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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莱和休谟的反形而上学观点及其现代意义

2020-02-25张桂权余冰心

关键词:休谟实体观念

张桂权,余冰心

(四川师范大学 哲学研究所,成都 610066)

经验论(empiricism)从本性上说就是反形而上学的。因为严格意义上的经验论不相信除感觉和知觉经验以外的任何东西,这必然怀疑甚至否定有“形而上”的东西。既然怀疑甚至否定“形而上”的东西,当然就不会有关于“形而上”的东西的学问——“形而上学”。然而,洛克和贝克莱都有自己的形而上学。洛克承认超经验实体的存在(尽管不可知);贝克莱不但相信上帝和心灵实体的存在,而且认为两者都可知。只有休谟彻底怀疑并否认有超经验的实体。但是,有形而上学是一回事,有形而上学观是另一回事。在洛克的主要哲学著作《人类理智论》中,我们通过搜索只找到一处metaphysics(“形而上学”),四处metaphysical(“形而上学的”)。洛克并不排斥传统形而上学的观点和用法,他没有对形而上学提出自己的明确看法,即没有自己的形而上学观;贝克莱既有自己的形而上学,又有自己的形而上学观;休谟反对形而上的东西(怀疑实体存在、否认实体的可知性),却有自己的形而上学观。所以,在本文中,我们只讨论贝克莱和休谟的形而上学观点,即他们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立场,并简要阐述其现代意义。

一 贝克莱的反形而上学观点

按照亚里士多德对“第一哲学”(形而上学)的理解,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是对“存在者”或“是者”的研究。贝克莱把全部“存在者”或“是者”理解为被动存在的观念和感知观念的主动存在者即精神或心灵,感知观念的主动存在者又分为有限的精神实体即人心和无限的精神实体——上帝。他否定了笛卡尔、洛克将实体分为上帝、人心和物体的观点,只承认上帝和人心是实体,否认物体(有形实体)也是实体。他认为物质的东西只是被动的观念,是精神实体的产物。他主张非物质主义(immaterialism),对“物质”(matter)概念展开了猛烈的、深入的、细致的批判,最后彻底否认了“物质”概念。“非物质主义”实际上就是他主张的形而上学。

但是,贝克莱曾在《哲学评论》中说:“记住:永久性地排除形而上学等,将人们唤回到常识。”(1)贝克莱《哲学评论》,转引自:叶秀山、王树人总主编《西方哲学史4(学术版)》,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9页。使我们感到困惑的是,我们不是明明看到了贝克莱的形而上学(非物质主义)吗?他怎么要“排除”而且是“永久性地排除”形而上学呢?其实,这里涉及到对“形而上学”概念的理解问题。贝克莱把传统“形而上学”与“常识”对立起来,他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是以抽象方法作为基础的,用抽象方法形成的抽象概念(比如“物质”)会导致怀疑主义(对上帝、对精神实体的怀疑)。所以,必须“回到常识”,也就是回到经验、感觉、知觉、观念。哲学不能违反常识,而应当与常识一致。比如,关于一个对象,你感觉到它时,它就存在,你没有感觉到它时,它就在你的眼前消失(不存在),这就是“常识”。如果你说一个对象离开了感觉者还存在,这就不合“常识”,因为你已经超出了感觉、知觉的范围,运用了抽象、想象、推理等方法来“假设”它存在,但这些方法是不可靠的,也是不合法的。传统的“形而上学”超出了“常识”,以“抽象观念”作为研究对象,造成了哲学的困难和错误——这就是贝克莱要排除的“形而上学”概念。我们下面找一些材料来说明。

在《人类知识原理》中有两处提到metaphysics(形而上学)的概念。在“导论”第6节,贝克莱指出,造成所有知识的困难、错误、难以理解的主要原因,就是认为心灵具有形成事物的抽象观念或概念(Abstract Ideas or Notions)的能力。一个人只要不是完全不熟悉哲学家的著作和争论,他就必须承认,哲学家中绝非小部分人都把时间花在抽象观念上了。这些抽象观念以更加特别的方式被认为是以逻辑学和形而上学命名的科学的对象,也就是一切所谓的最抽象、最崇高的学问的对象;在所有这些学问中,几乎难以发现以这种方式来处理的任何问题,它不假设抽象观念存在于心中,不假设心灵非常熟悉它们。(2)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张桂权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贝克莱的观点是,“形而上学”是以“抽象观念”为对象的科学。显然,这是指传统的“形而上学”。在第143节,贝克莱表达了完全相同的意思:

我们还可以附带说,那些科学,尤其是通晓精神事物的科学之所以变得复杂难解、晦暗不明,抽象观念的学说是主要原因。人们想象自己能够形成关于心灵的能力和活动的抽象概念,认为这些概念既可以同它们相关的对象和结果分开,也可以同心灵或精神自身分开。因此,大量的意义不明、含糊不清的术语被生造出来,以代表抽象概念,并且被引入形而上学和道德学,由此在学者中引发了无数的纷乱和争论。(3)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第120-121页。

在《捍卫数学中的自由思考》中,贝克莱说:

在您对英国数学家进行捍卫之后,您下一步攻击我的地方就是形而上学,您能取得多大成功让读者去决定。许多年前我在另一场合(指《人类知识原理》“导论”——引者注)写了文字来反对抽象的一般观念。与此相反,您宣布您自己坚持通俗的观点,即不论几何学还是其他普遍科学离开了一般观念都不可能存在。这意味着我认为不存在一般观念。但是,我却主张直接相反的东西:的确存在一般观念,但它们不是以洛克先生阐述的方式通过抽象形成的一般观念。(4)George Berkeley,A Defence of Free-Thinking In Mathematics(1735)(South Australia: The University of Adelaide, 2014):122-123.

在这段文字里,“形而上学”也与“抽象观念”直接相关。他要对手分清楚“一般观念”和“抽象观念”。在《分析者》第35节,贝克莱用到了“抽象物和几何学的形而上学”(Abstractions and Geometrical Metaphysics)这样的概念,并在第48节对对手说:“您可能希望逃避刚才所说的压力,掩藏虚假的原理和自相矛盾的推理,就找一般的借口说那些反驳和评论是形而上学的。但这是苍白无力的借口……形而上学是您的,而不是我的。”(5)George Berkeley, The Analyst; Or, A Discourse Addressed to An Infidel Mathematician (1734),( Manhattan: Nabu Press, U.S.A,2013):31.

在《论运动》中,我们看到了贝克莱对形而上学内容和含义的解释:

在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中,涉及的是无形的事物,比如原因、真理和事物的存在。

只有通过沉思和推理,能动的原因才能真正地从封闭的黑暗处被带到阳光下,并在某种程度上被认识。但是,论述这些原因是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关心的问题。(6)George Berkeley, De Motu and The Analyst (Raleigh: North Carolina State University, 1992):62,71.

从贝克莱对“形而上学”含义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在传统的意义上使用“形而上学”这一概念。但是,他认为这种“形而上学”以抽象的观念(概念)为对象,复杂难解、晦暗不明,里面充满了困难和错误。显然,他是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所以“永久性地排除形而上学”绝非他的一时激愤。可以说,贝克莱已经表达了当代逻辑实证主义和语言分析哲学的基本观点:通过语言分析来清除形而上学。即,贝克莱通过批判抽象观念来否定形而上学:既然根本不存在抽象观念,那形而上学就没有研究对象,形而上学没有研究对象自然就不成立了。

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回到常识!这正是经验论的基本立场。贝克莱是这一立场的宣示者和开启者。当然,为了他那可敬可爱的上帝,贝克莱终究不可能放弃传统的形而上学,因为“上帝”正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对象。他以是否用抽象观念(概念)作对象作为划分传统“形而上学”与“常识”哲学(他把自己的哲学叫做“新哲学”)的标准,也是靠不住的。比如“上帝”,贝克莱主教觉得能亲切地感知到“他”(7)贝克莱在《海拉斯与斐洛诺斯的三次对话》的第三次对话中,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反省自己的灵魂,将能力扩大,再加上推理,可以知道“上帝”。但是,“物质”就不一样,我们不能客观地知觉、或借反省、或借类比、或借推理知道“物质”。参见:George Berkeley,Three Dialogues Between Hylas And Philonous, In Opposition to Sceptics and Atheists(Create 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6):66.,但是非基督徒就是“感知”不到“他”,认为“他”只是一个抽象观念!

