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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中的暴力与权力话语

2020-02-25孙睿超

绥化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库切伊丽莎白话语权

张 静 孙睿超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南京 211106)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是南非最著名的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翻译家及学者,曾两度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流散群体知识分子的一员,库切在其作品中始终密切关注帝国主义殖民的问题,关心后殖民时代该群体的生活状态及精神状态。在其小说创作中,库切多选取南非种族隔离前后的社会为创作背景,揭露了南非的种族群体所遭受的苦难,更展现了种族、暴力以及权力话语的普遍本质。

暴力(violence)是雷蒙·威廉斯在其《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中提到的关键词之一,他认为“暴力现在经常是一个复杂难解的词,因为它的主要涵义是指对身体的攻击。”然而,暴力也被广泛的应用于一些不易被定义的方面。[1]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显然已不仅仅局限于身体。库切在《八堂课》中揭露了不同群体在南非种族隔离时期所遭受到的生态暴力,身体暴力,文化暴力等。

福柯认为,权力是一种力量关系,是一种相互交错的复杂的网络,是各种势力关系通过持续不断的相互抗争,改变、增强或颠覆它们自身的过程。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是知识传播和权力控制的工具。所有权力都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话语不仅是施展权力的工具,同时也是掌握权力的关键。[2]《八堂课》中,不同的群体因地位不同,掌握不同程度的权力话语,而权力话语本身是由多种因素影响的,本文将探讨的是库切小说《八堂课》中展现的暴力和权力话语的关系。

在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中,库切塑造了一个虚构的女性作家——伊丽莎白的形象,小说以演讲穿插对话的方式进行叙述,在八段演讲中分别进行了不同的哲学思辨,其内容包括文学、神学、动物权利等方面。小说中,库切虚构了许多身份,这些虚构的角色代表着不同群体,而他们关于不同主题的演讲或者对话则体现了不同群体所掌握的话语权。小说从动物、女性、非洲作家等角度出发,揭露了边缘群体所遭受的暴力,这些暴力行为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这些群体话语权的缺失,同时,他们也在暴力中努力追求自身话语权。库切对于不同暴行的抨击和为边缘群体争取话语权的描述反映了他对霸权主义的有力攻击,对权威话语的反抗。

一、生态暴力与他者话语显现

德国著名哲学家,评论家西摩尔认为,“他者”上超越远近距离的“局外人”。这种人是群体本身的一部分,形似各种各样的“内部敌人”,是群体即与其保持距离又要直面正视的成分。而著名英国学者、后殖民批评家艾勒克·博埃默则指出,“他者”这个概念指主导性主体以外的一个不熟悉的对立面或否定因素,因为它的存在,主体的权威才得以界定。[3]库切笔下的他者,指异己、陌生、危险的“在者”和权力话语上的“不在场者”。这些他者缺乏辩解机会,通常只有沉默的形象。在库切的作品中,他者的呈现并不只是被边缘化了的人,还有被人类视作他者的动物。

《八堂课》中,处于他者地位的动物遭受了人类所施加的生态暴力,导致处于人类压迫下的动物无法取得自己的话语权,作为素食主义者的伊丽莎白对于动物权利的保护实际上在为这个边缘群体争取话语权。《动物的生命之一:哲学家与动物》中,伊丽莎白将听众的注意力引向动物生存与死亡问题,对哲学家笛卡尔“动物存在,就像一台机器存在一样”的说法提出挑战,对其公认的名言“我思故我在”进行调侃:“如果一个生物不进行我们人类所谓的思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成了二等动物。”人类把动物放在低下的位置,用自认为理性的科学实验去观察它们,殊不知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动物本身就是不理性的。库切认为,在人类掌握枪支征服动物后,就使其成为任人摆布的他者。更有甚者,人类还假借神明之口说,“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做你们的食物。”[4]作为一名坚定的动物权利保护者,伊丽莎白对于人类对动物施加的生态暴力作出了辛辣的批判,她将人类虐待动物的暴行与屠杀人类的集中营作类比,认为动物拥有自我意识和灵魂,人类不应将其视为二等动物。“在古时候,人类的声音虽然由理性提升,但会遭遇狮子的咆哮、公牛的吼叫。于是,人类与狮子和公牛开战;许多年代之后,人类确定无疑地赢得了战争。今天,这些动物再也没有那样反抗的力量了。它们只剩下了沉默,只能用沉默与我们对抗。”[5](P84)在人类没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之前,在动物能进行自我保护和反抗的时期,这个群体并未遭受太多人类的暴力行径。随着人类权力的扩大,动物作为他者的地位越来越明显,在人类的暴行面前无力抵抗。动物地位的变化实则反映的是人类与动物之间话语权的变化。小说关于动物权利的描写实则体现的是库切对于人类理性的质疑及对动物权利的保护。人类在与动物的关系中显然处于权威地位,无法发声的动物始终没有话语权,只能沉默的忍受着拥有权力话语的人类的暴力。而库切借伊丽莎白之口宣扬保护动物权益,使这个被视为他者的群体能够借其之口发声,本只能处在生态暴力下的动物因以伊丽莎白为代表的动物保护群体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他者话语开始显现。

