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垣的生平、家族与交游——乔莱《张处士墓志铭》考略

黄晓 刘珊珊 秦绍楹

1 张南垣研究回顾

张南垣是中国古代首屈一指的造园大师，活跃于明末清初。曹汛先生长期致力于张南垣及其家族的研究，称赞张南垣的成就足可媲美同时代的法国造园家勒诺特尔、英国造园家布朗和日本造园家小堀远州，“在人类文化史上应该有一个高贵的席位”[1]328。曹汛推测，张南垣及其子侄所造园林多达数百处，其中仅无锡寄畅园完好保存至今[2]15。寄畅园由秦金始建于1527年，称凤谷行窝；明万历年间秦燿改筑为寄畅园，清康熙初年秦松龄聘请张南垣侄子张鉽再次改筑，奠定了今日园貌[3]。2020年2月25日，乔莱《张处士墓志铭》一文被作者秦绍楹先生发现，为研究张南垣的重要文献。秦绍楹是寄畅园园主秦燿的十四世孙，多年从事秦氏家族资料的搜集和整理，这篇墓志铭即其工作中的重要发现之一。

曹汛《张南垣生卒年考》指出，最早搜集张南垣事迹的是谢国桢。1931年谢国桢发表《张南垣父子事辑》，后收入《明清笔记谈丛》[4]，该文依次收录黄宗羲《撰杖集·张南垣传》、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五十二·张南垣传》、戴名世《南山全集·卷七·张翁家传》、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八·张南垣父子善叠假山》及张然所筑瀛台、玉泉、畅春园、万柳堂、怡园等史料，初步奠定了张南垣研究的文献基础。

受谢国桢启发，1963年曹汛开始补辑张南垣父子事迹，1979—2009年先后发表论文10篇。其中1979年的《张南垣生卒年考》[5]、1988年的《造园大师张南垣——纪念张南垣诞生四百周年》[6]和2009年的《张南垣的造园叠山作品》[1]327-378为张南垣研究的3座里程碑：第1篇考证出张南垣生年为明万历十五年（1587年）；第2篇完成于1987年，纪念张南垣诞生400周年，梳理了张南垣的生平事迹，并对其造园叠山艺术做了总结性的评述；第3篇深入考证了张南垣的25处作品和误传的3处作品。

张南垣之外，曹汛尤其关注张然，1981年发表《清代造园艺术家张然和北京的“山子张”》[7]，2008年发表《史源学材料的史源学考证实例——造园大师张然的一处叠山作品》[8]，从中可见谢国桢《张南垣父子事辑》对曹汛的影响。2007年曹汛发表《追踪张熊，寻找张氏之山》[9]，讨论张南垣的另一个儿子张熊。此外的4篇文章多从某条具体史料入手[10-13]，论述张氏父子的事迹或成就。

曹汛的系列文章挖掘出大量史料，内容丰富，论断精到，为张南垣研究建立起系统的框架。2010年以来，曹汛全面综合相关材料和研究，着手撰写《造园大师张南垣》一书，除修订张南垣、张熊、张然的内容外，又补足了《南垣长子张轶凡事迹》《南垣次子事迹》《张鉽的造园》《张元炜的造园》和《张淑的造园》等篇章，专著即将出版。

此外，张南垣研究多年来持续得到学术界的关注[14-24]，其中秦柯和顾凯的论著分别从人物史实和造园艺术2个方面做了重要推进。秦柯2016年发表《张南垣家世考补》[16]、2017年发表《造园大师张南垣家世考述》[17]119-122，考证张南垣出自上海龙华张氏，梳理了张南垣父祖子孙的资料，初步绘出张南垣的家族世系表；2017年发表《吴伟业梅村考略》[18]、《张氏叠山造园管窥——以祁彪佳寓园为例》[19]和《〈西斋图〉及其所描绘的园林》[20]，依次考证了张南垣营筑的梅村、张南垣之子张轶凡营筑的寓园和张南垣长孙张元炜营筑的西斋3处作品；2019年秦柯出版专著《荒丘数日成林泉——张涟家族与园林》[21]。顾凯2019年发表《“知夫画脉”与“如入岩谷”：清初寄畅园的山水改筑与17世纪江南的“张氏之山”》[22]，2020年发表《园在山中：再探张南垣叠山造园的意义与传承》[23]，从晚明造园叠山的时代背景来认识张南垣造园艺术的成就和意义；2017年发表《明末清初太仓乐郊园示意平面复原探析》[24]则从图像角度考述了张南垣营筑的乐郊园。

