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疫情文学”及其社会启蒙价值
2020-03-02张光芒
张光芒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一、时势呼唤“疫情文学”,文学呼唤社会启蒙
2020年开春以来,“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球,空前地将全世界的每一个民族、每一个个体都牵扯进恐怖和惶惑之中。在此情境之下,时代与文学、社会与生命、审美与现实等一系列问题不能不引起我们重新思考。我们一度认为文学历来是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但这是对于文学较浅层次的理解。文学历来也是真相的探求者,但这也是对于文学较低层面的要求。文学应该如何回应现实?首先,要做的就是拒绝以非文学的方式进入现实。其次,需要我们对文学所面对的“现实”,或者说文学所思考和表现的这个“现实”,重新加以认识。严格说来,基于传统立场的文学写作所展现出的“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它远远不能触及现实的全部真相。诚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1]当昆德拉将存在视为小说审视的唯一对象的时候,这就已经完全突破了人们心目中对于文学反映现实的普通理解,重新定义了文学的“现实”。如果要问现实中的哪些内容值得书写,哪些内容容易被忽略,答案就在把现实视为存在的所有文学的努力中。
如果我们认可文学应该审视的是这样的“存在”:它并非昆德拉所说的“已经发生的”,它“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斗转星移,许许多多未曾发生的东西正在发生,许许多多非现实的东西正在不断成为现实。联系到这场疫情,以及这场疫情所导致的灾难,许多过去文学上忽略的问题突然凸显、暴露出来。无论是世界与个体这两个处在现实存在谱系上的两端的关系,还是科学理性与肉体感性这两个处在时空谱系上的两端的关系,都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和挑战。
全球化的狂欢,地球村的便利,信息时代的便捷,让每个个体在享受它们带来的莫大福利的同时,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潜在的可怕的威胁。人们突然发现,病毒也会搭上便车,长驱直入,即使最发达的国家也会陷入惶乱。人们也突然发现, “我”与整个世界真的是如此之近,近得可怕。再比如,有些精于算计的富足成功人士试图一路撒谎抢先登陆安全岛,结果丢掉工作,成为众矢之的。这时候,反倒是寸步难行的贫穷者更加安全,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既不精致,也不利己。这些新现象的背后,隐藏着许多人们意想不到的逻辑。文学就应该表现那些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的东西,揭示那些在现实生活中看不见的存在。
就表现瘟疫题材的文学创作而言,这种“看不见的存在”越来越体现为一种综合性的社会与人的问题,已经远非人与自然的关系所能覆盖。因之,我这里特意使用“疫情文学”的说法。从今天的社会生活对于文学创作的内在要求来看,这一概念相对具有更准确的综合性内涵。“疫情文学”虽然不是在这里第一次使用,但过去使用得比较少。人们往往更喜欢和更习惯使用“灾难文学”“灾害文学”“传染病书写”“瘟疫题材”“流行病叙事”等说法,但显然它们的侧重点及词语背后的文化意味具有极大的差异。“灾害”更强调自然灾害,或主要源于不可预知的根源导致的灾情。“灾难”强调了一定程度的“人为”因素,甚至是战争灾难之类的主要来源于人的因素,但在人与社会的问题层面上,“灾难文学”的叙事重心倾向于评估灾难的程度,描述灾难的悲惨,书写灾难之后的抢险、治疗和救赎,等等。至于灾难产生的根源,尤其是对那些人祸因素的深刻反思,在官僚主义与专业主义、利己主义与人道情怀之争等方面,更是缺少深入的思想挖掘和美学建构。而相对来说,只有“疫情文学”这一说法,意味着它不仅将灾难作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映,而且看到它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表现;不仅描写灾难的悲剧性,而且书写疫情的重重根源。在今天的时势之下,“疫情文学”作为一个概念,其内涵理应被生活重写和改写。
