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裂痕:脱贫对象返贫的结构性风险
2020-02-26张芯木刘卫平陈敬胜
张芯木, 刘卫平, 陈敬胜
(湘南学院, 湖南 郴州 423043)
2020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实现之年,是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收官之年,现行标准下我国农村贫困人口将实现全面脱贫。之后,我国将进入巩固脱贫成果、防止返贫的历史时期,有学者称之为“后扶贫时代”,其特点为巩固扶贫成效,预防返贫。“如何实现减贫效果的可持续性是‘后扶贫时代’最关键的议题以及乡村有序发展的必然要求”[1],“脱贫人口的返贫问题成为蚕食扶贫开发工作成果和阻碍扶贫目标顺利实现的顽疾”[2]。有学者把返贫风险概括为一种突发性的紧急事件,具有不确定性特征。现有脱贫人口面临的返贫风险集中表现在:扶持政策不延续、疾病缠身以及自然灾害频发等。以往的返贫风险研究,侧重于疾病、自然灾害等传统性风险,而对于乡村结构变迁、信息化等非传统性风险对脱贫人口,乃至农村贫困的影响关注不够。本文运用质性研究法,通过对南岭走廊部分脱贫村寨的调研,梳理影响脱贫人口返贫的非传统性风险,为乡村贫困治理提出对策建议。
一、村庄的裂痕:影响脱贫户返贫的结构性因素
中国乡村稳定的深层次原因是在历史长河中形成了“差序格局”社会结构,辅之以不可移动的土地,形成了熟人社会。该社会的基本特征是初级小群体发达,非正式网络支持功能强大。在20世纪末以前,乡村呈现出同质化特征,政治经济文化、家庭结构、贫富差距都是均匀化状态。进入21世纪后,受乡村推力、城市拉力影响,大量农村劳动力流入城市,不断解构村寨的社会结构,乡村的人口结构随之改变,打工经济取代农业收入。这些结构性因素推动村庄出现裂痕,给防贫带来了困难。
(一)社会结构的变迁
费孝通先生在探讨我国传统社会组织文化特点时,提出了“差序格局”这一经典概念,以之区分于西方的“团体格局”。在费孝通先生看来,“差序”与《大学》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条理上是相通的,具有同等的内在逻辑。并且他认为中国传统的社会组织是以“自我”为中心,向水纹一样一圈一圈向外延伸。沈毅认为“‘家’‘国’关联是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问题”[3]。潘光旦先生在《中国之家庭问题》中主张家庭对社会、国家的稳定具有压舱石般的作用。虽然中国的乡村社会伴随着王朝更替与动荡,出现过各种危机,但总体上趋于稳定。20世纪末以来,在乡村都市化浪潮席卷下,乡村劳动力先是呈现候鸟式迁徙,而后出现新移民,形成回不去的乡村、留不住的城市景观。乡村劳动力的流动导致了村庄产业结构的更替,进而促使了结构的变迁。
(二)人口结构的改变
20世纪90年代后,农村劳动力不断进城,形成蔚为大观的民工潮。乡村社会结构变迁的同时,人口结构也随之改变。空心村、留守儿童、留守老人问题频发,给乡村带来了诸多社会风险。如农村养老风险的出现与“源自于乡村人口流动而出现的乡村社会人口结构和社会结构双重老年化的结构性要素有关”[4]。人口的流动也是文化的流动,乡土文化因劳动力的流动而遭受城市文明的涤荡出现新“质”。
乡土的流动不仅是农业劳动力向城市转移这样一个单向度的空间位移,也包括现代科技、外来资本向乡村的渗透。科技下乡提高了乡村的生产力,促进农业劳动力摆脱自然的束缚。乡村人口流动动摇了乡土社会的经济制度,“工商资本被引入村庄后,产生了新的治理主体,改变了村庄原有的权力结构,进而重塑了乡村治理机制”[5]。