二 休谟的反形而上学观点

贝克莱开辟了反对传统形而上学、回到经验常识的道路。但是,由于他的大主教地位,他不可能走得太远。彻底反形而上学、真正回到经验常识的人是贝克莱的后继者——休谟。

休谟反形而上学首先表现在他的经验主义和自然主义立场。彻底的经验主义和自然主义本身就反对超经验、超自然的东西,它只相信感觉、知觉等经验提供的东西,相信“习惯”这种自然形成的东西对经验现象的联结。休谟正是这样的彻底经验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

休谟的反形而上学主要表现在他对实体的怀疑、对实体观点的批判。我们知道,“实体”这一是者(存在者)是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形而上学)的核心范畴,其他九个范畴都是围绕它而展开的,是对它的述说。所以,确定“实体”存在、分清各种“实体”(对实体分类)至关重要,因为这是我们对“实体”进行认识或者用其他范畴表述“实体”的前提。传统形而上学(第一哲学)唯一的核心范畴或概念就是“实体”!所以,休谟反形而上学的核心内容也是怀疑甚至否定“实体”概念。鉴于相关论述已有很多,这里不再赘述,我们只分析休谟对“形而上学”这一概念的讨论,即休谟的形而上学观点。

在下面,我们通过检索,考察休谟著作中对“形而上学”概念的使用情况。

《人性论》是休谟最早问世的哲学著作。他在该书中有6处使用了metaphysics(形而上学),12处使用了metaphysical(形而上学的),8处使用了metaphysician(形而上学家)。

休谟在《人性论》的开篇(“引论”)中就表现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厌恶。他说,那些最为世人称道的,而且自命为达到精确和深刻推理的各家体系,其基础是很脆弱的。在著名哲学家的体系中,充斥着盲目接受的原理、残缺的理论、各部分的互不协调。这些东西“给哲学本身造成了耻辱”(have drawn disgrace upon philosophy itself)”。(8)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1740)(Auckland: The Floating Press, 2009):7.一般人之所以厌恶“形而上学的推理,在于“他们不是把形而上学的推理理解为关于科学的特殊分支的推理,而是理解为非常深奥的、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理解的任何一种论证”(9)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1740):8-9.。他在书中多次用到“形而上学的推理”、“形而上学的论证”、“形而上学的争论”、“形而上学的问题”、“形而上学的主题”等术语。其中的“形而上学”就是指传统的形而上学。(10)在该书中,6处作为名词使用的“形而上学”,都是指传统的形而上学。参见: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1740):9, 63, 109, 297, 303, 657.

可以看出,休谟直接继承了贝克莱的观点,即反对以“抽象观念”或“抽象概念”为对象的形而上学。休谟甚至认为,贝克莱批判抽象观念,断言“所有的一般观念都只是一些附在某一名词上的特殊观念,这个名词给予那些特殊观念更广泛的含义,使它们遇必要时唤起那些和它们相似的其他个别观念”,“这是学术界近年来最伟大、最有价值的发现之一”。(11)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1740):40-41.休谟自恃甚高,对洛克批评颇多,但对贝克莱做出如此高的评价,可见休谟是完全赞同贝克莱反对抽象观念的。

休谟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给哲学本身造成了耻辱”。这是他对形而上学的基本判断,表达了他反传统形而上学的鲜明立场。这一立场,他终生未变。他明确地把“哲学”与“形而上学”分开来。他所理解的“形而上学”,其实是远离常识的、深奥的、以抽象观念(概念)为对象的思辨哲学。他主张消解形而上学的对象和问题,排除形而上学,然后通过经验和常识来重建哲学,这种哲学就是他主张的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

在后来出版的《道德原理研究》中,休谟两次提到“形而上学”,前面都加上了“最深奥的”(the most profound)的修饰语。在该书的附录文章“关于道德情感”中,休谟借对手之口,把关于权利规则、行为与权利规则的关系的讨论叫作“形而上学”。(12)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 The Philosophical Works of David Hume, vol.IV(Edinburgh: Printed for Adam Black and william Tait; And charles Tait, 63, Fleet Street, London, 1826):288, 340.这三处使用的“形而上学”都是传统的形而上学。