正在发生着并且其走向至今依然未知的这场百年不遇的大疫情,也是文学史上一次百年不遇的挑战和革新的契机,作家自然不会缺席。疫情引发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这些层面的重新思考,为人类反观自身提供了更新的视野,为个体反观自我提供了更多的角度,这也的确应该是“疫情文学”的职责和价值之所在。在一次采访中,媒体记者对笔者提出诸如这样一些问题:“在您看来,书写抗疫文学的意义是什么?”“疫情为人类反观自身提供了契机,这是否也是抗疫文学的职责和价值所在?”“疫情深刻地影响着社会和每一个个体。您觉得,像疫情这样的重大事件,真正意义上影响文学的表现是什么?”“您觉得,此次疫情将带给中国作家哪些重新的认识和思考?”我特别注意到,媒体喜欢用“抗疫文学”的说法。话语方式潜含着思维定势,“抗疫”自然就把人类视为一个整体,这个“人”的整体在抵抗瘟疫这个病毒的整体,那么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身之间的复杂关联及其思想维度与丰富的伦理内涵也就淡化了。
当然,在有些语境下,类似“抗疫文学”这样的概念姑且也可以使用。但“抗疫文学”的职责能担当到什么程度,它能展现出多么深刻的价值,它能否抵达无愧于这个时代的思想高度,却取决于作家们痛定思痛后咀嚼、反思和建构的可能性,也有待时间的检验。加缪的《鼠疫》之所以成为伟大的“抗疫文学”,是因为它建构了那个时代应有的文学价值。《鼠疫》既隐喻了法西斯战争带给人类的灾难,也构建了“鼠疫即生活”的存在本相。今天全球化时代的“抗疫文学”与二战时期的《鼠疫》相比,面对的现实与存在的问题要更加复杂。《鼠疫》回答的问题放在今天来重新回答一遍,如果答案相似的话,恐怕是远远不够的。比如《鼠疫》中描写的封城,效应巨大,但今天的封城就不可能再产生如此巨大的效力,《鼠疫》暗含的空间救赎的可能性今天已不复存在。
像“新冠疫情”这样的重大事件,已经在事实上影响了世界的进程、全球的格局,真正意义上影响文学的表现也将是多元的和综合性的,它既应包括社会启蒙与个体启蒙的良性互动,也应包含自然生态启蒙与生命意识觉醒的良性互动,还应当深入到伦理道德净化与现代自我启蒙的良性互动之中。
面对2011年日本大地震,日本著名导演北野武写下了这样的灾难诗:“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该诗句在“新冠疫情”暴发的当下常被人们引用和激赏,由此说明:一方面,我们的社会机制要通过有效的运作将灾难之下的死亡数字降到最低;但另一方面,我们更应该清楚,通过严密的科学预测与制度保障防患于未然,将奉献和牺牲的代价降到最低限度,有着更大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的文学既要意识到灾难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同时还要更自觉地意识到,死了的这“一个人”,在死亡之前也许已经面临“两万次”濒临死亡的绝境。
笔者曾经在一次文学对话中表达过这样的忧虑:“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经济建设、增长是中心话语,人本主义是中心话语,可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遭到破坏。有证据表明,随着人类与自然的日益疏远,自然报应人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而且烈度越来越强。人类自以为建立了越来越安全的社会,而事实上这个社会正面临着越来越大的风险,自然的一次小小反抗就有可能使这个社会陷于混乱和恐慌。类似的风险在今后还会更多地变成现实——如果我们继续与自然为敌的话。非典病毒的猖獗警示人们对人本主义、发展主义等现代性标志性概念进行反思,而在文学内部,生态文学与生态美学的提倡与高扬也必将产生一定影响。”[2]2003年的“非典”之后,我就常常想,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对于战争、社会动乱等少有切身的记忆,但一提起“非典”,却真正是不寒而栗。