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不要停
2020-02-25王大进
王大进
1
一个人有些梦想不稀奇,咸鱼都会梦想游回大海。但是一个人要成为梦想家,那难度就很大了,但我父亲就是那样的人。
那个早晨父亲至少比平时提前了二十多分钟就喜滋滋地坐在饭桌前,大张着四肢,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摆开了架势,正准备享用前一个晚上误撞到网上被俘获的美味昆虫。母亲准备的早餐有煎鸡蛋和面饼,一些酱菜和玉米糊。这些看起来并不复杂的饮食却让她有些怨气冲天,因为前一个晚上我的一个姑妈把她的两份杂粮弄混了,而夜里她一直听到厨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半夜起了风,刮得呜呜直响,而这一切都和我姑妈把杂粮弄混有关。许多事情没有初一,就不会有十五。
父亲的那份表情让她越发地愤怒,一个男人只懂得享用是多么地让人生厌。如果可能,她真想把手里的玉米糊全扣在他的脑袋上。她不明白这个当家男人一早起来心情怎么就会那样的好。男人,应该为家庭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他如此的惬意和满足,完全是建立在她的辛劳之上。清晨的阳光从厨房那边的小窗户射进来,把他的身影照得分外的明亮。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他的脸越发的瘦窄,颧骨高耸,眼睛里莫名地闪耀着兴奋的光芒。他敞着怀,衬衫看起来像是从襁褓里拽出来的尿布,散发着一股可疑的骚味。他多毛的长腿直直地伸著,展开在地砖上,脚丫子在深蓝色的塑料拖鞋里蠕动就像是十一只肉虫子。是的,他的左脚上有个跰趾。结婚那么多年,她从来也不敢直视他的跰趾,感觉就像吃了一只蟑螂那样的恶心。就算是最炎热的天气里,她也会要求他穿上一双薄丝袜子。
“你们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当我和祖父终于也来到桌前,一起坐下时,父亲洋洋得意地扫了我们一眼,好像要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看到我们的表情很茫然,他就用筷子敲了敲碗,发出了一阵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像小鸟在唱歌。
“你们有没有发现邻居们对我们的态度有点变化?”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眨着眼睛,突出的颧骨处意外地越发红亮起来。
他的确是有理由高兴的。在这个春天里他一直做着各种各样的美梦,每个梦都让他那样的高兴。具体做了什么梦,他也记不住,反正总是在无限的喜悦中醒来。满心的喜欢,感觉非常强烈,就像是在青春期经历的那种梦遗。他只记得一件,梦里他得到了十二个小金人,每一个都金光闪闪的。他当然知道这事是不可能的,但却给了他很大的信心。
父亲在内心里一直是觉得男人要做大事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却始终碌碌无为。梦把他唤醒了。开始时他以为只是一时的偶然,可是后来他发现几乎三五天一次。每次他都高兴得从梦里醒来,兴奋得不行,夜不能寐。兴奋之下,他只好披衣起来走到阳台上,看着茫茫夜色里的小城,就像一个国王在夜巡他的王宫,远眺着王国的大片领土。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有时还要点上一支烟,享受着。他的情绪是那样的饱满,斗志昂扬。是的,他这样的男人怎么能甘于平庸呢?他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有月光的夜晚,他能看到小半个城市。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许许多多鳞次栉比的建筑上,尤其是老旧的粉墙黛瓦。那些低矮的老屋子就像一条条在夜色里的大海中游动的巨鲸或是传说中的蛟龙,屋脊上的盖瓦就是它们的鳞片,发着幽暗的微光。四下里很静,有时对面楼上谁家开亮了灯,男人或是女人从窗户那里闪过,很快又关灯重新变成漆黑一片。偶尔边上的某条巷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或是小街上有三五个不知什么身份的青年骑着车子尖叫着呼啸而过。或是下夜班的青工,或是无业的小混混,或者是小流氓。在这个时刻,父亲觉得他们的存在就像是傍晚时分西天边上最先亮起来的星星。
我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们不要误以为我父亲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也是一个还算不错的丈夫,更是一个相当孝顺的儿子。他在单位里工作很努力,与同事相处也很好。总之,他和绝大多数父亲、丈夫一样,相当的规矩。但就从这个春天开始他变了,因为他内心里充满了喜悦。一个人尤其是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拥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别提多重要了。特别是这几年,我们这个小城里一度忧郁流行,像瘟疫一样地扩散,好些男人爬到了高高的楼顶或是建筑工地的塔吊上像沙袋一样一个个直直地砸下来,在地上迸发着暗红色的鲜花。他能拥有这样的心态,显得多么的重要啊。
