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扶桑》中母性的解读
2020-03-01李一晗
摘 要:作者严歌苓在小说中极力刻画了扶桑温顺、宽容、甘愿牺牲的母性特征,从而展现出深蕴于人物性格中的悲悯情怀。这些母性特征的背后潜藏着作者对故土的思念、精神力量的寻求以及对女性意识的注重。本文基于小说《扶桑》文本内容以及作者严歌苓的移民经历,在东西方文化的双重语境中,对扶桑身上的母性符号进行归类,并解读母性符号的隐藏含义,阐释其母性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严歌苓 母性 人性 身份认同
在《扶桑》这部小说中,女主角扶桑本是一个良家女子,却最终沦为娼妓。在外人看来,扶桑是一个十足的悲情人物,但作者笔下的扶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她沉静平和地面对一切苦难,用深蕴于母性的力量拯救自身,以及身边脆弱的男性。作者作为第五代美国移民,拥有广阔的文化视野,在书中对移民的生存状态以及心路历程进行了细致展现,表现了身居异乡的华人们关于身份的焦虑,展现了弱者扶桑以及初代移民进入西方强势文化的艰难历程。本文通过对扶桑母性特点的聚焦,解读跨文化背景下的复杂人性与灵魂复归。
一、扶桑形象体现的母性光辉
(一)母性栖息的意象花园
作者严歌苓对扶桑的塑造是极为细腻而深刻的,在对这个角色的诠释中运用了许多表现手法。其中,作者常用意象比拟扶桑的母性特质,如沙、泥土、雾等。
沙的意象象征着扶桑的平和与强大。“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a扶桑被人贩子卖到洛杉矶,成为娼妓,书中免不了对欢爱过程的描写。在常人看来沙是被动的,是让人任意塑造其形状的流动物质。然而在作者笔下,强与弱的概念变得模糊,沙淹没在海底,面对着暴虐,却依旧平静迎合。作者对沙这种平和特性的描绘表明,扶桑看似是弱者,实则不然,扶桑是本体,她承载着无垠,包容着暴虐,平和且强大。
泥土的意象象征着孕育与收获,万物生长于此。在一艘远航轮上,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对于扶桑有了顿悟:“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的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边播种收获。”b这个意象实则是对扶桑母性的肯定。在千百年历史积淀及思维的凝结下,泥土、土地成为各族文化的一种集体意象,在人类潜意识中承载了生命之初的意义。在书中,扶桑的这一特性也得到印证。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个孩子,扶桑面庞依旧圆润。“她血旺得很,就像一口井。”她好似永远饱满,永远不会衰败。所以,扶桑这样一个人,像大地一般,带给人们永恒的滋养。
雾的意象代表着扶桑的包容性以及自愈性。在书中,扶桑被多人强暴时,作者用雾来形容扶桑当时的状态。作者笔下的扶桑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出卖自己的肉体,而是在用友善的肉体去接受男人们。她在这个过程中,最初会感受到尖锐的痛苦,但顺着痛苦的绳索,她体会到另一端的快乐。于是,扶桑一次次被撕裂,最终又弥合成原来的样子。她能在险恶的旧金山唐人街活下来,靠的就是她的包容性和自愈性。她看似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她弥合伤口,这样的她在毁灭的过程中变得更加鲜活。
(二)藏污纳垢的母性魅力
对雾的特性进行引申就是藏污纳垢的包容,这种母性特质是一种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宽厚。文中有三处体现了她的这一特性:其一,大勇为了将扶桑从拯救会里带出来,说扶桑是偷空他首饰柜的贼。为了让事情看起来真实,大勇殴打扶桑,在她身上说尽污言秽语。在人们的争吵声中,扶桑平静地承认自己是贼。更让人费解的是,此时她低下脸,留给了自己一个深深的微笑。其二,拯救会里的女干事说扶桑的红衫子看上去就肮脏邪恶,并把红衫子扔进了垃圾堆,但扶桑去垃圾堆把它寻回。其三,扶桑虽为娼妓,但她这一生唯一爱过并且等待的人是克里斯。可是克里斯却在强暴扶桑的人潮中失去了理智,加入了强暴扶桑的人群。扶桑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怨恨。这三处都深深体现了扶桑母性中“藏污納垢”的包容本性。一方面,她自身不排斥污秽,解放与奴役的标准在她这里是颠倒的。她认清自己和有血污的红衫子本就是一体,她只有在污秽中才能获得自由。另一方面,扶桑拥有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克里斯对她犯下的罪行代表着最野蛮的征服与伤害,这种伤害是致命的,可扶桑再见到他,依旧露出以往实心实意的微笑。面对扶桑的原谅,克里斯称其为圣母一般的宽容。但从扶桑的性格角度来讲,她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使克里斯没有伤害到她的根本。可以说扶桑悲惨命运的开始,是由于她的一点痴,但凭借深藏于母性中的包容本性以及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她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三)恋母情结的侧面流露
