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的沙穴
2020-03-01魏永珍
摘 要:《砂女》(1962)是日本作家安部公房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自出版以来获得了诸多奖项,1964年又被改编为电影上映。作品通过奇幻的设定,运用写实的手法,描述了一个被困在沙穴中试图逃跑的人物故事。本文将围绕作品的主题,通过文本分析,解开这部作品的内在含义。
关键词:安部公房 《砂女》 莫比乌斯环
《砂女》是一部失踪者的物语,讲述了被困在沙穴中的昆虫采集者仁木顺平的逃脱经历。作品由开篇序言“没有惩罚,就没有逃脱的欢愉”,主体情节31节,以及卷尾的“催告”和“审判”两份公文构成。开头和结尾部分由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多站在现在,对过去进行一种客观的描述。主体部分由第一人称主人公“我”——仁木顺平来进行叙述,多表达内心的感受。全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闭锁结构。
主体情节31节中有24节都在描写主人公试图逃脱沙穴的过程,可见其逃脱意愿之强烈。其中,主人公实施了三次逃脱计划,尽管全部失败,但他似乎也没有放弃逃脱的信念。在第28节中,他还曾想通过制造捕鸟陷阱来抓捕乌鸦,靠乌鸦传信从而逃脱。主人公几乎用尽了所有可能的逃脱手段,可以说从沙穴逃脱就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坚持和希望。在作品最后,主人公偶然有了一次逃脱的机会——女人因宫外孕被村民送去治疗,爬出沙穴的绳索被留在了原地。然而,面对这样的好机会,主人公不仅没有逃脱,反而只是爬出沙穴,看了看大海又返回其中。到此,作品戛然而止,只附上了主人公失踪的两份公文。因此,如何理解这一反常和矛盾的结局,是理解《砂女》主题的关键。本文将通过分析文本,解释《砂女》中的反常结局,围绕主人公“逃与不逃”的行为,来反思作品主题。
一、“逃与不逃”
对于《砂女》结尾部分,主人公由“逃”变为“不逃”的行为,学界有多种解释。佐佐木基一认为《砂女》是一部改革者的物语,主人公通过发明“蓄水装置”,显示出改革的可能性。渡边广士也把主人公当作一位改革者,认为主人公遇到的困境其实是改革者的困境。矶贝英夫和小泉浩一郎将《砂女》中主人公最后的变化看作是一种积极的转变,让其重获新生。田中裕之虽然对佐佐木基一的改革者言说抱有怀疑,但认为主人公最后的改变是一种从思维定式中解放的积极行为。以上学者的论述,不论通过怎样的视点来解读《砂女》,都将主人公的改变理解为一种自发的、自身采取的积极改变。
与上述观点相反,三木卓就佐佐木基一的改革者言说进行了批判。他认为主人公制作的蓄水装置不过是偶然发现,这种所谓的变革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幸田国宏认为《砂女》中的主人公是当时资本主义社会中“欲望”的代表。在那样的环境中,自由会被欲望束缚,人会不断重复掉落欲望的陷阱。这一种观点认为主人公的改变其实是一种消极的行为方式。
通过阅读作品不难发现,主人公虽然在结尾部分主动放弃了逃脱的机会,但是全文四分之三的篇幅都在描述他是怎样逃脱沙穴的。因此,可以说结尾部分主人公的改变是一种违背了前文信念的行为。笔者认为,要理解作品真正的内涵,就有必要重新审视上述两种观点,并将其结合起来看待。
二、“逃不出的沙穴”
1985年,安部公房在接受NHK采访时说,莫比乌斯环是一个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他将其投射到了《箱》《墙》《砂女》中。因此,笔者认为利用莫比乌斯环现象来解读《砂女》,是一种比较稳妥的方式。在进入文本分析之前,有必要对莫比乌斯环进行解释。莫比乌斯环是德国天文学家、数学家莫比乌斯發现的一种现象(1858),即将带子扭转半周后,将一端的正面与另一段的背面粘贴在一起形成的环状曲面,所形成的曲面具有不分正面与反面,或不分左旋与右旋的性质。笔者认为,《砂女》中的主人公就被束缚在一个莫比乌斯环中,反反复复,不能逃脱,结尾放弃逃跑的行为不过是又开启了一个莫比乌斯环。
(一)莫比乌斯环的一面
“姓名:仁木顺平。三十一岁,一米五十八,五十四公斤。头发稀少,大背头发型,不用头油……服装,大概是采集昆虫时穿的工作服,上面贴的正面照,是两个月前拍的。”(11-68、69)a可见,主人公原本是一位十分平凡的教师,并无特殊之处,且他对自己的工作十分不满:“学生们每年都像河里的流水,从自己身边越过,奔流而去,只有教师必须留下来,像深深沉在河底的石头。”(11-68)他前去采集昆虫“也并非出于对分类学的关心,更不是为了寻找中药的材料”,“采集昆虫标本,还有更朴素、更直接的乐趣。那就是所谓‘发现新种类的乐趣。只要你有所发现,那你自己的名字也就能和昆虫长长的拉丁学名放在一起,用斜体字写进昆虫大图鉴里去呢。而且,恐怕还能半永久地保存下来。即使形状改变,但如果那虫能长长地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话,就会显出努力的效果来”(2-8、9)。也就是说,他因厌烦了枯燥无味、反复无常的教师生活,想要有所改变而前去采集昆虫。但是,采集昆虫也并非他的兴趣爱好,他只不过是想将其当成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当成他无聊生活中的一个“希望”。