《八堂课》中,由于无法忍受人类对动物施加的生态暴力,伊丽莎白积极为动物群体发声,直接质疑人类理性,斥责猎杀动物的暴行。她对哲学家笛卡尔“动物存在,就像一台机器存在一样”的说法提出挑战,对其公认的名言“我思故我在”进行调侃:“如果一个生物不进行我们人类所谓的思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成了二等动物。”人类把动物放在低下的位置,用自认为理性的科学实验去观察它们,殊不知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动物本身就是不理性的;她试图改变家人的饮食习惯,宣扬素食主义,哪怕遭到儿媳妇诺玛的反对。诺玛认为,饮食习惯往往可以看出权力的运作。[5](P136)而她不愿改变孩子们的饮食习惯,来迎合伊丽莎白对于动物的脆弱与敏感。二者在食物方面产生的矛盾也是一种权力话语的对比,伊丽莎白在吃素问题上为自身争取话语权的行为反映的其实是为动物争取话语权的愿望;她积极为动物发声,“我们应该赋予大猿猴们人类的或者说类人猿的权利。具体指什么权利呢?至少是我们所给予的人类中那些智力有缺陷的人的权利;生存的权利,不受痛苦或伤害的权利,法律面前受同等保护的权利。”[5](P84)长期被人类社会统治的动物始终是被边缘化的他者,人类对于对于动物的屠杀是一种显性的生态暴力,演讲中对于伊丽莎白观点的反对则是一种隐性暴力,试图为大肆杀戮动物找借口。种种生态暴力之下的动物在虽然无法直接拥有话语权,但以伊丽莎白为代表的动物保护群体一直在勇敢为他者争取权利,使沉默的动物能借人类之口发声,他者话语开始逐渐显现。小说关于动物权利的演讲表达了库切渴望保护动物权益,为他者追求话语权的愿望。

