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5月,长白山
2020-03-01马辉
◎马辉
胡冬林的5月4日
我无法想象胡冬林倒下的那一瞬间的具体情景,但我又分明听到了我所熟悉的他说话的声音:“我回去了。”他跟自己说完这句话就走了。2017年5月4日,胡冬林走了。去长白山了。再也见不到他了。脚步声若有若无地飘在日记里,没打扰任何人。
他走的那天,世界还是世界,只不过人与自然变成了自然与人。胡冬林,在5月,不合时节地回到了自己的名字中。
以我的眼光来看,所有死去的人其实只是一个人。所有活着的人也只是一个人。我每天都在生死之间闲逛,时而审美,时而审丑,用一条无始无终的路把人一分为二: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追悼是追不上的。你追的人也许就在你身后,正一步一步地悼念着你。我活在死人中,死去的人活在我中。一直这样。
2007年5月4日凌晨2点,胡冬林带着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野猪王》初稿,租了一辆货车,载着四箱书和简陋的家具,经过八个小时的颠簸,来到了长白山脚下的二道白河镇。独自一人。安家。安心。
我想,他的新生活的第一天应该是从他租住的房间开始的:一张实木桌子、一张实木椅子、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如果不挡窗帘,早晨的阳光从可以望见长白山的窗户直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再也睡不着了,便坐起来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峰,并点上一支长白山牌香烟。阳光中的一缕淡蓝色的烟随着窗外两只灰鹡鸰的叫声缓缓地弯着,直至扩散、消失。他起床,做饭,准备进山。他庆幸自己终于过上了一直想过的生活,终于可以做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有人说他是梭罗式的作家,他也确实向往梭罗的那种“脱俗”的生活方式。他在2007年12月9日的笔记中写道:“不去考虑别人说我是不是中国的梭罗,其实,就是像梭罗那样早死,也值了。那会是多么奇妙的一年!脱俗而忘忧。”
凡是能看清楚现实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虽然不一定厌世,但一有机会就会阶段性地脱俗。长白山为胡冬林提供了脱俗的机会。对他来说,在长白山的每个日子都能使他脱俗。当然了,他来长白山,脱不脱俗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写作:“1.完成《野猪王》。2.开始写《熊纪元》。3.开始写寒温带原始森林笔记。4.积累《原始森林——无处不在的生命》。5.积累并构思《金角鹿》《绝叫》《狼歌台》《三虎》。2007年5月5日凌晨。”
他有把握。因为他足够专注。
胡冬林,在长白山的秘境中
两个世界,无限接近,却永不重合。直到某一天,一座山和一个人交融于幽暗的时光中。
1
太阳落山了。他在林鸮的呼啸中醒来,用带着草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本想坐下歇歇脚,却在这5月的原始森林中睡着了。想起午前10点左右的那些鸟鸣,柳莺、灰头鹀、白背矶鸫、红腹伯劳、银喉长尾山雀、鹪鹩、北红尾鸲、黄喉鹀、啄木鸟等,他笑了。中国至今还没人把鸟鸣写成一本书。他要写三本书。一本写自然音响,另一本写自然色彩,还有一本写自然味道。
好,就这么定了。
在原始森林中他喊了声“好——”,就下山了。
2
活到一定程度,人就静了。他意识到来日无多的那天,便放慢了脚步,林中也同时飘起一阵阵菌香。
“按自己的意愿活——自己所能想到的达到的最好意愿。”
这句话概括了天堂。
沿着这句话进入他的视野:起初,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直至黄昏,鸟兽收声,丛林寂寂,人们趁机相互遗忘,各自消失。
在长白山的秘境中,一个人抛弃了所有的人。
3
被阳光暴晒一天,山林的味道异常鲜香,沉思时,丝丝缕缕入境,有熏陶的功效。他说,这味道是可以催眠的。这时,大花杓兰、山柳菊、棣棠升麻、瘤枝卫矛开花了。山楂叶悬钩子无味,大苞萱草隐隐掺杂着花粉,是那种燠热的闷香。而铃兰花的香味如同熏香。
他忘了闻一闻尖萼耧斗菜的味道。
这个时候山中能有什么事呢?山中的事总是远远的、茫茫的、毛茸茸的。除了遗忘以外,山中的事总是和童年时做过的那些梦一样,乍一想,好像有,细细想来又好像没有。他要写花的香味儿,但又不确定是否仅仅写花的香味儿。现在,他闻到了花香,这便是此时山中的事,又香又艳的事。森林的基本气味是青草味儿,然后依次为腐殖质味儿、树叶的清凉味儿、潮湿的水汽的味道。至于石头的味道和花的味道,他得凑近细闻才能闻到。他先是随意闻了闻,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地闻着。
4
由于兴奋,他没睡午觉。一只旋木雀把他当成一棵树,一闪一闪地直冲过来,近两尺时惊叫一声,迅疾拐弯儿。
他用四个晚上重读了《在乌苏里的莽林中》《黑龙江旅行记》,他从中了解到18世纪的鱼、鸟、哺乳动物比现在多。我也读过《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我当年读的时候没注意18世纪的鱼、鸟、哺乳动物比现在多。我有我感兴趣的东西。他不一定对我感兴趣的东西感兴趣。
他高兴,一想起那只旋木雀把他当成一棵树他就高兴。在山上,他有数不过来的理由高兴。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是南朝时期被称为“山中宰相”的陶弘景创作的一首五言四句的小诗: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陶弘景在山上一见白云就高兴,胡冬林在山上看什么都高兴。
5
一只极少见的黑啄木鸟飞过来了。在日本,曾经特意为仅存的五只黑啄木鸟建立了保护区。现在,一只黑啄木鸟飞过来停留在一株大白牛槭树上,一边啄木一边呼唤它的同伴,只停留了半分钟。
他守在树下,等着。他等来了另一只黑啄木鸟。山林中一切美好的景象说消失就消失了,像一瞬间的幻觉,像一瞬间的幻觉般的人的一生、动植物的一生。
一棵二十年风倒橡树,倒木上出现二十五种菌类。这些菌类分泌的酵素含有多酚氧化酶、纤维素酶、木聚糖酶等五六种化学物质,能够快速分解倒木和落叶中含有的木质素和纤维素等有机质,为植物提供营养。他说:这是真菌对森林的又一大贡献。
死亡的营养,一直都在发生。
他拍完照,回家。衣角里藏着一只狗蝇。
6
在山林寂静的光阴中,他渐渐产生了野生动物的感觉和植物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自然的启示。他脚下的小径是熊踩出来的。熊一边走一边排便,熊粪中的树籽长成树。熊喜欢吃野果、浆果,如山梨、山杏、山李子、山里红、山楂、稠李子、水榆花楸、山丁子、山葡萄、悬钩子、越橘、蓝莓、蓝靛果、东方草莓、蛇莓、山菇娘儿、野生猕猴桃、灯笼果、黑天天等。这些果实他都尝过。他知道成堆的褐色山梨是熊排便时排出来的,以后会长出很多梨树来。这可不是感觉,是经验。经验里面长满了树。树根盘问着生命。
7
老鞠当年是一个枪法不错的猎人,现在看鱼塘。据老鞠讲,当年以打猎为生的几个老伙计大都暴死了。老吕年纪大,打不了猎了,上山背松子“麻达山”冻死在山上的一条小河边;杨四孝打枪时,枪的后堵爆开,子弹壳后坐击穿其上颚……
没死的呢?
