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园惊梦》看白先勇笔下的女性形象
2020-03-01蒋薇
摘 要:《游园惊梦》中互文的写作方式和意识流表现手法,造就了值得深思与解构的钱夫人形象。古典文化对白先勇的熏陶,以及现代西方写作技巧的两相融入,让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在卖弄风姿的同时不失典雅。本文以《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作为切入点,从人物自身、社会因素及作家的创作心态角度分析他笔下的女性形象。
关键词:《游园惊梦》 尹雪艳 女性形象 白先勇
白先勇是台湾当代最负盛名的作家,他视文学为表现人性的艺术,力图挖掘与呈现人类生存形态和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希望把人类心中无言的痛楚表达出来”a。同时他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的根基,在其作品中展现出一种寓古典于现代的特殊美。
《游园惊梦》的故事沿袭了白先勇一贯感伤黯然的笔风,一场短暂热闹的筵席,却在钱夫人对前尘往事半梦半醒的追忆中,延展出一段在时代阴影和个人悲剧交错下令人唏嘘的旧时光,于热闹中反衬出一种沉重而又悲凉的氛围。钱夫人一生唯一的一次繾绻交合是和钱将军的随从郑参谋,也正是这一次交欢才让她体会到“活过一次”的快感,可惜遭到妹妹月月红的陷害,在目睹月月红和郑参谋的私情后,蓝田玉便哑然失声。而在窦公馆中程参谋和蒋碧月两人的轮番敬酒和明目张胆的调情,将她已经淡然的伤疤再次揭开,所有的喧嚣抵不过内心的绝望与疼痛。“我的嗓子哑了”,是对喧闹场的回应,更是内心无力的独白。“人的灵性完全被罪孽的肉体和兽性压制,灵与肉在白先勇这里是完全分离的极端状态,当人困于肉性窠臼时,灵是完全沉默的。”b没有过多的描摹与解释,然而这种沉默却生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叹惋。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是世间最无可奈何的悲凉。白先勇对这种悲凉是深有体会的,作为国民党名将白崇禧的儿子,英雄末路是他以男性为主角的文章中最常展现的没落景象。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无奈哀叹在《国葬》《梁父吟》这些作品里俯仰可见。若说男人最宝贵的是功名权势,那女子最恐惧的便是容颜易老,青春不再。“就人物而言,他着意选取一个容颜衰老、穷途末路的将军的遗孀作为描写对象,她给人的印象,倒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意象: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钱夫人,一个风光不再的前将军夫人。”c在钱夫人身上演绎这场“梦”的开始与结束,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读出此间深意?
有人说白先勇是20世纪60年代最善刻画女人的作家 ,也有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说法即:白先勇的小说暗示了他有强烈的厌女倾向,显然这纯属无稽之谈。白先勇对女人心理的理解和洞察是精准而可怕的,而他自身的性倾向,更赋予了他旁观者的清明和代入者的细腻,这份深入骨髓的理解与爱怜,让他心寒而痛惜地明白这些美丽妖娆多智的女子,即便在乱世浊流里倾尽力气撑杆使自己这一叶扁舟驶向幸福,却仍免不了被无常多舛的命运带往祸福难测的危险之地。
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似乎断定了一切本就没有好结局,繁花落后只能凄凉一片。或许爱情只属于戏中的杜丽娘和柳梦梅,所谓的荣华富贵是一种奢侈品,但可惜这荣华富贵也随着钱将军的逝世而黯然褪色。从脚步迈进窦公馆的一刻,钱夫人的心里就开始踌躇,杭绸的长旗袍在众人清一色的台湾短旗袍中显得滑稽守旧;以往钱将军尚在的时候哪次她不是占先上桌的主位,可这次她坐着第二桌的主位都脸红心虚。唱戏本是拿手活,信手拈来不在话下,怎么从入园听到窦夫人说今晚非要唱戏不可的一瞬间,心中就隐隐不安了起来?席间众人越捧,她越是心虚,可也没到不敢上台的地步,只是担心被人比下去。直到窦夫人的妹妹桂枝香不知好歹地跑来敬酒,眼神睨着她拿话堵着她,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只得饮下这杯花雕,高潮也就此掀开。初时只道酒中微有辛辣甘饴,细尝之下又遗憾滋味不足,这酒的力道慢慢升了上来,由胃中上下渗透,浸润五脏,催起了体内一阵阵的潮热,往昔的回忆也不安分了,大段的心理描写流淌出的是禁闭已久的梦魇,浑似狂暴的猛兽吞噬着她渐弱的意志,也只有白先勇这样随性而至的意识流表现手法才能点染出钱夫人半是癫狂半是虚弱的迷离状态。原本臆想涓涓岁月能带走一切伤痛,哪知带走的只有仅有的温暖和稍纵即逝的欢愉。所有的底气随着酒劲消失,一句“我的嗓子哑了”,哽咽在喉头的是半生的浮华尘事。