“他们比过去对我们客气多了。”父亲看我们没有反应,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样说。
是的,这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这个发现是非常了不起的。邻居们为什么现在突然对我们家人如此的尊重?这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我们多少有点面面相觑,有吗?但父亲的眼神是非常确定的,不容有半点的怀疑。作为一个家庭的主要当家人,他是不可能说谎话的。他这个结论一定是可信的,至少在他身上是得到过充分验证的。
在许多人的眼里,父亲其实是一个比较沉稳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隐忍了太久了。他多么想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大家,他很想大声地唱,大声地喊。他是多么的愉快,可是他一忍再忍,他生怕这份幸福并不真实。经过他内心反复验证后,他终于在这个早晨决定打破沉默。他确信他将领导全家过上非常美好的生活,一切都将发生非常深刻又重大的变化。
他是这个家里的家长。他相信除了自己家里的人还蒙在鼓里,而外面的人都已经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他的发达。他的感觉不是没有由来的,别人对他的感觉也不是没有由来的。内心里有非常明确的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好事就要来了。那么多的梦也在告诉他,他有好事要发生。
“你这是在说胡话!”
妈妈把刚煎好的一块饼重重地扑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热气扑面。
2
如果给父亲插上一对翅膀,他一定能飞起来。
父亲那时候真是浑身充满了干劲。
他之所以充满了干劲,是因为他被梦想所激励。他希望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虽然他说不清梦想的具体内容,但他觉得首先要有钱。有钱就能办许多事。这愿望在他的心里扎了根,就像身体里装进了一台发动机。那时候的小城看上去平淡无奇,可是到处是开挖的建筑工地,让人感觉处处充满了生机。有一些人悄悄地发了财,这就是明证。在父亲的眼里,他自然也是可以发财的,风光的。这不是他的妄想,而是他体内的发动机决定的。事实上他对每一件事情都充满了热情,包括在单位里,积极得不行。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都抢着干,让领导对他刮目相看,欣赏得不行。一个单位里有了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推动不了的呢?
父亲在单位里成了有名的梦想家。
他的精神感染了一帮人。毫无疑问人们开始时对他的乐观和热情是怀疑的,保持着一种警惕,甚至认为他是可笑的。但是慢慢地就觉得他的行为多少是有道理的,不管怎么说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至少是希望日子越来越好。而生活和工作有时是那样的枯燥和无趣,有他这样积极和乐观的人,有什么不好呢?用领导的话说,要是一个人怀着积极的心态去面对生活,生活不可能不好起来。有了官方这样的肯定,父亲就越发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是的,那已经不再是他的简单梦想了,而是成了一种信念。
在家里人的眼里,父亲多少有些神神叨叨。母亲宁愿他一直把心思藏在肚里。既然他那么笃定自己能发财,或者走大运,那么他的财富和运气在哪里呢?有想法,去做啊。可是,他只会每天早晨像只大蜘蛛一样,坐在桌前等吃的。
她需要他兑现出来,而不要总是这样虚无。每个晚上,他都在美梦里惊醒好几次,有几次他甚至在梦里笑出声来。他依旧会起来,走到阳台,抽烟,看着夜色里远远近近的一切,心潮澎湃。有时他甚至能一直站到黎明,看着东方的天空发亮。朝霞一片绚丽灿烂,红光照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看到远处竖立的电视塔,看到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大小建筑,看到了远处环绕着这个小城的河流,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他想让自己飞起来……