转型期的乡村出现危机,土地抛荒、生态恶化、伦理缺失、贫困加剧、人口失衡、村落空心化等“三农”问题日益严重。虽然,国家对“三农”问题高度重视,颁布和采取了诸多政策解决农村困境,但没有乡愁的乡村正在变成事实。究其根源,在于乡村权威在慢慢消失,旧的权威被打破,新的权威尚在重建之中,乡村的治理出现问题。
(三)乡村农业体系面临危机
40岁左右从乡村走过来的中年人,都对“双抢”稼穑之艰辛记忆刻骨。为抢农时,几乎男女老幼齐上阵,与时间赛跑。南岭走廊大部分农村过去水田种植两季水稻,旱地种植玉米、黄豆等经济作物,农村的田土只有轮耕,没有休耕,家家户户年年粮食满仓。20世纪90年代后,第一代农民工流入城市,成为城市自由散工。随之,第二代农民工也流入城市。农民工流入城市,不仅改变着乡村社会结构,还动摇了乡村农业体系。第一代农民工返乡后,基本上不种田,第二代农民工以及新生代农民工不会种田。部分农民的土地流入到大户手中,部分被抛荒,连自己吃的粮食、蔬菜都要购买。为解决“三农”问题,2003年中央政府宣布取消农业税,还实施农业补贴,连续17年颁发了1号文件,但也无法遏制乡村的衰退。城市在不断升级与转型,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留给农民工存活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乡村的保障功能在削弱。乡村农业体系面临危机,贫困群体社会风险加大。
二、非正式支持网络断裂
乡村社会结构在变迁中出现裂痕,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非正式社会支持网络几近于断裂,守望相助的文化传统让位于商品化的服务。
(一)小群体的支持保障功能弱化
影响传统乡村秩序稳定的组织因素是正式社会组织不发达,基于血缘、地缘、业缘形成的初级小群体在传统乡村尤其发达,生命力旺盛,这也是各种互惠型帮工制度形成之土壤。社会结构的变迁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瓦解了邻里、家族、宗族等初级小群体。互助型的小群体被逐利性的合作社取代。相对贫困是社会的常态,也是区域社会健康运行的基础之一,反贫主要是防止与救助绝对贫困。传统乡土社会形成了自己防贫的地方性知识,承担对绝对贫困对象进行救助与兜底的组织就是以小群体为核心的非正式组织。共处一个村庄空间的居民出现不测、跌入绝对贫困时,这些小群体自然按照血缘亲疏、居住远近承担起帮扶的义务。受帮扶对象也会铭记恩情,一旦条件成熟也会尽力回报曾经帮助过自己的群体。他们既有接受救助与帮扶的权利,也有帮扶“他者”的义务。但是随着乡村社会结构的变迁,这种互惠型小群体的支持保障功能逐渐弱化。一个建档立卡对象告诉笔者:
现在的人都很世俗,我的堂兄弟赚到钱了,都不住老屋了,搬出去住新屋了。他们有时候还来道把子,那些侄儿男女不种地种田,我们帮不上他们,见到我都想躲起开,在一个村子住,都见不到几次面。他们也嫌弃我家又黑又“麻糊”(脏),过年过节都不来我屋里,年头年尾也不来吃餐饭。(1)资料来源于2018年在永州市江华瑶族自治县大石桥乡D村的调查。
困难群体失去互惠型小群体的非正式支持,乡村的风险随时都可能把他们再次抛入贫困的旋涡。
(二)有偿服务取代帮工
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乡村进入少子化时代,人口结构出现老龄化趋势。乡村出现空心化导致传统的帮工制度逐步让位于有偿服务,劳动力被贴上了“商品”的标签,从建房子到农业耕种到红白喜事操办都有专业组织提供有偿服务。一位基层干部说:
在农村请劳力打小工也蛮贵的了。采烤烟叶一天都要100元,有时还请不到人。犁田耙田,收谷子都是喊人的了,现在老的做不了事,年轻的不在家,就是在家自己家的事情都不做,更谈不上帮亲戚朋友了。现在农村里什么事都是花钱请人,连老人家过辈挖墓地都是请人了。办酒席都是请流动酒家的人煮。(2)资料来源于2019年在永州市江华瑶族自治县大石桥乡Y村的调查。