短短几个月的“非典”,深刻影响了整个社会,从政治、经济、文化,到世界观、人生观,甚至是每个个体的生活态度和心理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将2003年之后称为“后非典”时代似无不可。文学作为历史灾难的反抗者、反思者,作为一个时代最为灵敏的感应器,必然会产生强大的感应。由此,我在有篇文章中提出“后非典文学”这一说法,试图考察“非典”是否影响了文学创作及它的走向,以及是否产生了典型的“后非典文学”。由于这是一个新的话题,进行深入讨论难度颇大,我与晓华、汪政、贺仲明、何平、傅元峰等著名批评家认真严肃地反复讨论和争论多次才形成了那样一篇文章。现在看来,那篇文章的立意和观点的确有些价值,在最近又重新引起了一些关注。
不过,就现在来看,我认为“新冠疫情”对于文学的影响要远远大于“非典”,对于文学的深刻推动作用也要大得多。这不仅是因为这场疫情的涉及面、灾难性比“非典”严重得多,更重要的是,这场疫情更多地呈现为一个综合性的社会问题,而且也是一次全球性的灾难危机。它对文学的深远影响会表现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伦理、道德、信仰等全方位的层面上:大至国际政治经济,小至家庭个人;大至地缘民族关系,小至友朋伦理;大至人类命运共同体,小至个体自我认知。社会机制与人的存在显示出更多的可能性的萌芽,这必然倒逼文学的深度革新和自我突破。就此而言,我认为《鼠疫》这样的作品必然会诞生,如果国内不出现,国外必然会出现;如果近期不出现,过几年也必然会出现。
沿着这样的思路考察当代文学创作,我们会发现,非常典型的以疫情本身为书写对象的“疫情文学”并不多见,但不妨碍我们从较少的一些文本中考察一下疫情书写的思想脉络与审美上的新气象。特别是对于有些文本来说,其独特的社会启蒙价值与审美意义也许过去受重视的程度不够,比如就像池莉的《霍乱之乱》,其中闻达这一人物形象,不易引人关注,但今天却恰恰在时间的错位中满足了广大读者的阅读期待,更能够与人们的审美焦虑碰撞出心灵的火花。
二、书写潜在的功德,塑造潜在的英雄
根据点点的原创剧本《人命关天》改编的都市医疗题材剧《急诊科医生》,其中也涉及到一小部分疫情题材,具体体现在第26、27集中。急诊科来了两位刚从非洲乌干达回来的病人,江晓琪根据症状大胆怀疑他们感染了传染性新型冠状病毒。后经疾控中心检测,两位病人的确是受到了冠状病毒感染,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病毒毒性较小,不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尽管如此,江晓琪及其同事的表现却值得称道。一方面,他们表现出了高度理性和科学的专业精神,未出现误诊、误判,面对非常规疾病也没有犹豫不决。另一方面,他们表现出了高素质、高效率的职业道德和崇高责任感,能够迅速采取行动,既当机立断将急诊科关闭隔离,又立即请求市里紧急调动大批警察和疾控防疫人员进入医院,并迅速布控到位。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急诊科的几位主人公都表现出了毫不犹豫的牺牲精神,面临生命危险仍坚持疫情时应有的医疗规范和应对要求。
假如这次冠状病毒的毒性很大、传染性很强,同时再假如江晓琪他们有所犹豫、有所拖延,并在请示汇报的过程中来一番扯皮,那么就会有疫情暴发的极大可能,其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得力于医生及急诊科负责人正确、及时、负责的行动,即使冠状病毒毒性大、传染性强的假设仍然存在,那么也能够避免病毒的大面积传染,不至于酿成公共卫生危机事件。剧本的名字“人命关天”,是针对急诊科医生就有急诊需求的病人而言的,强调的是急诊科医生在神圣职责的要求下,存在着一个需要人们重视的现象,即在急诊科医生那里,在技术上乃至在态度上,哪怕有一点小小的问题,都有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但是,对于疫情来说,“人命关天”的说法就远远不够了。一旦疫情肆虐起来,那将是无数人的灭顶之灾,有时甚至是国家、民族的灾难,在21世纪全球化的背景下,它更容易演化为人类的灾难、地球的灾难。特别是在疫情正在改变整个世界的今天,“世界大疫”甚至较“世界大战”更可怕,这是以前人们未能充分预估到的。
