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理论视角下《同情者》主人公创伤原因厘析
2020-02-26曹颖哲
毕 丹 曹颖哲
(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黑龙江哈尔滨 150040)
阮越清是美国籍越南裔的作家,2015年他发表的处女作《同情者》获得了2016年普利策小说奖以及埃德加·爱伦·坡最佳处女作奖,作品讲述了一名潜伏在南越的北越间谍的故事。在西贡陷落后,无名的主人公跟随他的“长官”逃往美国,继续间谍工作,期间间谍的压力和美越两种文化的碰撞加深了他的挣扎和无奈,混血身世受到的歧视也不断冲击他的心灵。所以《同情者》中的主人公由于身份、身世、以及文化原因造成的心理创伤是显而易见的。
一、双面间谍的煎熬
主人公最大的创伤来自于他的间谍身份。凯西·卡鲁斯《无人认领的经验》中将创伤定义为:“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时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侵入方式反复出现。”[1](P132)“两面三刀”是主人公的任务,他无法回避地做着与自己想法相悖的事情,忍受着心理创伤的反复折磨。小说中提到一位女特工,这名特工实际上是他的“战友”,他既不能救她也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反而要像一个仇敌一样对待她。主人公只能把她的卷宗放在办公桌上,借此提醒自己“我没能营救她”,“被捕时,她二十二岁。案宗里有她两张照片,一张是被捕照,一张是几个月前近照。如今,她的视力越来越弱,头发越来越稀。我们的牢房是时光机,可加速囚犯衰老。”[2](P11)除了主人公,没有人了解女特工在监狱里不断受到的死亡威胁的恐惧,他被迫目睹战友的遭遇,也非常清楚战友没有得救的指望,而感同身受的主人公长期身处精神暴力与死亡的压力下,足以引起炮弹冲击症,又叫创伤性神经症(traumatic neurosis)。英国心理学家查尔斯·迈尔斯(Charles Myers)检验了最早的有精神症状的军人,将那些患者的症状归因为炮弹爆炸的震荡效果引起的,并称此种神经性障碍为“炮弹冲击症”。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虽然很快就发现这些症候群也会发生在那些未曾暴露于任何生理性创伤环境中的军人。渐渐地,军中的精神科医生不得不承认,“炮弹冲击症”的症状是心理创伤引起的。[3](P15)《创伤与复原》中谈及战争创伤性神经症,曾指出当时的一些军方高层关于战争的传统观点,即一个正常的军人应该为能投身沙场而自豪,并且不能有任何情绪性表现,当然更不能向恐惧屈服。[3](P16)从中可以看出忽略军人情绪化表现的鲜明主张,更何况是主人公这类间谍。
对于间谍来说,最怕的就是被怀疑。在小说第四章,将军怀疑内部有间谍时,主人公就疑心自己被盯上了,他形容自己除了眼球之外恐怕都没有干爽的地方,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时候他诬陷了酒仙少校,将军却让主人公亲自处理酒仙少校。结束后他假装淡定的回到家,上床睡觉,但是闭上眼睛之后,他形容到:“感觉脑袋像一间屋子,思想像屋里重新布置的家具;在这间屋里,我磕磕碰碰,见到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睁开眼也是如此。无论闭眼还是睁眼,我总能看到:酒仙少校的第三只眼,因为看清了我的为人,在流泪呢。”[2](P129)创伤记忆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特性,他们被大脑收录的方式与成人的正常记忆不同。正常记忆应该是可以言辞叙说的线形故事,并融入生命进程中,而创伤记忆是难以用言语叙述的,也缺乏前后脉络,主人公回忆酒仙少校的文字中有所证明,即创伤记忆是由栩栩如生的感受和影像方式储存的,这个情景是他联想到自己的人生的一种无力感的体现。