二、身体暴力与女性话语建构

“暴力总是针对身体的,没有身体就没有暴力,即使是思想文化、语言符号、意识形态的暴力,也总是落实在身体或作用于身体。因而书写暴力是书写身体的一种方式。”[6]库切在《邪恶问题》中赤裸地揭露了伊丽莎白经历的身体暴力。十九岁时在墨尔本时,伊丽莎白被一个叫汤姆的男人带到自己的出租房里,第一次跟陌生男人睡觉的她在最后进行反抗时遭受了强暴。“一开始,他摆出了一幅肉搏的架势。随后,他厌倦了,或者说,他的欲望疲倦了,变成了别的东西;于是,他开始狠狠地揍她。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用拳头猛击她的乳房,猛击她的肚子,还用胳膊肘给了她的脸要命的一击。后来,他打烦了,便剥光了伊丽莎白的衣服,并扔进废纸筐里,点了把火。”[5](P201)汤姆在自己性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时,立刻对伊丽莎白进行了强暴和殴打。“伊丽莎白在人生中第一次遭遇邪恶。她看得出来,那男人喜欢殴打她,或许比做爱还喜欢。”[5](P201)库切在此不仅揭露了伊丽莎白所遭受的性暴力,更淋漓地展现了汤姆对其施加的身体暴力。很久之后,伊丽莎白才仔细回忆起年轻时曾遭受的身体暴力,而且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除非有人看到并记下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否则她将永远保持沉默,她希望一直保持到进坟墓的那一天。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经典之作《第二性》中曾指出:“在父权制的文化中,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7]父权制社会中,女性一直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存在,被男权话语排斥,是拥有极少话语权的弱势群体。即使是作为女性中的优秀代表,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伊丽莎白也经历过残酷的身体暴力。她多年保持沉默的行为无不反映了女性地位的地下和身份的缺失。男性在身体上施加的暴力行为只是表象,背后隐藏的则是男性的长期暴行导致了男女权力话语的失衡,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一直处于被压迫的边缘人状态。慢慢地,女性终于不堪重负,处于弱势地位的她们开始试图打破男女话语权的长期不平等状态,逐渐建立起自己的话语权。成名之后,作为一名出色的女性作家,伊丽莎白在很多问题上大胆发表自己的看法,包括对一些敏感的问题,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正是由于传统社会中男性对于女性的长期压迫甚至暴力加速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爆发。小说中,伊丽莎白处处展现了女性的锋芒,在与男性的对话和争辩中毫不退让,无不体现出女性对于传统社会中男性地位的挑战,对于自身话语权的建构。

年轻时,在遭遇陌生男人施加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压迫时,伊丽莎白在强大的男性力量面前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沉默应对,独自舔舐伤口。后来,她能够用性的仪式安慰垂死的老头菲利普,在身体和精神上给予来自女性的抚慰,为这个男人带来最后的快乐。性主动权的掌握显然由男性转为了女性,反映了男性主导地位的动摇,女性逐渐在两性关系中掌握了主动权。库切通过展现伊丽莎白女性身份由缺失到完整的蜕变,完成女性话语权的构建;在演讲中,与伊丽莎白观点相左的大多为男性观众或作家,她在想法遭受质疑时积极捍卫自己的观点,与男性展开激烈讨论。在《非洲的小说》中,伊丽莎白对于男性作家艾古度的印象开始就是装腔作势,在他发表了要迎合欧洲国家的文学喜好的演讲后,伊丽莎白毫不避讳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而后在船上与其碰面时进行了激烈交锋,试图揪出艾古度的本性;在《动物的生命之二:诗人与动物》中,哲学教授托马斯奥希恩与伊丽莎白进行了辩论性对话,伊丽莎白分别从动物的权利、生命及本质方面对其进行了驳斥,对于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导致“听到她这番刻薄、恶意而又辛辣的言论,阿伦特主任不得不宣布辩论会提前结束。”[5](P136)库切通过描写伊丽莎白勇敢挑战男性权威话语,为女性争取话语权。在这部主要由演讲和对话构成的小说中,库切对于言语行为和人物对话的描写精彩纷呈,在与男性关于观点捍卫的对话交锋中,伊丽莎白常常占有主动权,作为一名女性积极发声,她声嘶力竭地问自己,“所有其他人都跟生活妥协了,为什么就你不能?为什么就你不能?”[5](P139)彼得·摩根指出,库切的写作是将女性意识从男性权威中解放出来,是一种去殖民化的写作形式。[8]库切在小说中塑造了伊丽莎白这个一生都在为各种权利积极抗争的女性,完全打破了传统文学作品中女性的弱势形象,反映了在遭受男性身体及精神上的长期压迫后,女性自我意识的解放及对女性话语权的追求。因此,由于男性暴力导致的男女地位失衡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变,作为长期被男权排斥的边缘人,女性的话语权在慢慢建构。