可以说,疫情题材是个极其特殊的写作对象。我们不能因为《急诊科医生》里冠状病毒的毒性小就可以低估江晓琪、何建一等主人公的重大贡献。急诊科隔离期间的高度紧张绝非神经过敏,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工作作风、业务素质、职业精神与道德情操,具有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无论怎么高估都不过分。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评估必须包含着对于潜在的公共卫生事件暴发的可能性的评估以及对于他们的潜在贡献的评估。在此,文学艺术凸显出了特殊而无可替代的社会启蒙和预警功能。
如果说《急诊科医生》里的冠状病毒不足以导致人传人的现象大量发生,那么在池莉的《霍乱之乱》(1)是池莉最初发表于《大家》1997年第6期上的一部中篇小说。参见吴义勤:《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年中篇小说卷》,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92-331页。中,臭塘乙村出现的病毒则是实打实的霍乱,假如应对稍有不慎,必然引起大流行。所以在实际应对《霍乱之乱》中的疫情苗头,则潜藏着更大的危机。《霍乱之乱》以防疫站与臭塘乙村为主要场地,叙写了从霍乱出现到被成功扑灭的过程。鼠疫、霍乱、天花这三种病,作为起病急、传播快、死亡率高的烈性传染病,分别被冠之以一号病、二号病、三号病之名。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以为已经控制或者消灭了这三种传染病,甚至错误地认为它们将来永远不会再出现。但是,人类对于大自然的无知和蔑视都将付出代价。一所医院向防疫站报告他们发现了一个霍乱病人,防疫站马上行动起来,得力于闻达等人的责任担当和科学高效,不但把臭塘乙村的霍乱病人全部治好从而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大流行,而且让这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荒诞的村庄”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由于这次行动实际上一直按要求实行“严格保密”,连村里得病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面对严厉的封锁行动,这些村民开始以为是有关部门因为他们超生而来抓他们,后来发现并非是来惩治反而是来帮助他们并且还承认了他们的身份,所以他们在事后千恩万谢。
故事最终,这场霍乱之乱被消灭于萌芽初期,而小说所揭示的这场胜利的根源,流露出作家意味深长的叙事伦理。实际上,任何病毒、不管是几号病并不是最可怕的,人类对病毒的科学认识和治疗手段总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即最可怕的不是“天灾”本身,而是在于它的“人祸”成分有多大。《霍乱之乱》中,“疫情”二字所包含的意蕴即指向人与社会两个综合性的层面。战胜疫情的原因之一可从社会层面来分析。各级领导和相关部门在关键时刻,既听从专家的意见,也对于防疫站有求必应。他们虽然平时对防疫站大大小小各种工作或者设备上的要求不一定能及时回应,但此时却一反常态,使人们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一个本以为可有可无的小部门的重要。闻达也被他们赋予“绝对的权威”进行全面指挥应对。原因之二则是从“人”的角度着眼。这一方面则是因为有以闻达为典型代表的防疫专家,他们时刻准备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来不松懈,平日所思所想以及所努力、所追求的就是一旦哪天出现了传染病,他们便可以在第一时间迅速、及时、高效地消灭它们。
但是,《霍乱之乱》的“乱”字隐含了更深刻的社会启蒙主旨及思想意蕴。从表面上看,从一时一地的故事来看,这场霍乱从“乱”到“治”,固然是胜利了,但同时也潜隐着极其严重的结构性危机,这一思考路向仍然暗含在战胜疫情的两个层面之中。