“我坦白,指挥官,即便您对少校的死无动于衷,他的死可是让我寝食不安。相对而言,他是无辜的,这种相对无辜,在这个世上,是你我所能期盼的最好的东西了。”[2](P131)主人公常常迷失在杀害无辜的内疚情绪中,他提出酒仙上校是“相对无辜”的,就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但是将军却在酒席上洋洋得意,称自己清除了叛徒,主人公听后,“始作俑者”的罪恶感迎面扑来,根本没有成功诬陷酒仙少校的喜悦。他说如果不想被窒息,只需装笑喝酒即可,良心是最受煎熬的,其次则是他的肝脏,他用意志力生活在使命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他的间谍工作。虽然一个人发展出的创伤应激障碍的可能性视创伤事件本质而定,但个体差异在决定其异常反应之形式中仍然扮演重要角色。就是说即使是同一件事,也没有两个人会有相同的反应,所以创伤事件的冲击程度要视受影响者之适应力强弱而定,但主人公显示出了适应性极强的特点。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军人研究显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崩溃点”(breaking point),而抗压能力较强的人似乎具有较成熟的社交能力,并对掌控自己前途命运的能力有高度的自知之明,这种意志被称为“内在控制”(internal locus of control)。[3](P52)主人公用酒精麻醉自己,用所谓“相对无辜”的理由减轻自己的愧疚感,缓解创伤,才能长时间从事间谍工作。主人公经受了各种危险和痛苦,他说自己活得像被奴役的仆人,也几乎没有睡着的时候,这种失眠折磨,几成常态。虽然主人公有着顽强的意志力,但是这种经历却是对人性最大的挑战。
二、双重血缘的歧视
主人公的血缘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他被人叫“杂种”时总会情绪失控,他解释让他难受的不是被人叫杂种,而是自己的过激反应。他觉得自己早该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因为从小时起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怕主人公忘掉自己的“身份”,乐此不疲地骂他杂种。主人公的这种过激反应即为创伤理论中的过度警觉,是指“在有过创伤经历后,受创个体会像危险随时会再出现一般一直保存着高度警戒状态,一点点小刺激都有可能使他们暴躁不安”[3](P31)。在主人公与朋友从相聚的啤酒屋出来时,碰见了为西贡陷落而伤感饮酒的南越军人,其中两个中尉用手指着他胸口,鼻子都碰到他的鼻子时,他只是镇定的警告他们闭嘴比较好,直到他们大吼“杂种”,主人公拔出了手枪,声音发颤,可想而知,主人公从小就不断受到这样的伤痛,一次次的刺激形成了创伤。有过创伤经历后,人类求生保命的自卫体系似乎整个启动,并一直保持在高度警戒状态,就好像危险随时会再出现一般,生理上的激发也持续不退。这种处于过度警觉的状态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第一个最主要的症状。
主人公说自己的“缺点”就是容易同情别人,同情别人的原因是他的“杂种”身份,他的母亲也从小教导他不要将自己与别人搞得泾渭分明,要模糊自己与他们之间的界限,这也是主人公对自己创伤的一种解决办法。他试着融入群体,似乎这样就能抹杀伤痛。主人公也会嘲笑自己,由于自己的身世,大多数人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他,而单身对于他却是好事。他觉得单身是自由的,也更有利于他地下间谍的工作,不需要考虑间谍工作的后果。当逃难的飞机降落在关岛,难民们情绪失控地向将军讨要亲人,这些人又再次触碰了他结痂的伤口,他在劝阻时被人们大骂杂种,他却说他习惯了这种无妄之灾。一个人对于侮辱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地步,很难断定他是走出了创伤还是已经因创伤而麻木。心理创伤的后果总结了记忆的两极发展,一方面为遗忘,人们总认为,过去的事情可以过去,也让它过去;而另一方面,记忆以增强的闪回方式存在,你想忘也忘不掉。因此这种“遗忘”很可能是假装遗忘。
