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中意识的流动与统一
2020-03-01徐一文
摘 要:本文从意识流小说本身的流动性与其构成小说所需要的外在形式的统一这两方面入手,围绕乔伊斯的著作《尤利西斯》展开,着重分析了其所采用的部分意识流技巧手法、让意识流小说形式统一,以及增强可读性的各种技巧,包括三一律,主导动机,场景安排,神话对应并行等。
关键词:意识流 乔伊斯 《尤利西斯》 三一律 奥德赛
尤利西斯作为20世纪小说史上最为重要的小说之一,文学家评论家们一直予其高度评价,甚至诸如荣格等人将其称为“白色人种的《圣经》” 。
《尤利西斯》是复杂的,英国作家曼斯菲尔德说它“晦涩难懂到可怕的程度”; 美国学者弗兰克认为:“乔伊斯是不能被读的——他只能被重读”。萧乾的译本共1260页,其中注释和序言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对于研究乔伊斯最重要的两部书籍《尤利西斯中的典故》和《尤利西斯注释》加起来超过九千条,连乔伊斯自己也曾说:“我在《尤利西斯》里设置了那么多的迷津,它将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 然而从情节设置来讲,《尤利西斯》又是单向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即是“平庸男人布卢姆平常的一天”,完全没有荷马史诗“尤利西斯”那样险象环生、精彩纷呈的漂泊历险故事。其晦涩复杂的主要原因,是书中角色意识活动的复杂形式。
一、意识流简述
意识流”(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最初是源自于心理学的术语,由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一书中所提出。他认为人类的意识由理性的自觉意识和非理性的潜意识构成,而思想就像是水流般不间断流淌,同时具备超时间性和超空间性,因此将意识称作“意识流”。后来该理论逐渐走进文学创作领域,比如法国哲学家伯格森认为非理性的潜意识同样可以被当作文学的表现对象,主张作家们反映作品人物的非理性意识世界,将人物内心的潜意识也表现出来。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对潜意识、前意识、无意识理论的研究也变相地支持了意识流文学的创作发展。
美国学者弗里德曼认为:“20世纪某些小说家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们企图把全部意识直接地和戏剧性地和盘推出。”a这句话无疑包含了乔伊斯在内,他甚至认为《尤利西斯》根本就是一部集大成的“意识流”技巧指南。
二、《尤利西斯》中的意识流动
美国康涅狄大学的帕特里克教授在一篇以认知科学视角解析《尤利西斯》意识流的论文中指出,据心理学中认知神经模型的相关研究发现,虽然人的思维并非简单的线性进程,但叙述确凿无疑是线性的,因此内心独白(subvocalized speech)也是线性的。除线性认知进程以外,乔伊斯另辟蹊径地为平行认知进程创造出了可感形式,如第十一章,以布卢姆为代表,人物的意识中被转移了处理外部平行的方式。
《尤利西斯》被世人誉为意识流典范的第十八章,萧乾的译本约五十七页,通篇描写莫莉半梦半醒间的意识流动。整段没有标点没有断句,只有意识模糊暧昧地流动直至逐渐消失。布卢姆、未曾谋面的斯蒂芬、情夫博伊兰,各个与自己生命产生过关联的男性。该章不再间夹繁复的各类典故,而是单单纯纯一名女性思维的流泻闪现,徐志摩评其为“纯料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石坛一样光澄,白罗披泻,瀑布倒挂”。 乔伊斯对标点符号的驾驭不止于此,《尤利西斯》通篇对话的引号均为破折号所代替,也因此对于人物的语句“知其始,而不知其止”。人物动作与语言混合在一起,主观与客观之间起到了内爆式的界限模糊效果,一切明晰的叙述转为含糊沉潜,意识的流动感充斥处处。
意识流作家十分强调词汇在人物内心独白中的作用,乔伊斯更是其中翘楚,他别具匠心地打破了常规语法构词法的规则,将词汇删头去尾、扭曲拼接,创造出许多情感浓烈、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词,也因此在二战时期一名检查人员甚至将《尤利西斯》当作了一本充斥了外文的密码,而未料到是一部小说。典型的类似“iiiiiichaaaaaaach”的这样的拟声词,或者布卢姆在奥蒙德旅店酒吧中的思绪的结尾出现了一个“endlessnessnessnessness……”前者生动又形象鲜明,后者既展现出酒吧中随处充斥的音乐韵律,又写明布卢姆此刻神不守舍浑浑噩噩的思绪,仿佛随着酒吧音乐在低吟浅唱,其表意功能之强大令人叹为观止。
三、外部形式对意识流小说的建构统一
小说的三个主要人物分别为斯蒂芬·德迪勒斯,一名刚从学校毕业的历史教师,诗人;利奥波德·布卢姆,终日奔波劳累的广告推销员;莫莉,布卢姆的妻子,被纳博科夫称为“庸俗的歌唱家”。《尤利西斯》通篇以时间为序,描写了以上三个普通的都柏林人在于1904年6月16日早上八點至后半夜两点四十多分,其间将近十九个小时的经历与意识活动。人物是三个贯穿性的人物,地点自始至终发生于都柏林,时间也严格限制在了一昼夜之内,因此可得出结论,乔伊斯这一新奇大胆处处充满实验性创作的小说,其情节结构竟很复古地符合西方古典戏剧的三一律原则。