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美妙的早晨。而那么多人在黑暗里沉睡让他觉得不可接受。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他的精神为之振奋。他就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的。尤其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竟然对他的兴奋无动于衷,让他多少有些失落。他是希望与别人分享的人,尤其是与他最亲密的人。因此,他有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
而这时的父亲是不可能被这种小小的痛苦所击倒的,他很快就在晨跑中发展到了一位情人。那位情人也许在年龄上并不显得多么年轻,身材比较丰腴,长得也不好看。但这种事,也不能单以长相来判定。至少对于我父亲来说,就像是吃到了一块很大的奶油蛋糕。最最重要的是,这事是验证了他美梦的真实性。
就在他发生恋情的前一个晚上,他又经历了一场美妙的梦境。他记不清究竟梦到了什么,只记得醒来后特别的高兴。他预感一定要有好事发生。结果在晨跑时,就遇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蓝色的运动衣衫,肥硕的屁股一直在他的前面晃动。当他就要超越她的时候,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
这一笑,就把我父亲的魂给勾住了。他们一起在一个体育场上跑了两圈,然后在她的建议下还跑上了一条无人的小径。小径上果然没有人,四下里长满了绿树。他们感觉在那个环境里非常的惬意,边跑边聊。这样,他们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相约。
到第四次,生米就成熟饭。
在秘密的小径上跑了一段后,这个女人邀请他去她的住处歇脚。当她在卫生间脱下那身濡湿的运动衫时,他透过玻璃门隐约看到她胸前跳跃的两只大白兔。她的住处有点狭小,因为她离婚后独立了出来。那天是她离婚后的整三年。她突然地决定要在这个日子里,捕获一只猎物作为对自己三年独居生活的犒赏。
在她出来为这个猎物倒上一杯凉白开水,就像盘丝洞里的妖精,在吃唐僧前总要给他洗个澡。她不能为他洗澡,但倒一杯白开水为他清除一下肠胃总是可以的。当她把水杯递到他的手上时,发现他的嘴唇发紫,双腿似乎在颤抖。他没有了通常在家里的那种大蜘蛛的表现,双腿很自觉地收拢着。一杯水下肚了,父亲感觉全身的毛孔收缩了不少,可是他却不敢站立起来了,因为他的短裤像帐篷一样被撑起。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和俏皮。当他被她拉着站起时,他听到她爆发出了非常放肆而豪爽的大笑。她胸前的两只大白兔在激烈地抖动着,就像他是一盘她刚在清晨割来的青草。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父亲有如信徒受洗后的那种感觉,整个人像被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是的,他从一个普通的居家男人,突然成了一个有外遇的男人,这是一个本质的改变,以致他回到家里时在自己的妻子面前,都毫不掩饰他满脸的喜色。他很想告诉我母亲,他的美梦现在已经开始部分实现了,但他知道这事要是说出口会招致怎样的灾祸。所以,他只能隐忍了。
然而,对这一不能张扬的性关系父亲还是把它当成了自己人生里非常重要的转折,是对过去的反转,是对未来的一种预示。未来美好的生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他一下子对这女人喜欢得不行,她是那样的富有情趣。她在床上是那样的勇猛,和他做爱时热情高涨,就像是穷人过大年时,突然被允许到地主家的鱼塘里摸鱼、踩藕。她的那张原本一直很寂寞的旧木板,突然受到了他们的宠爱关照,痛苦地吱吱嘎嘎叫个不停。而它越痛苦,他们就越快乐。或者说,他们越快乐,它就越痛苦。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差不多每天都见面。他们往往是在模范马路的那个大广场上跑一圈,然后就去她住的地方做爱。有时他们甚至半圈都来不及跑完就匆匆地赶回住处,消灭我父亲的熊熊欲火。这个男人除了给她性的满足,同时还向她描繪了他可能的命运改变。他骑在她的裸体上,不能细述。而他说得越是模糊,就越是激发了她的想象与期待。男人的神秘,对女人来说就是一剂最强的性药。那时,她就恨不得他是一台打桩机,一台挖掘机,把她像隧道一样的打穿,震得地动山摇,让她看到外面的光亮。
这个女人既不对他的梦想有所质疑,也不讨厌他的跰趾。当父亲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家的餐桌上,吃上母亲给他做的早餐,肠胃里是那样的满足。自他跑步以来,母亲往往要多给他一只鸡蛋。而他刚刚失去的蛋白,这时就得到了很好的补充。他在简单地冲澡之后,又急急忙忙地加入上班路上的自行车流里。
必需要说明的是,父亲身体里的那台发动机似乎只在夜晚时才动力十足,到了白天往往并不怎么工作,甚至是处于熄火状态。好在父亲开始时并不那么计较,一直发动着毕竟也挺累的。他和发动机都需要一定程序的休息,就像他和那个女人不能一直在床上折腾一样。