综合以上研究，目前已发现的张南垣相关文献可分为3类：1）名家所作的传志铭表，包括吴伟业《张南垣传》、黄宗羲《张南垣传》、戴名世《张翁家传》、黄与坚《封孺林郎征君张陶庵墓志铭》（简称《张陶庵墓志铭》）、陶燕喆《张陶庵传》和冯时可《赠奉政大夫刑部河南司郎中东野张公墓表》（简称《张汝问墓表》）等；2）地方史志中的相关记载，如《娄县志》《华亭县志》《松江府志》《嘉兴县志》《嘉兴府志》《浙江通志》《无锡县志》和《清史稿》中的张氏传记及造园资料；3）与张南垣家族相关的诗文，如李雯《张卿行》、王时敏《乐郊分业记》、李良年《书张铨侯叠石赠言卷》以及钱谦益、吴梅村、陈继儒、金张等人的诗作，数量最多。

目前已出版的论著主要依据以上文献展开，但张南垣本人的墓志则始终没有发现。2007年曹汛发现黄与坚《张陶庵墓志铭》，为张南垣研究的一大突破。曹汛表示：“我还在继续查找，当然最渴望的是能够查到张南垣的墓志，以便得到南垣四子的名字和事迹，还有他的卒年。更得到另外两个儿子的线索。”[9]97

乔莱《张处士墓志铭》的发现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它为张南垣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参照标杆，并至少从5个方面填补了此前研究的空白：1）首次揭示乔莱与张氏父子的关系；2）记出张南垣名琏及其妻叶氏，并完整介绍了张南垣的生平；3）补充了张南垣父辈的名号；4）首次完整记出张南垣四子二孙的姓名与辈次；5）首次记出张南垣与黄观只、褚砚耘、吕天遗3人的交游。笔者就这5个方面进行探讨。

2 乔莱与张氏之交往

《张处士墓志铭》收录在乔莱《石林集》中的《归田集》（图1）。

乔莱（1642—1694）字子静，号石林，江苏宝应人。他于康熙六年（1667年）26岁考中进士，康熙十八年（1679年）中博学鸿儒特科一等第五名，与修《明史》《太祖高皇帝实录》，任日讲起居注官，文名卓著。乔莱文中未提及《张处士墓志铭》的委托者和写作时间，根据他的生平和交游[26]128-174，笔者推测这篇墓志铭可能是受张然或张元炜委托，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之后。

乔莱与张氏父子的关系，可分为3个阶段。

第1阶段从康熙六年到康熙十二年（1667—1673年），乔莱对张南垣及其子孙有间接的了解，但应当尚无直接的接触。康熙六年乔莱中进士，副考官为吏部侍郎冯溥（1609—1691）[26]133，后来冯溥的万柳堂为张然所筑。康熙八年（1669年）乔莱入京，任内阁中书舍人[26]135，康熙十年（1671年）他与朱彝尊（1629—1709）、李良年（1635—1694）在北京寓所看灯上美人[26]137。朱彝尊父辈的多座园林都是崇祯年间张南垣所筑，朱彝尊皆有题诗，如朱彝尊伯父朱茂时的鹤州草堂，叔父朱茂昭的闲敞轩、朱茂昉的山楼、朱茂晭的东溪和朱茂暻的南园等[1]352-359。李良年后来请张南垣长孙张元炜造园并为其作《书张铨侯叠石赠言卷》[10]53。乔莱从这些交游中，可能听闻到张南垣父子造园的事迹。康熙十二年（1673年）乔莱以兄丧南归宝应[26]141，居游于父亲乔可聘（1589—1675）的陶园和柘溪草堂。

