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图在空间转向中的兴起与困境
2020-02-26李仲凡
李 仲 凡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伴随着文学地理学和空间批评的深入发展,文学地图作为新兴的批评方法逐渐进入了文学研究者的视野。文学地图以及相关方法的研究也非常迅速地成为国内空间批评与文学地理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文学研究者们就文学作品中的地图、批评家们使用的地图以及文学与地图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广泛而富有成果的探讨。文学地图的概念、特征、类型、功用、制图学、电子化、可视化等问题的学术价值也已经被一些敏锐的学者意识到,并展开了相当有深度的讨论与研究。可以说,文学地图已经成为文学地理学中成长空间最为广阔的研究领域之一,文学地图学也因此成为文学地理学学科体系中最具活力的分支学科之一。但是,从现阶段的总体研究格局来看,“文学地图”在我国文学地理学研究界中仍然是一个相对新鲜的话题,有的学者甚至对文学地图的发展历史以及现状还比较陌生。文学地图领域仍然有许多关键性的理论及实践问题亟待解决。这些问题涉及但不限于:文学地图关键概念的深入辨析、文学地图常识的普及、文学地图基本原理的系统总结、文学地图在文学地理学中的位置,等等。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的工作是大量而艰巨的,需要来自各种学科和学术背景的对文学地理学感兴趣的学者的共同努力才可能尽早完成。
一、文学地图的定义与分类
目前文学地理学界关于什么是文学地图,有多种定义或描述。最经常被引用的,是1993年美国国会图书馆在一次文学地图展览中,主办方描述文学地图的一段话:
文学地图记录与作者和他们的文学作品有关的地点的位置,或者充当对作者创造的想象世界的向导。它表现的地点,可以与文学传统有关,也可以与个体作家或特定的作品有关。[1]22
这份关于文学地图的描述,既关注到了作者,也关注到了作品,既关注到了整体性的文学传统,也关注到了个别的作家作品,应该说是比较全面的。但是它显然把重心更多地放在了“点”状信息上,对于线状和面状的文学地理信息没有给予同等的重视。
除此之外,较有代表性的还有吴可文、郭方云、梅新林等人对文学地图的定义。如福州师范大学的吴可文在其博士论文《明清福州文学地图——以三坊七巷为中心》中认为,“可以把文学地图表述为‘说明特定时期和一定区域内文学活动地点分布情况的地图’。这里的‘文学活动地点’可以是文人出生地、文人居住地、文人墓葬地、文人活动地等等”。[2]2-3吴可文对“文学地图”涵义的理解,因为论文研究对象的原因,主要限于与文人地理或作家地理有关的地图,对文本地理、读者地理等空间信息的地图化表达关注较少。郭方云对文学地图做过如下界定:“其定义应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从广义上看,文学地图是文学世界中空间信息的图形表征或文字描绘。……从狭义上讲,文学地图指代的则是文学作品中空间信息的图示化表征。”[3]113郭方云在界定文学地图时,为了扩大文学地图的研究对象,认为文学地图也可以通过“文字描绘”,这实际上是把比喻意义上的文学地图也包括在内。我们认为这种定义虽然可以理解,却稍显宽泛,没能划清文字与图示之间的界限。另外,“空间信息的图示化表征”这一表述没能揭示出文学地图具有地图的一些共同本质特征,如文学地图像普通地图一样,也要遵循一定的数学法则,使用地图语言,它不是一般的图示化,更不能是不符合地图制作法则的图示化。
梅新林教授在《论文学地图》一文中这样解释文学地图的概念:“‘文学地图’是移植和借鉴‘地图’理论、方法与技术应用于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一种新的跨学科批评模式与研究方法,旨在以‘图—文’两大叙述语言系统的有机融合呈现和揭示文学地理空间的形态与意义,具有相对完整的图文结构与互文功能。”[4]163梅教授的定义,把“文学地图”归结为批评模式和研究方法,高屋建瓴,非常富有启发性。但是笔者以为,文学地图,它的第一种含义,应该是使用地图语言的、直观形象的、与文学有关的图形。梅新林教授定义的后半部分,强调文学地图“图—文”的有机融合,这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梅新林教授在此文中把“文学地图”当作并列词组使用,而非偏正词组,这却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只有把“文学地图”作为偏正词组使用时,“文学地图”才能够准确定位其重心,回归它的本意,即,和文学有关的各种地图。也就是说,文学地图中的“图”与“文”的关系并不是对等的。说到底,“图”才是文学地图的核心与关键,文学地图中的文字,只能是说明性的、辅助性的要素。