父亲有耐心,他在等待,等待更多的美梦实现。现在这样的事情他还不能与别人分享。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快乐,就不是快乐。就如一个小偷,盗窃来巨款的快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个彩票中奖者。
他需要能把美梦得到实现,可以公开讲出来的那种快乐。
3
父亲终于开始有了疑惑,除有了外遇,别的方面并没有明显的改变。那么他总被身体里的那台美梦发动机惊醒,到底意义在哪呢?何时才能有更大的变化?外遇除了肉欲的满足外,带来的却还有经济上的负担。
这负担并不重,但它是实际存在的。他需要有实质性的明显改变,而不是只拥有一个情人。他知道现今的社会,谁有一两个情人根本不算什么事。因此,说到底他和别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想到这,他开始有点郁闷了。原来他觉得同事和邻居们对他是有特别的敬重的,因为他即将要实现的发达。可是,他后来觉得那完全可能只是他的臆测。
那天办公室里一个同事不知怎么的,就说了一个有趣的梦故事。他说是从某本书上看来的——有一个人做梦,梦到自己发财了。连续梦了好几天。梦里有个人告诉他,他要一直向西走,就能发财。那个地方很远,很远,在一条小河边。于是,他决定去寻找。一路上,非常的辛苦,走了也许有上千里。当他终于疲惫不堪快要坚持不下去时,结果在一条小河边遇上了一群强盗。那群强盗在他身上没有搜到任何财物,决定杀了他。但强盗头子突发好奇,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就如实说了。强盗头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傻瓜,还相信这种发财梦。我这两天也做了发财梦呢,梦见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个石头垒的破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棵无花果树。在无花果树下,埋了两大坛金币。
“两人都做了梦,但一个是穷光蛋,一个却是强盗。”父亲说,心想这不过是说了一个人人都有平等做梦权利的道理。
年轻的同事笑了,继续讲:“强盗头子觉得这人是个可怜虫,甚至还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做回去的路费。”
“这强盗头子还不错。”
“这个人内心是一阵狂喜,简直要掩饰不住了,因为这个强盗头子描述的梦境里的院子,正是他自己家的模样。他赶回家来,果真就从那棵无花果树下,挖出了两大坛金子。”
这真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故事,父亲想。
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神奇的故事。而故事终究是故事,不是现实。父亲内心里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说不清楚这个故事里究竟蕴含了怎样神奇的力量,对他是否有什么启示甚至是暗示。回到家里,他还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了。母亲听了,半天也没反应。
“做梦,想糊涂心思。”她后来站起身,扔下了这么一句话。
父亲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空等了,必须要有所行动。而他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只能和晨跑女人共谋着未来可能出现的美梦的兑现途径。他买来的彩票,简直把他们平时折腾的床上堆满了。他们甚至放弃了每天早晨的跑步運动和肉体共振,趴在床上研究着各种数字组合,期待着下一个回合得到胜利。每研究出一个数字组合,都让他们内心激动无比。可是,每次都和中奖擦肩而过,失败在黑暗处得意地露出它狞笑的尖牙。
小城每天都这样缓慢地生活着,就像你每天早晨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这是一张自己的脸,熟悉的脸。熟悉得你完全忽视了它每天几十亿个细胞的变化——死亡和更新。父亲每天上班下班,半夜里披衣起来远眺着小城,抽烟,和晨跑女人趴在床上研究彩票,别的一无所为。白天和夜晚,对他来说是分割开来的。每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就心潮澎湃,信心十足,各种美妙的念头都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到了白天,他的热情就像高潮后的性欲一样,在快速地消退。
父亲很想记住那些梦,哪怕有一点点残存也好,可是他一次也没记住过。他能感受到的就是满心的欢喜。这让他多少有些懊恼。他希望梦里对他有所提示。他在脑子里一直想着年轻同事讲的那个故事,对他可能有的启示。有天晚上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出去,出去!”
