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笔记余波与明季清言滥觞——论《寿亲养老新书》的文体史意义

陈鸿喆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寿亲养老新书》是元人邹铉编次的一部老年养生著作，共四卷。卷一原名《养老奉亲书》，为宋人陈直撰，卷二至卷四为邹铉续补。该书博征经、史、子、集，兼具多种文体之元素，尤近于宋人笔记。而《四库全书总目》中《寿亲养老新书》之提要云：“又叙述闲适之趣，往往词意纤仄，采掇琐碎。明季清言小品，实亦滥觞于此。”[1]861吴承学在《论晚明清言》一文中，又以此书为例，说明“明代清言亦受到宋人影响”。[2]376可见前人对其与晚明清言的联系已有所注意。因此，研究该书与宋代笔记和晚明清言在文体上的关系便具有一定意义。

一、兼备众体：《寿亲养老新书》的文体特色

《寿亲养老新书》作为一部老年养生著作，以“养生”和“养老”为核心内容。此书围绕二者博征经、史，广引诗、文、词、赋，尤其是三、四两卷，内容更为博杂，形式上也具备多种文体之元素，特色鲜明。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试略为分析。

首先，书中辑录前贤言论者，其文体近于语录，如卷四专辑“孝子顺孙嘉言懿行”，其中汇集了近二十则前贤之“嘉言”。如录程颢言曰：“事亲者不可以不知医。”[3]390录吕希哲言曰：“孝子事亲，须事事躬亲，不可委之使令也。”进而评论道：“此说最近事亲之道。”[3]392又录张载言论云：“若亲之故旧所喜，当极力招致。宾客之奉，当极力营办。务以悦亲，不可计家之有无。然又须使之不知其勉强劳苦，苟使见其为而不易，则亦不安矣。”[3]409-410这些言论大多围绕“养老”，将儒家“孝”思想落实到具体实践层面，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其次，书中记述奇事佚闻者类似魏晋小说，其内容也多与“养生”和“养老”相关。如卷三之延方士、延名衲二条，前者写沈东老以“笃于孝义，又多阴功”得遇仙人获长生之术；后者写成都一僧诵《法华经》遇孙思邈而长寿之事，二文皆叙述详尽，情节曲折，旨在求长生而内含劝勉，颇有神异小说之意味。卷四叙述孝子“懿行”受《世说新语》影响不小，甚至完整摘录《世说新语》多达五处。如王长豫为人谨顺、祖光禄少孤贫等。其叙述孝子事迹语言精练，刻画传神，亦颇得《世说新语》三昧，近于志人小说。如柳仲郢事柳公权一文：

公绰子仲郢，事公权如事公绰，见公权未尝不束带。为京兆尹，出遇公权于通衢，必下马端笏立候公权，过乃上马。公权莫归，必束带迎候于马首。公权屡以为言，仲郢终不以官达有小改[3]385。这段文字以仲郢事叔如父为中心，用简洁的语言叙述了三件小事，充分地表现了仲郢的孝心，即便柳公权屡次劝说，但仲郢“终不以官达有小改”，坚守“孝”这一立身之本。经过这番描写，仲郢作为孝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最后，该书卷三与卷四不但征引了大量宋代笔记的内容，而且叙述的方式与宋代笔记更为相似，在文体上承其余波。书中对作为养生方式的文人闲适之趣的表现，如卷三相鹤、养龟、收画、置琴与卷四之“齐斋十乐”等，其体偏纤仄琐碎，近于晚明清言，在文体上堪为其滥觞。因该书与此二者在文体上最为接近，故下文将以专节详细论述。

《寿亲养老新书》之所以能在文体上兼备众体，其原因主要有二。首先，此书的编纂宗旨是决定性的因素。书前危彻孙序道出了邹铉编纂之要旨：“推老老亲亲之念，䌷绎是书有年，犹恨其说之未备也，则又广集前修嘉言懿行、奇事异闻、药石、膳羞、器服之宜……”[3]7而此书所兼备的诸种文体之元素正体现在“嘉言懿行”“奇事异闻”等方面中。可见“求全求备”的宗旨正是此书兼具多种文体之元素的根本原因。

其次，此书广博的征引是直接原因。据初步统计，此书所引书籍多达六十余种，经、史、子、集四部均有涉及，尤其是其中引用了十一种笔记与二十余种总集与别集，占据了所引书目的大半江山。这些笔记、总集和别集中文体多样，对它们进行大规模的征引必然会显著地影响该书的文体。一方面被引用的文体的特征进入该书文本，另一方面，作者也会受到所引文体的影响，将其文体特征带入自己的写作之中。

