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的隐性表达:《城堡》《审判》
2020-02-28徐小曼
摘 要:卡夫卡的《审判》《城堡》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约瑟夫·K追求最高法庭的审判却被用私刑处死,土地测量员K追求城堡的接纳却至死未进入城堡。卡夫卡运用荒诞的情节表现出深深的无力和绝望。法院、城堡是天堂的隐喻,世人的罪不被宽恕,上帝遗弃了世人。
关键词:《城堡》 《审判》 天堂 罪与罚
卡夫卡是20世纪表现主义的先锋人物,其用荒诞不经、扭曲异化的手法创设文学帝国,但是给人以强烈的共鸣,人们一会儿是挣扎的丑陋甲虫,一会儿是麻木不仁的士兵。可悲的滑稽感与庸俗的孤独体会浸淫书中。《地洞》《在流放地》《变形记》里的主人公的恐惧、悲哀、绝望、迷惘、不安全感等众多负面情绪笼罩文章,放射出巨大的力量,消解人的崇高感。庸俗、平凡、卑微,人的存在似乎就是没头没脑的意外。卡夫卡作品里语义的模糊性和浓厚的象征意味营造了文本的多元化阐释空间。马克斯·勃罗德在《城堡》的第一版(1926)后记中将《审判》与《城堡》结合思考,称城堡是“上帝恩宠的象征”a。后世者以宗教神学思维解读的成果也各有不同。布鲁姆等人反对这种宗教解释路径,但是无法抹杀卡夫卡作品由于神秘梦魇式的叙述气氛而带有的现代神话特质。“审判”“寻找”“赎罪”这些主题反映着对于《圣经》原型内容的复归。主人公们无法躲避的飞来横祸,不断挣扎的无用行为,难以善终的结局都显示出强烈的宿命感和寓言性。
一、法院、城堡——天堂的隐喻
法院、城堡具有共同的天堂特质:神秘、至高无上、审判作用、给予生存意义。天堂是模糊的概念的集合,它是无有之乡,是西方最高精神的象征,在更高的永恒维度主宰万物,力量永不衰残、永不腐朽。生活在天堂里的神赐福于虔信之人,惩罚不忠之人。它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象征着公正与高贵。对于《审判》里的约瑟夫·K而言,法院是他俗世诉求的天堂,判决他的生死,给予他明确的说法,他进入法院颇费了一番周折,进行一场荒谬神秘的审判。对于《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K而言,进入城堡在深层次上意味着自己的身份被认同,自己的存在被赋予意义,城堡却永远无法接纳他。卡夫卡似乎在嘲讽妄想上天堂享乐的庸人。传说里荣耀华美的不朽天堂在外观上很一般,内里也充满油腻和欲望。“把办公室设在属于最贫穷的人居住的出租大楼里,房客也不过是用它来堆放杂物。”b法院本该有的庄重肃静被破旧的装潢消解了,法官玷污了下属的妻子。《出埃及记》第28章里以色列十二子佩戴镶满宝石的胸牌,正如法庭上左右翼佩戴闪亮的勋章。他们在约瑟夫·K陈述时给出不同的反应,其实是一丘之貉,衣冠楚楚的皮囊里是冷酷的灵魂,他们没有丝毫怜悯心地戏弄K。虚伪的高地上,斯文败类沐猴而冠,现代野人茹毛饮血。城堡里也同样充斥着灾难与混乱。它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一个相当寒酸的小城镇”。官僚主义横行, 森严的等级制度令人窒息。索尔蒂尼官员用粗野的方式向阿玛利亚求爱,赫伦霍夫旅馆的淫乱,K没有展开土地测量工作却被分派到两个助手并受到褒奖。臃肿低效、藏污纳垢的组织带着无数荒谬的事件拖行,在悖逆中井然有序地运作。沉淀苦难与罪恶的天堂成为罪恶本身。荒谬的是人们依旧匍匐脚下,等待权威垂青。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性令追逐者的欲望更加强烈,不断行走其实是焦虑的隐性表达。
二、K——有罪的约伯
弗莱提出:“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就是对《约伯记》的注释。”c胡佩灵由于K和约伯共有的“无辜受难者”“外邦人”标签,认为K的原型是约伯。d《约伯记》里记载约伯忠贞不渝,一直虔诚地忍受着苦难,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上帝与撒旦的赌约。在受苦的过程里,他未曾有怨憎之言,依旧敬爱耶和华。亲人远离、财产尽失,约伯依旧目光坚毅,得神的喜悦,最终苦尽甘来。K是约伯。《审判》里的K经历了莫名被逮捕、四处求人等种种无妄之灾,《城堡》里的K经历长途跋涉、被村人排挤等许多倒霉之事。但他们是有污点的约伯。约瑟夫·K称教士“把谎言变成普遍准则”。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二者大相径庭。约伯“与眼立约不瞻望处女”,约瑟夫·K企图利用门房妻子和莱妮接近法官,土地测量员K勾引弗丽达以接近克鲁姆。女人對于他们,是利益的承载物,是目的达成的牺牲品,是生命挣扎途中的调味剂与附着物。即使天堂的内部堕落了,但是在想象里,依旧是桃源般的建构,可望而不可即。卡夫卡模糊了主人公的身份,K是所有人类的缩影,世人都是上帝与撒旦的赌约。但性、金钱欲望席卷了灵魂,使人获罪。上帝并非死了,天堂也未毁弃。最高法庭、城堡是天堂的隐喻。但是上帝拒绝接纳有污点的人类。K们采取非理性的手段追逐着天堂,结果适得其反。