第2阶段从康熙十四年到康熙 二十五年（1675—1686），乔莱可能在此期间结识张氏子弟，有了直接的交流。康熙十四年（1675年）张南垣第四子张然被冯溥聘至北京修筑万柳堂，随后张然又为大学士王熙（1628—1703）修筑怡园；由此名动京师，王公大臣竞相聘其造园；康熙十七年（1678年）张然被推荐入朝，主持营建皇家御苑瀛台①。这期间乔莱一直待在宝应，康熙十五年（1676年）建成乐志堂[26]143；康熙十七年朝廷诏征博学鸿儒，乔莱再度入京，与众应试者集冯溥万柳堂，乔莱作《万柳堂赋》。其后乔莱邀同试者为《柘溪草堂图》题诗，其中有秦松龄[26]143-146，康熙初年秦松龄寄畅园已由张南垣侄张鉽改筑完工。康熙十八年（1679年）乔莱与秦松龄、陈维崧、朱彝尊、汪琬、施闰章、黄与坚、尤侗、毛奇龄、严绳孙等50人中博学鸿儒榜[26]148，前所列诸人除乔莱外皆曾为秦松龄寄畅园座上客，有诗文传世[27]，其中黄与坚康熙七年（1668年）作《锡山秦氏寄畅园》[28]卷19，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又作《张陶庵墓志铭》[28]卷38，对张氏造园了解尤深。康熙十九年（16 80年）乔莱在北京外城宣武门斜街之南辟一峰草堂，与朱彝尊、毛奇龄等人宴集[26]151，此地邻近张然设计的怡园。张然在北京期间，朝廷“授宅住内城，令内大臣给箯子仆夫，摈出入垣禁”[28]卷38，身份较鸿儒诸臣为贵。康熙二十年（1681年）瀛台竣工，张然返回江南。同年前后，康熙帝多次在瀛台宴请鸿儒诸臣，乔莱先后作《瀛台赐藕赋》和《赐宴瀛台赋》[26]152-153。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张然再次应诏入京，携其长子张元炜共同修建畅春园②。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冬，乔莱罢官回乡[26]162。这一阶段乔莱亲身游览过张然营筑的万柳堂和瀛台等园囿并撰写诗赋，他与张然有5年时间、与张元炜有2年时间同在北京，交游对象多有交集，很可能在此期间与张然父子有直接的接触，为之后受邀撰写《张处士墓志铭》埋下伏笔。

第3阶段为康熙二十五年以后，《张处士墓志铭》即作于这一时期。乔莱回宝应后兴建纵棹园，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完工[26]164，汪懋麟、查慎行等题诗祝贺，潘耒作《纵棹园记》。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康熙帝第二次南巡，在宝应诏见乔莱[26]165；同年张然告疾从北京返回江南，乔莱长子乔崇烈（1661—1721）在京作《题张陶庵〈乞归图〉》，印证了乔氏与张氏在京的交往[29]692。此前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畅春园建成，张元炜可能已先返回江南，康熙三十年（1691年）前后他在江南建造多座园林，如苏州汪琬尧峰山庄、昆山徐树屏宅前假山、嘉兴李良年秋锦山房和太仓吴暻西斋等③。这几位园主都与乔莱相熟，康熙三十年乔莱还写信求汪琬为岳父作行状[26]169，从时间上判断，乔莱纵棹园亦有张元炜经手的可能。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乔崇烈在宝应为张然作《题陶庵画》[29]706，另有为张元炜作《送张铨侯返嘉禾》[29]711，作年不确，但可确认乔氏父子与张氏父子在江南的交往。乔莱回乡后所作诗文收在《归田集》，《张处士墓志铭》即在此集，故应作于康熙二十五年之后。墓志铭的委托者应为张然或张元炜。若为张然，则应在康熙二十八年之后；若为张元炜，则应在康熙二十六年之后，皆距张南垣卒去已20多年。

乔莱在北京曾游览张然设计的万柳堂、瀛台并作辞赋；乔莱多位好友的园林皆出自张然、张元炜之手；乔可聘、乔莱、乔崇烈在宝应建有柘溪草堂、陶园、乐志堂和纵棹园等，某些园林可能得到张然、张元炜指点。这使乔莱对张南垣一脉的造园叠山艺术有很深的了解，在《张处士墓志铭》中多有体现。