他没问。
他想有一座小平房,在林场的边上或原始森林深处。每天只做两件事,上山与写作,哪怕仅仅写点日记。能买到胰岛素,还要有煤气,不能烧木头柈子。他想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复杂的人际关系、远离俗人,他想在山中宁静地活着。
他看见一只大野鸡穿过荒地。
8
2008年8月1日,长篇小说《野猪王》终于面世。感谢蘑菇感谢鸟,感谢野猪、熊,感谢原始森林中的一草、一木、一片水、一条鱼、一只虫……他要用文字谢遍长白山。
在山林中走走停停,看、听、嗅、想,思绪飘荡如岚,累了便带着没想完的问题下山。
“松鼠种植红松,菌类抚育树林长大,啄木鸟守护着森林,森林养育和守护着人类。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守护着我们。”这是他用一年的时间悟出的道理。长夜不适于独居,适于悟。顿然领悟时山林中全是道理。
9
动物是山林中的主角,却总是躲避着观众。花尾榛鸡挖洞时,“先闭眼伸头躬身塌尾,一边用嘴刨,一边用双爪刨,在雪地上挖一个一米到半米的深洞,然后选准前方平坦处,在雪下仍以以上方法刨挖与地面平行的地道,开掘三五米后,再向上挖至雪层表面,但不挖透雪层,而是在雪层表面开一个小口子,使其大小正好可容小脑瓜从开口中探出,以便天亮时观察动静”。他动用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些文字纷纷醒来,然后便轰的一声散了,各忙各的去了。
10
他在一篇散文中呼吁保护那些次生林中的大树。没有经过艺术加工地呼吁,直接地、不加修饰地、只带着山野气息地呼吁。他曾担心散文的艺术成分会被减弱,但这些树被保住了。对于一个既是生态作家又是守护大自然的战士来说,这些大树本身就是完美的艺术品。
11
他经常有这样的小发现:一只雄性花尾榛鸡,还未进入过求偶角斗场。理由是眼上的裸皮还未变红。发现大斑啄木鸟还有一个特征,嘴根部鼻孔前有一块短绒状浅米褐色突起物,雌雄都有。雄的稍大些,颜色也重些。
这种发现,在日记中和在山中一样,又细又美。有时通过请教得到的答案也是很美的。如随手采下的香菇闻了闻并不香,一问才知道:把它放到火上烤,香气就出来了。不仅又细又美,还香。
12
越毒越美,还是越美越毒?毒与美使鳞柄白毒伞有了深度。他弯下腰细看时,雨后林中的空气自胸部分成上、下两层。下层的菌香被上层的凉气压抑,凝住不散,“宛如一层可掬可舀的雾气”。这个比喻很美,这个比喻有没有毒不好说。
他庆幸自己选对了生态写作这条路,至少还能在山林中走十年,写十年,美十年。
他发现鸟儿有情歌月、建巢成家月、幼鸟出壳月、出飞乱跑月。但他并没发现山中的岁月很轻,轻如鸟的羽毛。
13
他知道今年地下熊掌的价格:注水的掌一千元一斤,不注水的掌一千二百元一斤;他知道过去三十年全球黑熊减少百分之四十,其中包括百分之零点五的棕熊;他知道一个猎手的背囊里大概有如下东西:一把锯、一把刀、一根粗绳、一个编织背袋、一只小锅、一张塑料布、一把手电筒或一只头灯、一包火柴或一只打火机、一包食物、一双厚棉手套、一双薄绒手套、备用子弹、盐、酒瓶、指南针、一包面粉。他把这些东西写下来,没表态,更没说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都是死亡的助手。
2011年12月25日,这天的笔记很静。每个字静得就像冷冰冰的地雷。
14
过年了,眼前又浮现出妈妈自杀那天的情形。妈妈创作的诗歌、散文大都与长白山有关,所以,在创作与赚钱二者选一时,他选择了创作。
妈妈若在世,一定不忍心看着他这么孤独。五十多岁了,连个伴儿都没有。他也总想找个伴儿,但眼前总是长白山,总是动物、植物和它们无尽的秘密。
他站在窗前,别人家的灯比平日亮了许多,都在团团圆圆地过年。
15
灯笼果、山梨、山李子、毛杏、山楂、稠李子、山荆子、软枣子、葛枣子、狗枣子、山楂海棠、花楸、暖木条子荚蒾、越橘、蓝莓、草莓、覆盆子、羊奶子、狗奶子、鸡树条荚蒾、刺李、刺玫果、山葡萄、岩高兰果、五味子、云莓、蛇莓。
这些野果他全都认识。这些野果在原始森林的五线谱上悬着。
16
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亲人只剩下两个人了:妹妹和女儿。在这个世界上,他的路也只剩一条了:山路。然而,山路上没有亲情。
他叹了一口气,又失眠了。眼见着长白山主峰由灰色转为橘红色,天光大亮后全都白了。白得冷,白得孤独。
他拿起了电话。
17
他最大的喜悦和希望是有东西可写。褐河乌、榛鸡、狍、金翅雀、野菜、马鹿、野兔,等等,都是他累积了多年的素材。
美,全凭感觉,不可说。正如他在山林里走来走去,忽然在一幅画里停住了。停住了并不美,停住了然后化成空气,消失了,就美了。人消失了,动物、植物留下了。
18
他听到池塘里传来的蛙鸣声。他想:情急如火想要交配的公蛙们哪有我这个五十七岁的老头子有耐心啊!寂寞。枯燥。不完美。任何生活方式最终都是幻觉。因为人们总是记不清自己曾经的审美空间。估计他也记不清,但他清楚要走的路还有多长。
有一种无法完成的感觉。他没说。
19
走累了,他发了一些短信。只收到女儿的回复。2012年4月20日午后,那些收到发自原始森林短信的人是谁?为什么只收到女儿的回复?下山时,他在暮色中数没数自己有多少朋友?会经常想起他吗?他们此时正在干什么?
