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八首》之赋法、时空和讽喻
2020-03-01邱宏光
摘 要:《秋兴八首》的后半部分以北、东、西、南的方位次序分配对象、排列篇章,在题材、结构、语言、风格等方面带有赋体的明显特征。组诗前后分别以时间顺序与空间次序来结构篇章,又通过方位的双关和对象的腾挪,在中间和尾首,或显或隐地两次实现了时空的转移。《秋兴八首》的后半部分总结大唐帝国盛衰之理、治乱之由,批判锋芒直指封建帝王,具有深刻隐微的讽喻内涵。
关键词:《秋兴八首》 以赋为诗 时空结构 讽喻内涵
《秋兴八首》是杜甫晚年名作。关于组诗的结构,一般认为:前三章采用时间次序,写头天薄暮到次日黎明的情景,这有“暮砧”“落日”“萝月”“朝晖”等字眼为证,它们构成了一段时间的流程;第四章概写长安时局,时间进程在此中断;后四章改用空间结构,依次摹写了蓬莱宫、曲江池、昆明池和昆吾、御宿、紫阁、渼陂等处所的场景。这种解释大体不差,但在后四章空间结构的问题上常常语焉不详。这些空间对象的排列,只是任意为之,还是有所依循,关系到组诗的整体篇章结构是否完整与合理、组诗的思想艺术成就是否过誉或低估。
为了行文方便,下文将用大明宫指代蓬莱宫a,用曲江池概称组诗第六章包括花萼楼、芙蓉苑在内的多个对象b,用终南山或上林苑c统称组诗第八章涉及的昆吾、御宿、紫阁、渼陂等多个对象,用“玉露”“夔府”“千家”“闻道”“蓬莱”“瞿塘”“昆明”“昆吾”指代组诗各个篇章,用“北望”合称组诗前四首,用“忆昔”合称组诗后四首。
一、以赋为诗
“忆昔”四首摹写的大明宫、曲江池、昆明池和终南山,分别位于长安城的北、东、西、南四个方位。d“忆昔”四首用四个方位来构造空间次第,本来像“北望”四首用“暮砧”“落日”“萝月”“朝晖”乃至“百年”e等字眼勾勒出时间的流程一样自然、常见,由于诗人没有使用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阴阳表里等方位词汇,来明确“忆昔”四首的相互关系,所以隐而不显。其实,诗人已经在“忆昔”首章“蓬莱”篇的首联和颔联“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中,运用或隐或显的方位词汇,对“忆昔”四首从城北大明宫开始、中经长安东西、到城南终南山结束的空间次序,进行了暗示。为了避免重复,诗人没有再次使用方位词汇。
“忆昔”四首用方位排列构造空间次序,受到了汉赋的启发。在游猎、京都题材的汉赋中,或明或暗、或密或疏地使用方位词汇,来铺排苑囿疆域辽阔、物产富饶或者京师形势险要、市塵繁荣的句段,可谓比比皆是。《子虛》《上林》二赋中,子虚夸耀楚国云梦大泽“其东则有蕙圃……其南则有平原广泽……其西则有清泉涌池……其北则有阴林”,盛赞天子上林禁苑“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西都》《东都》二赋中,客人炫耀长安地缘优势,“其阳则崇山隐天……其阴则冠以九嵕……东郊则有通沟大漕……西郊则有上囿禁苑”,主人则感叹,“西荡河源,东澹海漘;北动幽崖,南趯朱垠”。汉赋的这种手法,对于杜甫来说并不陌生。他曾经进献《三大礼赋》,连《秋兴》诗题也来自《文选》赋作。他教导儿子要“熟精文选理”,自己也经常从《文选》所收诗辞歌赋甚至时人注释中借用语词、学习技巧、寻找灵感。f当他在“忆昔”四首中处理相似对象、构思空间次序时,使用汉赋句段手法来结构组诗篇章秩序,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汉赋的影响还体现在“忆昔”四首的取材、倾向、语言、风格等方面。题材方面,汉代大赋苞举万象,一篇之内,除了再现游猎盛况、京都荣景之外,还同时囊括了宫室壮观、后妃娱游、演武练兵、盛世太平等内容,“忆昔”四首不仅涉及它们,次序也基本吻合。就倾向而言,“忆昔”四首调整了“劝”“讽”比例,不仅在每章尾联曲终奏雅,用悲戚无奈的身世之感,平衡之前繁密富丽的盛世景观,而且时涉讽喻,到“昆明”一章干脆完全涂抹荒凉黯淡色调,可以说,这是杜甫对汉赋“劝百讽一”之功能缺陷的自觉改造,堪称“婉而多讽”。