3 张南垣其人

张南垣号“南垣”，吴伟业《张南垣传》、黄宗羲《张南垣传》《清史稿》等都称他为“张涟”，但《张处士墓志铭》和《张陶庵墓志铭》则称他为“张琏”。鉴于墓志铭为重要的家族资料，笔者认为张南垣应称“张琏”而非“张涟”。《张处士墓志铭》称：“世为松江华亭人”，《张陶庵墓志铭》称：“张氏世籍华亭县”，与吴伟业《张南垣传》记载相合，可知张南垣籍贯为松江华亭县。

《张处士墓志铭》称：“君于某年某月卒于家，年八十。妻叶氏，后四年卒，亦八十”，记出了张南垣的年寿，但未记出生卒年。曹汛考证张南垣生于1587年[5]144，据此推算，张南垣应卒于康熙五年（1666年），寿八十。其妻叶氏卒于康熙九年（1670年），亦寿八十，反推应生于万历十九年（1590年）。

《张处士墓志铭》完整介绍了张南垣的生平。张南垣并非出自职业造园世家，而是出自重视科甲的书香之家。他早先迫于家族压力应试读书，成为诸生；但其兴趣在于山水自然，于是先是学习绘画，进而发展到从事叠山；其后游历各地山水，成为名满天下的造园家。张南垣晚年居住在嘉兴，生活在自建的园林中。

张南垣早年尝试过科举之路。其父辈“默庵君兄弟并以科甲起家”，对子弟寄予厚望，张南垣“少补邑诸生，有名”，《张陶庵墓志铭》记载他曾为“华亭学生”。但张南垣志不在科举，他先是学画，“性独好山水，每展唐宋以来名人画本，见其山川起伏，林壑下上，阴晴朝暮晦明出没变幻之状，顾而乐之”，从唐宋名家画作中揣摩山水趣味；其后又转向造园，“已复叠石为山，拟象其似，高者崭然以峙，下者窈然以深，烟霏雾结，见者惊叹，坐卧不能去，乃至不知人工所为，由此名重吴中矣”，在江南取得了很高的声誉。

张南垣的父亲张默庵并不支持他造园，“默庵君初禁之，后知其不可止，遂弗禁。默庵君殁，君遂弃诸生，出游四方，流览名胜以扩其胸中所未见。自吴越，历楚豫，至关陇”。可知张南垣叠山并无家传，是自学成才。父亲去世后，他抛弃诸生的身份，到吴越、楚豫、关陇等地游历山水，胸有丘壑后，造园技艺大进。晚明“海内承平日久，自诸王而下，名豪贵人世家巨室之子弟，莫不各有园池台榭山墅之好”，这种造园风尚为张南垣提供了施展的空间。他没有功名，以布衣身份游于公卿名士之间，由于技艺高超，诸公“皆虚左以迎，引为上客”，成为闻名天下的造园大师。

张南垣晚年居住在嘉兴，“君晚岁卜筑檇李，庭前构小山，岩壑、竹木、人物、庐舍、桥梁悉具，见者讶以为奇，各为诗以遗之。君又为两书屋，置竹几石榻，法书名画，暇则焚香泼墨，或面山命酌”，他在居所的庭前筑山开池、种树架桥，并建造了两座书屋，每日欣赏书帖字画，闲暇时还会泼墨创作，或对山饮酒，安度晚年。

此前曹汛的系列文章已对张南垣生平事迹做过详细考证，《张处士墓志铭》又补充了5方面信息：1）记出张南垣名琏，祖籍华亭；2）记出张南垣与其妻叶氏皆年寿八十；3）记载张南垣早年曾应试读书，具备良好的文化修养；4）记出张南垣曾游历吴越、楚豫、关陇等地，向自然山水学习；5）记出张南垣晚年在嘉兴造园自居。这些内容完善了对于张南垣的认识，有助于深入探讨张南垣造园艺术风格的形成过程和特征。