“这世上还有像我这样常年深入原始森林的作家吗?”他朝四面望了望,连个人影都没有。
20
这些鸟鸣一串一串地挂在枝头,他从中分出了一串一串的鸟的名字。“这类的积累或者叫本领得靠常年观察,保持儿童般的好奇心,睁大双眼,竖起耳朵,不放过森林中发出的每一个音响。”
五年了,这些鸟在他的笔记本中叫个不停。人将离开人世,笔记本中的鸟永不离开鸟世。
21
如此神圣的山。如此寂寞的人。该找个老伴儿了——女儿在电话里劝他。没有艳福,却有口福。那天晚饭他把刺五加、青广东、山茄子三种野菜焯了蘸豆腐酱加小葱一起吃。“太香了!住在城市里的作家们有此口福吗?”自己采,自己做,一个人吃。咳!这山中的时光只能独享。
22
他精细而强力地写下了这些撼人心魄的文字:“棕熊的打击力度754公斤,挥掌速度每秒5.4米。虎扑击3175公斤,撞击力每秒4758公斤冲击力。棕熊时速56公里,它的冲击力比老虎大两倍多。虎爪像利刀,而熊爪像尖角锤。”客观而猛烈的对比,超越了肤浅的认知的同时也排除了不必要的所谓思想。如同某个冷酷的动作。对,如同一刀切下去。
23
原始森林的入口,小路边上立着一棵红松,被他称为“仙境之门”。其实,迎他的并不是这棵红松,因为这棵红松无法确定他的心情,而送他的也不是这棵红松,因为人走了,心还游荡在山中。
要是他不说,要是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或者像我似的万事不关心,那么长白山也就眼见着没啥事儿了。但是,他仍然疑惑:“长白山北坡曾是东北虎的天下,如今熊在称王,消灭了熊,还剩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型动物了呢?”听他的意思,这事儿好像没完了。
24
8月的夜晚,微风带着森林与河水的气味。远离喧嚣的大城市,远离文学圈,在这静谧、凉爽的小镇,什么都可以想,或者什么都可以淡化。
他想在长白山脚下,或临江的小镇,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有一个贴心的老伴儿。他的要求高不高?
25
他把冰冷的事实摆在这里,内心的悲伤已被死亡的气息凝成了霜。“杀死一只狐狸,将使一片狐领地五十至六十平方公里那么大面积的林地生态失衡;杀死一个地区的狐狸,将使整个地区生态严重恶化,如野兔泛滥,咬伤大量幼树,小型啮齿类动物大爆发,等等。”
人越活越长寿,野生动植物越来越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人人都活在“我”中,除了“我”,别的都不重要。今天,恶果已经熟透,“我”与“我”已经被越来越强的欲望黏在了一起,被黏成了“我们”。
人间落日时,噙在胡冬林眼角的泪珠仍然悬而未落。
26
“在深山里,凡是突然出大响动吓你一跳的动物都不伤人,伤人的是那些蔫不出声静悄悄逼近你的动物。”他朋友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林中的叶子基本落光了。秋叶哗哗响,空气中有杨树叶的苦味儿。“橡树叶有股干干的淡淡的木屑味,干枫叶微甜透出一丝香气,像刚出锅的馒头香味,青楷槭是晒暖的新棉桃气息。”
四周没有太大的响动。他不走,秋叶就不那么哗哗响了。
27
云山苍苍,
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
严先生即严光。据资料介绍:“严光少有高名,与刘秀同游学,亦为好友。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严光,但他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
这首歌是赞美严光的,我并不想引用它来赞美胡冬林,它太“大”了,除了严光,从古到今数一数,有几个人能把它撑起来?胡冬林不能和严光比,严光也不能和胡冬林比。没有可比性。是《山林笔记》中的长白山使我想起了这四个句子(长白山天池是三江之源,使我想起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某一瞬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然后在几天的阅读过程中就常常出现,并随之想到了严光。
严光有一种在任何时代都极为珍贵的品格,即不慕富贵,不图名利。这首歌歌颂的是具有这种品格的人,所以这首歌与当代绝大部分中国人无关。但如果不考虑它的背景和它所歌颂的历史上著名的人物,单从这四个四字句来看,其所涉对象并不具体,即使将“先生之风”改成“冬林之风”也无妨。这首歌昭示了一种高远的境界,让人想起那些纯粹的、干净的、听从内心召唤而勇于不“成功”的人;最低限度也能让人在俗世中暂时溜号,暂时脱离一下实际,去现实以外散散心。照这么来看,这首歌和胡冬林也沾点边儿,比如他一心想要脱俗的那一面,比如他听从内心召唤深入山林的那一面。
原汁原味
胡冬林被称为“中国离野生动植物最近的作家”“中国少数与世界文学接轨的自然文学作家”。他认识一百多种鸟、数百种植物和二百余种蘑菇,每天记写山林笔记五百余字。这些笔记是中国唯一一位扎根长白山的作家所写的笔记。
大体来说,《昆虫记》《瓦尔登湖》《大自然的日历》《沙乡年鉴》《溪畔天问》《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星雪火》《醒来的森林》等这些与自然有关的著作都属于文学范畴,都是经典作品。而胡冬林的这部《山林笔记》就不一样了,虽然在《作家》杂志发表过,但严格来说其中很大一部分还不能算是完整的文学作品,它们只是为了文学创作而准备的素材,还没成形(尤其是2008年8月4日以前的笔记)。所以其朴拙味、原初味和新鲜度远胜于那些完整的文学作品。也就是说,它们不是完整的文学作品,却是完整的文学作品之源:它们虽然涉及了很多山林常识与经验,却鲜活生动,富有人性的温度。看似构不成美学体系、思想体系、文学体系,但它们却呈现了充满魅力的人与自然的一种全新的关系。相对于完整的文学作品,我反倒愿意读这类作为素材的笔记,因为全是真材实料,没有加工,不用挑,随便一尝,就能尝出原味来。