就社会层面而言,防疫机制存在极大的漏洞和隐患。一切与防疫相关的机构、组织和人员,仅仅是在这场危机发生的短暂时间段中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如果在这个时候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的话,结果会更加糟糕。其实,受到重视也不能仅仅限于需要的时候。事前,闻达所在的防疫站就是个清汤寡水的地方。更有意味的是,如此重大的行动胜利后,根本“没有我们所期待的辉煌”“没有张灯结彩的表彰和大大的奖状”“赵武装的有关论文当然也就不可能寄到世界卫生组织去了”。不只如此,由于消灭瘟疫期间领导下令调用了很多当地其他部门的资源,事后这些部门纷纷找上门来要求弥补损失。大会小会上大家讨论的反倒是防疫站暴露出的一些问题,甚至“有人议论说闻达太狂妄了一点。有人说闻达这个人好大喜功,贪大求洋”。经过此事,大家都回不到从前了。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干脆放弃了这一职业,改考其他专业,彻底转了行,而赵医生通过努力,几年后做了令人羡慕的内科医生。
第二个层面,就“人”的因素而言,作者在闻达这一形象身上寄托了小说最深刻的思想重心。闻达这一独特的典型人物的成功塑造,也正是小说最高的美学成就之所在。闻达是少有的把防疫当成“梦想”、把工作当成事业的人。他认为:“与其随波逐流,不如选择一个自己的梦想。有时候一个人坚持做梦,梦想可以成真。”他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次鼠疫,现在又遇上了一次霍乱。他始终坚持研究多种传染病,甚至相信“将来还会有奇迹发生”。他专注于传染病的研究,以至于在周围人的眼中,他完全“游离在大众的世俗生活之外”“谁都不可能与他谈心”。
说起来,他一生只有两次辉煌。第一次就是1952年的时候,黑龙江出现了鼠疫,他主动请战,提出的紧急方案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后来还因此光荣地被特邀出席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第二次就是多年之后的这次霍乱,他终于“又抓住霍乱了”,他坚信一定会战胜它。这种“在提法上已经被消灭的烈性传染病”再次出现,并且疫情还发生在“一个理论上并不存在的地方”,要不是有闻达这一人物形象,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完美地打赢这场阻击战的胜利。
面对不理解自己的妻子,闻达罕见而自豪地说道:“霍乱为什么又叫二号病?它是威胁人类生命的第二号烈性传染病。问题还在于,他们没有谁了解霍乱,只有我,我一直在研究它,明白吗?”连妻子也只当他是在吹牛。当听说霍乱发生的时候,聚集在一起的有关部门人员及官员几乎手足无措,在这关键时刻,闻达毫不客气地“一口气”对大家宣布了他的八条意见,这八条意见机智周到、条理清晰。面对复杂的情势,闻达像一个亲临战场全面指挥作战的将军,不但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而且实实在在地打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
可以说,闻达是一个高明的甚至带有狂人气质的防疫专家,他平时安静沉潜、卑微无名甚至不可理喻,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在疫情到来时的那一刻猛然间暴发出强大的能量和光芒。应该说,他是一个“潜在的英雄”。他没有直接救治很多中毒者,也没有因为在抗疫中英勇表现而光荣牺牲,那种以鲜花和荣誉来相迎接的英雄待遇永远不属于他。换言之,他不会在社会上成为时代的英雄——但这恰恰体现出他的真正优秀和伟大。
作为一个个性丰满的典型人物,闻达性格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最终既没有向外在投降,也没有向自我妥协。“霍乱之乱”结束后,防疫站的几位同道纷纷改行,另觅出路,只有闻达回到了从前,“他的脸又垮了下来,目光躲闪”,“两只不同的皮鞋又穿在了他的脚上”。而且因为性格原因,他竟然连防疫站站长都没当上。小说不但敏锐地写出了“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的社会之弊,而且写出了防疫站医生人心的变化。让我陷入深思的还有:正是这样一个没出息、备受打击的闻达,潜在地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是否应该有人算一下这笔账呢?
