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编《御定全唐诗》使用底本真相发覆
——以民国时期学者探索为中心
2020-02-26任晓勇
任晓勇
(合肥学院 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引言
《御定全唐诗》是清康熙四十四至四十五年(1705—1706)编校刻印的。据其《御制序》《凡例》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总集“御定全唐诗”条,负责编刻者曹寅、彭定求等依据了两种底本:一是明人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一是未署名的《全唐诗(集)》。
《御定全唐诗》总共九百卷,从康熙四十四年三月下诏编撰至四十五年十月刻成竣工,用时仅一年零七个月。如果毫无基础,白手起家,这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学者对“底本”——胡氏《唐音统签》和某氏《全唐诗(集)》产生了兴趣,想一探究竟。然而这两部书存世极少(1)据学界研究已知《唐音统签》是孤本,《全唐诗(集)》仅有3部。,难得一见,尤其是后者连编者姓甚名何都不知道(2)今知《全唐诗(集)》的编纂者是钱谦益和季振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有“御定全唐诗”条,“存目提要”里有《唐音统签》,却没有某氏《全唐诗(集)》。实际上这两部大书都收藏在内府中。。
20世纪以来,探讨《御定全唐诗》编刻本事的学者及论著不少:民国时期相关学者有:邓邦述、陶湘、胡怀琛、俞大纲、朱希祖和郑振铎;1949年以后的相关学者有:朱家溍、刘兆佑(台湾)、周勋初、佟培基、陈尚君、孙方、傅璇琮、罗时进、曾广开、段筱春、罗焕好、冉旭、章宏伟等。
经过长期研究考证,《御定全唐诗》使用底本的真相逐步揭出(3)据周勋初《叙〈全唐诗〉成书经过》、段筱春《说故宫藏本季振宜〈全唐诗〉》,由钱谦益、季振宜递辑的《全唐诗》共有3种传世:一是原稿本,现存台湾省“中央图书馆”,此书为钱谦益、季振宜递辑《全唐诗》的底本。据顾崧《书〈《唐诗》目录〉后》,季振宜在成稿后曾缮录一“正本”,而将“原稿本”赠予顾崧。民国二十九年(1940)前后,郑振铎从碧远楼为“中央图书馆”购得。二是誊清本。顾崧的《书〈《唐诗》目录〉后》中“周麟”题辞说“副本存憩闲堂中”,“副本”当是顾崧提及的季氏“命书佣缮写”的“正本”(即誊清本)。约康熙二十五年(1686),徐乾学将他从顾崧处购得的这部季氏《全唐诗》进呈内府,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时,将其颁发给曹寅,成为《御定全唐诗》的重要底本。竣工之后,扬州诗局将其留存,而后流落民间,辗转被邓邦述等人购藏。民国三十年(1941)前后郑振铎为“中央图书馆”购得,现藏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此版本尚未影印。三是重钞本。扬州诗局利用季氏书的“誊清本”编纂了《御定全唐诗》之后,并未将其送还内府,而是重抄一部送还,这就是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季振宜《全唐诗》。《唐音统签》(全帙)系孤本,现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图书馆,今各社影印本当皆据此为底本。,因此,从20世纪后期开始,《御定全唐诗》所使用的两种底本先后被大陆和台湾的五家出版机构影印发行。
