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战小说《重新派遣》中的人文困境
2020-02-26潘学权
潘学权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淮北 235000)
国作家菲尔·克莱(Phil Klay)曾于2007年及2008年以公共事务官的身份在伊拉克安巴尔省服役,2014年发表了以自身经历为原型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重新派遣》。作品呈现美军士兵在伊战中经历的残忍、无奈、内疚和恐惧的复杂感受,同时也揭示了伴随着士兵回家的孤独和绝望。作品以其鲜明、真实的战争书写,被《俄勒冈波特兰人报》誉为“年度最佳首映作品之一”,并获得2014年国家小说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 for Fiction)和2015年乔托夸奖(Chautauqua Prize)。书中12 篇短篇小说主题高度统一,关注身处或离开伊拉克战场的美军士兵的生存状态。士兵地狱般的战场经历让他们无法面对生命、重回日常生活,作品通过具体而细致的伊战士兵真实巷战场面的描写、战争给老兵造成的身心创伤的刻画以及伊拉克重建无望的揭示,展现给读者一副无奈、恐怖、荒诞、无望的人文困境。
一、不同的故事,相似的境遇
《重新派遣》由12 个老兵故事构成,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位不同的叙述者,分别为12位不同职业分工的伊战老兵:普通士兵、军事指挥官、殡葬事务官、财务管理官、重建外事官、随军牧师等,他们从各自的身份与经历讲述不同的伊战故事或重返社会经历。有人完成派遣任务退役归来难以摆脱伊拉克战场梦魇,对新生活无从适应;有人对在伊拉克血腥巷战中截杀或爆炸时杀害儿童或平民难以释怀;有人为了让战友摆脱杀人梦魇,承担不属于自身罪责;有人不得不接受上级盲目决策,用棒球比赛改造伊拉克国民精神;有人试图用《圣经》来绝望地对抗军营虚无倾向;还有人要为自己不堪的亵渎行为与心理赎罪。
12位不同的叙述者讲述伊战经历、战后重建、士兵退伍、重新派遣的故事,12个故事中的人物与情节没有交集,但都围绕伊战展开,从不同层面真实而形象地展现众多面相的伊战场面。无论士兵在派遣中还是派遣后,伊战都是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战争也没有给伊拉克人民带来任何福祉,战争破坏了他们的宁静生活,他们对伊战士兵也无任何好感,战场上甚至相互为敌。因此,形形色色的驻伊士兵所参与的其实是一个有着严格分工和科层制度的帝国驻外机构,正是这些职责各异、体验各异的士兵形构了这个让美国深陷八年半之久的反恐战场[1](P12),从而导致无论驻伊美军还是当地平民都深陷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
二、战场与现实并置,难以消除的战争梦魇
驻伊期间,士兵每天都处在精神极度紧张的环境之中,时刻提防被枪击或炸死,时刻准备消灭叛军。“你脑子里想的是谁在那间房子里,他配备了什么武器,想怎样把你干掉;你还担心着自己的兄弟。你端着550射程的步枪,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扫过去,常常在一间屋里就能干掉好几个人。”[2](P1)战场上的紧张气氛梦魇般存在老兵心里,即使完成派遣返回美国本土也挥之不去。
完成派遣的士兵回到美国本土开始新的生活,而过去巷战场面却不断渗入现时生活场景之中。这两个空间打破了时间限制,经常同时出现,甚至难以区分。开篇故事《重新派遣》的叙述者走在美国的大街上,或者走进狭小的试衣间,依然感觉置身于伊拉克巷战或爆炸现场。其陪同妻子在威敏顿购物,满脑子却是伊战场面:“你上一次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你的海军陆战队队友走在前面的街道边,挨个对屋顶进行探查。他身后队友检查房子最上一层窗户,再身后队友检查低楼层窗户”;在“美国鹰”服装专卖店换衣间里,叙述者心想:店外的人从橱窗边悠然走过,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些人不知道费卢杰在哪里,也不知道我的排有三名士兵在那里丧命,这些人一辈子都停留在白色。[2](P10-11)
这种混同战场与后方的处境也是菲尔本人的切身经历的真实写照。菲尔服役休假期间曾去纽约旅行。“我从伊拉克直接去了纽约,这很奇怪,也很复杂。我正沿着麦迪逊大街走着,那是春天,人们穿着很漂亮,这很奇怪,因为没有感觉到我们在打仗。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3](P56-57)
