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雪原立忠魂
2020-02-29长歌
长歌
笔者认为,苏武的《留别妻》也可以看作是一首关于“目光”的诗歌——从“起视夜何其”到“参辰皆已没”,从“相见未有期”到“泪为生别滋”,苏武的目光里蕴藏着无数情感,它们呼啸地穿过凝固的星辰,穿过萧瑟的雪原,穿过历史的薄雾,最终为我们打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生长卷。
留别妻
(苏武) 译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剪下头发绾在一起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相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欢愉的时光只剩下今日,我们要好好珍惜。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征人无法忘却自己即将上路,起身看看到了何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我走了,你我从此分别。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奉命远行走上战场,从此不知相见的日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握紧双手长声叹息,泪纷纷只因别离。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努力珍重青春年华,不要忘记欢乐的回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若活着我定归来,死去也不忘记对你的思念。
苏武即将踏上出使匈奴的路途,他在出发前夜无法安枕,起身走到窗边,举目看去:如墨般漆黑的夜色铺满大地,星辰的光芒皆已隐没,作为被征召的儿郎,他将为君踏上异国土地,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此刻的他不会知道,他会被匈奴人扣押十九年,北海放牧,持节不屈;也不会知道,他的一生将被画入丹青,写入史册,世代传唱。他的家国情怀,他的信义品格,让他永远变为苍穹中一颗明亮的星辰,照亮每一个坚毅的灵魂,指引他们为国为民,勇敢前行。
(一)
绵绵青草,漠漠黄沙,青与黄交错纠缠的地方,那是匈奴人的家园。
这段时日,匈奴王庭格外热闹。先是汉朝使团到来,他们将滞留长安的匈奴使者归还,同时也想带回被匈奴扣押的汉朝使者。恰逢此时,匈奴缑王和汉朝叛使卫律的手下虞常,趁单于外出打猎时谋反,意图绑架单于的母亲投奔汉朝。可惜,有人趁夜色逃跑,揭露了他们的计划,最终缑王战死,虞常被活捉。
这些纷扰原本与身在汉朝使团的中郎将苏武无关,但他的心总是无法安宁,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缓缓蔓延。
当不安越来越深时,副中郎将张胜冲了进来。看着张胜脸上的慌乱,苏武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子卿,我也许做了件错事,必须得告诉你了。”张胜的脸上闪过一丝悔恨,“这次谋反的虞常原先与我有些交情。他举事前曾私下拜访过我,让我替他照顾他的母亲和弟弟。”
“你答应他了吗?”苏武立刻问。
“我……答应了……”张胜满脸后悔,“我还送给他许多财物,助他成事。子卿,如今虞常事败被捉,一旦供出和我的交谈内容,匈奴人必定大怒。我怕这事会牵连到你,赶紧来告诉你,看有什么可避免的方法。”
草原的风急迫而尖锐,“哗啦”一声荡开了帐篷的门帘。单薄的布料在风中飘摇,仿佛不可掌握的命运。苏武怔怔地看着这样的画面,许久后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一定会受到牵连,这样的结果实在有负于国家。”苏武的目光变得冷冽,“不若我此刻自尽,还能干干净净地死去。”
“不,子卿!”张胜大惊失色,“你怎可因我的过错殒命?”
“可若不如此,哪有更好的办法呢?”
两人争执不下时,一个随从连滚带爬地闯入帐篷,颤抖地喊道:“中郎将,大事不好,虞常已经供出副中郎将,单于大怒,要您前去受审。”
闻言,苏武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很短,又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再睁开眼时,苏武眸中只剩坚定:“屈节辱命,我即便活着,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言罢,挥刀自戕。然而,单于命人救回了他,并早晚询问探望,想劝他投降,苏武却将来劝降的人驳斥得体无完肤。
至此,单于决定将他放逐。
(二)
北海只有落雪,没有繁花。
茫茫雪原,刺目的白晃得人眼睛疼,苏武孤身一人流放至此,没有粮食和衣物,陪伴他的只有手中的汉节和一群羊,而这羊是不能吃的。
对苏武来说,这样的折磨不算陌生。
来北海之前,单于为了逼他投降,将伤势初愈的他丢进地坑,断绝食物和水。天寒地冻,日日大雪,他靠饮雪水、嚼毡毛顽强地活了下来。匈奴人之间开始传言,因他是神人,才会有此奇迹。
单于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一个人放逐到北海放牧,说只有这些羊产下羊崽,他才能回归家园。苏武轻蔑一笑,他早看出这些羊都是公羊,无论如何都不会产下羊崽。匈奴人打定主意,要他终老于此。
可即便落魄,他也不能堕了汉朝使者的品格,匈奴人给的羊决不会吃,他只得挖掘野鼠埋藏的果实来果腹,用织网捕猎所得聊以充饥。日出日落,牧羊、休息,他始终将汉节握在手中,这是他的身份标志,也是精神寄托。
这一日与平常有些不同,苏武牧羊回来时,简陋的居所前居然人声鼎沸,有人在置办宴席,有人在表演歌舞。舞动的裙摆和着悠扬的歌声,对被放逐已久的苏武来说,美好得仿佛仙境。
这幅美妙画面前,站着一个人,看清他的面容时,苏武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来的不是别人,是汉朝曾经的战将——李陵。因为种种不得已,他投降匈奴并接受命令,来此劝降苏武。
莺歌燕舞,美味珍馐,美人的如花笑靥和美酒的香冽甘甜杂糅在一起,令人心神俱醉。可蘇武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于北海的冰雪中。
帮苏武斟上一樽酒后,李陵开了口:“子卿,你我曾经交情深厚,单于是知道的,所以派我来劝说你。单于是真心实意想要请你做他的臣子,如今形势你也明白,这辈子你是回不去了。你独自一人在这白白受苦,即便坚守信义,又有谁能看见呢?”