语言方面,为了适用诗歌体裁,“忆昔”四首对汉赋语句进行加工,使其表意更加凝练或丰富,如“承露金茎霄汉间”对“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的紧缩,“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对“招白鹇,下双鹄”的扩张,“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之比兴对“集乎豫章之宇,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之铺排的改创,“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之诗语对“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之赋辞的拣择,等等。g就风格而言,组诗前半部分“北望”四首多用借景抒情,怨悱绮靡,颇有骚人雅致,后半部分“忆昔”四首体物状貌,富丽浏亮,俨然赋家风范。
二、时空结构
“忆昔”四首在四个方位对象中首列城北大明宫,原因值得深入探究。h这是因为大明宫是大唐帝国的中枢、帝王权力的象征,分量之重、等级之高不言而喻。这也是因为,大明宫承载着诗人一生中所有难忘的追求与失落、欢欣与悲戚:诗人的祖父杜审言,曾经在这座宫城中,濡染一枝彩笔,挥洒锦绣文章,妆点盛世气象,“奉儒守官”“诗为家事”堪称杜家门风;当诗人青年时代漫游齐鲁,写下登绝顶、览众山的壮辞时,这泰岳绝顶大概已经别有所指;诗人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在长安蹭蹬十年,终因进献《三大礼赋》而待制大明宫集贤院,一日之内,声名鹊起,又因为“麻衣见天子”而出任门下省左拾遗,春值画省,早朝大明;当“忠君恋阙”的诗人老病孤舟,在巴山蜀水间感慨人生穷通、唏嘘帝国盛衰时,曾给他带来无数荣辱和悲欢的大明宫,自然成为构思首选。
从结构层面观察,首列大明宫,还关系到“北望”四首时间顺序和“忆昔”四首空间序列如何转换、衔接的问题。在“北望”四首中,诗人已经通过“孤舟一系故园心”“每依北斗望京华”“五陵衣马自轻肥”“闻道长安似弈棋”等句,抒发了故乡洛阳之思、京城长安之念、门祚沉浮之慨、时局动荡之忧等复杂思虑。对于身处夔州、心系长安,恨不能“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诗人来说,“北望”这个动作和指向,经过前四首诗的反复渲染,已经蓄积了强大势能。当理性的闸门被情感的洪流撞开、流动的时间被锚定的空间取代时,能够顺势承接“北望”四首方位指向的,只有位于北方京师长安城北的大明宫,任何其他的方位与对象在此都会显得格格不入。这种“北中有北”,不露痕迹地用大明宫替换了长安城,却仍然延续着“北望”的指向,顺利地实现了从“北望”四首的时间顺序到“忆昔”四首的空间序列的衔接与转换,堪称天衣无缝。
如果说“蓬莱”章从北望长安转入城北大明是“北中有北”;那么,“昆吾”章从城南上林切回巴南渝中,又可以称为“南外有南”。作为“忆昔”四首的首尾两章,它们分别通过“北”“南”二字,在北望长安与城北大明之间,在城南上林与垂首南中之间,建立了双关。这两次隐蔽的方位双关和对象转移,使得诗人从“蓬莱”章开始的年华追忆、白昼华胥,途经侧向展开的“曲江”“昆明”东西二翼,终于在“昆吾”章来到尾声。“忆昔”四首因此前后呼应、首尾完足,自成独立单元。不仅如此,它还通过每章尾联略显突兀而刻意追求的时空变化i,形成一种四重变奏,好像先后发射的四颗卫星,在逐一并轨定位、完成功能调试后,开始遥遥回应着最初释放它们的装置。如此一来,“忆昔”四首建立的自足空间秩序,最终还是被整体纳入到了“北望”四首的无情时间之流中了。
三、讽喻内涵