我们再来考察后来出版的《人类理智研究》中“形而上学”概念的使用情况:

因此,在精神的或形而上的科学方面,我们进步的主要障碍是观念的含糊和语词的歧义。

在形而上学所遇见的观念中,没有什么观念比能力(power)、力量(force)、能量(energy)、或必然联系(necessary connexion)的观念更含糊、更不确定的了。

自由和必然的问题,是形而上学这门最富争议的学科中最富争议的问题。

必须承认,这个看法(指“必然性是原因定义中的必不可少的部分”——引者)不论对自然哲学或形而上学有多么重要,对道德或宗教却无关紧要。

因此,我为伊壁鸠鲁的辩护看起来仍然是可靠的和令人满意的;社会的政治利益与关于形而上学和宗教的哲学争论没有任何联系。

甚至我们的感觉也被一类哲学家带入争议,日常生活的准则也受到同样的怀疑,就如形而上学和神学中最深奥的原则或结论受到怀疑那样。(13)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72-73, 73, 110, 113, 171, 176.

从上面六处使用的“形而上学”(14)休谟在该书中七次使用了“形而上学”,最后一次是在该书的结尾,我们单独分析。概念来看,休谟的“形而上学”概念就是传统的形而上学概念,即抽象的、深奥的、研究一般概念的、充满了观念含混和词语歧义的、最富争议的学科,是与自然哲学、逻辑学、神学并列的学问。

最后,我们来看休谟对待形而上学的激进态度。

休谟在《人类理智研究》的最后列出了人类理智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温和的怀疑主义者(休谟自称是其中之一)知道,人的理智是有限的,“人的理智即使在最完善的状态中,在决断最准确、最谨慎的时候,仍有不可思议的弱点”(15)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88.;“只要他们考虑到,他们所运用的官能是不完善的,它们能达到的范围是狭窄的,它们的作用是不准确的,他们就绝不会受到诱惑而跑到日常生活之外去”(16)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89.。“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者”,这虽然是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基本立场,但是,两派从这个前提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唯理论者认为,人的有限的理智能够认识实体、本质;相反,经验论者洛克和休谟(贝克莱例外)则认为,实体(本体、本质)不可知。康德后来在相关问题上的立场其实是洛克和休谟的立场,而非唯理论者的立场。

由于人的理智能力是有限的,所以研究的对象及其方法就应当与这种有限的能力相适应。“在我看来,抽象科学或演证的唯一对象是量和数,想把这种比较完善的知识扩大到这些界限之外的一切尝试,都仅仅是诡辩和幻想。……我想,可以有把握地断言:量和数是知识和演证的唯一恰当的对象。”(17)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90.这是一类研究及其对象。应当注意:休谟在这里强调,抽象科学或演证科学的唯一对象只是量和数,不包括传统的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也就是说,传统形而上学使用抽象概念,应用理性进行推理、证明,在休谟看来都是非法的。

除此之外,还有“实际的事情和存在物”,这些东西是不能演证的。“因此,任何是者(being,或译‘存在者’——引者注)的实存只能用由其原因或其结果而来的证据来证明,这些论据完全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18)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91.这些建立在经验之上的论证,就是“精神推理”(moral reasoning )。“只有经验告诉我们原因和结果的性质和界限,使我们能从一个对象的实存推断出另一个对象的实存。这就是精神推理的根据,它构成了人类知识的较大部分,而且是一切人类活动和行为的源泉。”(19)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91-192.“精神推理”包括两类:关于特殊事实的和关于普遍事实的。关于特殊事实的精神推理包括生活中的一切思考,还有历史学、年代学、地理学、天文学中的研究都是关于特殊事实的精神推理。研究普遍事实的科学有政治学、自然哲学、医学、化学等,在这些科学中“整类对象的性质、原因和结果被研究”(20)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92.。

关于上帝实存的神学证明和灵魂不朽的证明,休谟认为,它的一部分是由关于特殊事实的推理构成的,一部分是由关于普遍事实的推理构成的,“就它得到经验的支持而言,它在理性方面有根据。但是,它最好的、最牢固的基础还是信仰和神圣的启示。”(21)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92.