如果能够借鉴上述各位前贤给文学地图所下的定义,并参考地图学教科书中专题地图的概念,我们可以试着提出如下的文学地图定义:
文学地图是以一种或多种文学地理信息为主题的专题地图,用于表示文学要素或现象的地理分布、空间关系及动态变化。
文学地图的类型,参照地图学教材中的一般分类原则,可以按照以下几种分类标准来划分。
第一,按照文学地图的用途来分,主要可分为一般参考文学地图、学术研究文学地图、教学文学地图、旅游文学地图等四大类。一般参考文学地图是供一般文学爱好者在学习、阅读中参考查阅使用的。其特点是普及性,包含的多是常识性的文学信息。比如上文提到的许多文学作品中的地图就属于这一类文学地图。学术研究文学地图是供专家学者在学术研究中查阅使用的。其特点是专业性很强,它既是学术研究成果的表达形式,也是展开进一步研究的新起点。上文提到游国恩、吴福辉、陈正祥等诸学者学术著作中的文学地图即属于这一类。教学文学地图是供大中小学等教学单位传授文学知识时使用的。其特点是主题相对单一,内容不多,重点突出,便于教学。比如教师在教学课件中制作和使用的一些作家行踪图,就属于教学文学地图。旅游文学地图主要是供有文学情结的游客使用的,也有供旅游管理部门使用的。其特点是知识性与指导性兼备,在介绍各类文学景观的同时,还能帮助游客了解景点的分布、游览线路、门票、交通、住宿、餐饮、购物、娱乐等相关信息。比如扬州大学学生成亮2015年所做的扬州古诗词地图[5],就属于这一类。
第二,按照地图中的位置在现实地理世界中能否找到对应的点来划分,可分为写实的文学地图与虚构的文学地图。前者如上文提到的师永刚、方旭、冯昭三人编著的《三毛台北地图》,地图上的地点都可以在台北找到相对应的具体位置。后者如《魔戒》中的中土世界地图、《金银岛》中的金银岛地图,这些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无法在现实世界找到与之相对的位置。
第三,按文学地图的制图区域分类,可以根据自然区划、政治行政区划等划分。例如,根据自然区划划分的,可以有世界文学地图、亚洲文学地图、山东半岛文学地图、汉水流域文学地图等。根据行政区划划分的,可以有英国文学地图、莫斯科文学地图、陕西省文学地图等。
第四,按文学地图的作者划分,可分为文学作者绘制的文学地图、专业编辑绘制的文学地图、读者绘制的文学地图等。根据作者或读者的民族、性别、教育程度等又可以进一步分类。
第五,按照文学地图的表现内容或专题性质来划分。如从文学几大要素的角度来分,可分为作家地图、文学作品地图、地点或地区文学地图、读者文学地图等。如从文学地理信息所属的文学生产环节来划分,文学地图又可分为文学创作与出版地图、文学传播地图、文学消费地图等。还可以从体裁、语言、主题、题材、风格等角度对文学地图进行分类。
比如,从文学体裁的角度来划分,文学地图又可以分为小说地图、诗歌地图、散文地图、戏剧地图、民间传说地图等。小说地图里面还可以按照长篇、中篇、短篇来区分。单从与小说有关要素的角度分,又可分为小说家地图、小说文本内部地图和小说读者地图等。最常见的小说地图都与小说主人公或情节有关。与作品中主人公的行踪有关的小说地图,典型的如《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行走路线的地图。与情节发生的地理环境有关的小说地图,典型的如《鲁宾逊漂流记》中绝望岛的地图和《金银岛》的藏宝图,等等,都是这样。从文学体裁的角度看,小说地图无疑是各种文学地图中最为重要的类型之一,也是研究者关注最多、研究最为深入的。这是因为,小说地理空间的维度、深度、厚度等都是其他文学体裁如史诗、抒情诗、散文、戏剧所不能比肩的。因而,小说地图已经发展成为文学地图中最为成熟的领域,以至于有的人以为文学地图就是小说地图或者只有小说地图。其实,小说地图并非文学地图的全部,文学地图的外延要远远大于小说地图。有些文学地图就不是小说地图所能包含的,比如某个区域的诗人分布图,还有一些文学体裁、文学主题等文学要素的传播变迁地图等。这是我们从体裁角度对文学地图进行分类时应该特别留意的。
第六,按文学地图的使用方式分类,可分为桌面用图、挂图、折叠图、非制图作品中的插图或附图、地图册、屏幕地图等。
第七,按文学地图的载体来分,可分为纸质地图和电子地图等。
二、文学地图的作用
无论何种类型的文学地图,都是要为读者服务的。它的服务对象,最主要的群体无疑是作家、普通读者和文学研究者。文学地图对于这三个群体都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却发挥着迥然不同的作用。