胡冬林对这些笔记的认识是相当清醒的。当他在2009年8月4日完成了第一本笔记的时候,已经对日后的笔记有了更为完整的设想,他在当天的笔记中写道:“这本‘山林笔记’兼日记终于写满了,一年半左右的笔记……如果在退休前记满五本,还有六年,这是完全可能的。退休之后就拥有一笔大财富,可以凭这五本山林笔记写两本书,一些文章的细节、故事、想法、描述等材料,均可出自这些笔记……既然决定做了就要转转方向,除日常记述创作有用的笔记外,精心写作日记,把每一篇写成生态或自然的美文。久而久之也可做一本好书,如果写作或考察体验忙,先写个雏形,留待日后整理。”
从笔记中可以看到,胡冬林准备以后要“精心写作日记,把每一篇写成生态或自然的美文”。当时是这么想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他认识到,他的笔记仍然属于为文学创作所积累的素材而不是文学作品:
一点点积累这方面的素材,为我的随笔《倒木自述》。
跟世界上那些不朽的自然作家比,我的日记实在不成样子,这不是思考的结果、文学的创造,而是一种素材的记录,相当于素材收集笔记。这本是我创作的方法:多搜集记录素材,为正式成文做基础工作,这也是日记的一种功能,而梭罗是一种日记创作。2009年9月20日。
直到2010年12月12日,他对自己的日记又有了新的打算:
昨天的笔记写下《沙锥的冬天》短文,准备从这本日记开始改变记述风格,有可写短文的直接写出来,不怕长,不怕费事,尽量接近成形,以后抄改删增,再加好想法即可成文一篇。以往有写,但都太短或太乱,连雏形都未形成。
因为胡冬林突然离世,使这些笔记保持了原始状态。作为一个作家多年积累下来的至为重要的第一手材料,一经面世,对后人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起到哪些方面的作用、引发出多少创造性的理念,等等,这都是无法估量的。但就其原汁原味的不可替代性而言,它具备了常读常新的内质。
胡冬林生前也许根本想不到,这些大部分未及润色、加工、只作为素材的笔记,竟然能如此吸引人,现在看来,其魅力正是源于这种未完成的状态,也就是正在生成的状态。如同初始的生命,鲜亮、纯粹、活泼泼地显示着无限的可能性。
博采众长
翻译家潘安荣在苏俄作家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历》的后记中写道:“1989年7月13日我有幸访问过普里什文于1948年以后一直住到逝世的故居。……村中有一座一百年历史的古老庄园,那便是普里什文的故居。……树木之间有作家心爱的猎狗的坟墓,还有两个彼此靠近的大树桩,普里什文拿其中一个当桌子,另一个当凳子,常在‘春天的口授下’记笔记。”
胡冬林在长白山的森林中也有类似的桌子和凳子。他称之为“最牛的森林写字台”。他在《山林笔记》中写道:“第一次在河边的原始林中,找到一张生平最满意的写字台。一棵直径1.5米的大青杨的旧伐根圆盘当桌面,四截短原木轱辘摆在四周当凳子,旁边立一根四尺高的原木,绑上一把灰色遮阳伞,短树杈上挂着我心爱的望远镜和数码相机……多少人曾幻想在一座小岛或湖畔或海边或野外独处思考写作,寻找一份脱俗的安宁。写《无界之地》的美国女作家玛丽·奥斯汀拥有一个树上工作台。我想,在中国作家们当中,我拥有一张最牛的原始林写字台。”
胡冬林原始森林中的桌子与普里什文树木之间的桌子在令人惊异的巧合中构成了某种遥相呼应的隐秘而美妙的关系。我想,这种关系在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家之间是永远存在的,胡冬林与那些作家一样也在用自己的作品与未来的某些作家保持这种关系。
作为一位有成就的生态文学作家,胡冬林有开阔的文学视野,阅读的范围也比较广。不仅是梭罗,他在笔记中曾提到的约翰·巴勒斯、奥尔多·利奥波德、格雷姆·泰勒、蕾切尔·卡逊、惠特曼、普里什文等不同类型的作家对他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显得微妙而无形,有时又显得直接而适度。
他确实以梭罗为榜样,但又不限于梭罗,可以说,他文学上的营养来源是多方面的。
“2008年6月2日:心中涌动着创作的欲望,把这些笔记写成‘溪畔天问’式的呢?还是写成‘大自然日历’式的?抑或直接写成故事性的叙事散文,‘拍溅’式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我都来对了……”“2008年6月17日:反观利奥波德,那才是伟大的思想者。而我的脑袋里尽是故事和画面,同时文字表达上也贫乏,无思想内涵,这和以往修炼不够及‘文革’影响有关。”“2011年2月17日:闷在家里重读《沙乡年鉴》,把喜爱的关于橡树的片段留下笔记,曾经计划要写的散文《橡树的一生》会有所借鉴……”“2011年2月24日:几天来一直在读美国作家格雷姆·泰勒的《地球危机》,很及时,很有启发,书中一些观点和见解马上就可以用到我的写作中。”“2012年1月29日:今天开始有进入状态的现象,是老怀特的散文给了我启发,慢慢上道,这是写出好东西的前兆。”
但他最喜爱的、在日记中提到最多的作家还是梭罗:
“2008年6月17日:对照梭罗的日记再看我的自然日记,人家真是大师,思想和语言都那么深邃、朴实、准确、形象。五十三周岁的我要向他学习,哪怕在一遍又一遍的阅读中沾上一点仙气儿。”“2009年9月2日:回家就想獾子的随笔,估计可小成一文,借用一下梭罗的手法,但文字和故事是我的。”“2011年4月23日:在联合书城买了一本梭罗的《野果》。”“2011年4月24:睡前翻看梭罗的《野果》……我如果准备得充足一些,吸收各家所长,或许能比他写得好一些。”“2011年4月27日:昨夜读梭罗的《野果》,信心大增,如果下功夫,我或许比他写得好。但无论如何,我们是一类人,我和他相隔一个多世纪,却灵魂相通。”“2012年2月13日:在城市中,灵感一旦枯竭,情绪则极度低落,无所适从。此时只有读书才能缓解那种近乎绝望的情绪。而梭罗的书,经常在这种情况下给予我及时的安慰。这个与我灵魂相通的先人,常常将我从情绪的危难中解救出来并带来温暖与愉悦……感谢你梭罗,我的知音,我心灵的守护者。”“2012年3月3日:这些天看梭罗的《种子的信仰》和一本写远东驯鹿人生活的俄罗斯长篇小说《迁徙》。梭罗在一百年前已经扎扎实实地研究植物了,远远走在我们的前面,足堪师表。”
胡冬林虽然受到过梭罗或上述那些作家不同程度的启发和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写出独具特色的作品,如他的那些已经面世的《青羊消息》《拍溅》《蘑菇课》《巨虫公园》《野猪王》等作品。
于晓威在《胡冬林,长白山的孩子》一文中,对胡冬林与那些相关的经典作家之间的内在关系做了如下总结:“冬林非常佩服美国生态作家蕾切尔·卡逊的著作《寂静的春天》,他多次在记者采访中提到了它。而我觉得,就他的心性而言,虽然他远没有下面将要提到的这些人伟大,但他是集合了达尔文写植物、法布尔写昆虫、梭罗写瓦尔登湖、蕾切尔·卡逊写生态环境于一体的热情之大成者,这一点他毫不逊色。”
总体来看,胡冬林与上述任何作家都不同。因为他不仅是一位长年与原始森林融为一体的、作品极具个性的生态作家,同时还是一位守护野生动植物的战士。
作家与战士
先是作家胡冬林:由于极端化的人类中心主义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置于对立状态,从而形成伤害与报复的恶性循环。这种情况引起了世界上很多有识之士的反思,其中出现了一批关注自然、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作家,并创作出一些堪称经典的作品。中国也出现了自觉地涉足生态文学创作领域的作家。尤其是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出现了一些受到很多读者肯定的生态文学作家,胡冬林即名列其中。其散文《青羊消息》获首届吉林文学奖、全国首届环境奖、第八届长白山奖;散文《拍溅》获中国作家散文大奖赛大奖、吉林文学奖二等奖,并获第九届长白山奖;长篇动物小说《野猪王》获第十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长篇散文《蘑菇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长篇儿童科普小说《巨虫公园》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而这部《山林笔记》更全面地展示了他的写作理念与人生诉求。他在2012年5月27日的笔记中写道:
我有足够的动力坚持自己的方向,那动力来自山野,来自森林,来自大自然!……我们对大自然太缺乏尊重与敬畏,以至于大自然发生的每一次活动——地震、台风、山洪、暴雨等,都会对人类社会造成重创。……能在对森林的踏查中有一些微小的发现并记录下来已实属幸运。在自然面前,人类只应有尊重与爱护之心,而不应有战胜与改造的妄想。经过长时间的实地考察与思考,今天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这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胡冬林不会像那些没有方向感的“作家”那样最终消失于不断涌现的时尚潮流或可怜的小小的虚荣心之中。他的写作是有终极目标的写作,他甚至把一个作家的创作方向与人生目标等同起来。时至2009年下半年,胡冬林的创作理念已经相当清晰和成熟了,他很理智地甚至冷酷地揭示了某种能够令很多伪作家绝望的真实情况:“2009年7月11日:人总要找一个人生目标,有大有小,作家找到创作方向也意味着找到了人生目标。如果什么都写,写一个东西赚点钱再去写另一个不同的东西,或者干脆适应市场去写赚钱的东西,一直没有自己的想法,一辈子终将无所成就。多少号称作家的人上了这个道道,而那个道道的塔尖上只有少数侥幸成功的人,下边堆着一层层垫底的庸才及附庸风雅者。”
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生态作家,或者说,作为一名生态作家,应具备哪些与其他作家不同的素质,胡冬林做了如下概括:
2009年12月15日:现在想,若有人问我,这种森林写作或叫动物题材写作应该具备哪些素质,我的回答:1.持续终生的对生物的强烈兴趣,甚至痴迷,并不断扩展有关生物知识,采访及实地观察;2.主持地球正义的大世界观,心地善良,人生价值观端正;3.能吃苦,长途跋涉,负重,受伤,抗冻,不退缩,不喊疼,咬牙坚持;4.甘于和耐得住寂寞,割舍城市人的物质享受甚至情欲,割舍一些亲情变成思念,适应一个人长久地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5.感悟力,由自然现象和动物行为中领悟美和神奇;6.不同于写人类社会的那种浓厚的表现自然的文字功夫,写色彩、气味;7.手要勤,每天记札记、访问,随手记生物知识、小故事、山林常识;8.紧跟世界上发达国家文明程度高的那些环境学者的前沿文章、先进理念及动物学家、自然学家出版的新书及好的动物、自然方面的电视节目、影视作品;9.有一个宗教观的支撑,如贴近自然、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萨满教;10.有一个新兴的环境伦理方面的大哲学观做支撑,如土地伦理、环境伦理,等等;11.完备扎实的学院派与实践派相结合的生物学功底;12.爱,偏执的爱,爱一棵树,爱各种植物,爱林中的鸟类及动物甚于爱一个人。
