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能让你虚荣的女儿
2020-02-28@安宁
@安 宁
地下室的白领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四处朝人炫耀,说:“我们家依依终于可以去外企,做白领挣高薪了。”亲朋好友们听了皆羡慕。她站在金秋的阳光里,眯眼笑听着,脸上的骄傲,像敷了劣质的粉,被那恣意的笑一震,扑扑地全都掉落下来。
她这样笑着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历经着艰难的抉择。拿着厚厚的简历,却始终寻不到合适的工作。不想让她失望的我被如潮的人群裹挟着,却如一只仓惶的蚂蚁,找不到方向。
两个月后,我收到一笔两千元的稿费,是这张稿费单,让我终于下定决心,停止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将大学时一直不肯舍弃的写作梦想,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我很快地在北京租了一间可以上网的地下室,继续像大学毕业前那样,日间读书,晚上写作。稿费来得并不是那么及时,很多时候,付完房租和水电费,就只剩了几张勉强吃饭的钞票。这样的窘困,当然不会给她寄额外的钱,尽管,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收到钱时,可以一路喜滋滋地去邮局的虚荣。
她常常会打电话来,问我外企工作的情况。这样的问题,对于擅长虚构故事的我,几乎是小菜一碟。
她在那端喜滋滋听着,连水壶开了的尖利啸叫声,都没有注意。是我编得乏味了,找个理由说要忙,她才意犹未尽地不舍挂掉。
我的写作,渐渐有了起色,收到的稿费,甚至有了节余,我用这笔钱,给她买了一件仿名牌的针织衫。她几乎舍不得穿,每次出门,必像一项仪式,隆重地站在镜子前面,打扮自己,弄到从头至脚,都和毛衫搭配了,才放心地出去见人。小城的秋天,渐渐凉了,她却不觉得冷。
小弟要来京
小弟高考失利,不愿再读,要来北京找我,并捎给我她的话:有你姐在,尽管放一百个心,她肯定有本事,让你在公司里找份轻松体面的活做。小弟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刻朝他尖叫:“不许你来!”说完了才发觉自己情绪已经失控,又急急地纠正:“我这边如此忙,怎么能够照顾你?况且,我马上要被公司派往外地,你来了我如何走得开?”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让小弟将她叫过来接听电话。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在她顺理成章的决定,会让我反应如此激烈。她嗫嚅着,说:“依依,你如果暂时不在北京,找个人去接小弟也可以,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等你回来,再给他安排工作也不晚……”
我终于没有耐心听完她的话,便冲她嚷:“北京卧虎藏龙,就他刚刚高中毕业的一个毛孩子,除了在北京做苦力,我还能给他找什么工作?”
电话那端寂静无声,电水壶突然失声尖叫起来,我在这样局促心慌的声音里,找不到话说,胡乱说一句“就这样吧”,便匆匆将电话挂断。
几个月后,小弟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托了一个远方亲戚,将他送进了一所职业学校,有亲戚问起,为何不让小弟去北京,她依然是用夸张的语气,说:“没有办法,—人一个命,他非要哭着闹着去学电脑,有什么用呢?儿女大了,是由不得娘的。”
回乡送小弟
事实是,小弟一心一意地,想要来北京闯荡,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年也好。但她哪里知道呢,我连自己都不能够照顾,又怎么能顾及其他?
但我还是买了一身像样的衣服,提了大包小包,回去为即将读书的小弟送行。下了汽车,一路走回家去,许多相识的熟人皆说,看,王家的孩子,在北京成了白领,出息了呢,真是不枉玉珍的一番苦心,将两个孩子都抚养大,也对得起早走的老王了。
我买回的北京烤鸭,小弟觊觎了许多次,都被她恶狠狠阻止了。直到家族里最有威望的亲戚来的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放在饭桌的最中央。
满桌子的人,边嚼着那只昂贵的烤鸭,边不停歇地称赞,说:“可不是,你们家里有了依依这样在北京大公司做经理的姑娘,就等于有了顶梁柱,咱整个的小镇,可不就出了依依这一个留在北京外企工作的高材生嘛。”
母亲的嘱咐
我要走的那天,小弟嘻笑着跟我讨钱花,说,要去买心仪已久的一件衣服。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不多不多五百块就可以,我当即朝他大叫:“还说不多,快赶上我在北京地下室一个月的房租了!”小弟诧异:“你在北京怎么会住地下室,咱妈说你们外企都住几个星的宾馆单间呢。”
我的脸,当即红了,还没有来得及掩饰,她就走过来,说:“你姐姐当然住的是宾馆,将来你学出来,去北京工作,也能住上那样阔气的房子呢。”我没有回头,但我的脊背,还是被她温柔看过来的视线,烤得生疼,就像被一把刀子,划开了坚硬的核,露出同样被划伤了的殷红的果肉。
将我送上车的时候,她坚持要在座位上陪我坐到车开。她低头默默地将书包上的带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像在家里,她思念父亲的时候,织那条总也织不完的围巾。
售票员开始催促送亲友的人下车。她终于起身,说:“在北京,好好照顾自己,小弟的事,不用操心的,他一个男孩子,出去闯荡,吃得了苦。”
车缓缓地行驶起来。她突然重重拍打着玻璃,示意我打开窗户。她的话被巨大的喧嚣裹挟着,冲了进来:“依依,如果不喜欢在北京,回省城来吧,你们都在身边,我心里踏实……”
而我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冲破心的闸门,夺眶而出。
丁丁摘自《当代青年》 图:黄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