他一下就惊醒了。
是的,他应该要出去。总在这个小城里,总在那个小单位里,能有什么变化?只有走出去才能有变化。外面的世界变化大,各种各样的。外面的机会也多。他这样一想,就决定马上去做。他和那个晨跑女人说了,她疑惑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提议他们应该到床上去庆祝一下,仿佛是为了纪念即将到来的分别。对这样的提议,父亲当然很愿意去响应。他们感觉里仿佛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肉体上的这种交欢了。父亲希望这个早晨他可以做得更久一些,更疯狂一些。他计划不必再匆匆忙忙地完事,再匆匆忙忙地上班。他回到单位后,就要宣布辞职。他要去寻找他的理想。不,是实现他的梦想。而既然决定辞职了,他为什么还要赶去上班呢?他完全可以任性,放纵一回。他要和这个女人畅快无比地放纵一整个上午,甚至一整天。
这当然只是他心里的一种豪情。
就在他喷薄的快意伴随着的那种吼叫要从喉管里叫出来时,小屋子的门被我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兄弟踹开,让他着实吃了一惊。所有的东西又全回流到了身体里,造成了他后来一直的口吃。母亲很久就发现他的异常了,只是不能确定。她决心要探个究竟。当她终于发现他的行踪时,立即就叫来了她的兄弟,准备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的男人。一想到她给他喂了那么多的鸡蛋,转化成的蛋白质又成了别人身体里的多余的垃圾,她就痛心不已。那都是她的钱啊,她的心意,却把劲使在了别的女人身上。她恨透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但更恨睡了她男人的那个女人,一个十足的骚货!
但她那两个平时如狼如虎的兄弟,这时看到那个女人白花花的一身肉显得有些犹豫。屋子里那股浓烈的淫荡肉体气息,把他们熏得有些迷糊了,几乎站立不稳了。就在她气得要上前亲自痛揍那个女人时,自己的男人却挡在了那个女人的身前。
这个上午对我母亲来说,是一个特别耻辱的一天。因为不仅是自己的男人,甚至是自己的兄弟都有意无意地护着那个女人。她的两个兄弟大概也觉得不揍几下说不过去,他们就装模作样地在那个女人身上打了几下。在她看来,他们则更像是趁机揩油,在她的屁股和乳房上捏来摸去的。而他们的声音惊动了那个小区里的人,当人们聚集围观后,则有人主持场面让奸夫淫妇顺利地穿上了衣服。
捉奸行动让父亲的辞职受挫了,他像一个罪犯一样地被自己的女人和她的兄弟,押回了自己的家里。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什么也不说。不交代,不认错。沉默成了他最好的防御盔甲。母亲在痛骂后,只能无奈地在家里放声大哭,历陈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不幸。在她的哭诉里,她嫁给这个男人除了付出还是付出,而她所有的付出换来的却是这个男人无耻的背叛。她的两个兄弟在她的痛哭中,感受更多的却并不是她的痛苦,而是作为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出轨的同情与理解。他们在心里甚至有一些羡慕,觉得他为那一身白花花的大肉出丑也是值得的。他们恨不得想从他嘴里掏出他们当时结识的秘密,尤其是后来床第之欢的细节。
父亲在母亲的哭声里,心情反越发地笃定了。
4
母亲后来一直认为是她的捉奸,才导致了自己男人的离职。
她一直在心里后悔,暗暗地。
其实父亲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反让他卸下了心里的负担。他索性让大家都知道了,他有了情人,是一个丰腴肥白的女人,一咬一嘴油的那种。这个小城里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都还记得20世纪的饥荒,在审美上大都有大唐帝国时代的倾向。父亲甚至是自豪的。一个多星期后,他正式向单位提出了辞职,然后当天晚上在一个酒店里和晨跑情人在雪白的大床上,尽情地滚了一回床单。那个晚上,他们几乎一夜没睡。她用她随身带来的指甲油,把他的脚趾连同跰趾全涂成了红色,看上去那样的鲜艳和古怪。他们得意地在床上大笑。他希望这个紅色能给他带来好运气。他们除了进行各种姿势的体操运动,就是畅谈即将要实现的梦想。
父亲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存款单据都装在了身上,短期能够提现的,全部兑现。虽然他还没想好做什么,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外面那么多比他能力差很多的人都成功了,他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他发达了,他就要娶她,过上美好的幸福生活,羡慕死别人。