天堂锁着门,神遗弃了世人。《城堡》里的K一直在找寻着城堡,明明就在前方,但永远抵达不了。在踽踽独行里,他不择手段,但又无可奈何。抛家弃子、长途跋涉后,等待他的是漂泊。《审判》第9章里的农民明明知道门为自己而设,却不被看门人允许进入。约瑟夫·K到死永远也无法得到最高法庭的审判。
三、模糊、异己——神的惩罚
K们最后都没有得偿所愿,无声无息地死去,带着平静的绝望。上帝不愿意“宽恕我非”,而是选择惩罚人们不忠的罪。神不肯施加给人一个肯定的意义,让他们像迷途的羔羊。人的身份是模糊的、多重的。K可以是一个土地测量员,也可以做校对工作,村长甚至有想法让他担任看门人。弗丽达当过克鲁姆的情妇,是旅店老板的女儿,在成为K的未婚妻之后又勾搭上了助手。两部长篇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没有交代身世,犹如人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永远也无法追寻到存在的终极意义,被神抛弃、没有庇佑的人只是流浪的符号,沉浸在灰暗与平静的绝望之中。纯洁单纯的世相之上,人变成直立行走的无毛动物,只是干瘪、缺乏温情思考与创造的符号。他们脆弱、残忍、薄情寡义而优柔寡断,容易忘却他人的牺牲,满心都是获利。正因《审判》里强加之罪的恐怖、《城堡》里村民惶惶不可终日的痛苦,人们之间的关系冷漠疏离。他们相互监视、自我监视,自觉地做当权者的耳目。对政府机构的崇拜让他们的畏惧和臣服都近乎狂热。阿玛利亚拒绝了索尔蒂尼官员的求爱之后,村民选择疏远巴纳巴斯一家,和之前对巴纳巴斯毕恭毕敬的态度截然不同。贞洁有罪,可怕的是,这是他们未经授意、不假思索的结果,习惯养成的奴性驱使着他们。“他们有着一张张简直受苦受难的脸——脑壳看上去就像是被打扁了似的,面部表情则完全是一副挨了打的痛苦相。”村民呈现出的是卑微、茫然、非理性的生存状态。但又那么激情洋溢,负面情绪是那么容易被煽动,作恶因子时时躁动。仅仅迫害别人,他们就能达到高潮。速朽的血肉之躯承载着钝化的大脑,这就是上帝对大多数人深深的恶意。他们需要的不是是非判断,也不是正误之分,仅仅是可以供作威作福的一个靶子。外邦人可以迫害,本村人也可以凌虐。博弈、算计是人际关系的主旋律。世人皆被孤立成孤岛,水波连接,其实泾渭分明。《审判》《城堡》两部书没有一个真正的正面人物,在诡异阴暗的氛围里陈述,连一束光都不准投入。因为整个空间都遭受了神的惩罚,众人皆有罪,没有希望,不得救赎。
四、罪与罚隐性表达的成因
人无法爱自己,因此创造了上帝来爱人。比信仰更有意义的是信仰这个行为本身,采取神话叙事策略使人类成为宇宙行进计划里关键的一环,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宽慰自己。“你不是个错误”(诗139: 15),“你的受造,是极其奇妙可畏!”(诗139: 14)上帝是人为建立起来的精神偶像,本义是为了给予世人爱、公正、自由。最后却适得其反,投射着人类狂热的欲望。卡夫卡在“一战”前后创作《审判》《城堡》,奥匈帝国腐败、世风浇漓、道德沦丧。萧条的世界一团糟,天堂作为人类最后的避难所却锁着门。很多人已经认为“天堂”不过是一个骗局,殷切的期盼消逝,诗人们不断地撄犯上帝。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在理性的体系里,上帝没有容身之处。“上帝是人类灵魂的下水道”。下水道消失,是人类道德防线的失守。时代的丑恶影响了卡夫卡的创作,以至于作品里出现如此强烈的厌世倾向。“我根本就不曾相信过什么,我只是提问罢了。”但是,卡夫卡的思想与不相信上帝存在还是有区别的。卡夫卡设置了城堡、最高法庭此类象征这天堂的建筑,预设了上帝、天堂存在的可能。与其说卡夫卡不相信天堂的存在,不如说他怀疑天堂是否如教徒描述的那样圣洁,上帝是否会无差别地爱人类。父亲的暴戾、身份的模糊、心灵的敏感脆弱加深了卡夫卡的悲哀。他凝视着人生,没有解脱和出路。卡夫卡国别身份的模糊连带他的宗教信仰与文化背景不被犹太人或非犹太人所认可。父亲的常年呵斥让他自卑。孤獨与自卑是他产生被遗弃感的主要原因。再加上对人性的洞见,卡夫卡将这种被遗弃感升华到群体,渗透到创作里,上帝遗弃人类的思想被裹挟进文本中。
五、结语
综上所述,有罪的约伯被上帝遗弃、放逐、惩罚,永世不得入天堂。卡夫卡悖谬的表达里充满了对荒诞现实的冷峻思考,他影射着自己自卑的成长、不被认可的身份、人与人之间的坚实壁垒。文本中蕴含着卓尔不群、博大精深的人生奥义,作者用一种严峻残忍的方式向我们昭示出来。
a 马克斯·勃罗德:《卡夫卡传》,叶廷芳、黎奇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92页。
b 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页 。
c 胡佩灵:《探析〈城堡〉中K对约伯的接受与创造性叛逆》,《名作欣赏》2018年第26期。
d 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文学代表作》,叶廷芳等译,九州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页。(本文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 者:徐小曼,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