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发展变异及语言规范
2020-02-27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研究生院/语言学系,北京 102488;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语言具有社会性、民族性,拥有自己的语言会增强国民自信。语言从来都不是封闭的,而是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的。语言需要规范,规范不意味着对语言发展的抑制,好的规范应该是合理疏导而不是去围堵。因此,规范不是要给人们使用语言设定障碍,而是为了让人们可以更好、更方便地使用语言。规范也不是要保持语言绝对的稳定性,使其保持纯而又纯的状态。语言在发展过程中,由于人们的求新求异等心理,会出现新词、新语法以及旧词新用等现象。语言具有约定俗成性,只有被民众广泛认可的语言才能流传下去,但是也不能过于信奉约定俗成,还应保持理性。
一、语言的发展变异
有些词语新生用法的生命力不强,出现不久即消亡。语言发展有如大浪淘沙,会沥去那些临时使用的语言元素。这些注定会自然消亡的语言现象主要是通过语言的约定俗成来进行规范的。而有些用法却有很强的扩张力,会扩大其使用领域,最终在语言中被确定下来,比如一些范畴扩展现象等。这些语言现象也经历了从不易被接受或被认为是错误的到逐渐被接受、成为规范化表达的过程,接下来主要讨论三种在某个语言发展阶段被接受的发展变异及其原因。
(一)发展变异
1.词类扩大。
“运气”本为名词,在现代发展出形容词义,如:
(1)“你相信圣诞老人吗?”“不相信。”孩子回答。“真运气。”圣诞老人微笑着摘掉大胡子喝起咖啡来。(《读者》总第18 期)
(2)8 月的一天,张掖的一位教师往兰州打电话,他想一上午拨通这个电话就算很运气了。(1994 年报刊精选)
(3)事实上,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他太运气了。再过几年,等嘉莉稍有一点阅历,生活上稍稍顺利一些,那他就别想接近她了。(当代译作《嘉莉妹妹》)
“运气”前常受“真、太、很”等一般程度副词修饰,但几乎不受“特别、实在、极度、十分、最、格外”等程度高或极性程度副词修饰。可见,“运气”已经具有形容词的部分特性,但还没有像“幸运”一样可以普遍适用于程度副词。因此可以说,“运气”仍是使用受限的形容词。另外,也可以说“真是运气”,如:
(4)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当代《小李飞刀》)
但“运气”前还不能加否定词,即还没出现“不运气”的用法,自然也还没有“A 不A”即“运气不运气”的用法。我们检索了北京大学CCL 古代汉语语料库发现“运气”在上古、中古甚至近代汉语中都没有形容词用法,而且20 世纪80 年代出版的《汉语大词典》中也还未收录“运气”的形容词义项,收录了“运气”用作“命运”及“机会”的名词之义。但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录了两个义项:名词“命运”和形容词“幸运”之义。我们可以推出“运气”的形容词义是现代汉语发展出的用法。
2.词义改变。
“不以为然”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不认为是对的,表示不同意(多含轻视意)。词典中给出例句“他嘴上虽然没有说不对,心里却不以为然。”而“不以为意”的解释为:不把它放在心上,表示不重视,不认真对待。词典中没有给出“不以为意”的例句。
语文出版社出版的小学四年级语文书中有这样的句子“小荷叶终于长出来,那是一片太小太小的叶子。孩子们都很不以为然地看着祖母,祖母却是一脸欣喜,就像看一个新生的孙子。”在这里,说孩子们看到小荷叶长出来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心态,而祖母却是欣喜的。这里的“不以为然”显然不是“不认为是对的”的意思,而是“不放在心上”之意。因此,如果按照词典的解释,这里用“不以为意”更合适,因为词典上并没有说“不以为然”有“不放在心上”之义。虽然“不以为然”表示“不以为意”之义未被词典收录,我们也很难说书上这个例子用错了。因为,我们检索了北京大学CCL古代汉语及现代汉语语料库,发现“不以为然”已经经历了变化。无论是现代汉语书面语还是口语,“不以为然”都出现了“不以为意”的意思。
“不以为然”、“不以为意”两个词在古代汉语就已经是常用的表达。如:
(5)又先帝知劳民不可烦,故不以为意,朕岂自谓能!(东汉《全汉文》)
(6)日月蚀既,镜亦昏黑无所见。威以左右所污,不以为意。(北宋《太平广记》)
(7)夫曰:“良马固车,臧犹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则日取乎千里”,吾不以为然。(战国《韩非子》)
(8)只如头一章论三晋事,人多不以为然。(北宋《朱子语类》)
句(5)、句(6)的“不以为意”都是“不在乎、不放在心上”的意思,句(7)、句(8)的“不以为然”都是“不认为是对的”的意思。在现代汉语中,“不以为意”在书面语中多见,意思没变,而“不以为然”的意思出现了扩大,已经不仅具有“不认为是对的”,而且出现了“不在乎、不放在心上”的意思。如:
(10)号服里着一身灰色的休闲衣裤、休闲的鞋子,倘或没有那身醒目的橘黄色的时时提醒,看刘招华面带微笑的不以为然的放松样子,想他可能把从监号到特审室,只当作了每天例行的‘串门’而已。(当代《女记者与大毒枭刘招华面对面》)
同时,口语中出现了大量从“以为然”发展出来的用法,如“很以为然”、“不很以为然”、“深以为然”、“颇以为然”等。我们可以推断“不以为然”是在历时使用中固化下来进而成词的。而且其组成成分“以为然”,因为常用,仍不断发展,出现了很多固定结构用法。