在组诗末章“昆吾”篇中,诗人再现了开天年间都人士女在长安城南上林故苑郊游的情景,用鹦鹉啄稻、凤栖碧梧隐喻人寿年丰、安居乐业,用佳人拾翠、仙侣同舟暗示世风淳朴、道路太平,在此美好治世背景下,尾联直转急下,同时寄寓着人生与时代的双重悲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有一点值得注意,在儒家的叙事中,天子苑囿能否与民同乐,常常成为放纵私欲、耽溺逸乐或者敬天修德、保民而王的区分依据,也是预测治乱的一项重要指标。例如,周公告诫成王“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孟子面折诸侯,痛斥独夫“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而赞美明君“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扬雄赋谏成帝“开禁苑,散公储……放雉兔,收苴罘,麋鹿刍荛,与百姓共之”,班固正告西宾“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j,等等。
这为组诗解读提供了新的空间。“忆昔”首章“蓬莱”篇涉及宫室、堪舆和朝堂,诗人写出了它们的庄重格局、祥瑞气象尤其是井然秩序,仿佛受天之祜、得地之祐、圣人登基、群彦列朝,天时地利人和,充满了河清可俟的光明前景。然而,在次章“瞿塘”篇中,天子走出了大明宫,经过专用的夹城复道,首先驻跸于在旧日潜邸基础上改造扩建而成的南内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行其所谓兄弟敦睦友爱之情,又在“覆白苹”“衔红巾”之满门外戚的陪伴下,继续前往曲江池芙蓉苑,欣赏才人一箭双雕的射弈,饱饮御厨进献的水陆八珍;不说花萼相辉手足之情是否骨肉相残、兄弟反目的反辞,光是兴造宫室、流连池馆、耽溺美色、沉湎歌舞,就暗示着政务荒怠、纲纪废弛及其必然带来的肘腋之患、萧墙之祸;“瞿塘”篇在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下,隐约表达了深沉的忧患意识,并在首联设上萧瑟清冷之色,尾联结以黍离麦秀之悲。
“昆明”篇讽喻武备废弛招致弥天大祸,繁盛的假象完全被举目的荒凉所取代,色调沉重阴暗;颔联写池畔织女、鲸鱼石刻静固之态,当结合杜甫诗句“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和储光羲诗句“石鲸既蹭蹬,女牛亦流离”(《同诸公秋日游昆明池思古》)索解,“织女”句缺省牛郎,隐喻君臣之间未有遇合,“石鲸”句更是暗示英俊之士、才德之辈长期投闲处散、沉沦下僚、有志难伸,端在批评朝廷所用非人;循此思路,颈联续写池中菰米、莲房花果飘零之貌,表达的自然是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再次来到“忆昔”末章“昆吾”篇,我们不禁怀疑,这究竟是开天盛世的如实再现呢?还是诗人心造的幻象?虽然现实残酷、理想破灭,诗人仍不惜用一枝绚烂彩笔,在纸面上为我们描绘了一幅雍熙和谐的盛世图景。这样看来,“忆昔”四首确有总结治乱之由、兴衰之理的微言大义存焉。
四、结语
《秋兴八首》的后半部分明显采用了赋法作诗。这首先体现在它按照方位排列形成的空间结构上,也体现在语词锤炼、句式属对、思想立场、创作意图和风格面貌等方面,可谓“以赋为诗”。《秋兴八首》具有精密复杂的时空结构。组诗前半部分以当下时空为明线,过去时空为暗线;在当下时空中,又以时间脉络为主,空间秩序为副。组诗后半部分以过去时空为主线,当下时空为副线;在过去时空中,又以空间次第为明,时间线索为暗。时空转换相对明显地发生在组诗中部的四、五两章之间,又比较隐晦地出现于组诗的八、一两章之间,俨然“∞”形的过渡与往复。组诗两次利用空间、方位的双关实现了时间、对象的转移。《秋兴八首》的后半部分具有蕴藉的讽喻倾向。诗人基于儒家的政治道德观念,秉温柔敦厚传统,用克制隐晦的笔法,表达了他对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由治转乱的深刻认知,锋芒直指封建帝王。k
