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红萝卜》葛译本中乡土语言英译研究
2020-02-26陈晓
陈 晓
(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0)
一、乡土语言及其英译研究现状
乡土语言是指一切具有地方特征、口口相传、通俗精炼,并流传于民间的语言表达形式,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1](P80)。乡土语言体现着中国乡土文学的乡土味,然而,各民族由于地理位置、自然环境、风俗习惯、民族性格等差异,其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也不同。因此,将这些地域性强的语言翻译成英文且不失“乡土味”绝非易事。乡土味的翻译是译学界研究的一个热点,同时也是一个难点[2]。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的一部重要代表作。然而,学界有关该作品中乡土语言英译的研究很少,目前仅有赵圆圆[3]对其方言的英译过程进行了分析,且旨在分析译者行为及译法。此外,文学翻译中,乡土语言翻译的相关研究多集中在翻译策略分析、译者行为分析、语料库等实证分析几个方面,如汪宝荣[4]等对乡土语言翻译原则和策略进行了分析并归纳了译法;杨宁伟[5]等通过分析对比部分乡土文学作品中的乡土语言翻译来探究该过程中译者的翻译行为;陈保红[6]等借助语料库对乡土语言的译法及译者的翻译思想进行了分析和总结。这些研究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国文学作品中乡土语言翻译研究的进展,但较少涉及乡土语言翻译存在的问题及对策,如译者在“乡土味”再造方面存在的问题及对策。本文从“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的视角分析了葛浩文[7]英译莫言小说《透明的红萝卜》[8]中译者在进行乡土味再造时存在的问题,并试图找出相应对策,以为文学翻译中乡土语言的翻译实践及相关研究提供一些启示与借鉴。
二、“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
“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旨在对译者行为进行描写性评价。“求真”指译者为实现务实目标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语言所负载意义真相的行为;“务实”是指译者在对原文语言所负载的意义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础上为满足务实性需要所采取的态度和方法。“求真”和“务实”既为一体,又有区别,它们处在一个连续统一体上,或“求真”,或“务实”,或同时具备求真和务实性[4]。“求真”是面对原文的,“务实”是面对社会/读者的,前者取决于求真度,后者取决于务实度,理性的译者处于原文和读者之间,行为理性的程度与文本平衡度决定着行为的合理度。“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依次划分为:零求真、求真、半求真、半求真半务实、半务实、务实、超务实。“求真”即译者使译文无限贴近原文,“半求真”即译文不够贴近原文,译者只做到了部分求真,“半求真半务实”即译者使译文部分求真于原文,部分务实于读者,“半务实”即译文趋向“务实”,距离原文越来越远,“务实”即译者通过务实性翻译手段达到其期待的务实效果。“零求真”和“超务实”则属无原文可依的情况,如误译、叛逆性翻译。
三、葛译《透明的红萝卜》中的乡土语言英译研究
依据周领顺教授的乡土语言分类框架,乡土语言包括方言、熟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俚语、成语、格言和俗语等,本文从方言熟语两个方面分析葛译本中乡土语言翻译存在的问题及对策。
(一)方言。方言是语言的地方变体,区别于标准语且只在某一地区或某一群体内使用,体现着当地独特的民俗风情和文化底蕴。现代汉语各方言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词汇、语音和语法上,本文着重探讨方言词汇的英译。方言词包括地域方言词和社会方言词,本文分析了《透明的红萝卜》中这两种方言词的翻译。
1.地域方言词。地域方言词往往表现某地特有的语言表达方式,乡土文学作品中的地域方言词既能展现地域色彩,也能体现文化背景的真实性,是其乡土味的一大体现。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地域方言词表现出的异域乡土色彩吸引着众多目的语读者的眼球,对传播中国文化特色起着重大作用。
例1:“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队长看着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说:“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8](P179)
‘I see you’re still with us,Hei-hai,you little shit!’the team leader said as he studied the boy’s jutting breast-bone.‘I thought you’d gone down to meet the King of Hell.Are you over the shakes?’[7]
