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电影技术学习
2020-02-26李铭
李 铭
(北京电影学院 影视技术系,北京100088)
【作者信息】李铭 (1946—),男,北京电影学院影视技术系教授级高工,主要研究方向:影像技术。
中国台湾著名电影人焦雄屏为其译著 《闪回:电影简史》 (FLASHBACK:A Brief History of Film)写的译者序中,回忆了她27岁时 (1981年)在美国念完书,回台湾在文化大学任教,讲授电影课的经历。当时由于资料少,焦雄屏选择了一本英文版《认识电影》 (Understanding Movies)为教材,这可苦了当时的学生们,因为读起来太费劲—— “开始一两个礼拜,我就知道情形不妙。同学们影印的教材上,查满了密密麻麻的翻译,看五六页英文对他们太吃力了。我成了英文翻译,天天在教词汇与概念。还有我放映的影片也没翻译,只好逐句逐段现场口译。”——于是焦雄屏动了将英文译成中文的念头。
焦雄屏的意思很清楚:上世纪80年代还远不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信息资料少,电影方面尤其如此,学生的英语水平也远不如现在,所以学生们学起电影来很吃力,相比之下,现在的学生学电影,就很幸福了。
我的学生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了焦雄屏为《闪回:电影简史》 (FLASHBACK:A Brief History of Film)写的译著序的图片,他的意思其实我也很清楚——焦雄屏的本意他并非不知道,然而学生们经常抱怨学业紧、课程难、手头紧……焦雄屏所谓的幸福感,他们当然很难体会到了。
然而我和我的学生们不一样,我是过来人,年龄比焦雄屏还要大上好几岁,信息匮乏时代我是经历过的,而且体会比焦雄屏还要深。
我于1965年有幸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工程系,开始了学电影、干电影的人生历程 (如果学电影机械也算是学电影,搞电影技术也算是干电影的话,因为我这样学“电影技术”的和那些学 “电影艺术”的是不同的)。刚上大学,我就有了一本在当时已经称得上最新出版的《英汉大辞典》(郑易里等编)。那是1965年由时代出版社出版的,是我大姐为我考上大学送我的礼物。虽然定价只有4.60元,但在当时,拥有这样一本词典,已经让周围的同学称羡不已。说是1965年出版,其实只是1965年6月第18次印刷的,真正的版次是1957年12月新一版;而所谓新一版,又不过是1950年版的修订缩印版而已。这么一来,时间一下子向前推进了整整15年,但在当时,这的确是最新的版本,而且这个版本的词典,也成了我很长时间里唯一的英译汉工具书,陪伴我度过了相当多的年头。而我的第二本英汉词典《英汉技术词典》 (清华大学 《英汉技术词典》编写组编),是在1978年10月以后购买的,有了这第二本词典,我的英译汉工具书才更加齐全了。从1965年到1978年,恰恰对应了我国高考缺失的那13届。
词典的缺失说明了什么?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曾问过一位在研究所情报室从事技术情报翻译的同事,“@”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说不知道。这个问题直到买了那本《英汉技术词典》才得以解决。那个年代,就是这个样子,真可谓困难重重,你能说幸福吗?
前面说的是工具书的匮乏,下面说说技术资料的匮乏。
刚上大学不久,老师动员我们订阅电影技术刊物。老师说,电影技术方面的刊物有两个,一个是《电影技术》杂志,是月刊,主要介绍国内的情况;另一个是《电影技术参考资料》(其实是内部参考资料,并非公开出版物),是季刊,登载翻译文章,介绍国外情况。我那个时候心气比较高,加上家庭经济情况并非很富裕,只订了一份 《电影技术参考资料》。由于是按年订阅,所以直到第二年的某个月(具体的月份实在记不得了)才收到第一本杂志。这本内部刊物说是1966年3月出版 (图1),但我的印象里似乎要晚很多,而后续也没有再出版。后来,发行部门还将剩余的钱款退了回来。
图1 中国电影科学技术研究所情报组编辑出版的内部资料《电影技术参考资料》1966年第1期的封面
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多年以后,当我莫名其妙地从故纸堆里翻出这本杂志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本原先没有认真研读的薄薄的小册子,竟然和我后来的技术专业历程如此地吻合,因为那上面有一篇重要的译文题为 《美国的加色法自动印片机》,而我后来的主要专业技术方向之一,也正是电影印片机的研制。像文中提到的加色法调光系统、光调制器等,都是后来我所在工作单位的主打产品,国外出现过的各种光调制器(更通俗的名称是光阀),像机械光阀、步进机光阀、电子光阀,我所在的工作单位都研究过,我本人还在这些光阀的基础上,设计了一种手动光阀和使用手动光阀的加色法灯箱,用在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和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襄樊分厂的单光号印片机上。