(二)莫比乌斯环的另一面
前往沙丘采集昆虫的仁木顺平因错过末班车,只得留宿在当地村落。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村民热心帮助,让他在村落中留宿一晚;可当他第二天想要靠前一天进入沙穴的梯子爬出去时,才发现沙穴中的女人和村民们故意拿走梯子,把他困在这里。后来,他实施了三次逃跑,却都以失败告终。作者在描写主人公的逃脱过程上花了大量笔墨,通过文本分析可以发现,主人公想要逃脱的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是主人公无法接受沙穴中的生活,其二是主人公无法割舍原来的生活。
刚进入沙穴时,仁木顺平根本无法接受沙穴中的生活方式:当女人为他端来饭菜,又撑起大伞时,他不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当女人跟他说沙子有腐蚀性时,他又是满脸的不信与鄙夷;当女人铲沙时,他又开始批判村民的愚昧与无能等。可见,主人公从一开始就对沙穴的生活极其抗拒和蔑视。当他逐渐了解了沙穴生活后,他又对每日清沙的女人说道:“可每天这样干,简直就像为了清沙而活着似的嘛!”(6-34)他认为这样的生活不过是无谓的重复劳动,毫无意义,所以不断地想逃离这个仿佛原始部落的地方,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他曾感叹道:“自己有正经的户口,有正当的职业,老老实实地缴纳税金,还有医疗保险证,难道允许把这种正正经经的大人,当成老鼠、昆虫似的张网捕捉吗?简直不相信。”(7-44)在他看来,这许多的证件恰恰是证明他存在和身份的东西,他无法割舍这许多的证明和身份,也无法真正割舍原来的生活。
(三)莫比乌斯环的终结
经历了几次逃跑后,仁木顺平不断思考自己过去的人生,同时也在不断适应沙穴中的生活。而他最后放弃逃跑的原因恰好与上述两个想要逃脱沙穴的原因相呼应:其一,他逐渐适应了沙穴生活,并且想要继续研究沙穴中的蓄水装置;其二,他可以完全割舍过去的生活。首先分析第二点原因。在逃脱沙穴的过程中,他发现,“还有令人害怕的烦琐东西,牢牢对应着这种‘确认以及‘秩序之麻烦,所有种类的证明书……合同书、资格证、身份证明书、使用许可证、权利书、认可书、登记证、携带许可证、工会会员证、奖状、支票、借用证、临时许可证、承诺书、收入证明书、保管证,甚至到血统证明……看来是要把你所能想到的纸片,来一个总动员”(20-123)。此时,主人公对自己原来的身份认同已经产生了瓦解,认清了过去种种的身份证明不过是一种束缚。在他发现了沙穴中水桶的“毛细管现象”时,他认为,“看什么东西都小得像虫子似的。趴在那儿的,是在办公室里喝功夫茶的同事们。……他没有一点嫉妒的心思,他只是把这些小小的虫子想象成‘点心型的。所谓点心型的,就是有轮廓而没有内容的东西”(31-209)。同事们的生活可以说就是他原来的生活,现在他对那种生活方式已经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是充满鄙夷。正是因为他完全割舍了过去的生活,也就没有逃走的必要了。
能够与过去的生活诀别是他放弃逃脱的一个理由,而另一个理由,就是他逐渐适应了沙穴生活,并发现了沙穴的蓄水原理。“假如这个实验成功的话,那就再也不会因断水而投降了。岂止如此,这沙子整个就是一个水泵似的。男人为了平息过快的心跳,甚至需要屏气凝神,静静蹲下。当然,他还没有同别人说的必要。万一有情况,他还是十分要紧的武器呢。”(31-207)“尽管如此,笑还是自然地满溢出来。关于‘希望的事,他当然能保持沉默,但要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却是十分困难的。”(31-207)“洞穴的底部,依然什么变化也没有,但他的心情却像登上了高高的塔顶。世界变得本末倒置,也许‘突起的部分和‘坑洼的部分倒了过来。”(31-208)可见,主人公在偶然发现了沙穴中水桶的毛细管现象可以用来蓄水时,便将此发现视为珍宝,内心的喜悦与激动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胜利和自由。对于他来说,这个蓄水装置,就是他生活的希望,是让他在这个无聊的洞穴中生活下去的全部希望。甚至当最后爬出沙穴的绳索遗留在原地时,主人公心里想的也不是趁机逃跑,而是如何继续研究蓄水装置。
(四)莫比乌斯环的复始
仁木顺平本是一位普通教师,做着日复一日的工作,连他自己都感到无聊和苦闷。为了有所改变,他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昆虫身上,希望通过找到新型昆虫而名垂千古。可还没等有什么发现,他就被村民们困在洞穴中,无法出逃。从这个节点开始,他就走向了莫比乌斯环的另一面,过起了一种反转的生活。这种生活与他之前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他三番两次地逃脱,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回到过去。可最后,当他发现了蓄水装置,也认清了自己过去的生活不过是被装在各种束缚中不自由的生活时,他放弃了逃跑。
