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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遗园》叙事伦理的建构

2020-02-25

关键词:远洋知识分子小说

张 晓 辉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冯北仲的长篇小说《遗园》于2017年4月中旬出版发行,到2019年11月荣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可谓实至名归。时隔获奖,已几月有余,现在读小说反而有了一份平静与从容。一部好的小说,既能耐得住寂寞,也能耐得起热闹,内涵丰富、韵味无穷,经得起读者反复品读和研磨。《遗园》就是一部这样的小说。

小说在立体地展现了当代高校知识分子的多层生存图景——殉道、逃离、分裂、堕落、彷徨基础上,揭示出高校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真相——群体的缺席。殉道、逃离、分裂、堕落、彷徨,都不是高校知识分子应有的姿态。高校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独立思想、社会良知,不妥协,能够积极投身社会实践,并且产生强大影响力。当代高校知识分子从应担当的社会角色上讲,处于缺席的状态。面对这一令人沉重无奈的现状,作者渗透出深沉的痛苦和思考,并试图摆脱这一痛苦,寻找“近乎于绝望的希望”[1]400,从而建构起小说独特的叙事伦理:超越尘世之上有一个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浑圆、充盈的生命自然。 正如小说结尾所写:“生命的存在,浑一,充盈。世界的风采,不会因个别生命的离去而失掉光华。生命的风姿,有其凄凉,有其婉丽,有其丰艳,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招手,足以让世界颤动了。”[1]397

一、怡园——“文学场”

“怡园”是小说《遗园》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场所,位于古城的北塔大学。它是中唐以降文人墨客的聚会之地。从大诗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鱼玄机等人以来,一直到北塔大学初建,怡园始终是文人墨客以文会友、切磋学术的风雅之地。代代相承,怡园积聚起厚重的文化积淀,历经历史的风雨,“赋予了北塔大学文化的厚重与名气,也明示着北塔大学的历史使命”[1]47。

同时,怡园也是联接北塔大学不同代际、不同观念、不同追求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场域。借助于布尔迪厄的社会空间结构理论,怡园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学场”。围绕着怡园这个文学场发生的一系列矛盾,以及矛盾背后的不同个人或集团,实际上与社会历史中包含的各种权力场和社会场之间的斗争属于同源的关系。而以怡园这个“文学场”作为突破口,来梳理北塔大学这个“文化生产场”中包含的诸多纠葛,可以帮助我们认清现状。正如布尔迪厄所说:“实际上,由于文学场和权力场或社会场在整体上的同源性规则,大部分文学策略是由多种条件决定的,很多’选择’都是双重行为,既是美学的又是政治的,既是内部的又是外部的”。[2]248关于怡园的命运,存在着对立的两极:一极是守护怡园的群体,包括:以王儒云、董廷宇为代表的老教授们和赵雅文、郑远洋、孙书言;另一极是推倒怡园的群体,包括陈校长、刘副校长等学校领导。在这两极之间,还有一个庞大的中立群体,比如刘净一、马副教授等人。对此,我们有必要进行深入的分析。

怡园凝聚了老一辈文化人的精神固守。北塔大学里有老一辈德高望重的教授:王儒云、董廷宇、高明德、汪显之、李冰宜。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王儒云夫妇与董廷宇夫妇之间的利益纠葛与精神守望。年轻时,王儒云与董廷宇本师出同门,两人无形之间形成师承的竞争关系,加上双方妻子的介入,多年以来两人没有往来。在王儒云教授于怡园溘然倒下、临终托付之际,两人放下个人恩怨,誓守怡园。怡园如同一条纽带联结着二人的精神追求。直到怡园被夷为平地,董廷宇教授以身殉园。两人根脉相连。

以怡园为标志的传统文化价值追求,伴随着那颗充满灵气的石榴树被连根拔起的时候,精气耗散,“一丝丝气流从枝节间冒了出来,滋滋滋……一丝丝气流化为一团团浓烈的白气,渐渐升腾……一束亮白的光,唰唰唰!从裸露的根须中直直喷薄出来,耀眼,绚丽,刺目,壮观。白气白光,在怡园上空盘着,旋着,绕着,浮着,聚着。白气托着白光,白光依着白气,互依互托,缓缓散开,仿若一条巨大的白龙,懒懒地伸了个腰,视察了两个来回,尾巴轻轻一扫,遥遥而去……”[1]387没有了怡园的北塔大学,往日的厚重与文化不再,与前代相接续的文脉被拔掉。老一辈学人担当着守护怡园,承接中国传统文化的天然使命。所以以董廷宇为代表的几位老教授才会用生命去呵护、坚守这传承了千年的文化之园,以身殉道。