这十二种素质也正是作家胡冬林的个人素质。
再看一看战士胡冬林:胡冬林为了文学创作在深入长白山体验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明确了自己一生的道路和方向,他的基本想法已经由原来的创作第一转为生态保护第一,而其生态保护意识与自己的文学理想已构成了相辅相成的关系。当龙杰传媒问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时,他回答说:“地球第一。”意思是,如果这个地球的环境都不适合动植物生存了,那么我们想要的权力、财富、地位也终将不复存在,只有坚定地保护地球、保护生态、保护我们身边的一草一木,人类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他认为必须把自己的写作与生态保护融为一体,并坚定了做一个环保战士的决心:“2008年5月9日:越发明确了来林区的想法:确立自己的地位、今后的事业与方向;将终生喜好与理想融洽地结合;创造中国文坛前所未有的自然主义作品;将献身生态保护事业与创作完好融合,当新世纪的环保战士!”他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出色。在作为一个“环保战士”方面,做得尤为出色。他说:“当人类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2012年6月12日:晚上睡不着,出去街上走走,回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几头可怜的熊,脑海里再次出现那些熊死去的惨烈现场,不由得双臂颤抖,泪流不止,仰天长叹……不站出来不行了!我必须坚持正义,为了那些熊,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野生世界珍贵动物的种子,我一定要站出来!为了保护这些珍稀的野生动物,无论什么最坏的事情发生,我都做好了坦然承担、勇于接受的准备!悲痛、震撼、愤怒、疲劳之至的一天!……”“6月24日:情势逼人,只好带着博文去小宗处开始核对图片说明并一一确认,然后请他在电脑上一字一字打出来,整篇文章一气呵成,然后发出……所发博文如下:长白山发生毒杀野生动物大事件——五头熊横尸山林,被剖腹取胆,砍去熊掌,剥皮剔肉!一头母熊和三头幼熊全家惨遭灭门!一头罕见棕熊中毒倒毙!盗猎分子穷凶极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呼吁有关部门加强管护,斩断黑手!……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关注长白山棕熊的消息,不料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猎杀棕熊的故事。那头大熊如果是棕熊,属极为珍稀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与黑熊数量的比例是1∶10,北坡可能只有两三头。二十年的关注换来的竟然是目睹惨死的棕熊!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要说的是,在寻找现场的过程中,又听说去年有两头熊被毒死,骸骨仍在山上。另外,今年5月底,又有一头三百斤重的大黑熊被钢丝套勒死,尸体已经臭了,我仍在继续寻找这三头熊的尸骸。来长白山六年,一直在关注熊消息,万万没想到,短短十几天,竟然连续听到八头熊惨遭杀害的凶讯!……去年在二道白河黑市上,一市斤熊掌卖到一千二百元,熊胆每克一百五十元。这就意味着杀死一头黑熊,至少获利两万元以上。如此巨大的利益,会驱使盗猎者继续铤而走险。去年毒死两头,今年毒死五头,明年要毒死多少头?!据我多年的走访和实地踏查,长白山北坡仅存黑熊三十头左右,这么大规模屠杀下去,野生黑熊的命运危在旦夕。此事我已报告给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及北京相关环保人士。在此,我强烈呼吁有关部门加大管护力度,震慑犯罪分子,迅速破案,斩断黑手!”
在被处罚的盗猎团伙放出风声要他的命时,他仍然冒着极大的危险混入两个跟踪熊迹的盗猎团伙上山,阻止他们的猎杀;此外,他对砍掉人工林兴建高尔夫球场、在长白山上建五星级别墅、破坏和污染环境等现象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揭露和抵制,还曾向有关部门建议在极北小鲵原产地建立保护区……
当记者问他:“生态文学作家有哪些特殊之处?生态文学的意义在哪里?”
他回答说:“生态文学为野生动植物发言,呼吁更多人关注生态问题,对生态的科学发展起到推动和助力的作用。而生态作家更要以身作则,一方面是作家,另一方面是战士,不仅仅依靠文字,也要身体力行去守护一方水土,守护生态环境。”
地球第一。一方面是作家,另一方面是战士。这就是胡冬林的格局。
一条自己的林间小路
2008年9月25日:今天分别走过三段落叶铺就的松软舒适的林中小径,有杨树叶路、桦树叶路和红彤彤的枫树叶路,好奢侈!