然而,即使他发现了蓄水装置,此后的人生也不过是开启了又一个莫比乌斯环,原因是:第一,村民不可能接受他的发明;第二,他的自我认知又回到了原点。沙丘中的村民过着一种原始的部落生活,每天通过清沙、卖沙维持生计。仁木顺平曾质疑过这种生活方式,也表现出了极其不满意和鄙夷的态度。面对不断清沙的女人,他问道:“为什么不去好好地修筑防沙林带呢?”女人只回答说:“计算下来,还是现在这办法来得便宜呢……”(6-34)村民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善村落的生活,然而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实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之举。此外,小说中多次提到“爱乡精神”。例如:“渔业联合组织的办公室里像是在开会,四五个男人,围坐成一圈,正在大声说笑。大门正面挂着个大横匾,上书‘爱乡精神。”(4-19)“我们村提倡‘爱乡精神哇……”“什么精神?”“热爱乡土的精神哟。”(6-32、33)“想死都想不通,女人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待在那‘冥河河岸呢……说是‘爱乡精神,说是‘情理……”(25-167)从这几处不难看出,除了维系生计的手段,村落大力宣扬“爱乡精神”,也是村落自我保护和自我防卫的一种手段。这种意识可以说是必要的,是不可或缺的。在这样的生存背景下,主人公发现的蓄水装置会将这一套固定的模式打乱。有了蓄水装置后,村民不必通过清沙、卖沙的劳动而换取水源,所谓的“爱乡精神”也将不复存在。因此,村民是绝不可能允许其存在的。
同时,仁木顺平从原来的生活中刚刚解放了的自我认知又回到了原点。曾经作为教师的他以为发现了新型昆虫就能够改变原来索然无味的生活,而实际上是无果的。当他被困在沙穴中时,他又以为逃脱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才会拼了命去逃亡。几次失败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的生活不过是被锁在条条框框中如蝼蚁般的生活。当他发现了蓄水装置后,那种喜悦之情无不在说明他以为这是能够证明自己价值的事物,那种想要高人一等的欲望再次袭来。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挣扎逃脱,虽认清了原来的自己,却看不透现在的境遇。小说结尾,他得意的心情恰如他刚刚来到这里时一样,自我认知又回到了原点,之后的生活不过是又一个莫比乌斯循环。主人公最后获得的不是解放,而是新的牢笼。
三、结语
安部公房在《砂女》之前的作品,如《赤茧》《墙》《棒》中,多将场景设置在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环境中,通过一个无法与外界直接接触的空间,来描写异化或者变形的故事。然而,在《砂女》这部作品中,安部公房虽然将场景设置在一个独特的“沙穴”中,但进行描述时采用了许多写实的手法,给人强烈的真实感。因此,有学者认为,从《砂女》这部作品开始,安部公房表现出了一种倾向于现实创作的动机。也有学者认为,《砂女》不仅是安部公房在创作方法上对自己的一次挑战,也是其在“第三次转换期”中完成的著作。因此,想要研究安部公房的作品,《砂女》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安部公房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在资本主义的一套体系下,人们被各种各样的身份和证明束缚着。面对条条框框,许多人都产生了对人生和现有生活的反思。安部公房通过存在主义的创作手法,将当时的社会问题展示在世人面前。不仅仅是《砂女》这一部作品,他的《箱男》《墙》《他人的脸》等都表现出了同样的思考。因此,在利用莫比乌斯环现象解读《砂女》的基础上,学界不妨也用同一种视角去理解作者的其他作品。
a 本文有关《砂女》的引文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杨炳辰译。括号中的数字代表节数和页码,如“11-68、69”中,11表示節数,68、69表示页码。下文均采用这一标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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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魏永珍,北京理工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