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中“夕阳”意象原型解析
2020-02-27余瑞丰
余 瑞 丰
(北华大学,吉林 吉林 132000)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夕阳”意象出现很早,溯其源,《击壤歌》、《诗经》当为滥觞。《古诗源》所载的《击壤歌》据传为夏代的歌谣,其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里的“日入”尚只是作为能指的时间概念指向其所指,并不具有象外之意。《诗经·王风》的《君子于役》中载:“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里的“日之夕矣”,与思人之情结合,使“夕阳”初步具有了别样的意味。至屈原时,“夕阳”始成为了一种文学意象。《离骚》中的“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日薄西山来喻指时间的飞逝、人的衰老,进而抒发出壮志未酬的哀愁。自屈原始,“夕阳”意象便逐渐出现在诗词中,唐宋时尤盛,贯穿着整个中国古典诗词的历史。在漫长的历史中,“夕阳”意象也因其原型意义生发而具有了丰富的文化积淀,从而也呈现出了独特的夕阳审美意趣。
一、“夕阳”意象的时间意蕴
“夕阳”的本义指落日、傍晚的太阳,即意味着黑夜的降临,一天的结束。原始社会时期,人类的生产活动集中于白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由于文明的低下,他们对黑夜充满着恐惧,渴求光明,对白天怀着浓厚的留恋情感。这样一种生命体验原型,化为集体无意识沉淀在了世世代代人群的心灵深处。从屈原的“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始,它被通过“夕阳”意象表达了出来。“夕阳”,作为一个时间概念名词,其意象的第一重蕴意必然是从其本义延伸而出,与其本义接近。也就是说,“夕阳”意象的第一重意蕴是时间意义上的,而从屈原的诗句来看,它首先指的是时间的飞快流逝。自屈原始,该喻指就不断地为后来者所采用,同时所表达的情感、思想也在不断地丰富。从笔者所收集的作品来看,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种:
其一,对时间流逝的无可奈何、苍凉感慨。人生短暂而无常,面对白驹过隙般的时间流逝,不免感到无奈与苍凉。此意蕴在战乱频繁而生命苦短的魏晋之际表现尤为突出。曹植有诗“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名都篇》),“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赠白马王彪并序》)以及“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箜篌引》)。这三首诗都是通过“夕阳”意象来喻指时间的飞快流逝,抒苍凉感慨。阮籍的“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咏怀诗》其五)和“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咏怀诗》其三十二)与曹植的上述诗句类似。同样的还有陆机的“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摧”(《折杨柳行》)。而谢灵运的感慨则于苍凉中更有一些从容。其诗《豫章行》写道:“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茍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生命短暂,人世漫长,白日西下,容颜衰老,都是无可奈何的,索性坦然面对吧。
其二,由时间流逝的感慨引发对旧时光的追忆。“夕阳”意象所象征的时间流逝,又总是使处于特定环境下的诗人触景生情,回忆旧昔,流露出对时间流逝的哀伤之感。唐代冯延巳有词云:“独立荒池斜日岸,墙外遥山,隐隐连天汉。忽忆当年歌舞伴,晚来双脸啼痕满。”(《鹊踏枝》)同样,北宋晏几道也有词云:“楼上斜日阑干,楼前路、曾试雕鞍。拚却一襟怀远泪,倚阑看。”(《愁倚阑令》)写词人在夕阳楼头眺望,忆年少试雕鞍情景,感慨抒怀。还有廖世美的“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烛影摇红》),陆游的“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沈园》)和纳兰性德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浣溪沙》)。
其三,时间恒流逝、努力也枉然的生命虚无感,以及对美好时刻的挽留。同样面对时间流逝、生命衰亡的必然,部分诗人却体会到历史、功名的虚无,感慨只有当前的享乐才是值得的,转而追求一时的欢娱,力图把握住美好的一刻。总体上,抒发这类感慨的诗不多,非有达观、豪情者难抒此怀。