3.语序变化。
语序在语言发展中总的来说是比较稳定的,但也会发生变化。类型学家认为古汉语的语序跟现代汉语语序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古汉语常说“汝谁欺?”现代汉语语序为“汝欺谁?”有学者认为现代汉语很难归入到SVO 或者SOV 语序,因为现代汉语综合了这两种语序的特点。汉语的补语结构也经历了语序的变化,例如:
(11)不瞒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得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警世恒言》第三十卷)
(12)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警世恒言》第二十六卷)
式中,M为作用于人行道的全部荷载对螺栓的力矩;h为托架螺栓中上下螺栓的间距;V为作用于人行道上的全部竖向荷载。
(13)家吏不晓,今壹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汉书·外戚传》)现代汉语中句(11)的语序为“赶不上我”,句(12)的语序为“钓得起我”。这两个补语结构在现代的语序是“VCO”,而非早期的“VOC”。句(13)中的“不得”可以看作是表可能的后助动词,在唐代及以前,这种“不得”均需置于宾语后。
近代汉语是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中间阶段,但有些语序与现代汉语语序迥异,特别是一些副词的语序,如:
(14)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也是个缘分,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二刻拍案惊奇》卷一)
(15)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见,自然意气相投,当下几个人坐下各道倾慕,便大家高谈阔论起来。(《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五回)
(16)又将赵庆叫到书房,好言好语,细细地问了一番。便大家商议,缮起奏折,预备明日呈递。(《七侠五义》第四十七回)
(17)我本有万金家计,就是子孙辈连年送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千,怎么刚出来得这两日,便回去没有饭吃了?(《醒世恒言》第三十八卷)
前三个例子中的“便”都用在“便+S+VP(+NP)”结构中,相当于现代汉语用在主语后动词前的“便”。但是现代汉语中此意通常不出现在主语之前,现代汉语说“S+便+VP(+NP)”,“便”主要用来说明前项发生后,主语做了什么样的行为。而近代汉语中这些处在小句句首的“便”顺着上文的语义,说出之后应有的结果或提出建议,起到了一种小句的承接作用。句(17)在现代汉语中的语序为“回去便没有饭吃了?”副词“便”置于“回去”之后而非之前。“回去”不是小句的主要谓语,“没有饭吃”才是“便”用来修饰的谓语结构,可以将“回去”看作是小句的主题部分。“便”在近代汉语中更强调前句之后接下来小句要发生什么事,“便”可用来限定整个后面小句,起到了跨小句的衔接作用。
(18)“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董超道:“也说的是。”两个暗商量了不题。(《水浒全传》第二十三回)
(19)你说的是,我也心里这般想着。(《老乞大》)
近代汉语的这两例“也”与现代汉语的语序也不一致。句(18)的现代汉语表达多为“说的也是”,表示一种赞同。现代汉语是将“(S)说的”作为一个紧密连接成分,即主谓结构来看,而将“也”看作副词修饰后面表赞成的“是”。近代汉语的小说、戏曲为了突出说话人的情感,将主观态度较强的副词置于前面,以加深其主观义。如句(19)即为急于表达赞同,其现代汉语表达应为“我心里也这般想着”,而《老乞大》中主语“我”后迫不及待地说“也”,将本应与主语“我”联系更紧密的“心里”置于其后,便是主观性突出的表现。
(二)发展变异动因
1.词义沾染。
词义沾染是指一个词受到另一个相关词的影响而发生的语义变化。上文的“运气”从只有名词用法发展到兼有形容词用法,主要是受了“幸运”的词义沾染。“幸运”这个词在近代汉语中即有名词及形容词用法,如“这是我的幸运。”“我今天真幸运。”人们的求新求异心理,使得使用语言时常想替换一个相关但又不那么常用的词,于是“运气”的形容词用法应运而生。当“运气”用在程度副词后面这样的构式框架中时,其原有的词性由于构式压制而有所改变,即在程度副词作修饰语的构式中,程度副词后本应出现形容词,如果其中出现的是非形容词成分,也会被构式压制成形容词范畴。这样的词类扩展,在出现早期可能会被认为是使用上的不规范,需加以改正,然而伴随其迅速发展,这些扩展用法也逐渐因为约定俗成而成为了现代语言的一部分。
2.经济性原则制约。
经济性原则指的是人们在使用语言过程中,为了达到经济省力的目的而尽可能减少说话人及听话人的力量消耗,简化一些复杂的语言形式或进行合并的做法。上文中的“不以为然”义为“认为其不对”,很容易发展出“对其不在乎”之义,这是基于交际双方的共有知识可以推测出来的,于是“不以为然”扩大了其使用范围,侵占了原本属于“不以为意”的领地。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又使得人们更多使用可一词两用的“不以为然”,很少使用“不以为意”。笔者随机调查了20 名大学生,只有3人听过“不以为意”,其余17 人只知道“不以为然”,从未听过或主动学习过“不以为意”。出现这种调查结果的原因或许是“不以为意”使用频率降低,且多用于书面语,口语中鲜见,而“不以为然”在口语中的使用频率高。可以推测,随着人们约定俗成的表达,词典中会为“不以为然”增加新的义项。这种扩展最终也将成为规范化表达的一部分。