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御定全唐诗》的编刻过程、两种底本情况以及相关问题基本上已查考清楚。这个课题是清末滥觞,民国时期展开的,民国学者已经取得了十分显著的成绩。然而通览上述文献后,笔者发现当代学界对民国学者的探索过程未予梳理,遗漏了某些成果,对有些学者的贡献评价很不到位,有的评介者可能并未阅读原始文献(4)佟培基说:“1937年俞大纲到故宫图书馆,阅读胡震亨《唐音统签》时,也看了季振宜这部书,他写下了《记唐音统签》一文,……但是,真正对《全唐诗》底本的研究,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辛亥革命以后,武进陶湘以及俞大纲,都在故宫发现了季振宜的唐诗写本以及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但是这两部书的面目如何?在《全唐诗》刊刻中起过什么作用?并无人认真研究过。”(《近三百年〈全唐诗〉的整理与研究》)。所以笔者拟对邓邦述、陶湘、俞大纲、胡怀琛、朱希祖、郑振铎等人的成果给予专门而系统的评介。
二、邓邦述对季振宜编纂《唐诗》的购藏及著录
就笔者所知,最先涉及这个问题的学人应该是邓邦述(5)邓邦述(1868—1939),字正暗,号孝先,江宁人,近代诗人、藏书家,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士。。
傅增湘《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一六“唐诗”条云:“此书同年邓君邦述以重金得之,矜秘特甚,余曾借校数十种,殊多佳胜。内附季氏手札,言送校、写样、上版之事,知季氏当时欲籍其雄赀成此伟功也。”[1]1504据此知邓氏曾以“重金”购得“季氏”的“《唐诗》”,且在先后撰写的两部目录著述中对这部珍藏作了介绍。
宣统三年(1911)邓邦述编印《群碧楼书目初编》,卷六有云:“《唐诗》七百十七卷,季沧苇稿本。国朝季振宜编,即《全唐诗》底本。前有沧苇序,又二百九十一卷及三百四十卷后有沧苇墨笔跋语。沧苇诸印,汪士钟藏印。”(6)转引自段筱春《说故宫藏本季振宜〈全唐诗〉》,参见《中国图书评论》2004年09期第39页。
民国十六年(1927)其《寒瘦山房鬻存善本书目》编成,卷六亦著录:“《唐诗》七百十七卷,一百六十册,清季振宜辑。钞本。……”[2]72邓氏跋云:“……不知何人贡入内府。康熙四十四年南巡,诏刊《全唐诗》于扬州,以江宁织造曹寅董其役,而留翰林官彭定求等十人驻扬校勘。刻成,乃得九百卷。此书其底本也。观书面及中间朱笔墨签,皆出当日编校诸臣之手。大抵付刊时别写正本进呈,此书仍即发还,故又流转入张钟岩、汪阆源诸家耳。”[2]74
以上资料表明:邓氏认为,季振宜所编稿本《唐诗》“即《御定全唐诗》底本”。《御定全唐诗》刊成之后,“别写正本进呈”,而此稿本被留存下来。这个观点是对的。不过邓氏可能认为这是“原稿本”,然而据今人周勋初和段筱春考证,它只是“誊清本”[6][11]。
据邓氏介绍,我们知道了康熙末年《御定全唐诗》刊成后,虽然其《御制序》和乾隆年间编写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都有意遮蔽了《全唐诗(集)》的编纂人,但由于底本被留存,且在江南民间收藏家手中辗转流传,所以可能一些江南士人知道真相。然而碍于满清统治者对“贰臣”钱谦益的禁抑,人们不愿挑明。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部“原稿本”在江南民间收藏,那么它的藏家或许也知道真相吧。邓邦述大概是第一位明确指出季振宜所编稿本《唐诗》是《御定全唐诗》底本的学者。还需提及的是,由上述多条资料看,季氏书原名叫《唐诗》,所谓《全唐诗(集)》乃后出之名。