“我坚守信义,是因为本该如此,不是为了让谁看见。”苏武不看他,只淡淡地说。
“子卿,你知道家中情况吗?”说到这里,李陵的声音中满是伤感,“我来匈奴之前,你的母亲不幸去世,是我为她送葬至阳陵。你的妻子正值青春韶华,而你生死未卜不知归期,她不得已只能改嫁。你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和两个妹妹与你分别多年,他们是否还活着,都无人知晓。
“子卿啊,人生苦短,瞬如朝露,你为何要让自己痛苦至此呢?我的母亲留在汉宫,我投降时也痛苦得要发疯。可陛下如今年事渐高,法令无常,臣子的身家性命都无法保证。这样的情况下,谁又顾得上你呢?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固执了。”
闻言,苏武将酒樽拂到一边:“苏家父子没有什么功劳,因为陛下信任才获爵封侯,我只有肝脑涂地才能报答他的恩情。如今能舍身报国,我只觉得开心,你不必再劝。”
但李陵仿佛打定主意一般,在北海住了下来,日日来劝。直到苏武大声斥道:“我苏武已经死了,你若非要我投降便停下欢宴吧,我即刻死在你的面前!”
李陵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苏武,许久之后才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子卿,你是真正的义士。而我,怕是罪恶滔天了。”说罢,泪染衣襟。
“子卿,我走了,你自己珍重。”
李陵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天与地交接的地方,仓皇而又绝望。苏武注视着他的离去,脑中的回忆突然汹涌而出。
他记得离开前夜,他给妻子写了首诗。“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这一语成谶,他被囚于北海牧羊,相见无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还活着,归来的希望却已渺茫;即使他死去,也不会忘却曾拥有的美好时光。可她已经离开,只剩他在这冰天雪地中颠沛流离、孑然一身。
人生还有那么长,可他们已成陌路。
(三)
苏武没有想到,他和李陵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李陵神情复杂,悲喜交加,过了半晌,汇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子卿,你能回去了,恭喜。”
原来,岁月逝去,汉武帝驾崩,汉昭帝即位,汉朝与匈奴之间也达成了和议。汉使来到匈奴,想要寻回苏武。虽然匈奴谎称苏武已经死去,但与苏武同行的常惠设法见到汉使,点拨他说:“你可与单于说,汉朝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中一只大雁,它的脚上系着帛书,说苏武没死,而是在北海。”汉使如法炮制,果然使得單于承认苏武的存在。
“子卿,你如今得以归国,在匈奴中扬名,在汉廷中立功,即便是史书中的人物,也难有能超过你的。我已成异国之人,你这一走,便真是永别了。”
说完,李陵悲伤难以抑制,不由得放声悲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子卿,永别了!”