作者对克里斯恋母情结的展现,侧面说明了扶桑身上强大的母性气息。克里斯对扶桑母性的贪恋很大程度源于他的情感缺失,而造成克里斯情感缺失的原因有两个:首先,克里斯的家族孩子众多,他的优点与怪癖都没有得到关注;其次,克里斯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军人的身份使得他的父亲与叔父对于克制与缄默等特质过分看重。这两个方面导致了克里斯在成长过程中不善于与人沟通,于是他对母爱有极度的渴求。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实际上由于这种缺乏的结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动寻求变态的发泄。”c直到六十岁那年,克里斯才真正明白他痴迷扶桑的原因——母性。克里斯对扶桑的迷恋不单单是爱,还有他的恋母情结所导致的一种难以自拔的情感。书中这样表述:“他心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了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d在克里斯心里,扶桑不单单只散发女性的特征,而是在受难、宽恕、情愿毁灭自身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区别于其他女性的特点——广博的母性。在克里斯眼中,扶桑的受难是她区别于其他女性的原因,苦难使她厚重深邃,使她迂回婉转。所以,克里斯在扶桑身上产生了复杂的情感,通过扶桑他才真正了解女性。
二、母性特征的原因探析
(一)恋土情结的情感投射
《扶桑》这本小说的叙述者很特别,叙述者“我”是一位移民到美国的中国人,通过翻找史实将扶桑的一生串联起来,以旁观者的视角叙述扶桑传奇的一生。这种写作手法让扶桑的形象更加鲜活,让人感受到扶桑的真实,进而体会到其情感的真实。
作者在书中叙述了第五代移民来到美国的共同经历。他们先聚向唐人街,在那里找工作和住的地方,在同样黄面孔的人身上获取一些安全感。在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后,他们不再胆怯,以平常心竞争并得到职位。可在生活安定之后,新一代移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沉郁,他们在完成所有目标之后问道:“又怎样呢?”在获取财富的同时,他们身上那股生命的热忱正在消失。这些经历表明了美国移民们在异国环境中产生的不确定性和身份缺失感。
“身份确认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身份确认可以使个人获得心理安全感。在国与国封闭和相对封闭的时代,族裔身份固定、明晰,具有历史连续性,是历史经验性的,能提供安全感。”e这种在异域的“他者”形象,让人产生了非常多关于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在漂泊异国的情形下,作家拥有更加强烈的“寻根”愿望,并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了这种“地母”原型。换言之,扶桑代表着故国。这个情感投射的过程,是作者确认与明晰身份,以及自我认证的过程。
(二)自愈再生的救赎理想
在作者笔下,扶桑在生理上有超越其他女性的地方,即她强大的自愈性与再生性。在书中,有三处体现了扶桑强大的自愈能力:第一,在扶桑被拐卖到旧金山的旅途中,扶桑每日只吃几个土豆,但她的身材依然丰腴;第二,两年内被烈性药打掉了五胎,但她的面容依旧光润;第三,扶桑得了肺痨,被人扔到废弃的医院,她强烈的生存欲望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虽然枯死的头发掉了一地,但新生出的毛发像毛茸茸的春天……这些例子都体现了扶桑强大的自愈性与再生性。
此外,作者还讲述了第五代移民正在消失的生活热忱。历经了艰辛与忍耐,在美国得以生存后,移民们表现出的更多是玩世不恭的笑与莫名其妙的沉郁。这时作者说道:“我想看看我故事的根:那些打工、留学、与洋人相处、异乡月亮方或圆的求证的故事。”f人在精神贫瘠、缺乏力量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去寻找支撑自我的精神力量,于是扶桑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出现了,成为第五代移民的救赎理想。