二、文体余波：《寿亲养老新书》与宋代笔记

所谓宋代笔记，是指在宋代学术，尤其是经、史之学兴盛的背景下流行的一种内容广博的随笔式文体，既有经、史考证等学术内容，又有对文人雅趣、逸闻轶事、诗词掌故的记录。《寿亲养老新书》中与宋代笔记相近的部分主要体现在元人邹铉续补的后三卷中。宋代文人编撰笔记的风气极盛，作品众多。虽然元代笔记创作渐趋衰落，但宋人笔记余波尚在，元人也易于获得并学习。故该书借鉴、承袭宋人笔记，在某种程度上便是其余波的具体表现。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寿亲养老新书》征引了大量宋代笔记的内容。全书所引笔记共计十一种，其中宋代笔记十种，包含沈括《梦溪笔谈》《梦溪忘怀录》、苏轼《仇池笔记》、僧文莹《玉壶野史》、陆游《老学庵笔记》、洪迈《容斋随笔》、罗大经《鹤林玉露》、倪思《经鉏堂杂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马永卿《懒真子》。其中引用最多者当属沈括《梦溪忘怀录》。此书久佚，而邹铉《寿亲养老新书》保存不少。《梦溪忘怀录》“所集皆饮食、器用之式，种艺之方，可以资山居之乐者”[4]，其内容与“养生”“养老”相合，因此邹铉多有抄录。据《<梦溪忘怀录>钩沉——沈存中佚著钩沉之一》[5]统计，邹书所引沈书共计三十九条，且多为整篇引用。《寿亲养老新书》对陆游《老学庵笔记》和罗大经《鹤林玉露》的征引亦较多，共有十处，均为前贤逸事。其余数书虽每种仅抄录一二，散见书中，但总数亦不少。故此书对宋代笔记之承袭与借鉴毋庸置疑。

其次，《寿亲养老新书》内容极为博杂，资料性、史料性强。这与很多宋代笔记内容广博、可补史阙的特点极为相似。宋代笔记名作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鹤林玉露》等便以此见称。其中《梦溪笔谈》对自然科学诸门类与社会历史诸方面均有较为详实的记载。《鹤林玉露》中“二老相访”一则记述周必大与杨万里晚年之来往，可补史书之不足。《寿亲养老新书》辑录了大量老、妇、幼食治方药，可谓“类多奇秘”，其中卷三所载养生之法如“太上玉轴六字气诀”，为古代记载最详之六字气诀，“食后将息法”引自沈括《梦溪忘怀录》，亦极为罕见。此外，卷三还对养生之药石、食谱、器具多加搜集，其中大多记录了具体的形制与做法，极具资料价值。卷四一卷均为古今“嘉言懿行”之辑录，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史书。如吴隐之事母孝谨出自《晋书·吴隐之传》；杨播兄弟相让之事出自《魏书·杨播传》；张苍饮乳长寿之事引自《南史·梁须萧印传》等。此外如北宋徐积事母谨严、吴顾恺得父之书等事史书未载，足可补其阙漏。

最后，《寿亲养老新书》以散体为主，逐条进行叙述。这与宋代笔记多为散文，并在叙述方式上采用“逐条式”相符合[6]。《寿亲养老新书》自卷二之后即分条目叙述养生药食、器服之类，尤其是卷四更逐条辑录“古今嘉言懿行七十二事”。书中各条大多以散体出之，且篇幅或长或短，短者仅十数字，长者可达二三百字，在形式上也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书中叙事多与议论结合，如卷三延方士、延名衲二条，作者评论道：“款延方士谈真诰，时约名缁听梵书。二士共谈，必说妙法，真有所遇，岂不乐哉？”[3]368卷四又对包拯孝亲、范纯仁奉养父母而不赴官二事发表议论：“二公以事亲为重，以仕进为轻，可法也。”[3]395宋代笔记亦多叙议结合之处。如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杨诚斋夫人罗氏”一条，以散体叙述其为仆做粥、躬缉绩衣、疾愈谢医、自乳子女、持家简朴五事，并评论道：“观诚斋夫人，乃知古人未尝无列女，未尝无贤母。”[7]其模式与《寿亲养老新书》颇为近似。

虽然《寿亲养老新书》与宋代笔记在上述方面多有契合，但亦有不同之处。此书固然征引了大量宋代笔记，具有较强的史料性，但其在内容广度与学术深度上还是有所不及，且其叙述闲适之趣的比重较大，在文体和风格方面亦在相当程度上具有晚明清言的特征。