主人公母亲的亲戚们除了叫他杂种外还有很多实际的迫害。比如就算主人公的新年贺词说的再好也没有红包,而且是只少了一个给他的红包。这种时候主人公的母亲是给他最多温暖的人,他也多次提到母亲对他的开导。对于受创伤的人,亲人的关注和关爱是很重要的,他的孤独情绪可以通过向母亲倾诉而释放。创伤复原有三个阶段,其中之一是重建联系感,在受创个体受到创伤后,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孤独,这种感觉会吞噬受创个体,而重建联系感能让受创个体找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从而减轻孤独感和创伤。主人公在母亲处学到了很多关于自己、世道和人的知识。比如“一个人,无论以什么方式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都要心存感激”[2](P167)。正是这种激励使主人公立志要比所有人都强,比所有人都用功,学的更多,知道的更多,而且那个年代,有志气的年轻人大多数会走向为祖国而战斗的道路,所以从小受到的血缘的歧视可能也是主人公走上间谍生涯的一个原因。
三、双重文化的冲击
主人公在20世纪60年代为做间谍去美国西方学院学习了6年。他被指派的任务是研究掌握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打的是心理战,所以他学习了美国历史、美国文学、精熟英语文法,成了名副其实的英语通。其实主人公对美国的情感很复杂,他在小说中这样坦白:“我敢承认吗?我敢坦白吗?美国有超市和超级高速公里,有超音速喷气飞机和机器人,有超级航母和超级碗!”[2](P33)美国的种种,它的自信强大让主人公向往,但同时,他的内心也是恐惧的,他害怕自己在美国的环境下失去自我,失去他认为的“自我”,他无奈自己就算在为国家做事,自己的国家也不认同他。但敏告诉他,其实美国也不可能认同他。《创伤与复原》中“社群的角色”一章中曾指出:“返乡的军人总是对自己在家乡所受到的支持程度非常敏感,军人们会表达他们的愤恨不满,因为他们并未得到大众广泛的认同、关心和注意,他们担心自己的牺牲奉献很快被遗忘。”[3](P65)主人公虽然做的是间谍工作,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得到家乡认同的,他也清楚就算战争结束回到家乡,也得不到应得的荣誉。军人们希望在平民社群的道德立场中,寻求安慰和身处在杀戮和死亡背后的意义,他们希望知道自己在战争中是英雄还是无意义的,如果得不到认同将会让他们承受二次伤害。“文化创伤理论强调,借助移情作用可以引发我们对受害者进行补偿的冲动。”[5](P74)主人公会感激美国救助难民和穷苦孩子,包括自己。他怕被当作忘恩负义的人,所以想方设法达到一个自己认为的平衡,对美国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摆脱不了的民族责任感让主人公摇摆不定,是享受美国的美好生活还是做一个国家英雄。在别人眼中主人公是一个“汤姆叔叔的好孩子,一个活生生背祖忘宗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白人做派的家伙”,[2](P87)但主人公却做着为国家和平统一的间谍,他在美国先进文化和家乡落后文化的漩涡中纠结,这都是战争带来的创伤。
结语
如小说的名字一样——同情者,主人公明明过着比任何人都煎熬的生活,却同情他遇到的所有人——不能撤退到美国的南部军人、这些南部军人的亲戚家人朋友、艰难地去了美国却依旧过得艰难的难民们、被他陷害的酒仙少校……主人公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而对别人同情不已,其实他不是在同情这些人,而是在同情和他们一样的自己。
《创伤与复原》中谈到在成人阶段发生的持续性创伤会侵蚀已经定型的性格结构,而在儿童时期发生的持续性创伤则会扭曲尚未成形的性格,使他/她朝不正常的方向发展。[3](P92)这正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和平国家的人们想象不到战乱国家人们的生活,战乱国家的人们也想象不到原来没有战争的生活有多美好。《同情者》正是给我们以启迪,我们该时刻反思战争的后果,而探究战争带来创伤更具有时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