李白诗则是代表。其诗句“歌声送落日,舞影回清池。今夕不尽杯,留欢更邀谁”(《宴郑参卿山地》)、“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拟古十二首》其三)、“日从还旁没,水向天边流。长啸倚孤剑,目极心悠悠。岁晏归去来,富贵安可求”(《赠崔中郎宗之》),都是借“夕阳”感慨岁月恒流逝,需把握住欢娱的好时光。此外,冯延巳也道:“公子欢筵犹未足,斜阳不用相催促。”(《鹊踏枝》)北宋的宋祁也有词云:“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木兰花》)众宾赋诗饮酒作乐,诗人感慨人生只恨欢乐太少,千金也得买美人一笑。面对斜阳,归去离散之时,诗人仍劝众人再饮酒,作乐于春色晚照中,把握这美好的一刻。
从时间意义上看,夕阳是一天中太阳的迟暮状态,而这正好与人的衰老形成了对映。傅道彬认为,人的生命历程与夕阳的历程具有一种对映关系,“夕阳从东至西的历程完成从热烈向上向虚清沉静的转化,这与人从充满热烈的青春年华走向静穆的晚年的生命结构相吻合”[1]86。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也认为“日落——秋天——死亡”是文学的一个原型主题。因此,“夕阳”也象征着人的生命的衰老,这是“夕阳”意象在时间意义上延伸而出的第二重象征意蕴。在此象征意蕴下,诗人表现有三:
其一,对自身生命衰老的悲凉之感。人自生始,就面对着终将到来而不可逾越的死亡鸿沟。至暮年,回首匆匆而过的少年、壮年,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将这种情感表露得最直白的是汉代的严忌,他的楚辞作品《哀时命》写道:“白日晼晩其将入兮,哀余寿之弗将……”直抒这种衰亡的悲凉。唐代张乔诗云:“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河湟旧卒》)诗人以老兵的身份,在残阳下回忆军旅生涯,既是怀旧,也是与“残阳”相互对照而感慨自身的衰老。再如李商隐的“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柳》),借“秋”“斜阳”“蝉”这些衰颓的意象来写衰老的凄凉、无可奈何。李贺的“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南园十三首》其一),以日暮、落花喻衰老,叹随风而逝的悲凉。此外,还有宋末元初的王沂孙,其词句“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齐天乐·蝉》),以迟暮的斜阳做渲染,以秋蝉喻己之衰老,透露着浓厚的哀伤。另一首《长亭怨慢·重过中庵故园》中的“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则是借斜阳、乔木抒发年华将晚的伤感。
其二,发奋而慷慨悲歌。暮年面对愈来愈近的死亡的鸿沟,上述的悲凉感慨是一种表现,奋发而慷慨悲歌、鞭策自己则是另一种表现。这是一种绝望的抗争,是悲壮的、英勇的,具有崇高的美。在那些有着强烈追求的诗人身上,这种表现尤其明显。
在夕阳下慷慨悲歌,首先当属杜甫的“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江汉》)。写这首诗时,是大历三年,杜甫已是暮年,流寓江陵。诗句以“落日”、“秋风”来喻己,但却用“心犹壮”、“病欲苏”来表明自己依然拥有豪情志向,可以为国出力。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在明亡清立、自身暮年之际,依然咏“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待得汉庭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又酬傅处士次韵》),借苍龙行暮雨、老树著春花来表达自己反清复明的壮心不减。
其三,功名未建的匆迫感、有志而不成的悲叹。《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黄永武在《中国诗学》中说:“日暮天晚,象征着岁月时日的匆迫;路远天阔,象征着理想的难以达成,这‘日暮’与‘路远’的象征,从先秦屈原写《离骚》,已成为中国诗中一种象征的‘原型’。”[2]儒家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观念。士人“学而优则仕”,仕而治天下、报国家。但大部分士人仕途坎坷,在年华过、人迟暮之时,不免感慨自己材不受用、功名未建。