而我母亲那个晚上在家里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听也找不到他的踪影。祖父认为他儿子的失踪,她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一个男人在外面胡搞,并没有影响到家庭,他不是每天早晨还回来吃饭补充蛋白质吗?她为什么要带上她的两个兄弟去捉奸呢?而这一捉奸,让他的名声扫地,在单位里再无出头的日子了。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只有逃避,只有反抗,只有不顾一切地离开家庭。
父亲真的就消失了。
我们全家即使在第二天知道他已经从单位辞职后,依然相信他还会回来。天气冷了,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妈妈开始泪水涟涟。她担心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受苦,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万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忍得了心?她甚至希望她的两个兄弟出去找找他。她的这个提议当然遭到了两个兄弟的一致反对,一来他们根本不愿意花出这个时间来寻找,也没有这样的空余时间,二来他们觉得这违背了她当时的初衷。
父亲就像一只鸟飞走了,银行的那些存款,成了他的翅膀。就像鸟儿从天空飞过不留一点的痕迹,他的离开同样没有任何的踪迹。他其实至少应该给家里写一封信,或者打一个电话。但他什么也没交代,就那样走了,可见他的决绝。母亲甚至想去找那个晨跑女人,问问她有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她相信她或许是有的。她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的,她想,既然她们都那样的喜欢同一个男人。自男人走后,她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胆怯而自卑,原来的那一点点强势完全消失了。
偶尔,她情绪崩溃了时候就冲着我或是祖父发火。祖父在他儿子走后的一年里,迅速地衰老了,就像一根在烈日下暴晒了的玉米秸。对我母亲的詈骂,他基本只是听着,从不言语。他成了一个哑巴。他也不是在听,他还成了一个聋子。他甚至自那以后就蓄起了胡子,再没刮过。那灰白的胡须长得蓬乱,越发地显得他的苍老。他的心在抖。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居然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他。他很寒心。
事情真的就是那样出人意料,一年多后回来的父亲真的就成功了,他成了一个开发区的老总。虽然他的衣着看上去有些可疑,不太像一个很风光的老总的样子,但他说他是一个崇尚勤俭的人,不喜欢把自己装在那种全新的衣服里,很不自在。真正能体现他老总气派的是他比过去能说了,简直就是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他比过去更瘦了,双颊也越发地潮红,双眼炯炯发光。
不用说,他当年随身带去的那些钱早已经没了,就像天使掉到了人间。他要重回天庭,除非翅膀再能长出来。虽然没了翅膀,但父亲却比过去更精神了,因为他毫不掩饰他的成功。尽管他出去的一年多里很辛苦,可是他觉得他很值,接近了他的梦想。是的,他还不能说他实现了他的梦想,但很接近了。他过去每天夜不能寐,被各种梦想所激励。现在才算是真正的让梦想有了明确的方向,美妙得不行。
父亲也像是换了一个人,口吐莲花。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在一个很大的开发区里当老总。那个开发区是国家支持的一个项目,里面的项目更是应有尽有。他所需要的就是往里面投钱。当然,国家已经投了钱,但也还是需要吸纳民间资金。而在他看来,你只要愿意投钱,很快你就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哪怕你往里面投一粒石子,明天就能结出一颗石榴。你投一枚硬币,明天就是一只元宝。这是一个创造奇迹的时代,也是一个发生奇迹的时代。你敢创造,它就一定能发生。
母亲高兴了。
不管她的男人有没有发达,至少人是回来了。只要人回来,她就是满意的。回来后的男人其实也很少在家里,每天差不多有近二十小时在外面,各种忙。除了应酬,就是生意上的各种谈判。如果说母亲开始对他的成功还有所狐疑,这时却有了充分的信任。不管怎样,他是在忙事呢。不是和某某老总在筹划大项目,就是和某个局长甚至是副市长谈投资。父亲是一个神奇的人,他既吸引资金进他的开发区,也愿意把他的钱掏出来往外面投。当然,是不是能掏出来那是另一码子事。总之,每次回来父亲的眼里都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就像刚刚充了电的机器猫。
自然,他少不了要和晨跑女人联系的。据他自己说,他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完全没有那种事的。他一个干大事的人,怎么可能还做那种事呢?他现在所以还联系她,是因为他的工作实在太忙了,需要一个助手。作为一个国家级的开发区的老总,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怎么可能还贪恋过去的那点男女私情呢?