a 大明宫始建于太宗贞观八年(634),原名永安宫,次年停建,易名大明。高宗龙朔二年(662)续建,并更名蓬莱,翌年落成启用。此后,高宗咸亨元年(670)改名含元,武后长安元年(705)复名大明。
b 花萼相辉楼位于城东兴庆宫内,芙蓉苑位于城东南曲江池南岸。《旧唐书·卷95·让皇帝李宪传》:“及先天之后,兴庆是龙潜旧邸,因以为宫。宪于胜业东南角赐宅,申王捴、岐王范于安兴坊东南赐宅,薛王业于胜业西北角赐宅,邸第相望,环于宫侧。玄宗于兴庆宫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玄宗时登楼,闻诸王音乐之声,咸招登楼同榻宴谑,或便幸其第,赐金分帛,厚其欢赏。”《旧唐书·卷8·玄宗纪》:“(开元二十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园。”
c 扬雄《羽猎赋》:“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可见昆吾、御宿是秦汉上林苑遗存。紫阁山今名紫阁峪,为终南名山,渼陂又名西陂、西池,司马相如《上林赋》:“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它们从东向西分布于长安城外、终南山前,成为都人士女郊游的一条观光线路。
d 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角,是为北;兴庆宫花萼楼和曲江池芙蓉苑分别位于长安城东和东南角,是为东;昆明池位于城外西南方向,是为西;昆吾御宿、紫阁渼陂是秦汉上林苑遗存,位于终南山前,是为南。
e “闻道长安似弈棋”一章承前启后,组诗空间从南中巴渝转移到京师长安,时间从一日之内放大到百年之间,主题从“北望”转向“忆昔”,从它与前后诗章的关系来看,时间仍然保持延续,但是在进入漫长白昼的“故国平居有所思”之后,已经从主线转为暗线,从快进转为滞缓,所以,本文将组诗前四首诗视为一个完整时间序列。
f 在路云敦硕士学位论文《论杜甫诗与〈文选〉之关系》(2007)中,收录了李详、金启华、党银平、路云敦等学者发现的杜诗从《文选》中借用词汇、句法、诗意的313条例证,粗略统计,其中来自赋作的有87条。谢思炜在《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注释学思辨》(《河北学刊》2017年第2期)一文中判断:“杜诗中出于《文选》赋及其他文体的词语要多于诗。”他还注意到杜诗与《文选》李善注、五臣注之间的关系,参看其《杜诗与〈文选〉注》(《文学遗产》2013年第4期)一文。
g 此处所引汉赋片段前三则出自班固的《西都赋》,后一则出自扬雄的《羽猎赋》。
h 班固《两都赋序》写到东都营建雒邑的大概次序是“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虽然数量有別,与组诗后四章先写大明宫、次写曲江池和昆明池、终写上林苑的次序基本吻合。
i “忆昔”四首的尾联分别是“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和“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j 以上五段引文分别出自《尚书·无逸》《孟子·梁惠王》《羽猎赋》和《东都赋》。
k 日本学者长谷部刚在《从“连章组诗”的视点看钱谦益对杜甫〈秋兴八首〉的接受与展开》(《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2期)一文中指出:“钱谦益杜诗笺注的最大特点即是他指出了‘杜甫也有批判皇帝的意图。”
作 者: 邱宏光,文学博士,厦门大学嘉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两岸语言应用与叙事文化研究中心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