对于有些作家来说,文学地图是他们创作时的好帮手。有的小说家在写作过程中喜爱使用文学地图,是因为地图可以帮助他们在构思小说时,更好地设计小说的开头、中间、结尾,使它们有恰当而符合逻辑的地理场景或空间。例如,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在写作《尤利西斯》时,就曾把一幅都柏林市的地图放在面前,随时参考,甚至声称即使都柏林有一天毁灭了,也可以按照他的小说重建起来。有的时候,地图还能够激发作者创作小说的灵感。例如,英国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创作《金银岛》的过程,就是从一幅虚构的地图开始的。一次,他为了消磨时光,给12岁的养子画了一幅名为“金银岛”的地图,地图上有泉水、小山、河流、海湾、港口、栅栏、墓地以及藏宝的地点。这幅地图激发了作者的创作欲望。望着地图,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很快构思出了小说的主要人物和情节,列出了小说的章节目录,并且写出了小说的前三章。据埃里克·布尔森的研究,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白鲸》中对小说主人公的出发地南塔克特岛的描写就参考了欧彼得·梅西的《南塔克特岛的历史》中关于这个岛的地图。[1]22这部小说的第14章为“南塔克特”,有对这座岛非常详细的地形地貌描写。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中使用的手绘地图,与小说文字形成一种互文的关系,事实上已经构成了小说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营造的历史感、现场感、真实感,是文字所无法做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地图,尤其是小说家制作和使用的地图,已经从作家的灵感源泉、写作资源逐渐转换成为小说文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像金宇澄这样的作家,他在写作《繁花》的时候,已经有意识地把地图作为增强小说叙述者权威的工具了。
对于文学读者来说,他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为什么需要地图?或者说,地图可以在文学阅读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或许科学家对人类大脑定位及导航能力的研究成果能够帮助我们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获得2014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约翰·奥基夫、梅·布里特·莫泽和爱德华·莫泽等三位科学家,发现了人类大脑中有某种“位置细胞”和“网格细胞”。[6]这些细胞使人类在地理空间中能够准确定位,并形成关于周围环境的认知地图。与现实环境一样,在文学阅读的过程当中,读者同样需要并可以进行空间定位。读者阅读文学作品时的定位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文本内部地理信息的定位,即根据文本中的地理坐标来确定作品中的人物以及其他要素的具体位置。另一种是读者自身的定位,这又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读者自身所处的地理位置,二是读者与作品、作家的相对位置。如读者可与文本中的地理位置形成某种关联,二者距离较远时读者容易产生新奇感,距离较近时读者容易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对作品中的描写对象也会感到格外亲切。文学地图在读者的定位过程中,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可以使文字的描述转变为直观形象的图形。读者从而对于小说中的地理空间也做到一目了然。在有些情况下,文学地图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例如,对于那些空间关系复杂的小说来说,文本内部要素地图可以帮助读者,使他们对作品中人物和场景的绝对和相对地理坐标迅速而准确地进行判断并定位,从而更好地理解小说的情节。这也是文学地图为什么会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快速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对于19世纪欧洲的现实主义小说来说,因为小说的故事地点与真实世界具有密切的对应关系。文学阅读本来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实际的地图。但是,经历了工业化和都市化之后的现实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街区被重新规划,有的建筑被重建,有的地标甚至已经彻底消失了。读者仅凭对于现实地理环境的一般认识,已经很难确定与小说情节有关的地点的具体位置了。因为在现实环境中也很难或根本找不到那些地方了,所以,只有借助专门制作的文学地图,读者才能弄清楚,那些情节到底发生在哪儿。在这种情况下,标示出小说地点的地图就显得非常必要和有用了。