或许更有意思的是,文章的翻译者,竟然就是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工程系的刘敦老师。刘老师不仅是工程系才华出众的老师,而且也是我国著名的感光材料化学家。他是上世纪50年代去苏联留学回国的专家,曾参与保定胶片厂的筹建。刘老师精通俄语、英语、德语等多种语言,他的这篇 《美国的加色法自动印片机》就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
那期《电影技术参考资料》还有一篇题为 《16毫米至8毫米的多头缩印机》的文章,和我后来的工作多少也有一些关联。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国外8毫米尤其是超8毫米规格的电影在教育、娱乐等领域得到推广,从宽胶片向窄胶片缩印成了一种热门技术。为了研制35毫米至4条8.75毫米的连续缩片机,当年我所在的北京机床研究所电影机械研究室曾从美国好莱坞进口了一台单条16毫米至4条超8毫米的光学连续缩片机作为样机。资料显示,这种采用U 形光路的光学连续缩印技术,成像质量好,缩印速度快,当时我国正在大力发展8.75毫米电影,所以希望借鉴光学连续缩片技术来大量制作8.75毫米发行拷贝。样机的验收工作是在当时的八七五电影洗印厂进行的,因为验收工作需要使用35毫米洗片机。
图2 上世纪70年代北京八七五电影洗印厂油印的业余学习教材
八七五电影洗印厂1970 年开始运营,由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国电影科学技术研究所的几位老师和科研人员牵头筹建,由原北京电影学院实习处处长郭良任厂长,原北京电影学院工程系化工教研组组长金驾东老师任技术负责人。为了组织职工的业务学习,提高职工的业务水平,金老师曾特别编写了《电影胶片的感光性能测定》作为厂内业务学习教材 (图2)。金老师不仅亲自编写教材,还亲自刻写蜡版 (本人因在该厂参与从美国引进的光学连续缩片机的验收试验,有机会参与了蜡版的刻写)。蜡版油印是怎么回事,估计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知道了。简单来说,蜡版油印是现代轻印刷技术之前的一种轻印刷技术,属于孔版印刷的一种,顾名思义,蜡版油印包括刻写蜡版和油墨印刷两个步骤。先在特制的蜡纸上用打字机打字,或者将蜡纸垫在表面粗糙的特制钢板上,用铁笔刻画出文字和图画,从而形成蜡版,然后将蜡版绷在油印机的框子上,与绷在框子上的网面贴在一起,再将网面连同蜡纸一起压到普通纸面上,用滚轴蘸上油墨,从贴在网面上的蜡纸上滚过,便透过蜡纸和网面的孔洞,将字迹印刷到下面的普通纸上。由于完全靠手工操作,所以印数和质量全靠操作者的手艺。有时印量过多,后面印的质量难免会较差,那也只能将就。印得实在不清楚,就自己用笔描一描。
图3 珠江电影制片厂1976年翻译印制的内部参考资料《电影工艺基础》
位于广州的珠江电影制片厂比北京八七五电影洗印厂规模要大,条件也比北京八七五电影洗印厂要好,该厂在1976年翻译印制了一本英国电影技术专家伯纳德·哈皮的著作 《电影工艺基础》(夏剑秋、谢荷蓉译,林作坚校,图3),作为内部参考读物。这本内部参考读物1980 年由中国电影出版社正式出版 (夏剑秋、谢荷蓉、林作坚译,赵超群校)。
大约在1972年(我那时还随北京电影学院在解放军38军下放在河北保定市),我托回京探亲的黄式宪老师购买了一本1969年著名焦点出版社出版的《电影电视百科全书》(The Focal Encyclopedia of Film &Television)的影印本,这本书实际成了我的专业基础教材。我试着翻译了一些感兴趣的大词条,请同在文艺连的工程系老师,我国电影技术教育界鼻祖孙明经先生校订。孙先生改得非常仔细,我也因此而获益匪浅。正如前面所说,当时字典奇缺,如果没有孙先生手把手的提携引领,我在电影技术专业英语上不知要走多少弯路。然而当时能像我这样得到孙先生亲传的学生是少之又少,所以大多数的科技工作者大多时间还是在为缺乏技术资料和工具书而感到窘迫。
图4 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洗印车间制定的《洗印工艺规程》
当然,正如古人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你留意,学习的途径总会有的。图4给出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洗印车间的 《洗印工艺 规程》,这 是 我 在1975 年4 月向八一厂洗印车间的李曰纯师傅索要的。这本《洗印工艺规程》补充了我很多有关洗印的技术知识。那时候,我所在的北京机床研究所电影机械研究室与八一厂洗印车间有相当密切的工作往来,李曰纯老师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非常大的帮助,一直是我们的恩师益友。
看到这些陈旧的纸张,我有时禁不住想,现在都网络时代了,都信息爆炸了,留着这些 “破烂”还能有谁会看呢? 我当然相信,如果不是岁月留痕的话,有的可能早就扔到 “可用回收物”垃圾箱里了。但每每听到学生喊累的时候,我常常联想起这些别人眼中的“破烂”,想起当年学习之不易,就又把它们“珍藏”起来。相比之下,我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学电影,的确是很幸福的,尽管他们的确是学业紧、课程难、手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