现增速放缓乃至负增长。基于对石油和美国高技术产品的进口需求,顺差国在顺差地位难以为继的条件下仍需要美元盈余:要么从国际市场借入美元外汇,背负不可持续的债务;要么付出巨大调整成本使国内产业融入新的全球生产链,为保证顺差而竭力提升出口优势或承担更边缘化的分工。总之,这些国家对美元体系依赖的脆弱性不会变弱。

3.主导构建全球“边境后”贸易规则,与现行美元回流渠道“脱钩”。所谓“边境后”(behind-the-border)贸易规则,通常指关税、贸易便利化、原产地规则等由边境行政部门执行的规则之外的贸易规则。次贷危机爆发后,鉴于WTO“多哈回合”谈判停滞不前和美国扭转贸易失衡的需要,奥巴马宣布美国加入新加坡等四个APEC成员国订立的一体化协定,主导推动有关议题,邀请更多成员加入谈判,并将协定改名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2016年2月,12个国家正式签署TPP协定,标志着亚太超大型自贸区的初步创立。奥巴马将TPP视为“21世纪新贸易规则”,甚至作为WTO的替代选项,其协定文本包括削减关税等“边境前”(at-the-border)规则,但更多是关于劳工待遇、准入前国民待遇、国有企业公平竞争、环境保护、反腐败、政府决策透明化、国际商事仲裁等涉及国家法律和制度调整的“边境后”规则。这些规则大多根据美国的标准制定,一旦完全实行,东道国的调整代价中可量化的部分势必转嫁给当地企业,间接提高了生产成本,削弱东道国产品的价格优势,从而迫使跨国公司迁出,为美国“再工业化”提供更多机遇。

“边境后”规则的推行,特别是知识产权保护规则的实施,将使美国同现行美元回流渠道“脱钩”。出于保护技术优势的需要,美国政府以安全为由限制高技术产品向中国等发展中国家出口,防止技术被“窃取”,客观上导致美国同这些国家在高技术产品贸易上处于逆差地位。例如,通信设备、自动数据处理设备、医药长期占据美国贸易逆差前几位。为提高高技术产品出口,美国在工商界支持下为TPP制定了高标准的知识产权条款——只有严格遵守的缔约国才有资格进口美国的高技术产品,代价是失掉本国技术进步的后发优势。美国高技术产品一旦放松出口限制,将迅速抢占国际市场,成为美国削减乃至平抑贸易逆差的关键项目,意味着美元通过贸易账户大量流出、金融账户大量流入的现行回流模式发生改变,美元或将在贸易和金融账户中分别形成更为简单的内部循环流动,进一步降低美国对美元体系的依赖。如上所述,美国的贸易伙伴仍需要额外的美元用于外汇周转、储备和进口第三国产品,而新的美元循环模式并未显著简化贸易伙伴之间的流动,这些国家面临“美元荒”的风险不减反增。

TPP对发展中缔约国规定的过渡期较长,难以满足美国削减贸易逆差的迫切需求。2017年1月,特朗普下令退出TPP协议,然而,美国向全球推行“边境后”规则的本质没有改变,只是调整为另一种形式——通过同主要贸易顺差国展开贸易战,迫使后者同美国订立双边贸易协定,并谋求在协定文本中体现“边境后”规则。例如,2020年1月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就知识产权保护等问题作出较细规定,客观上倒逼中国完善有关法律和执法力度。

综上所述,美国的“脱钩”行动使之对美元体系依赖性不断降低,而美国的融资国在此方面的脆弱性并未因此发生显著改善,其最终后果将是:在美元体系“金融恐怖平衡”格局的一端,美国面临的风险大大减轻,其行动能够更少受到体系的约束;而居于另一端的融资国为美元体系承担的代价没有改变,将因美国更加灵活自主行动而支付更多调整成本,被动地维持体系稳定——“金融恐怖”的天平朝着有利于美国、不利于融资国的“失衡”方向倾斜。

“金融恐怖失衡”一经形成,意味着美国将具有在美元体系中恣意行动的能力,可以不必为美元承担更多国际责任。例如,美国能够基于经济利益而不再维持基本的主权信用,任由债务规模无限扩张,而融资国为避免体系崩溃不得不对超额的债务增量照单全收。美国亦可根据政治需要,拒绝偿付对个别国家的债务。2020年3月,美国众议员吉姆·班克斯(Jim Banks)提议清空美国欠中国的债务,“作为中国向美国传染新冠肺炎的赔偿”。由于目前“失衡”的格局还未产生,因此美国政府并不会重视该提议,但反之,“赖账”行为则是可能的。

中国应深刻认识美国对外“脱钩”的货币后果及其经济政治风险,尽早采取行动减轻对美元体系的脆弱性依赖。一是尽快完成经济增长方式由出口导向向内需拉动转变,降低由于中美“脱钩”导致美元收入减少而产生的政策代价;二是加大力度支持国内页岩油开发和高技术产品创新,减少对美元支付进口的依赖;三是探索更加稳健可行的人民币国际化路径,形成健康、可持续的人民币回流渠道;四是持续就美债问题引起国际讨论,尝试同其他主要融资国建立协调机制,对美国债务扩张施加集体遏制压力[12],延长美国“再工业化”周期,从而延缓“金融恐怖失衡”的形成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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