三、陶湘对故宫藏季振宜编纂《全唐诗》的调查与著录
1925年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下设古物、图书二馆,开展文物和图书的整理与研究,揭开《御定全唐诗》编纂校印之谜的机遇来了。傅增湘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大约在民国十八年(1929)聘请陶湘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任编订之事(7)陶湘(1871—1940),字兰泉,号涉园,江苏武进人,著名藏书家、刻书家。。
经过“五六寒暑”的辛勤工作,陶湘编撰出一部目录学著作《故宫殿本书库现存目》(上中下三册,线装),民国二十二年(1933)由故宫博物院“排印”出版。陶湘在《故宫殿本书库现存目》(中册)“总集”类中著录了《钦定全唐诗》:“《钦定全唐诗》九百卷,康熙四十四年纂刊,圣祖有序,一百二十册。”[3]1
陶湘在“进呈”类中著录了另一种《全唐诗》,全文如下:“《全唐诗》七百十七卷,康熙年季振宜据钱谦益稿本重编,墨格写本,季振宜有序,一百二十册,原藏太极殿。”[3]8“按:圣祖敕编《全唐诗》九百卷即以此为底本。季稿以唐高祖为首,勅编以唐高祖时初无五星联聚之事,疑其伪托,删去之,断自太宗始。余亦多有订正。兹将季氏原序附录如左:‘予集有唐二百九十二年及五代五十余年之诗,凡得人一千八百九十五人,得诗四万二千九百三十一首。经始于康熙三年,断手迄十二年,镇十年矣,……顾予是集窃有因矣,常熟钱尚书曾以《唐诗纪事》为根据,欲集成唐人一代之诗,盖投老为之,能事未毕,而大江之南竟不知其有此书。予得其稿于尚书之族孙遵王,其篇帙残断亦已过半,遂踵事收拾而成七百十七卷。……康熙十二年十二月朔泰兴县季振宜序。’”[3]9“又按:四库总目:圣祖以明胡震亨所编《唐音统签》为稿本,益以内府所藏《全唐诗集》。此季编即为内府所藏者也。惟季编有一千八百九十五人,敕编有两千二百余人,搜罗尤为鸿富云。(章君式之云:季氏原稿现为江宁邓氏群碧楼所得)”[3]9
据以上文字可知,陶湘检视了《钦(御)定全唐诗》(扬州诗局刻本)和钱谦益与季振宜递辑的《全唐诗》(写本)后认为:故宫所藏《全唐诗》是“进呈”书;编纂者是钱、季二人,更准确地说是“季振宜据钱谦益稿本重编”,季氏自序及落款言之甚明;此书即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未注明编者的“内府所藏《全唐诗(集)》”;《钦(御)定全唐诗》“以此为底本”;此书是“墨格写本”,系钞本,另有“原稿”,在邓邦述群碧楼。
前四点都是对的,第五点欠准确。章式之所言有误,连邓氏也误以为是原稿。据前及段筱春文,邓氏群碧楼所藏是第二部“誊清本”,真正的“原稿本”当时藏在密韵楼或碧远楼。但章式之言可能成为后来郑振铎到南京寻觅季书的线索(8)季氏书原稿本和誊清本应叫《唐诗》,《全唐诗》之名应始自“重钞本”,即扬州诗局同仁“别写正本进呈”者,也即陶湘所见在故宫所藏者。。
四、俞大纲对故宫藏胡震亨编纂《唐音统签》的调查及研究
陶湘在“又按”里引用《四库总目》提要时提及了胡震亨的《唐音统签》,然不知何故,该书中没有著录。笔者将《故宫殿本书库现存目》上中下三册(cadal数据库里的电子版)翻检一遍,未见其踪影。可能因为故宫图书馆藏书太多,他在翻阅著录时遗漏了胡氏的这部著作。好在这个遗憾或说“机会”留给了另外一个学者——俞大纲。