归国老兵时时处于战时状态,难以面对改变了的现实场景,甚至按照战时思维解决现实问题。当叙述者从战场返家,发现家里收养的老狗维克比以前更老,行动更加缓慢,腿上还长了肿瘤,吃东西总是呕吐,发出窒息般的干咳,站立也有困难。叙述者觉得它的时候到了,决定亲手射杀这条身患绝症的爱犬。《重新派遣》以战场上射杀伊拉克人的狗作为开头、以回家后射杀自己的爱犬作为结尾,这由此形成的叙事框架意在暗示这场战争对参战老兵的影响:他们始终无法摆脱伊拉克战场上所经历的一切。[4](P28)
三、绝望的战斗,饱受煎熬的伦理困境
伊战战场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人们想象,很难做简单的价值与伦理判断。士兵派遣过去对付叛军,而他们同样不受平民欢迎,平民甚至对他们充满敌意,叛军有时也会利用平民作为掩护袭击美军。而且伊战美军有时为了自身安全会伤害到平民,他们也会遭到平民的暗算。《火窑中的祈祷》中艾克隆少校向随军神父提起上次派遣时两个叛军躲在一群孩子身后向陆战队射击,认为伊拉克有时是一个良心饱受煎熬的战场。在第一次派遣时,陆战队员看到一辆车超速行驶开向检查站,司机不知是醉了还是疯了,连陆战队员鸣枪警告也不听,最后他们向车子开了枪,发现杀死的不是基地分子,而是一个九岁女孩和她的父母。波登上尉照相机里有一个可怕的场面,一个伊拉克儿童弯着腰对着一只盒子正在装炸药。所以对于陆战队士兵来说,所有伊拉克人都是敌人,中校在陆战队员遇到可能的危险的时候,所下达的命令是“我们开枪的时候,格杀勿论”,“我不会容忍我的任何队员死于迟疑”,“陆战队员从不鸣枪警告”[2](P124)。由此足见伊战的复杂性与残酷性,结果不仅是不断有平民误伤,士兵的死亡人数也不断增加。
陆战队员不得不面对误杀或被动杀害平民的局面,有的陆战队员内心会受到煎熬,如士兵藤田其实喜欢伊拉克人。有的陆战队员看到叛军躲在一群伊拉克孩子身后射击,他们宁愿自己中弹也不愿冒击中孩子的风险。因此陆战队员无谓牺牲数量在不断上升,越来越多的士兵对伊战也失去了信心与耐心。“这他妈的整件事。我们在干什么?我们穿过一条街,触发炸弹,第二天又穿过同一条街,而他们已经埋好了新的炸弹。就像是,你不断重复直到所有人都被炸死。”[2](P128)
伊战经历给陆战队员带来的严重的精神创伤,回国后的几个月乃至几年时间,越来越多的士兵死于自杀。根据《火窑中的祈祷》中神父叙述,艾登·拉索是第一个案例,他是休假时是私人手枪动的手;五个月后,艾伯特·贝林服药自杀;一年后,第三次重返伊拉克的何塞·雷向自己的头部开了枪;下一个自杀的是老班长蒂托罗中士。
四、艰难的平衡,无法完成的重建
战后重建也是派遣任务重要的一环,帮助伊拉克人名恢复生产生活是驻伊外交官重要任务。而由于错误的指导思想及腐败的权力结构,重建工作终将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金钱作为一种武器系统》以重建外交官为叙述者,讲述了重建中遇到的重重阻力。叙述者认为重建工作应重在解决伊拉克人民基本的生活与生存问题,如伊拉克妇女的健康与就业问题[2](P74)。另外需要建立水处理厂,解决当地农田灌溉与生活用水问题,因为那里的水“全是大肠杆菌、重金属和硫酸”。然而,在重建问题上,从美国政府、驻伊部队到伊拉克当地官员要么不作为,要么乱作为。工作组里唯一一位当过兵的工作人员鲍勃满不在乎地说,他加入重建工作组完全是一时兴起,唯一在乎的是25 万美元的年薪和三次带薪假期;驻伊外交官克里斯·罗珀“平时从不踏出安全区半步,但如果有国会议员到访,他也会跟着作一次战地旅游。”官员在乎的是宣传效果,因此推不切实际的妇女商业协会项目,认为“妇女商业协会是重建工作中唯一有关提升妇女权利的项目”。另外他们还力推棒球项目,因为戈登议员的一位重要支持者吉恩·古德温建议这个“立竿见影”的项目,并提供了棒球服与球棒,认为必须从文化改变入手,而罔顾伊拉克人从不打棒球的事实。本地宗教势力与官僚体系也起着阻碍作用。建立水处理厂,什叶派可能不会把水分给逊尼派。叙述者花了6 周时间才能敲定与当地总工程师见面时间。掌管省议会的阿布·巴尔卡酋长住处的奢华令人吃惊,“拥有五座独立建筑,以及我在伊拉克见过的除美领馆以外唯一真正的草坪”,“仅从他兼任的职务数量上看,美国纳税人的钱多半也注入了他的草坪。”[2](P93)而重建资金相当一部分直接流入了阿布的口袋。
结语
菲尔·克莱以不同伊战老兵视角讲述了12个伊战故事,包括伊战美军战场上的尴尬处境,归国老兵的无法摆脱战争梦魇,伊拉克平民与美军的相互敌视与相互伤害,重建工作的举步维艰等,全面呈现了驻伊美军无奈、恐怖、荒诞、无望的人文困境,从而引发人们对美国发动的伊战的正义性与合理性进行深刻反思。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我们对战争的看法反映了我们对美国、美国政治、公民权、暴力和男子气概的认知,体现了我们对其他国家人民的态度以及我们作为人类对他们的责任,表达了我们对死亡、神圣、爱国和残忍的观点,也显示了我们作为人能够承受的忍耐限度以及能够突破的极限。”[5](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