三、文体滥觞：《寿亲养老新书》与晚明清言

所谓“晚明清言”，指盛行于晚明的精警优美、清远玄逸的小品文，以“清”为其审美理想，既大讲庄禅，又颇言幽趣，表现文人艺术化的生活，意境隽永，骈散兼具。《寿亲养老新书》在内容、风格、形式等方面与晚明清言相近，可视作其滥觞之一。这主要体现在如下三方面。

首先，书中所述闲适之趣主要体现在对文人雅趣的叙述上，而这也是晚明清言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正如吴承学所说：“清言之清，当然也包括清雅的生活。”[2]372如上文所述，《寿亲养老新书》卷三即有叙述闲适之趣者，自菖蒲石一条后，作者集中笔墨对文人清雅生活予以书写，连续叙述了相鹤、养龟、收画、置琴等十余事。书中对这种清雅生活的表现是以养生为基础，从而传达闲适之趣，并富于文学意味。如菖蒲石一条，先叙述菖蒲石种植之法，然后强调其可以“乌髭”“轻身延年”的养生功效，最后引苏轼和曾几之诗，称赞菖蒲石“斯几案间良玩也”，既透露出文人清赏雅玩之闲适，又极具诗意。再如收画一条，先铺叙“前士大夫”家藏之画，继而指出“古今事实，皆绘为图，可以供老人闲玩，供宾友高谈。”[3]361最后以秦观赏王维《辋川图》而疾愈之文和韩子苍《题太乙真人莲叶图》诗为例，说明观画之养生妙用和乐趣，文、诗荟萃，兴味盎然。

卷四虽云记述孝子言行，亦有对文人雅趣的表述。如其中转引倪思《经鉏堂杂志》所述五事云：“静坐第一，观书第二，看山水花木第三，与良朋讲论第四，教子弟读书第五。”[3]423而清言小品对文人闲适生活的表现也不外乎此。如朱存理《松下清言》所写，“不过品砚、借书、鉴画之事而已。”[8]陆树声《清暑笔谈》在论述道家养生理论外，颇多读书论艺之内容，涉及文房、书法、琴艺诸事。屠隆《娑罗馆清言》有“鸣琴流水，疑鲂鲔之来听；散帙当轩，喜藤竹之交翳”[9]等表现文人雅趣之隽语。陈继儒《小窗幽记》亦对此有所表现，如“对棋不若观棋，观棋不若弹琴，弹琴不若听琴。古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斯言信然。”[10]所不同者，《寿亲养老新书》中对闲适之趣的叙述大多是针对一物一事进行的，对前人言行的辑录也较为详尽，而晚明小品的语言更简洁精炼，更多是从总体上对文人闲适之趣的表现。如屠隆《娑罗馆清言》：“口中不设雌黄，眉端不挂烦恼，可称烟火神仙；随宜而栽花竹，适性以养禽鱼，此是山林经济。风晨月夕，客去后，蒲团可以双跏；烟岛云林，兴来时，竹杖何妨独往。”[9]修身养性、栽花养鸟、参禅漫步诸种闲适之趣汇于两句之中，将晚明文人悠然自得的生活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次，书中对闲适之趣的叙述“词意纤仄”，不复古文载道之旨与严谨的法度。所谓“纤”，即细、小之意，“仄”，乃狭小、地位低下之意。“词意纤仄”从内容上说，是此书对于闲适之趣的表现寄托在文人雅玩的事物上，如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焚香品茶之类，都是末学小道，无关儒家修齐治平之大道。从表现形式上说，即文章短小，结构随意，没有古文严谨的章法与阔大的气势。虽然此书之文以散行为主，但亦有骈体。如卷四述“齐斋十乐”云：“读义理书，学法帖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弈棋，虽有他乐，吾不易矣。”[3]423其所述内容确为文人雅玩之小道，形式上以四字短语连缀，基本两两对仗，具有骈体因素。四库馆臣以为“词意纤仄”，诚不我欺。而晚明清言之文体，亦在古文立言载道之外。如陆树声在《清暑笔谈》中说：“观者当不以立言求备。”[11]陈继儒《岩栖幽事序》云：“此非伊吕契稷之业也。”[12]晚明清言之语体更以骈为主。除上述屠隆《娑罗馆清言》一书外，晚明清言代表作之一的李鼎《偶谭》亦多骈语。如“湖海上浮家泛宅，烟霞五色足资粮；乾坤内狂客逸人，花鸟四时供啸咏。”[13]9即便是主要以散体创作清言的陈继儒，其作品中也存在部分骈体，如《岩栖幽事》开篇之“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金石彝鼎令人古”。[12]晚明清言在文字上较《寿亲养老新书》更短，骈体的成分更多，词意更趋“纤仄”。