针对乔伊斯运用三一律作为《尤利西斯》情节结构模式的这一选择,美国学者汉弗莱认为:“对意识流小说家来说,形式的问题就是怎样将秩序加在混乱之上的问题。” b如果以彻底意识流的方式书写,完全遵循意识的流动性,则文章会失去总体甚至全部的形式与结构限制,通篇将形成如同上文提及的第十八章,莫莉半梦半醒之间破碎松散的狂想。而这样的小说是不可想象的,或者说这样的文体很难称之为小说。因此,意识流小说的创作必须找到一种令自己在总体上统一的方式,以使故事的叙述既体现出意识的流动,同时又支撑起能够让人理解的情节结构。这时,便需要借助外部形式的帮助,比如《尤利西斯》的三一律。
关于意识流小说如何赋予自己统一性这一问题,汉弗莱列举了七种模式,在《尤利西斯》中表现鲜明的除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的统一,还有 “主导动机”与 “形式上的场景安排”。主导动机(motif),此术语源自瓦格纳的音乐剧,可以泛指为与主题或思想相关联、反复出现的某种意象。比如《尤利西斯》中斯蒂芬的主导动机就是母亲临终前的形象,它的每一次出现都会令斯蒂芬感到悲伤后悔。布卢姆的主导动机则是马铃薯。马铃薯是斯图亚特王朝后期爱尔兰人民赖以生存的重要作物,马铃薯的歉收与英国的殖民统治导致了爱尔兰持续两年的大饥荒。布卢姆将马铃薯当成自己的守护神、护身符,每次需要壮胆时都会摸一摸。即使日常行为中,马铃薯也在反复出现,如《尤利西斯》第四章中,布卢姆磨蹭半天,总算要出门了:“在门前台阶上,他伸手到后面裤袋里摸大门钥匙。没有。在昨天换下来的裤子里。得拿。马铃薯倒是在。衣橱吱吱格格响。”
四、与神话的统一并行
《奥德赛》主要人物奥德修斯的罗马名即为尤利西斯,《尤利西斯》通过对神话框架的运用,将神话与现实结合在一起。乔伊斯对“荷马史诗”中《奥德赛》的情节结构、人物原型,父子、回归等母题的借鉴,构成了小说各种潜在的对应与整体的统一性。从情节结构上来讲,《奥德赛》整体分为三大部分:“特来莫奇亚特”“奥德赛”“诺斯托斯(即Nostos还乡)”,而《尤利西斯》也分为三大部分,并且在最开始时与《奥德赛》的标题相同,后来或许是因为感觉过于直白而在书出版时删除。从人物上讲,布卢姆脱胎于奥德修斯,斯蒂芬取自忒勒马克斯,莫莉则对应珀涅罗珀。
《奥德赛》的第一部分讲述尤利西斯远征特洛伊下落不明,尤利西斯的妻子被众多求婚者所纠缠,儿子忒勒马克斯出行寻找父亲,乔伊斯《尤利西斯》前三章的描写中,斯蒂芬也正是一个寻求精神父亲的人,而布卢姆就是精神父亲的象征。《奥德赛》第二部分描写尤利西斯在十年中历经漂泊的经过,正如乔伊斯《尤利西斯》中第四章到第十五章,布卢姆那平庸的历险:洗澡、出席葬礼、工作奔波、街头散步。其中第十一章布卢姆在酒吧听唱,对应神话中遇到塞壬女妖的故事。《奥德赛》第三部分写尤利西斯终于回到家乡,与儿子一同杀死纠缠的求婚者,全家团聚,正对应《尤利西斯》的第十六到十八章,半夜游街的布卢姆看到斯蒂芬与两个英国兵打架时被打倒在地。布卢姆救起斯蒂芬,于是这对精神上的父子得以一起回家。
T·S·艾略特在《〈尤利西斯〉:秩序与神话》一文中如此说:“乔伊斯先生是在尝试一种新的方式……它是一种控制的方式,一种构造秩序的方式,一种赋予庞大、无效、混乱的景象,即当代历史,以形状和意义的方式。”福克纳在《现代主义》中则称乔伊斯是在“幽默而绝望地运用神话而已”。从本质上来讲,《尤利西斯》与神话的并行模仿其实是一种反讽,《尤利西斯》是反神话的,神话作品中存在尤利西斯这样豪情万丈的英雄、波澜壮阔的路程,而爱尔兰如今的现实里只有布卢姆这样唯唯诺诺的家伙以及谈不上半点恢弘的庸常“历险”。其实,碌碌无为的布卢姆也身具许多优点,一整天中经常想到妻子和孩子,重视友情,参与募捐,对沙滩上遇到的残疾人抱有同情。与其说他是“英雄”或者英雄反面的“丑角”,不如说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与神话并行,在乔伊斯刻意赋予的各种对应中,意识流小说的外在形式结构统一也得以完成。
意识流小说是充斥着独白、联想、蒙太奇、时空跳跃等等手法的小说,是人心中沉潜于水平面之下巨大冰川的自由呈现。拆解,编制,当意识流动、时空轮转,读者们眼前的将会是颠来倒去的一本沙之书,而作家们如乔伊斯以技巧以手法驾驭,即使弥散也变得井井有条。《尤利西斯》是一部集意识流小说技巧之大成者,读《尤利西斯》当如福克纳所说,要“像識字不多的浸礼会传教士看圣经中的《旧约》一样,要心怀一片至诚。”c
a 〔美〕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申雨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5页。
b 〔美〕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程爱民,王正文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页。
c 李文俊编选:《福克纳评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67页。
参考文献:
[1]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M]. 金隄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作 者: 徐一文,浙江海洋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 。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