母亲开始有点崇拜他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向她打听发财的途径,甚至她的两个兄弟都觍着脸来了,觉得要是自家的亲戚都错过这样的机会实在是说不过去的。我的姑妈甚至扬言说,如果我父亲发财不关照她,从此就再也不相认了。他们要一起分享这样的光荣与梦想,在这样的一个好时代。
人人都知道我父亲做大了,发财了。
5
父亲没有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而是对妈妈交代了许多。总之,要耐心地等待他,等待他有天回来。他再回来,那就是他发达的时候。
他太忙了,在家里待不住。
他的事业在远方。
他开始频繁地在家和远方之间往返,就像在一条河流上的摆渡人。每次回来,他都是离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与成功之间,只隔了一层纸,他再弄得点水,或者弄点火,那层纸就破了。可是,他和成功往往弄得像是水火不容一样。
他是累的,是憔悴的。但他的情绪也恢复得快,一夜觉过来,又是饱满的精神。他的项目是太多了,一个比一个美好。它们就像雨后的地里冒出来的苗苗,却又很快被太阳晒得枯死了。但他相信总有存活的,只要活一棵,他就发了。对这一点,他真的有十足的信心。
没人知道父亲的那个开发区在什么地方。对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来说,那实在是太遥远了,遥不可及。他们希望有一天,他能带上他们一起去发财,在那个开发区里弄个管理层干干。再不济,他们也可以参加集资,拿到高额的利息回报。我母亲也是想的,整天耗在这个小城,她待够了。她渴望到外面去。但父亲总是安慰她说,只要他那边一定下来,他就把她接过去。不是接她一个,是全家,连同她的两个兄弟,她娘家的所有人都可以接过去。他现在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太烦了,千头万绪。
这个摆渡人差不多往往返返又有一年多,然后把晨跑女人渡走了,这让妈妈很是不高兴。她气愤地把他前一次留在家里的衣服扔到了楼下,甚至想一把火把它们烧了。她恨得要死,想象自己的男人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们在一起能干什么事?她猛然想到,自己的男人那样寒酸,也许挣到的钱都供养了这个女人。是的,她有权利也有理由这样怀疑。那个女人穿得是比较鲜亮的,远比自己鲜亮。而自己的男人既然是个开发区的大人物,怎么也是挣到了钱的,何况他当时离家时还卷走了不少钱。
母亲要发疯了。
她决定要去寻找自己的男人,把他从那个女人的身边拖走,或者说是把那个女人从他的身边赶走。可是,她却迟迟不能动手,因为她的男人的行踪飘忽不定。他像是大海里的浮游生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他偶尔打电话回来,听到的就是她的咆哮声。而他则是耐心地解释,并保证很快就会回来。她当然是不听他的解释的,所以他从来也没解释清楚过。他能做的,就是说他尽快回来。
母亲没有等到他回来,却知道那个晨跑女人回来了。晨跑女人回来了,是因为她早和我的父亲分手了。她之所以和他分手,当然是因为她发现我的父亲根本就没有钱。她当然不是贪图他的钱去的,而是发现他手里根本就没有可行的项目。她也没有看到他所说的什么开发区。她跟着他跑过好多地方,许多条高速公路边上的广告牌上都写着“国家级口口开发区欢迎您!”或者“口口开发区争创一流!”是的,这些开发区很多,但都是别人的。他的开发区更像是只存在他的大脑里,是一个虚幻的空中楼阁。他带着她,到处和人谈项目,可是没有人理睬他们。即使偶尔有人理睬了,谈了一会儿就再没下文了,甚至连一顿中饭都吃不上。
“跟着他,睡二十块钱的房间,吃五块钱一碗的路边店的面条。”她说。
晨跑女人是个能吃苦的女人。所以,她在经历了一番奔波后,自己独立出去了。她现在自己有了一份事做,而且看到了曙光。她在经历了婚姻的失败后,却迎来了事业上的成功。她跟了他小半年的时间,却觉得学的比过去几十年的都要多。她回来后不久,就又出去了。她开创了自己的事业,甚至买了一辆红色的小汽车跑来跑去。
世上的事很诡异。
母亲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一點也没有轻松起来,相反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好久。她的哭声就像是春天里的云雀,一直钻到了云端,在蓝天下回荡。很快,小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我父亲失败的消息,他们像蚂蚁闻到了风里甘蔗的甜味,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地向我家进发。他们要去追讨当时被父亲集资走的钱款,那些单据白花花的一片,就像父亲当年在晨跑女人单身木板床上铺开的彩票。当晚她的两个兄弟和我的姑妈赶到我家时,家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灶台上还有两只铁锅没被人拿走。我的姑妈在看到我母亲的两个兄弟扛走了两把椅子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拿走了玄关边上的一把鸡毛掸子。
爷爷老泪纵横地离开了我家,去了他的另一个在乡下的女儿家,因为我们已经把房子卖给了别人,以一个很低的价格。我们必须偿还父亲写下的那些欠条。而父亲一点消息也没有,既不往家里打电话,我们打过去也没人接。
他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毫无疑问,父亲是一个害人精,把我们都害苦了。我们不再希望他回来了,就让他在外面漂泊好了。或许有一天回来,他真的就发达了呢?梦想是要有的,如果他回来了,那就铁定地证明他失败了。
我们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