休谟在这里似乎要把他反对的形而上学(神的实存和灵魂不朽的证明)纳入理性科学的范围,但他马上加以否认,认为其基础是信仰与启示,不属于理性科学(哲学)的范围。

休谟还认为,道德和美(道德学和美学)不是理智的对象,而是趣味和情感的对象。

总而言之,休谟认为,人类理智的研究对象只有量和数、实际的事情和存在,研究方法只有推理或演证和经验证明(精神推理或或然推理)。除此以外的研究对象和方法都应该排除,也就是要排除形而上学,因为传统的形而上学既不包含量和数方面的抽象论证,也不包含有关事实与存在的经验论证。

如果我们被这些原则说服了,那么,当我们在各个图书馆浏览时,我们会造成怎样的巨大破坏呢?如果我们手里拿起任何一本书,例如神学或经院形而上学的书,我们就会问:它包含了数和量方面的任何抽象推理么?没有。它包含了实际的事情和实存的任何经验推理么?没有。那我们就把它投入烈火中,因为它所包含的没有别的,只有诡辩和幻想。(22)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192-193.

神学和形而上学中“只有诡辩和幻想”,所以这一类书应该投入烈火中。还有比休谟的话更为激烈的言论吗?休谟反形而上学的激进立场,后来影响了康德对形而上学的反思(限于篇幅,不在这里讨论)。

总之,贝克莱和休谟都认为,形而上学以抽象观念为研究对象,造成了哲学的困难、错误、复杂难解、晦暗不明,应该放弃形而上学,回到常识,即回到感觉-知觉的经验论立场。可以说,贝克莱和休谟是当代语言分析哲学、逻辑实证主义通过语言分析来消除形而上学的先驱。

三 贝克莱和休谟反形而上学的现代意义

贝克莱和休谟的反形而上学思想对现当代西方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休谟明确指出,“在精神的或形而上的科学中,进步的主要障碍是观念的含糊和语词的歧义”。(23)David Hume,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 72-73.这一观点作为指导思想,一直引领着现当代语言分析哲学。它明确指出了形而上学问题是语言问题。所以,当代语言分析哲学正是试图通过对语言的分析来解决传统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的问题。限于篇幅,我们在这里只简述几位代表人物的观点。

罗素是现当代分析哲学的奠基者和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思想受到洛克、贝克莱、休谟、米尔等人的英国经验主义和弗雷格的逻辑思想的影响。他试图把传统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即“是”(to on; be, being; sein,Sein)之问题(“存在”问题)转变为摹状词问题。弗雷格已经区分了名称、含义和指称,区分了专名和摹状词。罗素进一步提出了他的“摹状词理论”。面对奥地利哲学家A.迈农(Alexius Meinong)所说的“金山不存在”(A golden mountain does not exist(24)迈农相信意向的非实存对象的可能性。该理论基于所谓的经验观察,即能够想到某物,比如一座金山(a golden mountain),尽管这个对象不存在。既然我们能够提到这样的事物,它们就必定有某种是或存在(they must have some sort of being)。因此,迈农把一物的“是”或“存在”(being)与一物的“实存”(existence)区分开来, 凭借“是”一物可以是思想的对象,而“实存”则是实体的是者论状态所归因的东西——比如,马是实存的,而独角兽则不是实存的。)是悖论、“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子” (Presently King of France is bald)这样的难题,罗素认为,摹状词理论能够解决。A golden mountain,Presently King of France 都只是摹状词,而不是专名,只有专名(如“北京”、“A.爱因斯坦”)才预设了对象的真实存在,而摹状词没有这样的预设。因此,Agolden mountain,Presently King of France虽然在句子中作主语,但并不代表其对象是实存的。可见,根据亚里士多德的主谓逻辑,认为主词就代表实体、代表事物真实存在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自然语言的语法结构与其逻辑结构不一定是一致的。应当指出,摹状词理论的实存观念完全是经验主义的,即它把感性存在作为实存的唯一标准,此前的康德也坚持这样的标准。但是,像黑格尔这样的观念论者绝不认同这样的标准,所以他对康德的“是”(sein )不是实在的谓词的观点进行了严厉的批判(25)黑格尔《哲学全书·第一部·逻辑学》,梁志学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123页。。