三、文化暴力与权威话语颠覆

“文化暴力是指文化中那些由宗教和意识、语言和艺术、实证科学和形式科学阐释的,能够用来证明或使得直接暴力或结构暴力合法的各个方面,这些是我们生存的象征性的领域。”[9]库切在《八堂课》中指出了非洲文学的困境,即处在欧洲文学压迫下的非洲小说为迎合西方者的兴趣丧失了自身特点。欧洲文化霸权主义的盛行造成西方意识形态对非洲的影响根深蒂固,欧洲作家在世界文学中处于主流地位,非洲小说家们无法取得自身话语权,导致了非洲小说的狭隘性、区域性。伊丽莎白艾古度演讲时提出,“为什么周围非洲小说家那么多,而非洲小说却没有一部值得一提?[5](P66)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地揭露了非洲小说家无法取得话语权的现状。尼日利亚作家图图奥拉“最多只受过小学教育”,[5](P56)他一直坚持自己的写作习惯,采用非标准英语写作,但他的作品若想在西方国家去的认可就必须接受英国编辑的修改和完善。“因此,为了迎合西方人的口味,他不得不屈服于某种极为不可救药的做法,即被包装成一个具有非洲情调的小说家。”[5](P57)伊丽莎白指出这种“异国情调及其诱惑”是根本。她认为,“英国小说是首先是英国人写给英国人看的。那是英国小说之为英国小说的原因。俄国小说是俄国人写给俄国人看的。但是,非洲小说不是非洲人写给非洲人看的。”[5](P61)图图奥拉牺牲自身创造性去迎合西方读者品味无法被视为一种成功,非洲文学受到西方文学压制的状态长期以来也难以得到改变。究其根本,西方文学对非洲文学施加的文化霸权主义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非洲小说的困境。“自从十七世纪以来,欧洲如同一种癌症,已经扩散到了全世界……这肿瘤正在毁灭人、动物、植物、环境以及语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天都有几种语言消失,被抛弃,或者被压制……毫无疑问,从一开始,这种病的症状之一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5](P54)非洲作家若想取得成功,就必须在创作中作出牺牲,放弃某些非洲特点,去适应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而牺牲真正属于自己民族的东西创作出的小说,哪怕在西方世界享受声誉,也难以被认可为一种真正的成功。

面对非洲文学,欧洲文学显然处于优势地位,欧洲作家和读者也相应拥有自己的权威话语,这种霸权主义使非洲文学陷入泥沼无法挣脱。而欧洲文化在渗透澳大利亚时却遭到了当地的负隅顽抗。“在澳大利亚,我们也经历过类似的考验,而现在已经走出来了。在相当数量的澳大利亚读者成长并成熟起来时,我们最终摆脱了那种为陌生人写作的习惯。读者群,而不是作者群——已经存在。当我们澳大利亚的市场能够支撑本国文学时,我们就摆脱了那种为陌生人写作的习惯。”[5](P62)经历过相似考验的澳大利亚文学在面对欧洲文化暴行的扩张时,通过扩大本国读者群来树立本国文学的地位,拥有更多读者意味着掌握更大的话语权,于是,欧洲文学的权威话语在澳洲遭到了颠覆。文化暴力在扩张到一定程度时能够压迫甚至控制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澳大利亚文学在面对可怕的扩张时站住了脚,对强大的欧洲话语进行了解构,在文化上建立起了一定的话语权,才摆脱了欧洲文学的统治,颠覆了其权威话语。“摆脱为陌生人写作的习惯。这就是我们所能提供的经验,这就是非洲所能向我们学习的地方。”[5](P62)伊丽莎白对于非洲小说的建议反映了库切对于区域小说的担忧,非洲小说若想突破困境,就必须为本国写作,拥有自己强大的读者群,非洲作家才能掌握话语权,消解欧洲的文化暴力,解构其权威话语。

结语

库切作为一名流散知识分子,在南非经历的边缘感使其在写作中为边缘化的他者代言,与主流社会的权力话语相抗衡。《八堂课》中,库切揭露了动物、女性、非洲作家等边缘群体在生态、身体、文化等方面遭受到的种种暴力行为。小说借伊丽莎白之口积极为失语的他者发声,试图反抗并消解这些暴行,表达了库切作为一名作家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注,对于他者的人道主义关怀,最终实现解构父权与文化霸权,为女性等边缘群体争取话语权的写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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