从闻达形象的艺术塑造上,我们感受到作家对于小说题材的关注重心及赋予其承担的千钧重负,深刻地展现出“疫情”的本质是人与社会多层面综合性的现代性问题。实际上近年来,有些敏锐的作家在涉及灾难书写时,开始关注这种“潜在的英雄”形象,表现出思想突破的时代气象。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岗秘卷》成功地塑造了“我们的父亲”老十哥这样一个性格鲜明、内涵丰富的人物形象,并且这个形象还成为当代文学史上少有的新的审美典型。老十哥有一个被组织上特别看重的本事,即他在《组织史》中对个人的简短介绍,特意写上的“擅游泳”。“擅游泳”只能算是爱好,老十哥真正的本事是把这一专长用于抗洪救灾,更重要的是他与别人的抗洪救灾还不同。他做某一区区长时,当地发生了特大洪灾,给别的区造成了大灾害,而他竟然能够冒死保住水库,避免了水灾泛滥。当别处的水库再有类似的险情时,总有人火速找老十哥前去救难。像第一次那种九死一生的可怕冒险,后来他至少又经历了近十次。而且他每次换到别的区做区长时,总是暴风雨袭击的时候,而他将去上任的那里,水利工程隐患又一定是非常严重。
然而,结果却是:有的人因为洪水成灾后的抢险救灾而牺牲,成为被大张旗鼓加以宣传的抗灾英雄;有的人在洪灾面前表现勇敢,救了不少人,因此被视为贡献大,得到了提拔重用;老十哥却总是那么普通平凡,抑郁不得志,因为他擅长未雨绸缪,精于排除隐患,所以洪水在他所在的地方泛滥不起来,死不了人,自然也不用救人。如果说那些被重视的英雄的确是在灾情发生后作了贡献,而老十哥所作的却不仅仅是一般的贡献,更是无量功德,《霍乱之乱》中的闻达也是一样。如此“潜在的功德”,这般“潜在的英雄”,理应受到理解和重视。
三、昭示责任伦理,探寻人性辉光
除了《霍乱之乱》等文本外,迟子建的《白雪乌鸦》以及毕淑敏的《花冠病毒》等长篇小说亦属典型的当代“疫情文学”代表作,它们在对病毒、瘟疫笼罩下的社会现实与个体心灵图景的书写中也都呈现出可贵的敏锐与勇气。毕淑敏多年来一直关注疾病这一母题。她根据亲赴抗“非典”前线采访素材创作的长篇小说《花冠病毒》,就是她对于社会现实和生命的关注与疗救这一主题的升华。迟子建在《白雪乌鸦》中,则以一以贯之的平民视角和隐忍、沉静、内敛的叙事笔调,描绘了人们直面死亡威胁的生活状态、爱恨离愁及心路历程。两位作家的叙事风格和艺术手法不同,但都显示出浓郁的人文情怀,通过探寻人性辉光,昭示以责任伦理为核心的社会启蒙价值。
上述作品书写疾病、瘟疫等给社会、个体带来的巨大灾难,在观照现实问题的同时更切入人物内心世界,发掘隐藏在冰冷理性的数据背后的个体之痛。在《红处方》《拯救乳房》等文本中,毕淑敏在淋漓尽致地揭示毒瘾、病毒对个体、家庭、社会的伤害的基础上,对其背后的心理根源如纵欲、自私、贪婪及其造成的疾病情结如隐忍、自卑、自我意识的丧失等进行了深入剖析。以1910年冬至1911年春哈尔滨暴发的一场致使数万人丧生的鼠疫为史实依据创作的《白雪乌鸦》,则将笔墨切入疫情笼罩下的哈尔滨傅家甸,全景式书写那一段民族伤痛的历史岁月中小城民众的悲欢离合。瘟疫的暴发流行打乱了傅家甸的平静生活,老实男人王春申老婆的相好巴音暴毙街头,拉开悲剧的序幕。乐善好施的周济一家祖孙三代感染病毒而亡,美丽优雅的俄国演员谢尼科娃和女儿也不幸香消玉殒,接连发生的人伦惨剧使得傅家甸宛如人间地狱,恐怖气氛在每个人心头罩下阴霾。崩爆米花的、锔缸锔碗的不见了踪迹,小店铺门可罗雀,街上的老榆树都像是空了心,“傅家甸像一艘锈迹斑斑的船,沉在夜色中,人们对疫病由恐惧到无畏,但随着又一波死亡高潮的出现,恐惧又像死鱼一样,浮出水面”。经历过“非典”和“新冠病毒”的肆虐之后,这样的文学性描写更易引发读者共鸣,令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从而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在灾难面前,个体的伤痛与无助、人性的善恶与复杂表现得更为集中而鲜明。优秀的“疫情文学”在书写疾病、病毒带来巨大伤害的同时,也致力于揭示灾难下人性的复杂多元,既对假丑恶进行犀利的批判,更在遍野哀伤、黑暗恐怖的氛围中寻求、敞开人性的辉光。毕淑敏在《花冠病毒》自序中说:“我始终迷恋于人的生理相似性和精神的巨大不相似性。竭愿力求精准地解剖和描绘这些差异,从中找到潜藏至深的逻辑。”[3]2她强调自己正是通过文学叙事来揭示这些差异的深层逻辑,从而“探寻人性的丰富和不可思议”[3]2。多年来,她的创作始终贯穿着这样的自觉意识。如果说《红处方》《拯救乳房》对吸毒者、乳腺癌患者的多样化内心世界和人性风景的摹画令人难忘,那么《花冠病毒》既穷形尽相地嘲讽了那些在国家民族的危难时刻窃取毒株、见利忘义的利欲熏心之徒,更歌颂了普通市民罗纬芝、化学家李元、医生于增风等在抗疫一线无畏斗争的英勇之士。