4 张南垣之先辈

《张处士墓志铭》提到了张南垣的父亲，称：“自君父默庵君兄弟并以科甲起家，遂为著姓”，可知张南垣父亲称“张默庵”。黄与坚《张陶庵墓志铭》记载：“按张氏世籍华亭县，自枢密铁一公累传至归山公，以子所望贵，赠通政大夫、山东布政使，为君曾祖。所谋，万历庚子举人，为君祖。所谋生琏，即南垣，华亭学生，始迁隶嘉兴。琏四子，季则君也。君讳然，字鹤城，以号行，曰陶庵。”综合可知，张然祖父、张南垣父亲称张所谋，字或号为默庵，中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举人。张所谋的兄弟为张所望（1556—1635），两人的父亲称“归山公”，始祖称“铁一公”。

已知张所谋的文献记载极少，张所望则是文化名人，字叔翘，号七泽，中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官至广东按察司副使、山东右布政使。清代叶梦珠《阅世编》卷五记载：“龙华张氏，自七泽所望登进士，历官方伯，而其族遂显。其从子或居华亭，亭桥一派是也。或居上海，在城则银台一派是也，在乡则新场太常一派是也。”[30]

秦柯发现冯时可（1547？—1623？）为张所望父母所作《张汝问墓表》和《张母沈太宜人墓表》[31]卷59，考证张所望父亲为张汝问（1517？—1560），字质夫，号东野，应即《张陶庵墓志铭》中的“归山公”；明初张氏始祖为张仲实，后又有张伯声和张豫斋（大鲁）[16]241。秦柯《造园大师张南垣家世考述》绘出张南垣基本世系图，对表中人物做了详细考证[17]122。

张所望与张南垣的叔侄关系为探索张南垣家世的重要线索，倘若属实，则可确认张南垣出自龙华张氏，对理解张南垣的社会交游和造园活动有重要意义。但这一联系仍需进一步确证。目前直接的证据只有《张陶庵墓志铭》提到张南垣父亲为张所谋，张所谋与张所望皆为“归山公”之子；间接的证据只有《张处士墓志铭》称：“默庵君兄弟并以科甲起家”，与张所谋中举人和张所望中进士相合（图2）。但有些材料又存在矛盾之处，一是《张汝问墓表》提到张汝问有三子，“长所性，次所教，又次即太守君所望”，其中并无张所谋；二是张汝问是否即归山公，尚缺少直接证据。张南垣与张所望的联系，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5 张南垣之子孙

由《张处士墓志铭》可知，张南垣叠山由他首创，并非家传，他以此为豪，希望传之子孙。张南垣“尝语其子弟，谓：‘吾读先人遗书，无所遇合，弃去良自愧。然念古人绌于时，不得行其志，即托于技术中，轶伦超群，亦可不朽。吾性嗜山水，于笔墨之余，别穿巨灵五丁，生云坞于草阜，幻奇峰于庭户，亦前人所未有。既以自喜，因欲以传之子孙’。”后面记出张南垣“子四：长熹，次勳，次熊，次然；孙十：长元炜，次淑，皆知名于时。而炜及淑则候选京师焉”。

可知张南垣共有四子：长子张熹、次子张勳、三子张熊、四子张然；10个孙辈只记出了长孙张元炜和次孙张淑。他们都是张南垣造园叠山的重要传人，《清史稿·张南垣传》称张南垣及其传人为“山石张”。本节主要讨论这6位“山石张”的传人，张南垣另有侄子张鉽，亦得其真传，因未在墓志铭中，不做讨论。

5.1 张熹

张熹为张南垣长子。祁彪佳（1602—1646） 《祁忠敏公日记》[32]记载，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 他前往嘉兴，寻访张南垣不遇，请到张南垣的儿子张轶凡，主持改造寓山园。曹汛推测张轶凡可能为张南垣长子或次子，在《南垣长子张轶凡事迹》（未刊稿）中将其暂定为长子。

张轶凡事迹目前仅见于《祁忠敏公日记》，曹汛《南垣长子张轶凡事迹》引录了涉及张轶凡的全部条目，始于明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九，止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初五，共53条，内容丰富。秦柯《张氏叠山造园管窥——以祁彪佳寓园为例》[19]18-22对张轶凡改筑祁彪佳寓山园做了深入剖析。