6
怕什么,有什么,这是一条定律。
我们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墨菲定律。
几年后,父亲回来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因为我们早不住在原来的楼房了。我们看到他,也差点没认出来,他的胡子很长,蓬头垢面的,是一个老年版的爷爷。他俩要是站在一起,或许更像是一对兄弟。他之所以找回来,是因为他有一个大项目,需要人手。他想到了母亲。别人的女人是不可靠的。晨跑女人虽然说不上是别人的女人,但她的确是别的女人,而不是自己的。
母亲却要气疯了。
她在发泄一通后,很快就平静了,因为她知道除了发泄外再没有别的可能了,而再发泄也无济于事。她需要保存体力。她有许多事要做。除了上班,还要忙家务。她把他绑了起来,不让他出门。父亲依然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各种计划,可是没人搭理他。他说他发明了一种机器,只要连接到人的身上,人们就会感觉特别的幸福。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发明,非常的伟大。他唯一的麻烦是,他有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总以为现实是梦境。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说,“我梦到我们家的房子卖了,卖给别人了。你们全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大声告诉他。
“太可怕了。这梦太可怕了。”他依然喃喃自语。
這样的日子大约不过一个多月,有天早晨醒来,他突然兴奋得不行,说他签下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合同,还有一张两千多万的支票。然后他就满屋子找,到处找,一边找一边嘴里喃喃自语。我们看着他在屋里转来转去,谁也不吭声。是的,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屋子很小,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得住的。他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后,人越发地显得精瘦,双颊通红,两眼贼亮。细长的双腿在屋子里就像大蜘蛛一样地爬来爬去,很慌乱。
我们不想说,也不能说。我们生怕他从梦中醒来,承受不了现实的打击。我们只能让他转来转去地盲目寻找。梦境对他而言,才是真实生活。而我们真实的现实生活,对他是个可怕的噩梦。
他分不清了。
有天下午他从家里走出去,在街上居然就遇到了晨跑女人。晨跑女人也许并没听到他的喊叫,径直开着车走了。他在后面拼命地追,两只脚上的鞋都跑丢了,也没能追上。我们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桥洞里发现他。
我们没有注意到他后来几天的变化,他一直阴沉着脸。他还是反复地梦到他签下了什么大单,而这单子就在他无限的兴奋中,突然不见了。他毫不怀疑那事的真实性,他只为找不着了而着急。直到一个早晨,他直直地躺在床上,再没能醒来。
他是幸福的,因为他死在梦里。他再不用为寻找不着什么合同和支票而着急了。我们是听到了他的大笑和大叫的,嚷着他找到了,兴奋得不行,手舞足蹈,一路狂奔,但我们谁也没有叫醒他。我们希望他一直奔跑,不要停。我希望他在梦里可以更长久地享受他的快乐,却没想到他因为兴奋过度而导致心肌梗死。他在梦想里长眠了,对他而言。他的嘴角分明挂着满足、兴奋的笑。高耸的颧骨,却终于不是那样红了。眼睛闭合着,也没有平时的那种贼亮。
对我们而言,他却是世界上第一个被自己的梦想害死的男人。
7
早晨,在小屋里的桌边坐着十一个小孩。他们大小不一,衣着不一,有男孩有女孩。大的七八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有人说是我父亲在外面生的孩子,那真是一派胡言。我们知道那是胡说八道。他们是我父亲在外面的一个公益项目,失败了,这些孩子就被人送到了我家。父亲是那样一个想发财的人,他怎么会去做公益项目?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
这些小孩子现在全挤进了我们家的小屋子,对着我的妈妈叫“妈妈”。父亲一辈子被梦想所驱使,结果却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收场,可笑又荒唐。对这些孩子而言,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梦想。他们坐在桌边,每人的面前有一只空着的小碗。他们就像一只只饥饿的小乌鸦,张着嘴巴,叽叽喳喳,吵嚷着,等候着我母亲给他们喂食。
我看着他们的脸。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把他们的小脸全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小金人,围坐在桌前。
母亲在锅上忙着烙饼。她很辛苦。她平时努力工作,要对付十多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巴。当她把最后一张鸡蛋烙饼扔到我面前的盘子里时,我看到她惊讶的眼神。顺她的眼神,我看到我的侧身被窗外的阳光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边。
这是梦,在梦里,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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