魏晋刘琨的“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重赠卢湛》)就直抒这种感慨。唐代杜甫的《登楼》诗云:“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这里的“日暮”,既是写景,也是写人。写日暮在蜀地见到后主庙,有感于历史与自身的落寞,而以尚未出山的诸葛亮自喻,抒发材不受用的感慨。南宋袁去华的“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水调歌头·定王台》),将落日与己对照,抒发自己流徙一生、而今衰老、报国无地的悲凉。
二、由时间意蕴延伸出的空间意蕴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太阳是有家园的,其所落之山为崦嵫山。夕阳西沉,就是太阳归于崦嵫时的状态。这种观念与古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中国古代的农耕文明过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古人的神话思维将太阳人格化,也就以人的生活观念去想象太阳的神灵生活,因此夕阳西沉与日暮人归其实是一种对映关系。从时间意义上的“暮”延伸出空间意义上的“归”,这是“夕阳”意象意蕴的又一重扩展。并且,“日暮人归”这种生活节奏经过长久的历史积淀,已经形成了一种生命体验原型,深藏在“夕阳”意象之中。
但是“日暮人归”并不总是顺畅的。傅道彬在《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批评》中将“日暮人归”分为正题与反题。归了则是正题,无法归则是反题。正题与反题具有截然不同的表现。就笔者所收集的资料来看,中国古典诗词对反题有更多的表现。
(一)日暮人归的正题——温馨、回归的意趣
“日暮人归”的原型体验化为集体无意识藏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并且现实意义上“归”也意味着回乡、父母妻子团圆,因而当归的时候人的情感是愉悦、温馨的。
晋陶渊明有诗云“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唐代王维诗云“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渭川田家》),描写了一幅乡村暮归的温馨图画。类似的还有储光羲的“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江南曲四首》其三),北宋林逋的“西村渡口人演晚,坐见渔舟两两归”(《易从师山亭》),元代马致远的“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双调·落梅风》)。
(二)日暮人归的反题
随着文明的发展,个人的活动区域不再局限于某一个地方,而具有流动的可能,或因仕途,或因战乱。日暮人归,对这些奔波流徙的诗人来说,已经是一种渴望。无法归去也就形成了日暮人归的反题。清人许瑶光在读《君子于役》后为诗曰“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再读〈诗经〉四十二首》第十四首),其实就指出了该反题。正如上文所说,古典诗词中对这一反题的表现比之正题要多得多。究其原因:一方面,“夕阳”意象本身就凄婉迷离,更具有悲凉的特质,更适于渲染悲凉气氛;另一方面,“夕阳”意象的日暮人归蕴意与无法归形成了强烈对比,更反衬出了无法归的哀愁;此外,诚如古希腊对悲剧艺术的推崇,悲剧比之喜剧更能激荡起复杂而强烈的审美感受。下文根据具体抒发的情感的不同,分为三种表现:
1.羁旅天涯的苦闷、哀愁和思乡
日暮人归反题的一个最为常见的表现,就是由于种种原因而在外漂泊,无法归去,产生对故乡和家的思念,对摆脱不了自身游子境况的苦闷与哀叹。
魏晋的蔡琰曾被匈奴掳去胡地多年,其诗《胡笳十八拍》中云“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诉说无法归去的哀愁。再如唐代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陈子昂的“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晚次乐乡县》),孟浩然的“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刘长卿的“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谪仙怨》),南宋辛弃疾的“衰草残阳三万顷。不算飘零,天外孤鸿影”(《蝶恋花·送祐之弟》),金代王庭筠的“南去北来人老矣,短亭依旧残阳里”(《凤栖梧》),元代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净沙·秋思》),以及清代朱彝尊的“乡国不堪重仁望,乱山落日满长途”(《度大庾岭》),都是借“夕阳”感慨自己的飘零。思乡的则见诸北宋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相思》),苏庠的“落日送归鸿,夕岚千万重”(《菩萨蛮》)等。
2.别离的哀愁