曹汛《南垣长子张轶凡事迹》指出：“照现在已经发现的材料，南垣四子之中，张轶凡是最早显露头角和身手的人。早在明崇祯末年已成名，那时顶多也就30多岁，刚过而立之年。可惜他的本名至今仍未能考详。本字轶凡，仍不能推断出本名。”张轶凡是一位多能多产的职业造园家，其造园事迹在张南垣传人中时间最早，目前已知主要位于绍兴、嘉兴、杭州、上海等地，皆属江南地区。

5.2 张勳

张勳为张南垣次子。吴伟业《张南垣传》称：“（张南垣）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这位“仲子”可能是张勳。此外，祁彪佳提到的张轶凡也可能是张勳。

张南垣晚年名声传入北京。曹汛《南垣次子事迹》（未刊稿）考证，邀请张南垣北上造园的“涿鹿相国”为冯铨（1595—1672），时间“应在顺治三年（1646年）之后，六年（1649年）之前”，当时张南垣已过六旬，派出“仲子”前往。谈迁《北游录》记载，冯铨这处园宅位于北京“天坛北，凿池蓄朱鱼，亭台鼎立”。张南垣次子张勳，将“山石张”的影响扩展到北方。

5.3 张熊

张熊为张南垣第三子，字叔祥，符合“伯仲叔季”的排行。曹汛《追踪张熊，寻找张氏之山》[9]96-103，考证张熊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造园作品有朱茂时鹤洲草堂、曹溶倦圃、钱江绿谿、卓苍涛众白堂和吴之振黄叶村庄等20余处。张南垣四子中，三子张熊和四子张然名气最高，江南是张南垣造园的大本营，张熊在江南，全面继承了父亲的造园事业。

5.4 张然

张然为张南垣第四子，字鹤城，号陶庵。黄与坚《张陶庵墓志铭》记载，张然“康熙三十五年正月某日卒于家，年七十有五。”可知张然生于明天启二年（1622年），卒于1696年。

曹汛评价张熊与张然称：“二人在造园叠山方面的造诣应该是不分轩轾，可是张然的机遇更好，后来供奉内廷，主持建造南海瀛台、玉泉山静明园和畅春苑等皇家园林，京师诸王公园林也多出张然之手，所以名气更大。”[9]97张南垣开创的“山石张”造园叠山，到张然影响达到顶峰。黄与坚《张陶庵墓志铭》点评称：“世当郅隆，朝廷所以用人者，大小各尽其材能。虽草莽之士，若其有所长，必有所遇。即前人不能坐收其显效，后人得以本家学而光大之，不谓之倖致而强获也。”他将张南垣视为“山石张”的开创者，张然则是光大家学和“收其显效”者。“山石张”家族的发展，乃是“机缘凑泊，历数十年而始有此殊特之遭，非偶（遇）然也”。

综合张南垣四子的事迹来看：张南垣成名立派之后，崇祯年间长子张轶凡在江南造园，顺治年间次子张勳入京造园，可惜明末清初时局动荡，未能形成太大的影响；康熙年间社会安定，三子张熊在江南，四子张然则从江南进入北京，主持皇家御苑的设计，不但全面继承了张南垣的事业，而且打开了新的局面，使“张氏之山”成为江南私园和北方皇园的共同追求。

5.5 张元炜

《张处士墓志铭》提到张南垣的两个孙子——张元炜与张淑，两人皆“候选京师”。《张陶庵墓志铭》提到张然有两子：“元炜候选州同知，淑候选监运司同知”，可知张元炜和张淑都是张然之子。

张元炜字铨侯，为张南垣长孙，康熙二十四 年（1685年）随张然入京营建畅春园，其后回到江南，建造了大批园林。题赠给他的诗文多强调他营建御苑的经历，如汪琬《赠张铨侯》称：“往年供奉畅春苑，一一结构超凡庸。水流千盘山百转，无数苍翠排晴空。驾岩透谷开辇道，仿佛仙岛还离宫。窃闻至尊屡嘉叹，一笑顾盼回重瞳”[8]98，吴暻《题张铨侯册子三首》其一曰：“父子承恩太液池，山林粉本可心追”[17]121，李良年《书张铨侯叠石赠言卷》称：“吾郡张氏累世用叠石知名，而铨侯为最，尝供事御苑，能使建章宫中池之三神山宛在眉睫”[8]98，此外还有顾图河诗《云间张铨侯工于垒石，畅春苑假山皆出其手，钝翁以长歌卷赠之，更请余题四绝句，时方为敬思窗前作数峰也》[8]97。