“打摆子”在高密方言里是“患疟疾”的意思,疟疾是由疟原虫经蚊虫叮咬传播的寄生虫病,反复间歇性的寒战是其病症之一,由于身体时冷时热像钟摆一样反复,故称打摆子。文中生产队队长问黑孩“打摆子好了吗”,貌似关心黑孩,实则在打量他的身体状况,依此推断能否“物尽其用”,此外也暗示了这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身世可怜,生存环境糟糕,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才有了后文菊子和小石匠对其表现出的怜悯与关照。译文将“打摆子好了吗?”译为“Are you over the shakes?”,只译出了“打摆子”的症状,会让目的语读者感到突兀,产生“黑孩为何发抖”的疑惑,同时也体现不出上述的隐含之意,是一种半求真的翻译行为,属于翻译不充分。这里将其试译为“Are you over the shakes by malaria?”,这里的增译既填补了黑孩“打摆子”的原因,消除了目的语读者的疑问,也让他们对黑孩的身世背景和生长环境有了更深的认识,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地域色彩和乡土味。
例2:夜里,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雷阵雨。清晨上工时,人们看到工地上的石头子儿被洗得干干净净,沙地被拍打的平平整整。闸下水槽里的水增了两拃,水面蓝汪汪地映出天上残余的乌云。[8](P190)
A thundershower struck that night.When the workers showed up the next morning,they saw that the rocks had been washed clean and the sandy ground levelled.Water in the trough was twice as high as the day before;the few remaining clouds were reflected in the brilliant blue water.[7](P42)
“拃”在高密方言里是量词,表示张开的大拇指和中指两端间的距离。译文将“增了两拃”译为“twice as high as the day before”(较昨天升高了两倍),显然是误译,是“求真—务实”连续统最极端的一种情况,即零求真。“twice as high as the day before”是“增了两倍”而非“增了两拃”,原文中“闸下水槽里的水增了两拃”是指雨后水槽里的水深上涨了两拃。这里将其试译为“Water level rose two zha(one zha equals a hand’s span)”,这种音译加解释的译法既表意清晰,也保留了中国的地域文化特色和作品的乡土味,符合目的语读者认知水平的同时也能让他们多了解中国文化特色,就如外译中作品中常出现的西方量词“盎司(ounce)”“加仑(gallon)、英寸(inch)”等一样,可以说是一种兼顾“求真”与“务实”的译法。
2.社会方言词。方言词不仅能展现中国地域文化特色,同时因其蕴含的浓厚情感色彩而使得人物的内心情感更加生动鲜明。社会方言词是某一社会团体成员独有的方言词,能使人物形象及其性格特点更加饱满灵动。《透明的红萝卜》中,作者出色地运用了社会方言词,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更具体、更突出,惟妙惟肖,极具审美特征。
例3:“瞪什么眼,兔崽子!你瞧不起老子是不?老子跟着老东西已经熬了整三年啦,他那点把戏我全知道。”小铁匠说。[8](P188)
‘What are you gawking at,you little prick?You think I’m not good enough?I’ve been with the old guy three years,I know all his tricks.’[7](P35)
“老子”在高密方言里指父亲,是对长辈的尊称,某些场合将其做第一人称说话是一种占人便宜的行为,体现了说话者的自大或气忿。文中小铁匠“偷师”不成,却在黑孩面前嘴硬,自高自大自觉自己的打铁技术和老铁匠有的一比,无论对谁都以“老子”自称,展现出一个毫无教养、素质低劣、骂骂咧咧的人物形象。译文将“老子”直接译为“I”,是一种“求真”的翻译行为,这里的“老子”的确指小铁匠这个人,即“I”,但“I”的语气不够强烈,表现不出小铁匠暴躁无礼的性格特征,属于翻译不充分。这里将“你瞧不起老子是不?”直译为“You think your father me is not good enough?”,这样翻译一来能更生动地刻画小铁匠这个人物形象,二来也和下文他称黑孩为“儿子”形成呼应,是一种兼顾了“求真”与“务实”的译法。
(二)熟语。“熟语大多来源于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具有蓬勃的生机和强壮的生命力。无论是在语义上还是在修辞上都富于创造性,为广大劳动人民所熟知。”[9](P96)熟语简洁凝练,能增强文章可读性;贴近生活,能展现地域色彩;生动自然,能刻画人物形象,这些源自老百姓日常生活的特殊的语言表达更能反映中国的地域文化,在乡土文学作品中则更能体现乡土味。以下分析了《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几例俚语、惯用语和歇后语的翻译。
1.俚语。俚语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总结出的通俗顺口的地方语,常见于具有乡土特色的文学作品中,往往体现说话者的敌意或轻蔑态度,有时也体现说话者因关系的亲密而显得随意的情感。所以,翻译俚语时要把握俚语隐含的说话者的情感,准确译出人物的语气和神态。
例4:“你是不是要干点活儿挣几个工分?你这个熊样子能干什么?放个屁都怕把你震倒。[8](P179)
‘Feel like earning a few work points?Though I don’t know what a pitiful little thing like you could possibly do.A fart would knock you off your feet.[7](P2)