二、遗园里的文化失根者

怡园变为遗园,既展现出老教授们固守的精神家园被摧毁,也隐喻着中国传统文化之根脉被动摇。根脉被动摇之后,人们的精神本根该根植于何处?作者在怡园被推倒之际,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表达了内心深切的痛苦和沉思。老一辈学人以身殉道,而年轻一辈该何去何从呢?“在这样一个精神被拔根、心灵被挂空的时代里,人活着都是游离的、受伤的,任何想回到故土记忆、回到精神本根的努力,都显得异常艰难而渺茫。”[3]失去怡园,对于赵雅文们而言,即是失去精神本根,精神的游离、受伤,势所难免。

郑远洋当初怀着高远的学术理想,奔赴异国他乡。阴差阳错,他与赵雅文失之交臂。理想中的爱情遭遇失败,爱人嫁作他人妇。他本想学成归来,施展抱负,报答母校和祖国。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他先是出于报答刘净一照顾父母的恩情,无奈接受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最终因为对方的猜忌与疯狂,令他无法再与对方一起生活。而母校北塔大学也今非昔比。郑远洋和孙书言担任学报的编委,坚持公道,严格审稿,拒斥人情稿。两人因此得罪了副校长,双双被解聘编委之职。这种弄虚作假、趋炎附势的习气已经蔚然成风,弥漫于校园。郑远洋事业发展的抱负和道路被阻断。正因为“他不是常规思维能理解的人,他有自己的格调,唯美,高雅,超脱。世俗之心,与他无缘”[1]395,伴随着怡园的轰塌,北塔大学已然不是他的精神家园了。当理想的爱情也时过境迁,伊人不再之时,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剩下的就只有逃离了。

赵雅文一身牵绊,故无法转身离去。她优雅、美丽、柔情,看似拥有令人羡慕的婚姻、事业,但唯美的爱情、坚守的怡园都离她而去。她以微弱之躯,根本难以抗争强悍的现实。她和孙书言能做到独善其身已属不易,何谈去改变现状?怡园变成遗园后,她只能迷茫与彷徨了。正如小说结尾所写“画面里,讲完故事的人,一个一个,悄悄地,静静地,飘然地远去了,没了一丝影儿”。[1]397

北塔大学里春风得意的刘副校长和陈校长是北塔大学命运的主宰者。陈校长作为北塔大学新任领导,通过一系列的举措:解聘文学院返聘的老教授们、职能部门人事大换血,拆除怡园,迅速在学校建立权威。学校里的其他领导和老师闻风而动。“职能部门的正副领导们,惶惶不可终日,私下里开始秘密活动了,像一个个偷窃财物的大老鼠,提着包背着包,在夜间悄悄穿行”。[1]356北塔大学里的这些知识分子哪里还有文化人的气息?这些人曾经也是学校里受过高等教育的佼佼者。光明磊落、儒雅的知识分子气息却早已荡然无存。尤其是刘副校长,也是北塔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可是当陈校长决定推倒怡园,修建一座现代化的宾馆之时,他推波助澜,毫无反抗与担当。以北塔大学为代表的高校知识分子群体的堕落也绝对不是个案。钱理群先生曾经指出:“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可见在高校里还存在着这样一批知识分子的堕落者。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文化坚守,灵魂被世俗的利害包裹。