在日暮人归之际却言别离,抒发别离的哀伤和不舍,是日暮人归反题的第二个表现。南北朝的鲍照诗云“一息不相知,何况异乡别。遥遥征驾远,杳杳白日晚”(《代东门行》),即是写日暮别离情景,虽不直露情感,但却含无限哀愁。总体而言,唐宋时期表现这类别离哀愁的诗词在数量上比其他朝代要多得多。如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友人》),许浑的“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谢亭送别》),孟浩然的“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送杜十四之江南》),刘禹锡的“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落时”(《杨柳枝》),刘长卿的“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送严士元》),宋代柳永的“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引驾行》),秦观的“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令人肠断”(《调笑令》),等等。
3.对应归之人的思念
当日暮人归之际人却不归,就引发出了对应归之人的思念。这是日暮人归反题的第三个表现。杜甫的《春日忆李白》诗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写的是自己对李白的思念,盼何日重聚再饮酒论文。类似的还有唐代冯延巳的“薄倖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南乡子》),北宋柳永的“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玉蝴蝶》),南宋袁去华的“彩笺无数。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断肠落日千山暮”(《剑器近》),程垓的“望到斜阳欲尽时,不见西飞雁”(《卜算子》),李彭老的“老了刘郎,天远玉箫伴。几番莺外斜阳,阑干倚遍,恨杨柳、遮愁不断”(《祝英台近》),以及清代纳兰性德的“红影湿幽窗,瘦尽春。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浪淘沙》)等。
三、“夕阳”意象的政治化
太阳崇拜是人类文明早期的一个重要现象。詹·乔·弗雷泽的名著《金枝》中就记载了世界上许多地区的太阳崇拜现象。杨希枚的《中国古代太阳崇拜研究》认为,中国“自传说时代以来,历商周至两汉时代,不仅存在太阳崇拜之俗,而且太阳崇拜应是较祖先崇拜更为重要的信仰”[3]。太阳崇拜现象的出现与人类的生产活动息息相关。有学者就曾指出“在太阳被人化和神化的同时,对其信仰在古代农耕地区尤为突出”[4]。人类文明早期的活动本就十分依赖白天,农耕文明时期的生产活动尤其如此。而白天的标志是太阳,是太阳给予了世界光明。因此,在古人的神话思维中,太阳就是帮助他们的神灵,需要进行祭祀,从而也就出现了太阳崇拜。
在神话中的众多神灵中,太阳神又是最尊贵的,所谓“天之神,日为尊”(《礼记正义·卷二十六郊特牲第十一》)。当能够带领族人走向强盛的部族领袖出现后,这种太阳崇拜又泛化到了部族领袖身上。华夏民族的祖先即当时华夏部落首领公孙轩辕(又名姬轩辕)被称为“黄帝”,这里的“黄”,《广雅·释名》中解释道:“黄,晃也,犹晃晃象日光色也。”就是从太阳引申而来。其他诸如太皓、少昊、炎帝等部落首领之名也都与太阳有关。到了秦代,始皇嬴政取“皇帝”为帝王的称谓,这里的“皇”,也同样具有太阳光色的意思。《汉书·卷七十·李寻传》曰:“夫日者,众阴之长,辉光所烛,万里同晷,人君之表也。故日将旦,清风发,群阴伏,君以临朝,不牵于色。日初出,炎以阴,君登朝,佞不行,忠直谏,不蔽障。”可见,帝王逐渐成了太阳人格化的化身,而反过来看,这也是对太阳的政治化。太阳的政治化使得太阳的升落历程与朝代的兴衰形成了对映关系。太阳的升与落与朝代的兴与衰,升对映兴,落对映衰,朝代的兴衰更替就与日出日落一般。于是,夕阳在诗人的作品中就成了政治腐朽、国家衰亡的象征。
古典诗词中“夕阳”意象的这种政治性象征意蕴,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只有当朝代更替,国家衰落时,该象征意蕴才会在诗词中出现。从所收集的资料看,以晚唐、南宋作品居多。晚唐李商隐的《登乐游原》诗云:“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从表面上看,这是在感慨美丽夕阳即将为暗夜所替代。但结合诗人所处的时代从深层的意蕴来看,“夕阳”又何尝不是指代山河破败的李唐王朝呢?南宋文天祥的《满江红·代王夫人作》云“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风”,以“落日”、“秋风”来喻指国家衰败的哀伤。辛弃疾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抒发的是国家危亡之际自己却不受重用的悲愤,这里的“落日”,也可以说是摇摇欲坠的南宋王朝的象征。汪元量的《湖州歌》云:“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自断东南四百州。”诗中所描写的夕阳,也是南宋王朝的象征。同样的还有邓剡的“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酹江月·驿中言别》)。