我们在《白雪乌鸦》中,同样深深领会到人性的复杂,也感悟到极端状态下真善美那种不能被泯灭的宝贵之光。《白雪乌鸦》没有采用展现主角人物戏剧化的人生转折这样的手法来一味渲染悲情,而是用一个个意象或者事件串联起众多人物。在疫情这个巨大镜像的映衬下,这种多层次、多结构勾勒芸芸众生图景的叙事手法,将人与人、人与城关系的复杂多元展现得更为透彻与厚重。小说中虽不乏翟役生、周耀庭等无耻之辈,但更有勇挑重任、临危受命的道台、医官,重情重义、扶危济困的商人,大仁大义、舍己为人的马夫,诗意琳琅的厨娘,以及充满悲悯情怀的外国友人,等等。作家深入这些人物的内心深处,发掘支撑他们走过大灾大难的精神力量。
瘟疫的暴发和流行使得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境遇空前凸显,每个人都身在其中,无法逃离。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个体选择和他人选择紧密相连,责任意识成为人性中至关重要的内容和环节。在它的锻造与磨练下,善良、温柔、理性甚或先进、专业、文明等这些美好品质才会发出更加璀璨的光彩。《白雪乌鸦》对此进行的充分挖掘和描写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于驷兴、伍连德、周济、傅百川,到王春申、翟芳桂、谢尼科娃等这些原本分属不同阶层,拥有不同家世、身份、职业甚至国籍的人。他们性别不同、性格兴趣各异,然而在疫情的考验面前,他们都表现出了对抗疫救灾义不容辞的胸襟,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历史赋予的社会重任。而这种责任意识,促使他们原本拥有的美好品质进一步凝聚、绽放、升华:傅百川经道台于驷兴首肯为百姓免费熬制中药、制造口罩;周济不顾危险主动为隔离群众做饭送饭,最后一家三代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普通百姓王春申在儿子、老婆死后不顾个人安危运送尸体;道台于驷兴心系百姓安危,而不仅仅是担心丢了乌纱帽,“他不怕革职,只要有一间书斋,能品茗听雨,抚琴赏雪,他就知足了”。作家自谓在该小说中“并不想塑造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虽然伍连德确实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我想展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4]257。也就是说,作者“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4]242。细细品味我们发现,作品中不同人物自发或者无意地对责任伦理的践行,也许正是作家所追求的人性“微光”和“生机”的核心动源。
在马克斯·韦伯看来,现代个体应当顾及自己行为的可能后果,意识到对自己行为后果的责任,遵循责任伦理的人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会无视言行引起的不良或罪恶的后果,并将其推脱给上帝或者归罪于他人与社会。[5]与此同时,责任伦理的践行也提醒人们在加强自律的同时,也要做好冲破重重阻碍,勇敢对抗保守、反动、黑暗势力的准备。社会启蒙的这一维度在“疫情文学”创作中得到了较为突出的表现。抗疫的过程也是现代理性精神突破传统思想文化意识中那些不良因素禁锢的过程,在对这一过程的书写中,文学展现出独特的认知功能和艺术魅力。