地图作为文学阅读中的工具,是文字的补充,它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文字描述的地理环境,确定小说情节的发生位置,弥补文字表现地理空间直观性较差的弱点。正如埃里克·布尔森所言:“文学地图的传统远非对于现实空间的条件反射或者仅仅是备忘录。它深植于这样一种信念,即:小说具有一种令我们在现实环境中认清方向的能力。”[1]20插图类的小说地图,对于读者来说,还可以达到增强小说的真实感与可信度的效果。
对于文学读者来说,文学地图不仅可以帮助他们在书斋里阅读文本,还可以帮助他们追踪作者或者作品主人公的行迹,来一场具有文学意味的探访或远游。马尔坎·布莱德贝里(Malcolm Bradbury)在其《文学地图》的引言中说到:“文学本身便可以视为地图集,是宇宙的想象地图,正如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在《雷德本》(Redburn)中所述:‘在某种意义下,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旅游指南。’这本《文学地图》的目标,是要带给读者这种活泼生动的观念。”[7]3为了完成这本书,他还专门“经历许多旅行,看过不少地图与旅游指南”。[7]3
事实上,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在旅游指南中插入文学地图。最早的旅游指南类的文学地图可能是德国的卡尔·贝德科尔和英国的约翰·穆里两家老牌的文学读物和旅游指南等大众读物的出版社。据文学地理学者埃里克·布尔森介绍,“为了具有综合性,贝德科尔和穆里两家出版社首次在他们的旅游指南中插入有关文学信息的附注,以满足那些对文学有特别兴趣的旅游者。”[1]3约翰·穆里出版社为了迎合读者探访拜伦笔下唐璜和恰尔德·哈罗德行踪的热情,曾经专门出版了一本旅行指南,还制作了一个拜伦诗选的口袋书与之搭配,声称地图提供信息,而拜伦诗选可以提供感伤的情调。
随着当下旅游产业的发展,旅游攻略等旅游指南类的文学地图,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极大地便利了人们的出行。例如,上文提到的扬州大学学生成亮2015年所做的扬州古诗词地图,标注出了扬州的铁佛寺、平山堂、大明寺、二十四桥、白塔、冶春园、史公祠、个园、石塔、仙鹤寺、文昌阁、何园等17处文学景观的具体位置。对于有文学情结的游客来说,在游览扬州时,只需一图在手,就可以轻松找到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著名文学景观了。旅游文学地图发展的动力巨大,其市场空间也是各类文学地图中最为广阔的。它最常见的载体是印刷出来的纸质地图和互联网上的电子地图。
对于文学研究者来说,文学地图最基本的功能是存储和展示文学地理信息。文学地图可以存储海量的文学地理信息,可以直观地表达各种文学地理信息的分布特征、属性、数量及动态变化。这也符合地理学家对地图作为地理信息库的认识。英国地理学家理克里斯·帕金斯(Chris Perkins)认为,“地图也是一种存储海量空间信息的有效方法。这种‘可视化编目’的功能,已被不再需要可视化表达的数字化数据库所取代。但是,即使是最简单的可视化表达仍能非常有效地存储和传递信息:一图仍然‘顶千言’”。[8]274这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如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图书馆网站上的《非洲文学地图》(《Literary Map of Africa》)(1)https://library.osu.edu/literary-map-of-africa,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图书馆网站。,它就被定位为非洲作家的传记和著作目录数据库。
文学地图不仅可以用于对文学地理信息的存储与展示,而且还应该作为文学研究者在此基础上分析和发现新问题的重要工具。弗兰克·莫雷蒂在《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一书中,对文学地图的作用有如下论述:“地图,我指的不是比喻意义上的地图,也不是为增加论文光彩的装饰性地图,而是作为分析工具的地图。这种地图对文本进行不同寻常的详细研究,揭示出那些被遮蔽的关系。地图学家们说一幅地图抵得上一千个词语,他们是对的。一幅地图的确会产生出成千上万的词语,因为它提出疑惑和想法。地图提出新的问题,并强迫你去寻找新的答案。”[9]3-4在他的另外一本著作《图表、地图和树》中,弗兰克·莫雷蒂又重申了他对文学地图的看法:“文学地图可以做什么?首先,它是一种准备可供分析文本的良好途径。……当然,文学地图本身并不是一种解释,但是,它至少提供了一种以并非平常的方式重新排列叙述世界的模型。文学地图使一些隐藏的图案得以浮现出来。”[10]53-54弗兰克·莫雷蒂是把文学地图看作一种用来分析文学文本的工具,他认为文学地图可以揭示出隐藏在文学文本中的某些关系。弗兰克·莫雷蒂在对村庄故事的分析中,发现故事的空间形成一组同心圆,它们都有一个圆形的叙事模式。他指出,“为了看到这种叙事模式,我们必须从叙事流中把它提炼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地图。地图并不是一种现成的解释,但它至少让我们看到有些东西需要解释。”[10]39