有偿社会服务下乡进村解构了传统乡村的帮工制度,淡化了各种情感联络,进一步把贫困群体推到了村庄的边缘。少数贫困群体虽然可以凭借打短工获得一定的工资收入,但部分贫困群体贫困成因主要在于其健康出了问题和肢体残疾,其很难进入乡村劳动力市场。贫困群体因建房、耕种及举办仪式活动需要帮工时,同样需要购买专业组织的劳动,这无形中增加了脱贫群体的返贫风险。
(三)农业体系保障功能弱化
传统乡村的长期稳定与支撑乡村的小农经济迸发的保障力有内在关联。20世纪末以来,“向抓工业一样抓农业”“农业规模化、产业化、集约化”之类的政府口号不绝于耳。与之相呼应的是资本下乡,耕地向大户流转。农业工业化逐利性促使大棚、农膜、除草剂、化肥迅速出现在乡村的田间地头,外来的杂交品种、甚至高产抗虫灾的转基因品种席卷乡村。在几千年乡村文明史历程中形成的小农经济体系趋于崩溃。产业扶贫是各扶贫主体热衷的扶贫行为,产生了“合作社+农户”“公司+基地+农户”等扶贫模式,这些扶贫模式貌似凸显了底层民众意识,但如若执行不当,很可能会增加贫困群体对资本的依附性。乡村正在发展形成的农业现代化、产业化,动摇了传统的小农经济,弱化了乡村农业的保障功能。据村委会干部黄R介绍,每届的扶贫工作组都把发展农业产业作为帮扶村民脱贫致富的措施,但少有成功:
扶贫队号召我们种什么,我们就发动农民种什么。这些年在政府号召下,我们种植过茶叶、生姜、蔬菜等。之前说好了有老板来收购,但市场行情好就收,不好就拒收,大部分农户连化肥种子钱都贴进去了,更不消讲人工了。(3)资料来源于2019年7月笔者在郴州市汝城县L村对黄R的访谈。
不健全不完善的现代农业占据乡村,贫困群体的部分土地被资本卷入大户手中,随着市场的沉浮而经受各种不确定风险的冲击。剩下的土地只是象征性地耕种下,内卷化的精耕细作已然成为记忆,如若脱贫对象遭遇社会风险就极易返贫。
三、在贫困治理中前行
依据贫困程度的深浅可以把贫困区分为“绝对贫困”与“相对贫困”。“绝对贫困”是生命个体生存权利几近于被剥夺的贫困,消灭“绝对贫困”是贫困治理的最终取向。
根本上解决农村贫困问题,应从经济、文化、社会三个维度引入贫困治理。经济上,把个体发展与社区发展深度融合,整合社区资产,通过产业发展整体上提高区域的经济发展水平;文化上,自觉传承传统优秀文化,引入耻感文化,引导贫困群体理性看待贫困;社会制度的设计尽可能在制度层面确保公平正义。
(一)呼唤魅力型权威
乡村治理出现各种问题,重要原因之一是基层权威缺失。马克斯·韦伯把权威分为传统型权威、魅力型权威、法理型权威三种,视法理型权威为理想类型。村委会成员是底层民众依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选举出来的内生性权威,但其存在表面上在村内实现自治,其中心工作的方向标还是上级的指示、对底层声音重视不够的问题。集体财产分到户后,能约束村民的路径很少,村民成为基层自治组织的“看客”,村委会权威被打折扣。
贫困治理的有效性,脱贫成果的巩固,离不开基层权威。基层需要法理型权威,依法治理乡村是实现乡村振兴的必然。同时还应重塑基层治理权威,呼唤与培育魅力型权威。在南岭山区村寨,一部村寨的发展史,就是一部魅力型权威的治村史。如瑶族的稳定和谐发展与瑶老借助个人魅力权威的治理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培育魅力型权威,应重视新乡贤治理。乡贤对乡村的稳定价值已被历史实践证明。历史上的乡贤为内生性地方乡土精英。在资本下乡、各种社会资源进村的过程中,一批外源式新乡贤活跃在乡村,如政府派驻的“第一书记”和扶贫工作组,各种公益组织代表。这些新乡贤没有卷入地方复杂的政治经济关系,背后有强大的网络资源,按照民众的说法是“来做好事的”,自然容易形成魅力型权威。内生性权威是本土经济新势力代表,与告老还乡的还乡干部、知识分子共同形成了村庄的时代精英。构建一套与村委会、村党支部等法理型权威并行的地方性权威体系还需时日和制度支持。