在该象征意蕴的基础上,“夕阳”意象又延伸出了另一重意蕴。夕阳虽然象征着王朝的衰落,但是太阳是永恒、亘古不变的存在,今夕西沉明朝又东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长盛的朝代与之相比,都是短暂、有限的。因此,夕阳在象征王朝的衰落的同时又染上了浓厚的历史意味。当诗人们在夕阳下慨叹古今的时候,“夕阳就成了历史的残留物和见证人”。
从笔者所收集的资料来看,表现这类历史感慨的古典诗词有很多,大多是借景抒情,通过对残阳等萧条景象的描写,抒发历史之苍茫感慨。魏晋鲍照有诗《拟古》云:“日夕登城隅,周回视洛川。街衢积冻草,城郭宿寒烟。繁华悉何在,宫阙久崩填。空谤齐景非,徒称夷叔贤。”该诗写诗人在黄昏日落时登城楼,观四周残败景象而生发出历史留空名的感慨。其他诸如薛昭蕴的“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浣溪沙》),刘长卿的“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刘禹锡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及李白的“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忆秦娥》),这些都是由朝代更替所生发的历史苍茫的感慨。南宋时期国家衰亡,也产生了许多这类作品。如汪元量的“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莺啼序·重过金陵》),辛弃疾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永遇乐》),周密的“问古今、几度斜阳,几番回首?”(《乳燕飞》)及陈人杰的“望长山远水,荆州形胜;夕阳枯木,六代兴衰”(《沁园春》)。而明代杨慎的名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临江仙》)因《水浒传》的引用则更是人人皆知。此外,唐代姚合的《哭贾岛二首》其一也云“白日西边没,沧波东去流。名虽千古在,身已一生休”,将历史空名与恒久的夕阳、大江相比照,感慨空名有何用,与其他感慨朝代更替的作品颇为不同。
四、唯美性质的复合型审美意象
夕阳是美丽的胜景,正所谓“夕阳无限好”。夕阳的美丽给予人审美上的享受,令人感到温馨愉悦。但,夕阳的“近黄昏”在时间的意义上总让人感到些许悲凉。在《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批评》一书中,傅道彬说,“时间上黄昏日落的悲凉,空间上夕阳晚照的审美温馨,构成了黄昏晚照感伤美学”,“夕阳的审美愉悦化解着、销蚀着日暮的悲哀,而日暮的悲哀又使夕阳的审美流露出凄婉迷离的特征”[5]82。多种意蕴的重叠,使原本就温馨而又凄婉迷离的“夕阳”意象显得更加朦胧、耐人寻味。其已经不再指向某种具体的意义,而是在积淀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后成为了一种蕴藉无穷、具有唯美性质的复合型审美意象。它具有无限的魅力,令人们感慨万千,却又难以言说,正如陶潜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那般,给人以一种静谧的生命体验。因此,许多诗人在诗中描写夕阳的景色,既是写景,也是在构建一种审美意境,传达其中复杂的审美感受。而在儒、道隐逸思想和佛禅思想的影响下,这种审美意象所带来的静谧的生命体验又暗合了部分诗人的隐逸倾向。
(一)以意象群构建“夕阳”审美意境,传达审美感受
古代诗人对夕阳景色的描摹并不着眼于夕阳个体,而是囊括各色样的如荒村、老树、墟烟、衰草、碧波、飞鸟、青山等景物、意象以陪衬,构建审美意境。其中又往往采用荒、孤、衰、残、萧、寒、秋等含有特定情感色彩的字眼来进一步准确地传达自身的感受。