弗兰克·莫雷蒂认为,文学地图最大的价值在于,可以在分析与揭示的基础上提出许多新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会引发进一步的研究。著名的小说理论家巴赫金非常重视小说中的空间问题,在《小说理论》中有一章《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专论长篇小说中的空间关系。弗兰克·莫雷蒂在审视巴赫金的小说空间研究后,发现了巴赫金研究的美中不足,并对此表示遗憾:“巴赫金关于时空体的论文,是最著名的关于空间和叙事的研究,可是它却连一张地图也没有。”[10]35也就是说,弗兰克·莫雷蒂已经把文学地图视作研究文学地理空间问题不可或缺的利器了。与弗兰克·莫雷蒂思路相近的还有认知叙事学家瑞安(Marie-Laure Ryan)。据我国学者申丹、王亚丽的介绍,瑞安在《认知地图与叙事空间的建构》一文中,介绍了她的文学地图研究及相关理念。瑞安先是反复阅读马尔克斯的小说《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再根据情节提示绘制出一份专家级的地图,“将这一地图与一组接受实验的高中生根据记忆画出的‘实际地图’进行比较。”[11]240也就是说,将这一幅图与一组高中生根据阅读印象画出的地图做比较,分析和探讨学生的地图有何失误以及失误的原因,以此来研究读者对小说情节、空间的认知问题。
三、文学地图发展的瓶颈在“绘制”环节
我国学者金克木针对文学史研究中重视时间维度而轻视空间维度的偏颇,不仅指出应该重视文学研究的空间维度,而且进一步强调:“文学和艺术的地域分布研究不是仅仅画出地图,作描述性的、资料性的排列,而是以此为基础提出问题。”[12]85金克木与莫雷蒂在文学地图作为文学研究中发现和提出问题的工具这一点上,思路和看法是相当接近的,而且比莫雷蒂的提法要早得多。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金克木提出在文学研究中要“画出地图”的想法,还显得“偶然”和“孤立”的话。那么,近年来,我国学者在重写中国文学史的过程中对文学地图的提倡和讨论,就要更加自觉和持久得多了。200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杨义研究员在《中国文学的文化地图及其动力原理》一文中首次提出绘制“中华民族文学地图”的命题。他表示:“笔者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画出一幅比较完整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或文学的地图。这个文化地图是对汉族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进行系统的、深入的研究的基础上精心绘制的。这样的地图相当直观地、赏心悦目地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整体性、多样性和博大精深的形态,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性格、要素、源流和它的生命过程。”[13]31
此后,杨义又在《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口头传统研究与“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文艺争鸣》2004年第1期)、《“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杨义学术访谈录》(《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重绘中国文学地图与中国文学的民族学、地理学问题》(《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纲目》(《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方法论问题》(《学术研究》2007年第9期)、《方兴未艾的家族和家族文学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文学地理学的渊源与视境》(《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文学地理学的信条:使文学连通“地气”》(《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等一系列文章,以及《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杨义学术讲演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和《文学地理学会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三本著作中多次提及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问题。