泪水在李陵脸上肆意流淌,苏武默然独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人生际遇难料,大多时候苍凉,而绝望往往见血封喉。
苏武明白,他们都不能回头了。
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中郎将苏武持节回归长安。离开时是健壮威武的中年人,归国时却是须发皆白、年老体弱的老人。除去已投降和死亡的,当初赫赫的百余人使团,如今跟随苏武回来的,只有九人。
帝王有感于苏武的忠诚与不屈,给予特别恩典:苏武官拜典属国,俸禄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田二百顷、住宅一处。他为国家荣誉奉献了一切,如今,终于能安度晚年了。
(四)
汉昭帝始元七年,苏武之子苏元参与争权而被处死,好在霍光只将苏武免官,他没有受到进一步牵连;
汉昭帝元平元年,汉宣帝即位,赐苏武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又因他持节不降、熟悉典章,官拜右曹典属国,每月初一、十五入朝,被尊称为“祭酒”;
孤身一人的苏武将所得的赏赐财物,悉数送给弟弟和过去的邻里朋友,不留分毫。汉宣帝将他在匈奴的孩子赎回汉朝,也封为郎;
汉宣帝神爵二年,八十余岁的苏武离开人世,而他人生的起伏际遇,逐渐成了传说。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苏武随着时光流水与我们告别,可他的风神英姿、他的高洁精神、他的不屈品质,在丹青史册中、在诗词歌赋中、在戏曲文艺中不断出现,永远感动着生长在这片热土上的人。我们读着他的故事长大,再将他的故事教给后来的人,生生不息,永不断绝。
他一直活着,活在每个人心中。
历史在线:匈奴的“成长史”以及与汉朝关系的演变历程
匈奴是我国北方草原上一个古老的游牧民族,匈奴人披发左衽,逐水草而居。因为游牧民族的主要产业是畜牧业,缺少农业产品,所以南下掠夺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之一。早在公元前4世纪末,匈奴依靠迅捷的骑兵优势,深入中原进行掠夺。当时的中原地区处于战国乱世,与匈奴为邻的燕、赵等国忙于兼并战争,无暇他顾,对匈奴多数时候采取守势。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应对来自匈奴的威胁,他派蒙恬率领大军北伐匈奴,收复河套以南地区,并设郡县,修建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一度扼制了匈奴南侵的步伐。
可惜,秦朝覆灭得太快,楚汉之争使中原大地再度陷入战火,匈奴抓住时机,东破强胡,西驱月氏,控制北部、东北部和西北部的广大地区,控弦之士十余万,成为北方最强盛的民族。
汉朝建立后,匈奴势力已经延伸到山西、河北的北部,为了掠夺财富,匈奴常侵扰西汉王朝的北部。公元前200年,匈奴攻入山西,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前往迎战,却被围困在马铺山(古称“白登山”)达七天七夜,只得重金贿赂冒顿单于的夫人才得以突围。自此之后,汉朝长期对匈奴实行和亲政策,以妥协的方式换取汉朝与匈奴之间短暂的和平。
汉武帝即位后,汉朝经过六七十年的休养生息,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政治、军事实力不断增强,反击匈奴的条件已经成熟,汉武帝决定对匈奴的侵扰实行反击,从根本上解决匈奴对西汉王朝的威胁。从公元前133年至公元前119年,汉朝与匈奴先后展开十多次战争,有决定性意义的大规模战争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发生于公元前127年,匈奴入侵河北和北京,杀害汉民千余人。汉武帝派出卫青、李息从内蒙古托克托县出兵,沿黄河北岸西进,击败匈奴楼烦王和白羊王,收复河套地区,消除匈奴对都城的威胁。
第二次发生于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奉命出兵,与匈奴大军血战于皋兰山下,大破敌军,斩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于阵前,俘虏浑邪王之子及大小首领,歼敌近九千人;同年夏天,霍去病二次西征,大破匈奴,歼敌三万余人。此后,整个河西走廊纳入汉朝势力范围,甘肃、青海两省黄河以西至祁连山、罗布泊的广阔区域再无匈奴,汉朝的西部边境获得安宁。
第三次发生于公元前119年,前一年,匈奴从河北和内蒙古两地杀入,劫掠千余人。汉武帝决心彻底消灭匈奴主力,派卫青与霍去病各领五万骑兵远征匈奴。卫青率西路军越过沙漠,北进千余里,大败匈奴伊稚斜单于所率的主力部队;霍去病率东路军深入两千余里,与匈奴左贤王激战,斩获七万余人,大胜凯旋。这是汉武帝时期匈奴所受最沉重的军事打击,从此他们不敢贸然进犯,向北远远逃遁。
至此,匈奴无力南下,而汉朝也亟需休战,双方都有修好之意。汉朝与匈奴之间多次互派使者,试探通好,可惜双方都坚持于己有利的条件,不仅难以交好,派出的使者也常沦为人质。
公元前101年,汉朝取得远征大宛的胜利,震慑匈奴。次年,新即位的单于害怕汉朝来攻,为表示谦卑,放回之前扣留在匈奴的汉朝使者。汉武帝赞许新单于的识趣,决定派出使团,护送滞留长安的匈奴使者返回家乡。苏武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奉诏出使,肩负汉朝与匈奴和好的重要使命,踏上去往匈奴的漫漫长路,揭开一生传奇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