1930年代,傅斯年担任民国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他可能看到陶湘的《故宫殿本书库现存目》,发现其中遗漏了《唐音统签》,于是1936年派俞大纲前往故宫调研(9)俞大纲(1908—1977),浙江绍兴人,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研究家。。俞氏后来所作的“调查报告”进一步揭开了《御定全唐诗》编纂的很多秘密。
俞大纲的文章以《纪〈唐音统签〉》为题,发表于1939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本第3分。作者在《弁言》里说:“今春奉孟真先生之命,入故宫图书馆借读《唐音统签》,并与传世诸唐人总集别集及今本《全唐诗》等书校其精疏同异,阅数月仅得粗告毕工。”[4]256据朱希祖《〈全唐诗〉之来源及其遗佚考》知,“今春”当指1936年初春[5],所谓“传世诸唐人总集别集及今本《全唐诗》”应指钱、季递辑的《全唐诗》和《御定全唐诗》。该文是一篇长达30页的重要论文,正文共分六部分。
从全文看,俞大纲是将钱、季递辑的《全唐诗》《御定全唐诗》作为参照对象,这说明他在调查《唐音统签》时翻检了故宫藏书中钱、季递辑的《全唐诗》和《御定全唐诗》。该文虽然题曰《纪〈唐音统签〉》,而其中颇有论及钱、季递辑的《全唐诗》之处。
俞大纲在《弁言》里主要谈了五个问题:傅斯年委派俞氏做《唐音统签》调研的直接原因是当时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北平图书馆与历史语言研究所“拟刊行国藏善本书,《统签》有收入刊布之议”;故宫所藏《唐音统签》共“一千三十三卷”,系“范氏钞补本”;康熙词臣编辑《御定全唐诗》是以胡震亨《唐音统签》和季振宜《全唐诗》“互为稿本”“互为蓝本”;季氏《全唐诗》“凡七百十七卷”,“今存故宫图书馆”,曹寅《进书表》《御定全唐诗凡例》《御定全唐诗御制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都略去了编纂者姓名,其原因是“以季书本钱牧斋残稿而成,因禁例而不之及”;《唐音统签》“未尝全部锓版”,通行易得者“仅戊癸二签刻本”“全书久不见于人间”“今惟故宫藏有全帙”。
第二小节《纪故宫〈统签〉藏本》主要谈了三个问题:
第一,故宫所藏的《唐音统签》“全帙无遗阙”,由刻本与钞本组成。钞本皆题范希仁钞补。范氏字文若,海盐县人,是胡震亨同乡。故宫所藏的《唐音统签》“书端间钤范氏藏书印记”,无疑为范希仁自藏之本。俞大纲认为,范氏与胡氏同时同邑,“《统签》之有刻本者,自易得之,稿本未刻者,亦可借录钞补”[4]357,所以“此帙传世独备”[4]357。
第二,详述范氏所藏《统签》中十签一千三十三卷的刻钞情况:甲签、乙签、戊签、癸签全帙为刻本;丙签卷87-92、96-171为刻本,卷93-95、172-211钞补;丁签卷212-321、400-497为刻本(10)此处卷497应为479,因卷480起是钞补。,卷322-399、480-552钞补,余签(己签、庚签、辛签、壬签)概系钞本。《四库全书总目》一九三总集类存目三《戊签提要》谓:“戊签外,惟癸签仅有续刊,余则缮录之本。”[4]357“实为大谬。”[4]357
第三,诸刊刻人。据《戊签杨鼎序》知,胡氏子孙历三世以谋刊刻先人遗著。《戊签》先成,时在康熙乙丑(1685),由其子胡夏客、胡季瀛执掌其事。其余诸签卷的继续刊布“成于孝辕孙曾辈”,即胡令修与胡思黯。
第三小节《纪〈统签〉编制上(兼论〈统签〉与今本〈全唐诗〉异同大略)》、第四小节《纪〈统签〉编制下》都是研究《唐音统签》的“编制”,此处所谓“编制”意为编纂的体制、体例。第三小节另加副题,表明与《御定全唐诗》作比较。然而实际上该小节中也有与钱、季二氏递辑的《全唐诗》作比较的文字。第四小节中除了与《御定全唐诗》比较外,与钱、季书作比较的文字更多,所以作者明言“三书并观”。这两小节主要从体例方面考察了《唐音统签》《御定全唐诗》与钱、季二氏递辑的《全唐诗》之“精疏异同”。可贵的是俞氏不是简单比较“异同”,而且还评判其“精疏”即长短之处。以下分两点述之:
(一)“揭举胡书大纲目”,显示《御定全唐诗》渊源于《唐音统签》之所在。胡震亨将有唐三百年的数万首诗歌作品及其相关资料编为“十签”,各签以十天干命名排序,每签包含若干卷。十签所收录作品以时代先后的次序为主,辅之以类别。如:甲签帝王诗七卷、乙签初唐诗七十九卷、丙签盛唐诗一百二十五卷、丁签中唐诗三百四十一卷、戊签晚唐诗二百一卷,余闰六十四卷……癸签(分体裁、法微、评汇等七门)共三十三卷。《唐音统签》的编纂体例,《御制全唐诗》对其有因有革,与钱、季《全唐诗》也有同有异。
《己签》多收诸家存诗过少者,零篇佚句,都辑录自杂史、总集、类书、笔记、诗话、地志、石刻等,最能见出胡氏“搜讨之勤”。《御定全唐诗》“所收此数十家诗,多据此签”[4]360。可惜,胡氏“每注明出处”,而康熙词臣们“抹去不载”。类似的还有《辛签》《壬签》。
(二)胡震亨编纂唐人诗集的基本体例是“首弁小传”。其素材取自新旧《唐书》、杂史、笔记、地志、诗话、各家别集等,比《御定全唐诗》详细,而“不及季书之繁冗”。小传之后,叙录各家诗集的著录情况,其依据是《唐书》《宋史》的《艺文志》以及晁志、陈录、马考等书。
诗集中的篇目,“以体、类排比,先分体,次分类,因之旧本面目,概无可考,弥为缺憾”[4]362。然而季振宜所编的《全唐诗》有所不同。据季氏《延令宋板书目》,季氏收藏宋元本唐人别集,“特称完备”,所以他所编订的《全唐诗》“类皆依旧本编定”。最后,俞氏总结说:《御定全唐诗》“藉胡、季两书为前资,可以从容定其去取。故于季书之依旧本编定者,概仍其旧贯,不加改张。其蒐求遗佚,补辑散落以成集者,胡书最著功绩,今本《全唐诗》得力于此者为多”[4]362-363。
第五小节题曰《纪〈统签〉引用板本》。作为藏书家、文献学家,胡震亨精于版本之学。胡氏编纂《唐音统签》,诸集所用版本,“间于叙录中注明”。俞大纲选择其中重要者“加以疏证”,“其中秘笈僻本,今已散佚无考者居其半”[4]364。俞氏关注这个问题,撰写此小节的目的是“拟借此考求唐人别集流传原委,为日后寻绎《全唐诗》出处之初程”[4]364。俞氏所纪共二十八家别集,每部别集,先引胡震亨所作的“叙录”,再加按语作为“疏证”。从俞氏所作按语看,他主要依据明清时期的一些著名的目录学著作,如陆氏《皕宋楼藏书志》、丁氏《善本书室藏书志》、黄氏《士礼居藏书题跋》、赵氏《脉望馆书目》、黄氏《天一阁藏书记》等。
第六小节《纪胡氏略历(附著述考略)》以及《补记》,俞氏依据《海盐县续图经》等文献,考述胡氏家世、生平和著述简况。胡震亨是对唐诗文献学有着重大贡献的学者,考证其生平、著述在学术史上是有意义的。俞氏又据《李杜诗通》胡夏客识语考证了《唐音统签》的编订年月:乙丑岁(熹宗天启五年,1625年)发凡定例,历十年(即乙亥崇祯八年,1635年)编订完成。(11)俞大纲:“本所藏钞本《李杜诗通》,有胡夏客识语,述及《统签》编订年月。”参见《纪〈唐音统签〉》“补记(二)”。“本所”即历史语言研究所,胡夏客为胡震亨子。
俞氏又记张元济提供的一条线索:海盐人张燕昌在为胡震亨的七世孙胡焯《石窗山人诗稿》所作序中说,燕昌本人于清朝嘉庆年间得到《唐音统签》遗稿数百册,举而归之胡焯。
研读完俞大纲论文之后,笔者产生了一个疑问,有待查考:《唐音统签》是何时、由何种方式进入清宫的?康熙时,《御定全唐诗》编刻竣工后,扬州诗局重钞了一部钱、季二氏递辑的《全唐诗》进呈,底本即“誊清本”被留存,并在江南民间流传,直至被郑振铎发现,购进“中央图书馆”。那么“十编校”们所用的另一底本《唐音统签》去了哪里呢?是否就是康熙时人范希仁所抄配、嘉庆时被张燕昌所得、后来流进清宫里去的那本?