更为奢侈的是每一条落叶铺就的林中小路最终都将归并为一条路,即胡冬林想走的、应该走的、正在走的那条路。
从胡冬林的创作实践——尤其是从这部《山林笔记》中可以看到,他在深入长白山原始森林的过程中探索出了一条最适合自己的写作之路,并始终表现同一个主题。他在2010年8月7日的笔记中写道:“现在想来,我的作品贯穿始终的主题是:歌颂野生生命,反对或反思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这些笔记在表现这一主题的过程中,花鸟野兽,甚至一草一木都暗示着生态密码,饱含着原始气息,处处展现着自然之美。这些动物、植物,尤其是这些动植物的细节和生命的活力,加之这些精准的文字,使长白山充满了动感。
“2008年11月7日:现在想来,每当我看见大斑啄木鸟在树干上转来转去叨叨叨叨个没完,看见灰松鼠叼着个大松塔在树杈上溜来蹿去,看见蓝大胆吱溜溜在树干上转圈,看见旋木雀绕树忽上忽下极其快速地飞旋,听见白腹蓝姬鹟唱出一串华美嘹亮的旋律……听见黑枕黄鹂在黄昏中神秘而悠远的‘居呼——居呼——’的鸣叫,听见冬季小鹪鹩那单调警觉的大声鸣叫……心头涌现的都是一种惊喜和欣悦。”“2011年10月11日:当丹顶鹤在面前翩翩起舞,当金腰燕在耳边婉转呢喃,当黑头䴓栖落肩头,当身处欢叫的小鸟群里,人往往沉浸在大自然给予的一次次惊奇和感动之中……山崖间金雕翅翼上的橙色夕照,大树上灰林鸮身上斑驳的叶影,溪流中翠鸟后背耀眼的辉光,林荫下黑琴鸡忽明忽暗的红眉毛……为了它们,活着真好。”
笔记中这样生动的例子不用精心拣择几乎随处可见。
一代美学宗师宗白华在《看了罗丹雕刻以后》中写道:“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
胡冬林说:“那些认为只有写人才是文学的家伙真蠢!——2008年4月5日。”
胡冬林几乎倾尽全部的爱在山林中编织了一张关系网,所有的动植物在互相关联的大环境下各自有各自的组织、族系、领地或领空,各行其是,各有各的王国,整个长白山由此形成了一个自足、丰富、各呈其美、各呈其爱的生命体系。
笔记中虽然很多地方流露出他对野生动植物命运的担忧,对破坏自然生态行为的愤怒,但如果到处充斥着“保护”“打击”“治理”“呼吁”“反对”等词汇,那么这些笔记也只能沦为某种类型的宣传品了,也就绝不会如此受人珍视了,更不会具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和可以预见的恒久的吸引力。
胡冬林原本是为了文学创作走进长白山进而迷恋上了长白山中的动植物的,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从生态保护这个角度看待这些笔记。当你进入这部笔记,首先打动你的一定是自然的魅力。从审美的、爱的角度来看这些笔记,是很有意思的。
“2009年7月19日:想起那天有人问我:你认那么多植物、昆虫、蘑菇、鸟类,有什么用?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以下是我的回答:热爱,热爱森林中的一切!所有的动植物我都热爱,连它们的名字也很美,像一首首诗,一篇篇散文。而那些名称背后的生命已存在了数亿年,每个物种从诞生到今后的历程都是自然的奥秘与奇迹,值得大书特书……”“2009年7月30日:看见一树宽褶囊皮伞,这回彻底认识它,有些红菇极其美丽。今天产生一个新想法:写蘑菇文章时,去年蹲守白鬼伞未果,今年又等,终于目睹它的绽放——一下蹦出来了。在中国,能有几人像我这样深夜在原始林中守望美丽?!”
在胡冬林看来,“生态文学是真实的文学,是原生态的、非想象的创作。生态文学没有想象,只有真实的细节”。
他并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一些鸟兽植物的相关知识呈现在笔记中,而是将他的感受、情趣、审美取向、独特的山林经验融入字里行间,令人身心愉悦,令人感到一种鲜活之美无处不在。
“2009年12月12日:我在写作上有个百宝囊,一个密封的罐子里装满各种各样的干蘑菇,写累了脑子不转了,心不在焉了,就打开罐子深深吸气,让罐子里散发的蘑菇香气,也是真气,也是泉水,也是小溪、露珠、青苔、落叶、朽木、树皮,总之,罐子里保存的森林之气,浸透肺腑,清润头脑,渗染心脏,融入血管。这个百宝囊中有长白山最好吃的、气味最好的前十种蘑菇……这股清气令我心胸宁静,头脑清明,永远走自己的林中山路。”
一条自己的林中小路,没有尽头,只有无限风光。
认知与体悟
认识自然、亲近自然、保护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是生态作家一直以来的共识。胡冬林在全身心投入长白山原始森林体验生活的过程中,逐渐熟悉了很多野生动植物。一边认知一边写作是他的生活常态:
2008年8月30日:午饭毕约王柏老师上山,走过昨天的路线,复习昨天的知识……今天新认识或拍下的蘑菇有以下二十余种:1.易变裂齿菌;2.变色杯伞;3.白红菇;4.林地菇;5.多汁乳菇;6.厚黑层孔(栗黑褐拟层孔菌);7.亚绒白乳菇;8.白栓菌;9.宽褶拟口蘑(宽褶菇);10.白鳞环锈伞;11.粉红菇;12.纤弱小菇;13.日本亮耳(毒侧耳);14.黏盖牛肝菌;15.红菇;16.东方栓菌;17.黏小奥德蘑;18.木腐菌;19.斑盖金钱菌;20.云芝;21.黄丝盖伞;22.黄小蜜环菌。大致能记住的打个红对号,以后再复习,有的真的太难认。顺便了解点可食用蘑菇的特性:如趟子蘑晒干好吃,生长规律为圆形蘑菇圈,有强烈的冲鼻子淀粉气味;香菇干后有些香味;黄丝盖菌是菌根菌;木蹄(木蹄层孔菌)是引火、储火的材料,可阴燃很久,等等。
胡冬林的观察力与表现力都很强,二者一经结合,便形成了超乎寻常的吸引力。如下面这个例子,他的观察之细、之准、之到位令我产生了置身于两只狍子面前看到了它们直直的尿线、听到了它们哗哗的尿声并闻到了它们尿臊的幻觉:
2009年11月30日:公狍子撒尿直线往下冲,果然如我的观察。母狍两条后腿叉开,腰部往臀部稍后塌,也直着尿。在山上如果看见狍子睡觉的卧坑,卧坑旁边有尿迹的是母狍,卧坑中间有尿迹的是公狍。
胡冬林不仅对动植物的观察能力强,他还善于发现、挖掘、整理和总结写作规律。随着他对写作的认识不断加深,一些独特的感悟也越来越多了:
2008年3月18日:通过一些人的议论,逐渐形成自己的观点:1.叙事性的散文是在拯救散文。2.叙事能更好地为珍爱大自然的思想铺路。3.视角针对动物,全国罕见,纯粹的独特性,不涉及人类的肮脏事。4.把远古宗教和现代环保理念结合,使文章有两大支撑。5.故事来自民间、来自原型,均系采风得来,经得起时间考验。6.不择手段地打动读者。7.绝不复古,吃古人剩饭——所谓解读传统文化。8.强烈的现场感染性。9.油画性,可视性,强调画面感。10.呕心沥血组织形象文字。那些反对派更加让我坚定自己的信念!