最后，此书在编纂上“采掇琐碎”，书中多采集前人之言，加以己意，申而论之。如卷三安车一则，录邵雍《小车行》《小车吟》及其与司马光唱和之诗，并在其后评论道：“老人游观，雅宜小车之适”。[3]302又如二老相访一则，摘录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述后评论道：“二老相访，倡妍酬丽，四诗可观。放翁诗云：‘老人无一事，有兴即吟诗。’唱者和者，皆须兴到也。”[3]373晚明清言中亦颇有辑录前人言论者，虽未多加阐发，但其观点已彰显无疑。如陈继儒《小窗幽记》摘录唐宋诗文、宋人笔记，以及洪应明《菜根谭》、屠隆《娑罗馆清言》等较早的清言作品，或言庄禅哲理，或述闲情逸趣。其《读书十六观》最具代表性。《四库全书总目》以其“采古人成语”“连缀成编”[1]1127。该书先叙述前人言论，后附以“读书者当作此观”一语。《寿亲养老新书》虽有确定的主题，但其文本编排的具体情况仍显得杂乱随意。尤其是卷四辑录孝子言行，虽以“激发夫人孝爱之心”为宗旨，但其中也混入不少闲情逸致的叙述，如上述“齐斋十乐”，又有养生之言论与事例，在叙述柳公度养生言论后，书中注明“此下十数条述老人所以观颐自养者。”[3]411-412加之各条时代顺序混乱，祝寿诗词连篇累牍，颇似随手抄录。而晚明清言亦颇多随笔为之。如陆树声在《清暑笔谈》中说其创作该书“偶与意会，捉笔成言。”[11]屠隆在《娑罗馆清言叙》中也说：“意兴偶到，辄命墨乡昙花；彩毫纷然，并作游戏之语。”[9]通读二书，既无篇名章节，又无统一主旨，仅是清言隽语的集合，确实是乘兴而为的随意之作。

四、承前启后：《寿亲养老新书》的文体史意义

由上文论述可知，《寿亲养老新书》对宋代笔记多有承袭与借鉴，堪为宋代笔记余波。而又与晚明清言有所契合，为其导夫先路，实为明季清言之滥觞。故此书的文体史意义便在于其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成为宋代笔记与晚明清言间演变的一个环节与具体表现。准确地说，此书以对“养生”的书写为支点，将宋代笔记和晚明清言有机联结在一起。《寿亲养老新书》作为一部老年养生著作，自然以“养生”为主要内容，而宋人笔记中论及“养生”者亦不少，如此书所引的《梦溪忘怀录》《老学庵笔记》《鹤林玉露》等，可见其中之承传。而晚明清言中对“养生”的论述亦有一定比重，如陆树声《清暑笔谈》开篇所述即为道家养生之内容，共计十四条。李鼎《偶谭》中亦有养生之言，如“鹿养精，龟养气，鹤养神，阿个先生传授；精为卫，气为舆，神为马，直由元始周流。”[13]即便以揭露晚明社会弊端著称的吕坤《呻吟语》，其中也有《养生》一篇。虽然晚明清言没有直接征引《寿亲养老新书》，但其将养生作为文人闲适生活的一部分，把养生与清雅生活联系起来，从这一点上看，二者是共通的。正是因为有了“养生”这一共同的题材，宋代笔记和晚明清言间文体的过渡才有可能实现。

《寿亲养老新书》继承了宋代笔记以散体为主的文体形式，杂有骈语，已流露出向晚明清言骈散兼具特征转变的趋势。其结构自由，书写随意，文本以逐条叙述为主，偏于琐碎，已开晚明清言之先河。其中征引的大量诗词，也为晚明清言的诗意化特征开辟了道路。只是在《寿亲养老新书》中，散与骈、诗与文还仅是简单的混合，而晚明清言已“兼诗歌之意境、散体之气、骈文之韵于一身”[2]379，达到了更为成熟的艺术境界。

总而言之，《寿亲养老新书》虽然是医学著作，但其中存在着多种文体之元素。此书上承宋代笔记，下启晚明清言，成为宋代笔记和晚明清言间演变的一环。其意义值得我们重视。另外，这部书也给予我们启示，研究文体的发展演变需要更为广阔的视野，从而在文体学与其他学科的交叉地带有所创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