(二)推进道德治理
“礼失而求诸野”,传统文明在城市遭遇危机时,人民习惯性地寄希望于乡野,在乡野中寻找传统道德文明的“根”。城市化的理性、现代化的趋利性涤荡着乡村的农耕文明。固守了几千年的乡土文化,在资本与利益的双重攻击下节节败退。传统家风异化,守望相助的伦理价值被注入现代性。农村有些地方竞相争当贫困户,不以贫困为耻,反以之为荣,虐待、遗弃老人的做法常有耳闻,侵占毁坏农业遗迹的事情时有发生。耻感文化缺失,道德生态荒漠化,给乡村贫困治理蒙上了阴影。乡村传统道德文明危机四伏,影响了村民的价值选择。与农耕生产相随相生的传统道德,虽然整体上出现松动,道德生态出现裂痕,但乡土文明的魂还在,若给予呵护,道德生态森林里依然可以长出一簇簇文明之花。突破当下乡村贫困治理困境,必须“重塑一种包容传统与现代的新型乡村治理文化”[6]。平民教育运动的先驱晏阳初先生把当时农民的问题总结概括为“愚、穷、弱、私”,开出了教育治疗方案。乡村伦理道德出现些许问题,反映了部分基层弱势群体“私”的阴暗。治理这种陋习,教育是最好的方略。乡村小学合并后,大部分村庄都有废弃的学堂。利用这教学遗产,邀请新乡贤开展“道德讲坛”,传播优秀乡土文明遗产,讲身边的好人好事,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传统优良家风编织成一张真善美的道德之网,有助于在乡村实现德治目标。
(三)筑牢村庄共同体
德国古典社会学家滕尼斯提出过“共同体”概念,在他看来,构成共同体的基础是人们互相占有、共同劳作、崇拜传统。虽然他声明“共同体”不能对应现实中的某种社会类型,只是一种社会理想,但“共同体”用于分析中国的乡村组织具有解释力。村庄共同体历史延续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传统中国农耕社会的孕育”[7]。村庄共同体的历史功能是通过治理维系村庄的完整,把国家治理根植于家户治理之中,其“有着极为深厚的社会土壤”[8]。这种土壤孕育了村庄共同体的根基。然而,村庄边界的打破,经济的多元化,使附属于村庄共同体上的价值体系破裂,村庄非正式社会支持功能弱化。
贫困是经济概念,但超越了经济意义,兼“经济、社会、文化”含义于一体。传统村庄的家庭通过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社会交换,共织了一张互嵌式密网。构成社会网络的支点是既边界清晰又互为嵌入的血缘关系、地域关系和共同的耕作模式。历史上长期形成的家国体系传统因子继续制约着乡村治理,当“形成‘传统’的社会条件仍然存在,‘传统’就会继续发生影响”[9]。广大农村出现治理危机,归根结底是社会结构出现问题,非正式社会网络支持功能削弱。2020年后,巩固脱贫成果,预防返贫重任前路漫漫,筑牢村庄共同体,发挥非正式组织的支持功能,有利于减贫、防贫,化解各种传统与非传统的返贫风险。
四、结语
致贫和返贫都是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常态,为多因素交织产生的结果。后扶贫时代,提升小康成色将成为时代主题。返贫风险是新问题,要保持警惕。返贫是指什么?用什么样的指标衡量脱贫对象是否返贫?“两不愁”“三保障”的脱贫标准能否取代“返贫”标准?目前对这些问题的研究相对较少。返贫风险除了自然灾害、疾病等变量外,是否存在文化与社会变量?现有研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略显模糊。如果有的话,返贫风险的“社会属性”和“文化惰性”有待进一步论证,在村庄空间、人文历史环境及社会结构变迁中才能正确解释返贫风险的内涵。对上述问题的回答,需要更为扎实的调研,也将是我们的聚焦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