维特根斯坦是当代语言分析哲学的重要奠基人和主要代表之一。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的任务就是“治疗”哲学疾病,而哲学(形而上学)问题产生于对语言意义的误解,产生于对“普遍性的追求”。他分析了哲学追求“普遍性”的几种原因。一是“渴望找到某种为一切被我们通常概括在一个普通名词之下的事物所共有的东西”(26)涂纪亮主编《维特根斯坦全集6》,涂纪亮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页。。比如,我们倾向于认为,必定有某种为一切“游戏”所共有的东西,而实际上,游戏作为一个“家族”,其成员之间只是有某种相似而已。二是在我们的语言表达中存在这样的倾向:“一个人学会了理解一个普通名词,例如,‘树叶’这个名词,他就通过这种学习而获得了某种普遍的树叶形象。”(27)涂纪亮主编《维特根斯坦全集6》,第24-25页。维特根斯坦在这里指出的哲学中的对“普遍性的追求”,正是贝克莱所说的“抽象观念”。贝克莱在《人类知识原理》的导论中,集中批判了洛克的“抽象观念”(abstract idea),并且认识到“抽象观念”的来源是语言。“一般认为,任何名称都有或应当有一个精确的、固定的含义,这使人们认为存在某些抽象的、明确的观念,它们构成了每个通名的真实的、唯一直接的含义。”(28)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第19页。而在贝克莱看来,任何通名都没有附加精确含义,所有通名都无差别地表示了大量的特殊观念。维特根斯坦也明确地说:“为了弄清楚一个普通名词的意义而必须找出在这个名词的全部用法中的普遍因素,这个想法对哲学研究起了阻碍作用。”(29)涂纪亮主编《维特根斯坦全集6》,第27页。他指出,当苏格拉底问“什么是知识”时,苏格拉底甚至不把列举关于知识的实际实例看作是初步的回答,因为苏格拉底追求的是“抽象知识”、“知识本身”。苏格拉底的观点通过柏拉图的“理念论”,影响了整个西方哲学。如果说贝克莱对抽象观念的批判主要针对的是洛克的理论,那么,维特根斯坦则进一步将重普遍、轻个别的哲学倾向追溯到苏格拉底。所以,笔者认为,维特根斯坦的工作是贝克莱观点的继续与深化。

R.卡尔纳普(Carnap)是维也纳学派的主要代表之一。他在《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来清除形而上学》的战斗檄文中说:“现代逻辑的发展,已经使我们有可能对形而上学的有效性和合理性问题提出新的、更明确的回答。……在形而上学领域里,包括全部价值哲学和规范理论,逻辑分析得出反面结论:这个领域里的全部断言陈述全都是无意义的。”(30)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 (上)》,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 27页。形而上学的那些专业术语,比如本原、神、理念、绝对、无条件、无限、物自体缺乏意义,形而上学家们通过这些词所暗示的形象和感觉并不能赋予这些词以意义,关于这些词的形而上学陈述没有断言任何东西,“只不过是假陈述而已”。卡尔纳普列举的专业术语正是贝克莱和休谟所说的“抽象观念”。贝克莱和休谟认为,形而上学以“抽象观念”为研究对象,造成了这门学科的晦涩难懂以及无穷无尽的争论,要解决形而上学的问题首先就是要否定“抽象观念”。卡尔纳普认为,既然形而上学的专业术语没有意义,关于它们的陈述都是假陈述,那我们就要放弃形而上学,不要在上面浪费时间和精力。需要指出的是,卡尔纳普的“意义标准”来自经验主义。他总结了使一个词(a)有意义的充要条件。令“a”为任何词,“S(a)”为出现这个词的基本句子。那么,下面的每一个表述都提示了“a”有意义的充要条件:“1.已知a的经验标准。2.已知规定了‘S(a)’可以从一些什么记录句子推出来。3. ‘S(a)’的真值条件确定了。4.已知‘S(a)’的证实方法。”(31)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上)》 ,第 18页。这四个条件的核心都是经验。可见,经验主义对维也纳学派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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