张元炜的造园生涯与其父张然恰好相反，张然是从江南去往北京，张元炜则是从北京回到江南。他先是参与营建皇家御苑，后来又返回江南营造私园。

5.6 张淑

张淑字玉侯，为张南垣次孙，曾在北京为私人造园并参与皇家御苑的营建。赵吉士《元夕》诗序提到“檇李张铨侯元炜、玉侯淑，金沙于樗乡钰俊，南昌李南枝更生，苕水胡纳言、潘若千养汪，四明沈弱侯绍竑，锡山王锡蕃、汪紫沧灏、儿景从，集寄园，时振千以测字著名，诸子争相问事，更深踏月，予兀坐未出，即事四律”[8]99，可知张元炜、张淑兄弟曾一同参加赵吉士北京寄园的雅集。赵吉士《赠张玉侯》[9]97诗序称“顽石垒垒，一经玉侯指点便成名胜，寄园亦藉以生色，不可无诗以赠”，可知赵吉士寄园为张淑所筑；诗曰：“海山方寸千层出，紫禁香生御苑秋”，“考工日食天家俸，排闼时窥禁籞书”，表明张淑亦曾供奉内苑。

“山石张”由张南垣开创，传给其四子张熹、张勳、张熊、张然及侄子张鉽，并被孙辈张元炜、张淑继承，八人皆为卓有成就的一代匠师，留下了众多园林杰作。嘉庆六年《嘉兴府志》记载，张然父子“康熙间先后应召供奉内廷，凡经营位置悉令然等董其役，屡邀恩赍。及淑没，其术遂不传”[9]96。

张淑之后“山石张”是否还有传人，尚待考证，不过《张处士墓志铭》结尾透露出张氏家族的另一选择——张南垣的两个孙辈皆“候选京师”。这在《张陶庵墓志铭》中得到了印证：张然被封为儒林郎，其妻洪氏封安人，长子张元炜候选州同知，次子张淑候选监运司同知；张元炜之子张大成候选县丞，张淑长子张大鹏为太学生；张淑次子张大鲲和张大成之子张麟佳，年纪尚幼，未有封选（图3）。

从张南垣的父辈到他的子孙，张氏家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闭环。张南垣父亲张默庵兄弟以科甲起家；张南垣则性好山水，违抗父命以至抛弃诸生身份，转向造园叠山；张南垣的子侄继承了他的事业，将“山石张”造园叠山推向全国；其第四子张然通过为皇家造园，取得封号；其孙张元炜、张淑精通造园，并皆有官职；张南垣曾孙张大成、张大鹏重新回到科甲仕途，完成了社会阶层的转变，未知是否仍兼造园叠山之业。

6 张南垣之交游

张南垣造园闻名天下，“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东南名园大抵多翁所构”[1]329，江南的贵绅名士与其交游者不计其数。《张处士墓志铭》提到6位：“虞山钱宗伯、娄东吴祭酒、王太常，并以文章翰墨知名海内，君皆与往还，称相知。三公别业据一时之胜，皆君所经营，手为指画；今所传拂水山房、梅村书屋、东园西田者是也。”文中的虞山钱宗伯指钱谦益，张南垣为筑拂水山庄；娄东吴祭酒指吴伟业，张南垣为筑梅村；娄东王太常指王时敏，张南垣为筑乐郊园（东园）、南园和西田别墅，他们3人及其6处园林，曹汛《张南垣的造园叠山作品》皆有详细考证[1]333-371。此外，张南垣晚年居住在嘉兴，“与黄观只、褚砚耘、吕天遗为文酒之友”。《张处士墓志铭》专门提到此三人，此前未见研究论及，考述如下。