小说刻画得立体、鲜活的一个人物便是刘净一。她是一个性格极具张力的形象。她言佛却不信佛。张嘴就是“佛曰”,可行为却与佛的精神背道而驰。我认为对这个人物的解读,不能简单以善恶的道德尺度来加以评判。她身上充分显现出了一种分裂的人格。一方面,她内心具有鲜活的人性。她对导师董廷宇夫妇具有真挚的情感,长期像女儿般照料导师和师母,为导师的境遇耿耿于怀。虽然她以错误的方式,守护对郑远洋的爱情,但对郑远洋的感情可谓执着坚守。另一方面,她在长期被忽略、被挤压的工作生活环境中,心性已经发生扭曲和变形,由自卑、嫉妒陷入欲望的深渊之中,不可自拔。她与章凉的畸恋,最初她并不情愿,但考虑到职称评定,她被迫就范,到后来享受权利带给她的满足感。她在欲望的旋涡中翻滚。当她成为郑远洋的妻子时,她扭曲的心性,早已将深爱转变为控制和占有。她从自卑到疯狂,并且一直从未走出自卑。在欲望和人性的撕扯之下,当郑远洋远离她之后,她彻底崩溃了,选择了纵身一跳,结束了这种分裂带给她的撕扯与痛苦。梳理刘净一的人生经历,令人唏嘘不已。她没有享受过父母的温暖与关爱,也没有感受到正常恋情带给她的滋养。因此她很难归入恶人的行列,她只是一个没有觉悟的“苦人”——难以放过自己和身边的人。然而在当下,像这样分裂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个例,只不过刘净一走向了极端。当下的部分知识分子,一面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的人文理想,传统文化熏陶的痕迹并未彻底消除,另一面受到欲望的蛊惑,在市场的冲击下,难以坚守理想。在文化与历史的转型之下,分裂便成为常态。在此,小说悬置了道德审判。作者没有高蹈地站在人物之上去指责、批判,而是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人性的分裂与痛苦。正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说:“能否在最日常化、最生活化的地方,写出真情,写出人性的疑难,写出生存的根本处境,这是衡量一个作家写作才能的重要标准。”[3]冯北仲无疑在小说当中体现出了这种杰出的写作才能。

三、从怡园到遗园的无奈救赎

在对小说中的几类知识分子加以分析后,我们不难发现:以怡园这个文学场为纽带,联接起权力场和社会场对立的两极,包括守护怡园的群体和摧毁怡园的群体。中间还有一个中立的群体,认为怡园是否存在与自己无关。

怡园被推倒这件事,也绝不仅仅是北塔大学这一文化生产场之内爆发的一个文化事件。它背后关联着北塔大学权力场的转换。怡园的存在,赵雅文、郑远洋、孙书言等人接续传统文化根脉,退休的老教授们被返聘,意味着北塔大学的办校理念依然是秉承传统的重人文、稳健、踏实的学风学统。而老教授们被解聘,怡园被摧毁,旧址将要修建一座现代化的高级宾馆,郑远洋、孙书言被解聘学报编辑之职,一方面意味着北塔大学文化价值取向发生了质变,弄虚作假、趋炎附势的风气取代了以往稳健、踏实的风气;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老一辈学人和文脉传承者的话语权被剥夺,经济利益与权力话语相勾结,战胜了学术话语,经济场与权力场取代了文化场。北塔大学的现状与当下的社会场属于同源关系。从现实社会层面来看,文化场也不断被经济场和权力场挤压,流落边缘。

小说中的当代高校知识分子或如老一辈学人那样以身殉道,或如郑远洋般逃离,或如刘净一般分裂,或如刘副校长般堕落、与权力同谋,或如赵雅文、孙书言般迷茫、无奈。按照对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理解,“也就是指那些以独立的身份、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出一种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一群文化人。”[4]4以此为参照,我们痛心疾首地发现当代高校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现状:群体的缺席。我们的社会语境中很难产生萨特寄予厚望的能够投入战斗的“新知识分子”——具有独立思想、不妥协、不被征服,且能积极实践的知识分子。如学者赵勇所言:“一旦从萨特倡导介入的历史语境回到中国当下的文化现场,我们就会感到空前的失望和沮丧,因为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所有在萨特那里的主动介入,在我们这里都变成了学者的被征服。”[5]实际上作者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在《遗园·后记》中不无感概地说道:“面对现实,我开不出解救存在者的良方,也找不到出路,我无语,无解”。[1]400但作者并不甘于这令人郁闷的现状,试图以赵雅文关于人的内在生命的感悟来抚慰读者游离、受伤的心灵。作者借赵雅文之口,将个体生命融入于广阔的宇宙,以浑一、充盈的生命自然抚平尘世的伤痕。这恰恰是牟宗三先生所谈论的“生命的学问”,“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6]193若不如此,怎能令人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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