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林的爱与信
2020-03-01任白
◎任白
胡冬林遗作《山林笔记》出版了,皇皇百万言辑为厚厚的两大本,加上另册编辑的“动物、植物、菌类手册”,蔚为大观之外,还透出一种少见的郑重与深情。这既是冬林六年寄身长白林海,每日穿行密林深涧和野生动植物朝夕相处的点滴记录,也是他用尽全部心力,留给长白山的一份最后的情书。光是翻看以全书注释为主体内容串连起来的“动物、植物、菌类手册”中近千种野生动植物名录,也能知道冬林对这座大山的用情之深,他是真正了解长白山的人!了解它的一花一叶,以及它怀抱中的所有生灵。他甚至对熊、狍子、野猪的粪便进行过专门的研究,以便对野生动物的食物链有深入了解,并和它们的生死枯荣深深共情。与他相比,我们只是去过长白山,只是对它的美景、美食保存过片段记忆,对它的负氧离子有过类似微醺的奇妙体验而已。
冬林最初打算在山里住一年,但从2007年5月到2012年10月,他实际住了五年半。其间除了偶尔外出开会,过年回长春之外,都把自己安顿在大山的怀抱中。这远远超过了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两年零两个月。这五年半并没有改变他什么,原来他是自然文学作家,后来还是,原来他是坚定的环保主义者,后来只是变得更加坚定。但这五年半完成了一个更加坚实的胡冬林,也让我们因为他的存在,看到了中国自然文学实现了世界级的重要跨越。
胡冬林的作品中有一种在今天的语境中十分稀有的郑重。他在2010年9月12日的笔记中写道:
“今天写写我体验生活前后的一些感触和要点:
一、人的工作或者说劳动,不能整天想着如何保命长寿,只要把运动和伏案写作结合起来,合理安排即可。人的学习、工作,干自己拿手的活计,也可以说是一门手艺活,独门绝技。
二、为实现儿时的理想不停止地走下去、坚持下去,这种坚持源于实现理想。
三、要有信念,为自己也为国人,保护生态环境,保护野生动物,为中国的生态做出个人的贡献。唤醒国人,教育下一代,尽量写出好文章流传下去,感动、感染更多的人。
四、满足兴趣和爱好,乐在其中。享受读书的快乐,终生保持此种习惯,保持乐观情绪和健康的身心,每一天都有收获。
五、帮助动物,良心得安,这也是一个普通人的选择。”
这种少年式的郑重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已经日渐陌生,但对于熟悉胡冬林的人而言却不难判断,这就是他。既是他一以贯之的真诚表达,也是他日复一日的勉力躬行。
胡冬林自认肩负着两个使命:一是了解和呈现自然的美丽与神奇;二是保护和传承大自然的完整生态。为了了解与呈现,他长年寄身山林,写下了《青羊消息》《拍溅》《狐狸的微笑》《野猪王》《约会星鸦》《蘑菇课》《山林笔记》等一批重要的生态文学作品。为了保护与传承,他反复跟踪取证,冒险举报盗猎者,成为大自然的忠诚卫士。这两项使命互为表里,互相支撑,构成了胡冬林文学世界的全部景观。当然,这一切的完成极为艰难。为了接近自然,必然远离人群,《山林笔记》中不时会出现他为孤独所噬的痛苦,想念亲友,渴望有个女人陪伴,凡是正常人可能遇到的困境甚至绝境他全部领受。所以他在总结森林写作的必备素质时写下这样一条:“甘于和耐得住寂寞,割舍城市人的物质享受甚至情欲,割舍一些亲情变成思念,适应一个人长久地料理自己的生活。”而当有盗猎者对他发出人身威胁时,他的反应则是“但我已有照片与录像在手”,他考虑的首先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举报可以坐实。可以说,他的全部身心都扑在长白山,以及山里的野生动植物上,他是它们的代言人、保护者,更是它们的伙伴。他那种近乎偏执的爱给他的作品带来了一种能量,所以我看他各个时期的文字,都能感觉到一种元气。仿佛一字一句都是被长白密林里的腐殖质和负氧离子所孕育的生机孵化出来的,像人参一样蓄满天地精华。而这精华的核心其实是爱与信——对大自然毫无保留的热爱和对自己生态写作事业的从不迟疑的坚信。这种爱与信彼此激发,彼此加持,最终汇聚成巨大的能量。认真读过冬林作品的读者会有这样的体验:那些遥远陌生的自然天地在他的笔下变得真切生动,数不胜数的野生动植物开始有了自己独特可爱的面容,而他那种毫无保留的、偏执的爱也开始感染你,让你成为他的同盟。和《瓦尔登湖》有所不同,梭罗主要是以自然为背景反思文明社会,而胡冬林更多的是面对自然天地,发现和深化自己的内心认同,表达无限的亲近与欣喜。这种热情同样是少年式的,仿佛从未经历幻灭与摧折,带着原生的冲动,总是一副兴冲冲的神情。正是这种能量与元气,赋予了胡冬林在今天的文坛上不同的价值与意义。用王小波的话说,胡冬林是个“反熵”英雄,是个抱着一份孤勇在消费主义大潮中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逆行者。如果把这个话题置换到冬林酷爱的深山密林中,那他就是一颗孤独却顽强的种子,面对沧海桑田的世纪之变,毫不动摇地守着自己内心的渴望,穷尽一切可能,寻找和等待,并坚信属于自己的春天总会到来。
冬林是透明和可爱的。对于自己的写作,他常常有着农夫式的算计,《山林笔记》中常常有这样的文字:这个题材可以写一万字,那个题材可以写八千字,什么细节添加到哪篇文章里,又是一篇好东西,等等,看到这些创作计划,仿佛能看到冬林憨憨的脸上挂着的得意的笑。大概也只有这样时不时收获一些大大小小的成果或期望,才能支撑他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走下去。然而,天不假年,他在62岁这一年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本来,在经历了一次重病之后,他还想去长白山的西坡再住几年,继续书写神奇的山林故事。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施,胡冬林笔下的长白山会更加丰富和完整。但一切在2017年5月4日这一天画上了句号,吊诡的是,他第一次去长白山北坡长驻是2007年5月4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没办法解释,只能说胡冬林用他的热情和偏执给我们开了一扇窗,让我们在时代呼啸而去的列车上,看到了不同寻常的风景。他是一个启示,是一个信号,让我们对未来保持了多样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