五、朱希祖、胡怀琛和郑振铎的相关研究
1944年5月,历史学家朱希祖发表《〈全唐诗〉之来源及其遗佚考》(12)朱希祖(1879—1944),字逷先,浙江海盐人,历史学家。,该文落款是1944年“撰于重庆歌乐山”,然而文章开头交代,1936年8月,作者到北平“观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藏书”,对新近发现的胡震亨的《唐音统签》进行考察[5]。俞大纲是在“1936年春”去调研的,朱氏在文中说“闻”俞大纲曾调研《御定全唐诗》相关文献。据此,笔者推测:朱氏已知本年俞大纲曾来故宫调查《御定全唐诗》相关文献,他自己接其踵而至;俞氏的调查报告两年后方发表,所以朱氏未见其文章内容,实际上至1944年朱氏都未睹俞文。
朱氏认为,《御定全唐诗》的来源是《唐音统签》,所以主要研究该书,对它评介的角度和表述都与俞大纲有所区别,有些地方与俞氏文章形成互补。
朱氏指出,此书《癸签》刻于崇祯,其它各签大概刻于明末清初,“必全已刻”(13)这个推测不确,详见俞大纲《纪〈唐音统签〉》。,然故宫所藏则多抄配。朱氏对全书抄配的具体情况作了统计,又说,抄配者是范希仁,康熙时人,“然则此书盖由范氏流传于宫中也”[5]37。这一推测也不正确。因为:第一,据《御制序》,朝廷发放给曹寅的只是内府所有钱、季氏《(全)唐诗》,而令曹寅将其与《唐音统签》配合,编纂《御定全唐诗》。所以今人周勋初推测是曹寅自己在江南一带寻找的《唐音统签》[6]。第二,乾隆年间词臣编撰《四库全书总目》只是在存目书中记录了《戊签》,且认为续刻仅有《癸签》。四库馆臣之说“大谬”(俞大纲语),然而这恰好说明直到乾隆时《唐音统签》(全帙)都未入宫(14)笔者在本文第四小节推测,范氏书可能是嘉庆时被张燕昌所得,后来流进清宫的。。
朱氏文章的第二个内容是谈钱、季《全唐诗》。他对故宫所藏该书介绍简略,重点谈论该书与《唐音统签》的关系。他说:“钱氏以攮窃他人之著述名”[6]38,“则其《全唐诗》亦有攮窃胡氏《唐音统签》之嫌疑矣”[5]38。“《唐音统签》在崇祯时已开始刊刻,钱牧斋盖抄其成书,而去其考证及仙鬼等诗及《癸签》之诗话,修改小传,改名《全唐诗》。”[6]38朱氏的这个说法是猜测,不可靠。据前及俞大纲文,《唐音统签》中最先付梓的是《戊刻》,经始于康熙二十四年(1681)。又据前及陶湘文,季氏《自序》谓,补辑钱氏书是在康熙三年至十二年(1664-1673)之间。可见,从时间先后看,朱希祖的猜测不能成立。胡震亨与钱谦益是有直接交往的,比如,胡氏《白居易集》(《丁签》玖叁)叙录云:“《续后集》之止存一卷者,近复于钱太史受之所藏宋刻善本录得一卷。”[4]368他处还有类似记载。白居易《续后集》原五卷久已不明,钱氏所藏宋刻一卷(十八首)为海内外孤本。这证明胡氏与钱氏在整理唐诗文献方面是互通有无的。当时实际的情形可能是,经过许多学者前仆后继的努力,至晚明编纂全部唐诗的条件已经成熟,因此胡震亨、钱谦益和季振宜等人都投入到这一“名山事业”之中。他们之间有“竞赛”,但未必互相剽窃。
关于康熙《御定全唐诗》的来源,朱氏的结论是:“以胡氏《统签》为蓝本,而参酌钱本而成者。”[5]38这个说法不甚准确。周勋初云:“御定《全唐诗》主要依据季振宜《唐诗》与胡震亨《唐音统签》而编成。”[6]“两相比较,季振宜《唐诗》实为编纂御定《全唐诗》时最重要之底本。”[6]201