高密方言里,“熊样子”是“怂样、傻样”的意思。中国文化里,熊的形象一般是行动迟缓、又呆又傻,指人时多为傻笨之意,大多数情况下带有贬义,也多用于朋友间玩笑用语。文中,脾气古怪的生产队队长在打量了弱小寡言的黑孩一番后,质疑他能否承担坝上的活儿,这里的“熊样子”为贬义,是说黑孩一副呆傻样。译文“a pitiful little thing like you”意为“你这样的可怜鬼”,语气较为中性,甚至透漏着一丝怜悯,不符合队长毫无同情心且火气大的人物形象,这样翻译导致语言文化缺失,属于叛逆性翻译,属于超务实。这里将“熊样子”意译为“a donkey like you”,英语文化中,“驴”有呆笨之意,且常用来指小孩,同样是以动物喻人,这样翻译符合语境的同时也更贴合队长这个人物形象,可以说是兼顾了“求真”与“务实”的译法。
2.惯用语
“惯用语以三字格为主体,是广泛流传于日常谈话中既有固定格式,又有灵活结构的习用词组,它通过比喻等方法获得修辞转义,具有生动的形象性和特有的表现力。”[13](P10)惯用语体现着中国民间的文化习俗,蕴含着说话者的语气态度,翻译时应把握好其内涵,这样才能使译文更贴近原文的意思和风格,更好地传递乡土味。
例5:“小铁匠,你淬得什么鸟火?不是崩头就是弯尖,这是剥石头,不是打豆腐。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头刀子。等你师傅回来吧,别拿着我们的钢钻练功夫。”[10](P189)
‘What kind of shitty work are you giving us,black-smith?The tips either break off or bend.We’re working with stone out there,not bean curd.Wait till your master returns,and don’t use our chisels for practice.’[9](P36)
高密方言里,“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头刀子”意为做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别做力所不能及的事,类似的惯用语还有“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都体现了说话者的奚落语气。译文中这句话漏译了(也可能是省译),语言意义和语言文化都有所缺失,导致石匠们责怪和奚落小铁匠的语气与原文相比不够强烈。这里将其直译为“Don’t swallow a sickle unless you’ve got a curved stomach!”,考虑到前后文营造了语境,故采用了直译,在顾及目的语读者认知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中国语言文化特色,让其感受中国乡土语言的乡土味。
3.歇后语
歇后语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为“引子”,像谜面;后一部分为“后衬”,像谜底。一定语境下说出前一部分,“歇”去后一部分,便可领会其本意,故称歇后语。歇后语来源于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反映了中国特有的风俗传统、民族文化和语言习惯,在文学作品中体现着浓浓的乡土味。
例6:小铁匠用铁钳翻动着烤出焦油的地瓜,嘴里得意地哼着:“从北京到南京,没见过裤裆里拉电灯。黑孩,你见过裤裆里拉电灯吗?你干娘裤裆里拉电灯哩……”[10](P201)
The blacksmith singing as he turned the sticky potatoes over with his tongs.
From Beijing to Nanjing,I’ve never seen anyone string up an electric light in their pants.
‘Have you ever seen that,Hei-hai?How about your adopted mother’s pants?’[9](P68)
高密方言里,“裤裆里拉电灯”是一句歇后语,这里“歇”去了后半部分“扯淡(蛋)”,也即“胡扯”、“不可能的事”。文中,小铁匠“偷师”成功,顶替了老铁匠,得意地哼着这句歇后语。他看上了菊子,却因自身品质卑劣而求而不得,菊子倾心潇洒温厚的小石匠,恼羞成怒的小铁匠便骂菊子扯淡。译文为“string up an electric light in their pants(在短裤里系一个电灯)”,既未译出原意,也未充分考虑中英语言差异及目的语读者的认知,属于零求真。这里将其增译为“I’ve never seen a light bulb come out from one’s asshole.If any,just bullshit!”,“asshole”和“bullshit”更能体现小铁匠的粗俗与低劣,这样翻译兼顾了原文与读者,使读者在理解原文意思的基础上体会到小铁匠的人物情感与性格特征,还原了该处体现出的乡土味。
四、结语
乡土语言体现着中国乡土文学的乡土味,也即中华民族的地域语言文化特色,是中国乡土文学的一大魅力。然而,乡土语言因其不可复制性使得翻译难度极大。本文所考察的葛浩文翻译的莫言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较好地还原了原作的语言风格和主题基调,但在乡土语言的翻译处理上仍存在误译、漏译、翻译不充分、语言文化缺失几个问题,这很大程度上源自译作对原作中方言、俚语、惯用语和歇后语等乡土语言把握不足,未平衡好“求真”与“务实”之间的关系,使得原作的乡土味被消减,语言所展现的民族民俗和地域文化出现偏差,也导致乡土语言自然朴素、风趣生动这一审美特征的缺失。通过本研究发现,这些翻译问题可通过增译、音译+解释、意译、直译来更好地处理。在译介中国乡土文学作品时,译者需在充分考虑读者认知和接受的基础上,尽可能充分地再造原文的乡土味,兼顾“求真”与“务实”,以满足目的语读者的阅读期待和审美体验,使中国文化走出去被接受的过程更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