杨义先生认为把地图这一概念引入文学史写作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可以纠正过去文学史侧重时间维度而轻视或忽视地理维度的偏向。关于中国文学地图的基本特征,杨义先生做过这样的描述:“首先,这种地图当然是文学这个独特的精神文化领域的专题地图,它有自己独特的地质水文气候和文化生态,它要揭示文学本身的生命特质、审美形态、文化身份,以及文体交替、经典形成、盛衰因由这类复杂生动的精神形成史过程。其次,这个地图还是一个中国这样文化千古一贯、又与时俱进的大国的国家地图,它应该展示我们领土的完整性和民族的多样性,以及在多样互动和整体发展中显示出来的全部的、显著的特征。”[14]5杨义先生还从文学地理学、文学动力系统、文学的精神深度等三个方面讨论了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方法论问题。
杨义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写作《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过程中,意识到文学存在空间维度的重要性,这直接启发了他之后进一步思考并提出“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重要命题。因为杨义先生广泛的学术影响,加之他对“重绘中国文学地图”这一命题持续不断的深入研究和热情鼓吹,使得“重绘中国文学地图”迅速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界广为人知的概念,吸引了众多学者的注意,“文学地图”也成为近年来使用频率越来越高的学术名词之一。
虽然杨义先生提出了“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宏大构想,也就相关的方法论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讨论。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见到杨义先生本人绘出一幅他“梦想”中的中国文学地图,其他学者也没有能够将杨义先生的这一梦想付诸实践。我们认为,这一幅文学地图之所以迟迟未能出现,可能与以下三个方面的因素有关:第一,杨义先生设想的这幅中国文学地图,具有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性格、要素、源流和它的生命过程等诸多功能。这就意味着,这必须是一幅非常全面的、综合性的、多功能的文学地图。事实上,一幅单一地图的信息承载量总是有限的,是很难担当这么多维度的重要使命的。这些使命只有由一系列地图组成的大型文学地图集才可能勉强承担。第二,杨义先生设想的地图需要一个具有海量文学地理信息的数据库作为支撑,而这些信息的收集与整理等前期工作尚未完成。第三,杨义先生对这一幅他要绘出的中国文学地图的总体设计原则、具体制作方法等问题并没有进行详细的讨论。杨义先生设想的中国文学地图上,与中国文学相关的所有地理信息最好都能出现。但是,这些大量的信息如何在一幅地图上展示出来,还有一系列实际操作问题需要解决。比如,用多大比例尺的地图作为地理底图?地图上是否需要标示出政区边界?用哪一个时期的政区区划?各种文学信息用什么样的具体符号标识出来?这些符号有没有统一的规范?等等。关于这些问题,杨义先生的构想中并没有涉及。我们可以看到,杨义先生关于“重绘文学地图”的构想,受当下相关研究基础和研究水平的制约,实现起来仍然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其实,不仅杨义先生面临着绘制文学地图的实际困境。就是已经出版的一些文学地图或者文学地理信息系统,也同样面临着一些技术性难题。比如,有些文学地图在标注作家的行踪时,用线条或箭头把作家生活的或经过的地点连接起来,有的因为线路过于复杂或有重叠或相邻较近,根本无从判读作家行迹的先后。这样的文学地图,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使用价值。除了地理信息的标注之外,文学地图绘制
中需要收集的信息常常是海量的,核实起来也是非常困难的。有些地理信息的认定或甄别,尤其是高精度的定位工作,因为文献的空白或错讹,实际上是不可能或很难完成的。其他如底图选择、图例设计等,现在还缺乏一套公认的技术规范。这些制约着高水平文学地图生产的瓶颈问题的解决,有赖于更多关注文学地图理论和制作技术的学人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