2009年10月25日:自然文学的写作要素,即以自然万物为写作对象,创作者须深入其中,利用山林及泥土的语言。我在语言上还欠缺,文绉绉且喜欢用现成的类成语。掺点东北土话及古文人的某种表达使语言有力和准确,似乎做到一些,但远远不够。对象和立足地选得比较成功,但还需更深入、更持久。
下面是胡冬林于2012年1月30日应邀写的一篇关于在长白山体验生活的短文《原始森林的呼唤》,这篇短文直接为我们打开了他的生态写作之门:
2012年1月30日:从我的租住房到长白山北坡自然保护区原始森林只有十分钟路程。近五年的时间,我在这里过着半个森林人半个写作者的生活。……这几年深入生活大体得出四方面的感受:
一、自然万物在漫长的进化长河中不断增强自身的生存本领以适应环境变迁,这种生命奥秘在森林中随处可见又难觅谜底,发现或揭示或目睹它们之间的互利互惠关系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体验过程,在作品中反映出来将令读者感到它们的来之不易以及对生态的巨大贡献,因此会更加爱惜每一个微小生命。
二、长时间深入生活,与当地的前猎手、挖参人等结为莫逆之交,他们才会敞开心扉跟你讲过去猎熊、捕貂、打鹿的真实故事,向你展示各种威力巨大的捕兽器、饵雷、地枪等用具。这些都是极宝贵的创作素材,不长久地深入下去根本无法得到。
三、生态写作要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环保理念做指导,有动物行为学、进化理论、环境伦理学、森林动植物的最新研究成果及大量的纪录片、国外的好作品做参考和支撑。这些翻译过来的书刊我一直注意阅读并做了大量笔记,但这些理论如不深入自然界去验证、感悟,只能永远束之高阁。一旦与实地体验相结合并运用到写作中,文章因此具有很高的立足点,视野开阔,大气透彻。
四、本土作家要清醒认识本地地域优势和历史文化积淀,选准自身的创作方向。如吉林省由西部草原、中部玉米带、东部山区组成,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山东移民,属农业大省,文化底子薄,因此必须立足本省抒写脚下生养自己的土地山林,才能写出具有本地域风貌精髓的东西。
多年深入生活的创作与实践证明,我这条路走对了。……总之,这些年的森林体验可以坐下来写上十年……
胡冬林虽然无意建立一种整体性和结构化的生态文学体系,但其归纳出的这些在深入生活与写作中积累的经验是值得借鉴的。
远离亲人,远离城市,在长期的单身生活中,年过半百的胡冬林自然会有一种“黄昏孤独感”:“2008年6月17日:今年近两个月来还未出现去年常出现的黄昏孤独感……”
他忍受着“无边的寂寞”,而内心的想法和现实的矛盾又总是考验着他、折磨着他:“2009年11月9日:渴望有个女人做伴,渴望爱情,也许是年龄大了,渴望一份感情依恋,哪怕隔一周或半个月见一次面也好。虽然来长白山的后两年已习惯了孤独,可是一旦这种阴沉沉的雪天来临,便感到情绪低沉,无边的寂寞立刻包围了我……我不想孤单一生,可又舍不得现在的生活方式和孤独状态,这是个大矛盾。”
但胡冬林设定了自己的理想生活,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知道哪条路最适合自己,或者说他知道如何开辟一条自己的路。他做了。他做到了。例如:“2009年11月12日:观察自然万物,随手记些札记,晚上点亮蜡烛,记下白天的感受和思索,整理观察到的自然变化和动物行为,为一篇篇林中随笔勾轮廓,备细节,那才是我要的生活。……知道该干什么,怎么干……那就是:深入体验森林,倾听自然中的故事,使我的写作达到真正纯粹的境界,也许那时候能更接近普里什文当年达到的融入程度,或者达不到,但我努力过。”
胡冬林在笔记中也常常流露出写作的不易:“2007年12月9日:全 篇已 逾二十一万字,再有九万字可杀青。熬吧,一个字一个字地熬。”
在中文的世界中,用这个“熬”字来表现写作时的某种状态,极为准确。艰辛、无奈、孤寂、枯燥,为了某种希望而痛苦地忍耐着、坚持着,仅一个“熬”字就把这些全包括了。
这些被作者称为素材的文字,不受时空限制,随时随处读几篇,哪怕几段、几行,都能读出意趣来。有画面感,有情怀,并偶尔带有一点启示的味道。如2009年9月25日的笔记:
从山顶下望红松林,似在山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未经修整的墨绿色绒毯,它与山涧相连,松涛如海潮啸响,充满深不可测的野性力量和奥妙无穷的生态进化启示。高傲、尊贵、庄严,宛如荒野中的圣殿,散发着无尽的肃穆尊贵气质,每一条枝杈都十分粗壮,五条臂膀伸向天际。结果时有两千颗以上的松塔,在一块宝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曾有人太贪婪,摘它身上的松塔,结果摔下来当场毙命。
当记者问:“驻守长白山的这段经历对您有什么意义?您觉得深入生活对您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他回答说:“在长白山的这五年多是我人生的大转折,也是我创作的大转折,这段时光是我的创作高峰,同时也是我人生的高峰。这段时间将写作和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去长白山之前,我准备了很多故事和题材,但是到了长白山之后,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我后来写的散文都是来自我在山上鲜活的体验,之前带来的故事一个都没用。”
他面山而居。深秋的某一天清晨,透过窗子,望着阳光中雪白的山顶,构思着新的作品。他突然感到眼前的山就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因为这座山呈现出来的风格正是他多年来想要建立的而又说不清是什么的那种风格。那是一种将浑厚、深邃、庄重融为一体的风格,沉雄大气,包罗万象。
他不会忘记这个时刻。
往年,深秋的长白山,远远望去,如深秋的橡树叶那样,橙色中透着少许深秋的苍灰。而此刻,一片银光。
山魂
谁忍心在红尘中拼命进取,然后尽情放弃,剩下些无辜的寂寞山河——
一边褪色,一边排云而上。是彻悟前的凌空追问吗?枯寂。孤芳。浑成。在山中解释自己——以露、以风、以鸟鸣兽迹。未及以漫天飞花回答那座山,回答曾经属于那座山的自己,俗世里时时刻刻的是非真假、美丑善恶、你我他……已于分寸之间,当下寂灭。
那年5月,长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