白先勇的笔下总有那么多美得让人心生嫉妒的女人,然而她们在拥有姣好容貌的同时,命运并没有垂青她们。在《永远的尹雪艳》里,尹雪艳作为当红舞女,“对男人来讲,就是他们财富、欲念的投射物,他们之所以贪恋她的美色,对她的‘煞气追奇猎险,是因为得到她就是一种获得财富、获得权力的象征,并通过她的追逐来炫耀自己的财富和权力。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把尹雪艳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也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地爱上了尹雪艳这个人”d。男人们想要抓住他,为了她倾家荡产。王贵生说:“如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给她”。她只是笑着不语,王贵生贪污被枪毙,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业一宵,可她的有情有义也就到此便浅尝辄止;女人们嫉妒中伤她,说她八字带煞,她却在这风言风语中依旧故我。徐壮图被建筑工人刺死,被徐家上下骂作狐狸精的她竟胆敢一身素衣,独往灵堂祭拜,还摸了徐家孩子的头,握了徐家遗孀的手,大大方方的来去自如,在场亲友有惊讶者有愤怒者,却无一人有胆识敢拦住她。
这篇小说是白先勇诸多以女性为代表的小说中争议最大的一篇,有些评论家认为白先勇受男权主义的束缚,符号化尹雪艳的形象来满足男性读者心目中对尤物的幻想,是艺术创造性匮乏导致的失败。另一方面,台湾学者欧阳子曾有过这样的评论:“尹雪艳,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e于笔者而言,尹雪艳是男人精神性的彼岸,他们将穷尽一生前往,却终究无法抵达。白先勇在描绘尹雪艳时达到了一种不露声色却意味犹存的文学表达高度,这样一个精明世故的女人背后不知暗藏多少次的头破血流,心酸悲苦,可是他不写。他只写她的光鲜,写她在人群中翩然独舞的优美,却不想让读者轻易看到这光鲜外表下艰难的心灵跋涉。她的魅力,她的神秘与光辉将被人崇拜,这一份遥远而空洞的崇拜也注定她将永远不能被完整地理解与接纳。她真的永远不会变老吗?非也,尹雪艳看透了世事无常,在自己的旋律里,孤独地上演着人生大剧。
《游園惊梦》里除了成熟的意识流写作手法,这种明显的现代文学的标志外,更有丰富的互文修辞。文本中的互文不仅仅是昆曲与人生的交错,更是戏中之梦与现实之梦的纠缠,禁锢杜丽娘的是她贵族女子的身份,是她恪守礼教的父亲为她构筑的深深庭院;禁锢蓝田玉的是她戏子的身份,于乱世狂流中,无可选择地成为填房,失去了身体和情感的自由。蓝田玉与郑参谋一次交合,恐怕是她唯一一次尝到做女人的滋味,不想却被心狠自私的妹妹半途抢去了情人,她不能反抗亦不敢张扬。相思而死的杜丽娘托梦柳梦梅,神话般上演了一场死而复生的惊魂剧,终得与情郎厮守的完满结局;蓝田玉委屈一世,压抑情爱,换得的却是半生凄凉。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在行文结构上与《游园惊梦》颇为相似,只在一夜的光景中由眼前情景牵扯出大半辈子的烟云往事。金兆丽没有蓝田玉戏子般悲春伤秋的情怀,也没有达到尹雪艳那般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气度,她有的是美貌和精明,美貌是她的本钱,精明是她的经营。前半辈子她驰骋百乐门,红透半边天,后半辈子眼瞅着要人老珠黄时,虽不济却也钓着个土财主陈发容。她的人生哲学简单清晰:荣华富贵。不是没有经历过爱情,爱上了那个脸红羞涩的男子月如,带回家的头一晚发现他是个童男子,竟在清冷的月色下泪如泉涌,须臾间直抵心灵的震动,洗刷了半生受的屈辱亵渎。可惜她的现实世故让憧憬尚不及萌动便被扼杀,她不是等待被救赎的玛丝洛娃,一次的洗涤岂能拯救改变一生?蓝田玉的游园梦已惊醒,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还在,过了这最后一夜,所有的传奇将烟消云散。
白先勇是懂女性的,也是怜女性的,这种怜悯,是不动声色的,甚至是凌迟一般残忍的,他刻画了那么多美好的女性形象,却无一例外的没有一个人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他用哀伤至绝望的笔触描绘着这些在乱世风雨中瑟瑟颤抖的娇弱鲜艳女子们,也如实地铺垫出她们即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
a 王欣:《浅析白先勇笔下的女性形象及其悲剧命运》,《青年文学家》2015年第35期,第35页。
b 陈莹:《女性关怀的不同书写——试比较〈孤恋花〉与〈相见欢〉》,《名作欣赏》2018年第24期,第75—76页。
c 钟海林:《没落贵族的哀怨之歌——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名作欣赏》2018年第36期,第17—20页。
d 张园园:《尹雪艳:是“死神”还是“精灵” 》,《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24期,第64—66页。
e 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 〈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见《白先勇文集2》,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页。
作 者: 蒋薇,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叙事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