据今人佟培基研究,季振宜编辑校勘“全唐诗”甚为勤勉辛劳,“手自校鲁鱼,鸡鸣灯未灭”[7]100,费时十年。正是由于季振宜(以及钱谦益、胡震亨等)数十年笔耕,方使后来扬州诗局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刻成九百卷的《全唐诗》,因为大量的校勘撰写工作已经在季振宜等手里完成了[7]100。这个学术史事实说明,一个人的贡献可能会因为复杂的原因被长期遮蔽,但终将被发现和承认。
与俞大纲的文章相比,朱希祖文章的学术价值逊色多了。俞氏是奉官方之命去做学术调查与研究,相当于做政府的“科研项目”;而朱氏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心而进行了一次不太完善的学术探讨。如果将钱、季递辑的《全唐诗》作为调研重点,朱氏所取得的成绩似可与俞大纲相媲美。
除了俞大纲与朱希祖外,还有一位学者胡怀琛于1936年11月发表了《〈全唐诗〉的编辑者及其前后》的文章(15)胡怀琛(1886—1938),字寄尘,安徽泾县人,学者,主治中国古代文学。。从该文内容看,作者当时没有见到邓邦述与陶湘的著作,也没能像俞大纲与朱希祖那样有机会进入故宫图书馆直接翻检胡氏与季氏的书。然而胡怀琛的文章发表很及时,比俞氏和朱氏的文章面世早得多[8]。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自有一定价值。
该文先探讨《御定全唐诗》的“编辑者”,作者依据《御定全唐诗》前面附载的《进书表》《御制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尤其是《凡例》,推断《御定全唐诗》的“编辑者”不是曹寅,也不是彭定求等十位词臣。曹、彭等人编刻《御定全唐诗》时已经先有一部写本《全唐诗》存在,它就是《御制序》里所谓的“内府所有《全唐诗》”和《四库提要》里所谓的“内府所藏《全唐诗(集)》”。分析《凡例》可知,康熙词臣主要是借助了这部《全唐诗(集)》,并参用了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但是《全唐诗(集)》的编者是谁不详。胡怀琛学养深厚,思想敏锐,其推测是对的。可惜受条件制约,无法得出正确结论。
接下来,作者依据一则资料探索在胡震亨之后、康熙编《全唐诗》以前,其他人“搜罗唐人诗集,及计划编成一部总集”[8]51的情况。这则资料出自冒襄(辟疆)《影梅庵忆语》。据此可知,明清之际,胡震亨之外,还有冒襄、豫章大家、灵宝许氏、孟津王氏等人搜罗唐诗,或计划编成总集。他们的搜藏似乎都没有刊行,然而据此可以想见当时士林间编纂“全唐诗”业已成为一种风尚。
前文脚注里已述及,郑振铎对钱、季氏递辑的《全唐诗》两个稿本(即原稿本和誊清本)的收购、保存有重要贡献(16)郑振铎(1898—1958),字西谛,浙江温州人,著名学者、作家。。这两套大书是郑振铎在1940—1941年间从民间藏书家处为“中央图书馆”收购、庋藏,其中“原稿本”现藏台湾省,“誊清本”现藏北京国家图书馆。
郑振铎博学多识,早已特别关注“全唐诗”问题,相关文字见于他的《劫中得书记》(1939年12月)[9]和《劫中得书续记》(1941年6月)[10]。郑氏的两篇“得书记”中共有七则文字涉及“全唐诗”问题,现摘录如下:
《劫中得书记》:
第四十八条:唐宫闺诗刘云份辑明末刊本二卷二册
唐宫闺诗无单刊者。胡震亨《唐音统签》“庚签”有宫闺诗九卷,然未刊。
第六十六条:唐十二家诗集不分卷十四册万历甲申杨一统刊本
明人编选唐诗者至多,自高棅《唐诗品彙》以下,至冯惟讷《唐诗纪》、张之象《唐诗类苑》、胡应麟《唐诗统签》(仅刻戊签及癸签二集)(17)“胡应麟”应是“胡震亨”之误。、曹学佺《唐诗选》无虑数十百家,而合刻数家诗者却不多见。……暇当与他本校之,未始非重辑《全唐诗》之助也。
《劫中得书续记》:
第九条:唐诗类苑四十册万历间刊本
余方收唐人集,得此,亦甚有用。……明人所辑唐诗,自朱警《唐百家诗》以下,迄未见全帙。胡震亨之《唐诗统签》,今传于世者仅戊癸二签,则我人所见之“全唐诗”,自当以此书之辑为其祖祢焉。明末钱谦益始有志于辑“全唐诗”,后其稿为季振宜所得,乃踵成之,即为康熙间所刊《全唐诗》之底本也。
第十九条:唐诗戊签明胡震亨辑二十册明末刊本
《唐诗纪》仅辑成“初”“盛”二纪而未及“中”“晚”,胡震亨之《唐诗统签》则网罗全代,弘富无比。惜《统签》迄今未见有全书。故宫博物院曾藏有一全部,殆是海内孤本。不知今尚无恙否?坊间所流行者惟《戊签》与《癸签》耳。
第二十条:唐诗纪明吴琯辑一百七十卷万历间刊本
求《唐诗纪》亦至数载,近乃得一万历吴氏刊本。《唐诗纪》编纂谨严,与《唐诗类苑》之分类杂糅者不同。尝于季振宜辑《全唐诗》底本中,见一嘉靖刊本《唐诗纪》,分上下二栏,上栏甚狭窄,载校勘及音释,下栏为本文。
第二十一条:唐诗纪事八十一卷二十四册 嘉靖间张氏刊本
《唐诗纪事》八十一卷,宋计有功撰;因诗存人,因人存诗,甚有功于“诗”与“史”。论述唐之诗史者,自当以此书为不祧之祖。……尝见钱谦益辑“全唐诗”(后由季振宜补全)凡一百十余巨册,皆翦裁明人所刊诸唐人集黏贴而成者,其诗人传记一部分,则于新旧《唐书》外,以取诸《纪事》者为最多。……余久有志于重辑唐诗,故甚欲得《纪事》诸本。
第二十二条:唐音癸签三十三卷十六册明末刊本
胡震亨既辑《唐音统签》,复搜集关于唐诗之评论成《癸签》一书。……余欲重辑唐一代诗,立愿已久,思先集诸家评论为一集。此书亦一重要之取资渊薮也。
根据上述七则“得书记”可知,1939至1941年间,郑氏对钱、季二氏所递辑的《全唐诗》相当了解,因为他已经从私家为民国“中央图书馆”购得该书的“原稿本”和“誊清本”。因为“目验”过,所以有较具体的描述,并且指出该书“即为康熙间所刊《全唐诗》之底本也”。郑氏对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也很关注,称其为“海内孤本”,知道它被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但是认为“仅刻戊签及癸签二集”不准确。
此外,郑振铎一再表示“久有志于重辑唐诗”,致力于多方寻访唐人诗集,并且认为,重辑全部唐诗可将钱、季二氏《全唐诗》和胡震亨《唐音统签》作为“底本”。这表明他和闻一多一样,不满于清编《御定全唐诗》。
重辑全唐诗的“宏愿”,肇始于闻一多和郑振铎。1949年以后,李嘉言继承其师遗志,著文呼吁,后傅璇琮等人积极倡导,目前学界正在编纂中。可以预想,一部新的高质量的《全唐诗》终将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