唐代高适有诗曰“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燕歌行》),写的是边塞壮丽的夕阳景色,而“秋”“衰”“孤”“稀”的修饰字眼,则在壮丽的景色里添了份荒凉。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与北宋范仲淹的“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渔家傲》)亦是如此。边塞诗写夕阳景色则多见雄壮和悲凉,其他的则显温馨与凄婉。唐代白居易有诗曰“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吟》),“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阊闾城碧铺秋草,鸟鹊桥红带夕阳”(《登阊门闲望》),三首都是描写夕阳景色,构建审美意境,传达出温馨的审美感受。刘长卿的“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自夏口至鹦鹉洲望岳阳寄元中丞》),王安石的“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题西太一宫壁》),周邦彦的“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风流子》),柳永的“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雪梅香》)及王诜的“小雨初睛迴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蝶恋花》),元代马致远的“四周山一竿残照里,锦屏风又添铺翠”(《寿阳曲·山市晴岚》),也都如此。而唐代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登鹳雀楼》)和北宋朱敦儒的“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相见欢》)这类气势雄壮的非边塞诗则比较少见。
(二)在写景传达审美感受的基础上,表现出隐逸思想
在佛道禅思想的影响下,夕阳所带来的复杂而又难以言明的静谧的生命体验常常把人引向“空”。儒家的出世思想对此也有影响。《论语·泰伯》中载“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是天下无道时的选择,但是这种“隐”与道家的追求逍遥、佛家的修禅并不一样。《论语·季氏》中载:“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也!”《孟子·尽心上》中也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在消极隐世的表象下,儒家的“隐”蕴含有积极进取、修缮自身、伺时而动的意味。“道家讲隐逸,体现的是对个体生命的珍视,注重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而“儒家更加推崇‘隐士’高风亮节、韬光养晦的仁义楷模和道德表率作用”[6]。因此,隐逸往往是古时仕途坎坷的士人的不二选择。此外,一生奔波劳累的人在迟暮之年也往往会流露出退隐乡野、安享天年的想法。而夕阳背后所蕴含的温馨、悲凉、永恒、虚无等复杂交错的意蕴,时常就触动了诗人的心绪,指向“空”,导向隐逸,从而在文学中与隐逸思想缠绕在了一起。
晋陶渊明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叙写自己怡然自得的隐居生活。上句写景,下句所传达的这种难以言说的审美感受具有浓厚的佛禅、道的哲学色彩。唐代山水田园诗派代表之一的孟浩然也是位隐士,其有诗《西山巡辛谔》云:“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前半句写夕阳照耀在清净的山川里的景色,后半句则化用“羡鱼”的典故,用反问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在山水之间怡然自得、不求仕途的思想。王维其诗也云:“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上句写隐居乡村的日落景色,下句则用典,以春秋时楚国隐士陆通和“五柳先生”陶潜分喻裴迪和诗人自己,表明自己和友人的隐逸思想。北宋林逋的“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春来看雪天”(《孤山寺瑞上人房写望》)也与此相近。元朝大臣魏初也有词云“山接水,水明霞。满林残照见归鸦。何时收拾田园了,儿女团圞夜煮茶”(《鹧鸪天》),长年的离家生活及政治仕途令他倍感劳累转而流露出退隐还乡之意。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夕阳”意象蕴含着先民的原型体验,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延伸、扩充,蕴藉丰富。从笔者所收集的诗词作品来看,“夕阳”意象的五种意蕴自唐代始就已稳定,并发展为一种具有唯美性质的复合型审美意象。需要说明的是,“夕阳”意象的意蕴是复杂交错的,一首诗词中的“夕阳”意象其象征意蕴也可能是多重的,并且优秀的诗其意象含义总是朦胧而耐人寻味的。对“夕阳”这一古老意象的解析,有助于我们今天理解古典诗词所表达的内容和情感,也有助于对“夕阳”意象的运用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