这一点在《白雪乌鸦》中对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伍连德的塑造上表现得十分明显。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伍连德临危受命,亲临一线指挥抗疫。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令人胆寒的瘟疫病毒,还有传统思想意识束缚下的隔膜。老百姓嫌弃消杀的味道,乱丢污秽,没有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这一切对隔绝病毒传染造成很大阻碍。他的同行曾经磨破了嘴皮子劝说大家改变陋习陈规,但应者寥寥。在科学理性与传统意识的对抗中,伍连德显示出过人的胆识和强烈的责任感。他不惧个人安危解剖尸体寻找传染源,雷厉风行地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指挥百姓戴口罩、封城、隔离。国人讲究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为了彻底隔绝病毒,伍连德不怕犯忌、不畏流言,下令就地焚烧尸体。面对不理解甚至被说成是“杀人狂”的谩骂和冷眼,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勇于担当,一丝不苟地践行医官的职责,终于为抗疫赢得机会,拯救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而在亲临抗疫一线的短时间内,巨大的压力使得这位青年才俊白了发丝。
力挽狂澜的伍连德令人敬仰,体现出了医者仁心的悲悯和义不容辞的担当,将责任意识升华为坚定信念,在百年前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中透射出现代启蒙精神的曙光,信念之于个体生存的重要意义毋庸置疑。在齐心抗疫的官员、商人、普通百姓之外,《白雪乌鸦》还塑造了一些令人过目不忘、具有独特精神气质的人物形象,比如仗义豪爽、侍母至孝的秦八碗,高雅冷傲、在丈夫去世后慷慨赴死的陈雪卿等。他们信仰不同,或以孝立身,或为情执着,但都是自己信念伦理的遵循者,前者获得傅百川的敬重,后者死得唯美而纯情,“好像一个去花园剪花的美少妇,为姹紫嫣红的花朵所陶醉,睡在花丛中了”。
小说更描写了信念支持下的责任意识的崇高和伟大。陈雪卿死前将自己的家当和孩子托付给出身最低贱、身世最飘零的翟芳桂,原因就在于后者是陈氏眼中最有责任感的人,她始终温顺、坚定、自律、隐忍地迎接生活的一切苦难,不为利益所诱惑,灾后将所有的大豆卖给民族企业,最终赢得老实人的真爱。陈雪卿对翟芳桂的托孤具有深刻的象征意蕴。无独有偶,平日老实窝囊、被老婆戴绿帽子、一直逃避现实的王春申,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却展现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没有为老婆情人的死幸灾乐祸,也没有为儿子的死而自暴自弃,而是摒弃恩怨,释然豁达,不顾个人危险,毅然投入防疫一线。这与其内心深处的精神信念息息相关,其大仁大义的情怀在危机时刻催生出强烈的责任感,使得这个小人物的内心迸射出浓烈的人性之光。优雅高洁的谢尼科娃将信念化为慈悲,在教堂为疫情募捐而献出宝贵生命,在爱慕者心中留下了永恒美丽而青春的面庞。还有那些不起眼的贩夫走卒,如卖烧饼糖葫芦的、崩爆米花的、开面馆的,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逃避之后,也焕发起为自我和家人而斗争的中国老百姓最淳朴的生存意志,承担起各自养家糊口的责任,为死气沉沉的小城注入丝丝温暖的生气。
毕淑敏笔下的不少人物形象也被赋予了这种责任意识与担当信念。作家曾经回忆自己专程去加拿大北部山区观看北极光时的情景:“那一夜,我两次看到北极光。除了有绿色的极光,还见了红色极光。据说北极光是通往天堂的阶梯,看到红色北极光的人,会有加倍的幸福。”[3]4她知道北极光对于幸福其实是没有什么效力的,她念念不忘的是那光的象征意义:“在身体和心灵遭遇突变,像本书中出现的那种极端困厄的状况,最终能依靠的必有你的心灵能量。”[3]4的确,心灵能量能够支撑人们战胜恐惧,践行历史、社会、生活赋予的使命。比如《花冠病毒》中的李元和罗纬芝,一个是曾经感染病毒、侥幸生还的普通平民百姓,一个是化学家,都不是医务人员,但他们在大爱无私精神的支撑下,为了人类共同命运甘愿赴险,奔波在抗疫最前线。而作为医务人员的代表,于增风研究病毒、解剖尸体,身染病毒亦无怨无悔,以高度自觉的责任感践行救死扶伤的伦理信念。《红处方》《拯救乳房》等小说也在对心灵能量与人性之光的探寻中体现出作家的人文胸怀:《拯救乳房》关注病患心灵痛楚和精神尊严,呼喊自我意识的重构;《红处方》中的支远为了拯救毒品吸食者庄羽而不惜以身试险,凸显爱的无私,更展示出其责任信念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