3.主观化影响。
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言者的立场、态度和感情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1]。主观性强的词位于主观性弱的词前符合普遍的词类共现原则,如上文近代汉语中“也”的语序即符合这个原则。史金生在对副词进行研究时也明确指出“也”具有较强的主观性[2]。可见语言的主观化影响着语言的形态变化。
二、语言规范的原则
邹韶华提出语言规范应主要遵循理性及习性原则,并提出这两个原则中的根本原则不是理性原则,而是习性原则[3]。施春宏则认为语言规范化的主导性原则是理性原则,而习性原则是下位层次的原则[4]。吴希斌在其对网络语言规范问题的研究综述中也总结了一些研究者提出的语言规范原则[5]。本文提出语言规范的动态性原则、根本性原则、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相结合原则。
首先,要坚持动态规范原则。语言规范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语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因此语言规范也应是一种动态的规范。规范不能是以古匡今的,不变的规范不利于语言的发展。当然,动态性也不是说规范要不停变化,应该是保持相对稳定之下的动态发展规范。
其次,语言规范始终要保持抓住根本原则,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语言呈现着多样化发展,规范的尺度也应把握好,尺度过松或者过紧都不利于语言的发展。因此,要立足主要问题、抓根本,针对不同情况进行不同处理。
最后,语言的发展既是自上而下又是自下而上的,语言规范也应将二者结合起来。一些短时出现的不规范语言现象可等待约定俗成来处理,由自下而上的方法来解决,解决不好的再进行自上而下的推动,引导语言的良性发展。张丁就探讨了社会参与对语言规范的助推作用[6],这其实便是倡导对自下而上规范方式的重视。
三、语言规范的内容
(一)语音规范
近两年关于古诗词读音问题的讨论及规范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也引发了一场古音、今音的大讨论。支持读古音的学者认为诗词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古音更能体现诗的韵律。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这样的押韵句子,若“斜”读为“xié”而非“xiá”,那么原本与后面“家”的整齐押韵就要被打破。而支持今音的学者认为,汉语语音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巨大变化,诗歌中的一些古音存在争议没有定论。与其部分使用古音、部分使用今音的两套标准,不如统一为今音。有鉴于此,一些学者明确表态古诗读今音是可以的。近年来国家对普通话的推广也取得了极大的成效,组织编写的《普通话水平测试大纲》等本身就体现着规范性,对普通话学习具有指导意义[7]。这些都体现了规范的力量。
(二)词汇规范
词汇规范与语音及语法规范密不可分。词汇是构成语法的一个层级单位,同时词汇中也蕴含着语音。与语音及语法相对缓慢的发展变化不同,词汇的发展变化较为迅速,尤其是近年来网络的发展带动着词汇的变化。同时,人们的求新求异心理也推动着新词的不断涌现。有的新词转瞬即逝,有的则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引领着人们使用语言的方向。无论哪种都不是简单的个人现象,约定俗成始终发挥着一定作用。人们在使用语言过程中的发展变化,也与词汇规范相关。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新华字典》等系列词典对词汇的音、形、义、用都给出了清晰的界定,已经成为词语规范的典范和标准。
(三)语法规范
新中国成立之初就认识到了规范语法的重要性。1951 年《人民日报》连载了吕叔湘、朱德熙先生的《语法修辞讲话》,目的就是要帮助学习者弄清楚哪些汉语语法是正确、规范的,为语法规范做出了巨大贡献。当前的语法专书及大中小学语文教材等也为学习者了解古代、现代汉语规范语法起到重要作用。语法相对来说是较稳定的,但由于语法形式正确与否的判定标准通常与母语者的语言感知直接相关,因此语法规范也很复杂。生成语法中举出的很多例子是母语者认为对或是不对的,其对语句的衡量标准就是母语人的天然感知。在进行方言语法调查时也是如此,调查并记录那些方言发音人认为可以说的语法形式,然后记录下来,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范。
四、结语
语言始终是一个动态发展过程。对语言进行适时的、理性的规范对促进语言发展进步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语言从产生之初即具有约定俗成性,只有被民众广泛认可的语言才能流传下来。语言规范是在语言约定俗成性之上的理性把握,对语言的发展是一种助推而非阻碍。正确对待语言的发展变异,深入把握语言发展变异的动因、原则及内容将有助于语言的良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