三、母性书写的价值呈现
(一)女性意识的自觉流露
严歌苓所表现的女性意識与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表达的女权主义是有区别的,是一种相对隐蔽的女性意识。在作者的表述中,扶桑似乎是一个无法操控自己命运的弱者。然而,透过现象看本质,扶桑实则是一个强者,强在以柔克刚。千百年来,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统治以及三纲五常思想的禁锢下,社会对女性的评价标准是非常严苛的,并且女性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一直是一种弱者的形象,她们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扶桑相似的。但是作者赋予了扶桑享受受难的特点,向读者传递的是一种来自东方的伦理道德观念。但是,作者并不是在支持男性拥有社会话语权的状况。作者对大勇和克里斯的精神羸弱以及他们迷恋扶桑的描写,凸显了扶桑强大的精神力量。扶桑的这种由母性衍生出的力量,实际上是女性生命力量的强烈展现,并且体现着女性在人类社会中的支撑作用。严歌苓在《扶桑》中常常提到扶桑来自远古的荒蛮的母性,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强大母性的渴求,一方面也体现着新时代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作者以一种独有的视角,着力刻画女性的母性力量,这个过程便是女性自我力量的探索和开掘。
(二)现代社会的灵魂归宿
扶桑是一个弱者,但在书中她所体现的是一种强有力的支撑作用。而克里斯与大勇两位表面强大的男性形象,都隐藏着脆弱的一面。生活在旧金山的大勇无恶不作,他给自己留的唯一后路就是家中妻子的怀抱。然而命运捉弄,他最后发现,扶桑就是他被拐走的妻子,他的后路没有了。克里斯对扶桑的依赖则更加明显,前文已有论述,此处不再赘述。这样两位“脆弱”的男性,在扶桑母性的映照下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定,灵魂得到抚慰,表明了母性滋养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巨大作用。
四、结语
在经济与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生活变得更加便捷,但人们的生活节奏也加快了,使得人心变得浮躁,人们的安定指数与时代的高速发展呈现相反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严歌苓把目光投向了母性书写,回到生命的起源来寻找人类心灵的栖息地。“与母亲原型相联系的品质是母亲的关心与同情、女性不可思议的权威……亲切、抚育与支撑、帮助发展与丰饶的一切。”g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学说表明人们在潜意识中向往着母体。当人类尚处于胚胎的阶段时,是母亲的身体给予他们充分的安全感;出生之后,母亲的身体也未曾离开,温暖的怀抱代替了子宫,继续给予婴儿生理和心灵上的滋养。母性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抚慰了作者及读者内心的浮躁,在喧嚣的现代生活中开辟了一个静谧的、没有纷扰的舒适空间,使人们在其中放慢心灵的节奏,驻足、休憩。
abdf 严歌苓:《扶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8页,第135页,第100页,第151页。
c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46页。
e 周颖菁:《近三十年中国大陆北京女作家的跨文化写作》,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页。
g 〔瑞〕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国际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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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张乔.新时期地母原型论[D].华中师范大学,2011.
[4] 于巍.尘埃中开出的美丽花朵[D].吉林大学,2007.
作 者: 李一晗,吉林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