6.1 黄观只

黄涛（1609—1678）字观只，号符禺山人，出身嘉兴望族。嘉兴黄氏堪称科甲世家、文学世家、藏书世家、收藏世家和造园世家。

顺治十五年（1658年）吴伟业（1609—1672）作《黄观只五十寿序》[33]768-770，称黄涛为“齐年”，两人都出生于1609年，比张南垣小22岁，为忘年之交。吴伟业序称：“往余读《碧山集》，知嘉禾黄葵阳先生，以省元取高第，入史馆回翔宫相，几及大用。既而从吾师西铭之门，识其孙观只，亦以省元后先踵武。浙东西夸为盛事，则又吾友大樽所鉴拔而登之者也。”文中的“黄葵阳”指黄涛曾祖黄洪宪（1541—1600），别署碧山居士，人称葵阳先生；“西铭”指张溥（1602—1641），吴伟业师从张溥时结识黄涛；“大樽”指吴伟业的好友陈子龙（1608—1647），是黄涛的老师。可知吴伟业与黄涛的祖辈和师友都有深入交往。

黄氏为科甲世家与文学世家。黄涛高祖黄錝（1522—1578）字崇文，中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进士；曾祖黄洪宪字懋中，中隆庆五年（1571年）进士，著有《碧山学士集》；曾叔祖黄正色（初名遵宪）字懋端，中万历五年（1577年）进士；祖父黄承玄（1564—1614后）字履常，中万历十四年（1586年）进士，著有《盟鸥堂集》；叔祖黄承昊（1576—约1645）字履素，中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著有《暗斋吟稿》等；从叔祖黄乘乾字履乾，中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黄涛父亲黄卯锡字茂仲，中崇祯十二年（1639年）举人，其母项兰贞为晚明收藏家项元汴（1525—1590）孙女，是著名诗人。黄涛中崇祯十五年（1642年）举人第一名，是年董说（1620—1686）《黄观只稿序》称赞黄涛为“南国之冠冕，修辞端王，文采必霸”，对他寄以厚望。可惜两年后明朝灭亡，黄涛与其父都没有机会考中进士。

黄氏又是藏书世家与收藏世家。《黄观只五十寿序》提到，黄涛“家有秘书万卷，皆前人从西清异本手自校雠，缮写成帙”，他的叔祖黄承昊筑有白乐轩、闻籁轩和素园以藏书。序中又提到，黄涛“舅家项氏所藏唐宋名人手迹，卷握之物，价值千金，今悉化为煨烬。贪及余生，孜孜搜访，庶几蕉园蠧简，重出人间，玉轴丹青，不罹劫火”。黄涛外祖父为项元汴次子项德成，项氏为晚明极负盛名的收藏大族，明清易代之际藏品散佚，黄涛孜孜搜访保藏。此外，画家项圣谟（1597—1658）为项元汴第六子项德达之子，为黄涛母亲项兰贞从弟。曹汛考证张南垣在嘉兴为朱茂时筑鹤洲草堂，顺治十年（1653年）项圣谟来游，绘《鹤洲秋泛图》传世[1]354。

黄氏还是造园世家。《黄观只五十寿序》记载：“韭溪之上，练浦之傍，其为辟疆之名园，羊昙之别墅，亦既荡于烽烟，鞠为茂草矣。乃以其暇辟平皋，灌蔬壤，诛茅避迹，伏腊迎宾，渔钓自娱丝竹间，作吊汨罗之故人，谈鸱夷之往事，望烟波而不见，酹杯酒以兴怀，此观只所以消壮心而娱晩岁者也。”韭溪和练浦都位于嘉兴，朱彝尊曾住在练浦，顺治六年（1649年）为避兵乱迁居梅会里。黄涛祖辈曾在韭溪、练浦一带造园，毁于明清战火；后来黄涛重建此园，正在他与张南垣交游期间，应该得到过张南垣指点。

6.2 褚砚耘

褚廷琯字砚耘，号甪里砚民。陈郁《褚廷琯遇刺》[34]一文搜集资料较详，文中引光绪《嘉兴府志》记载：“褚廷琯，字砚耘，博涉经史，寓目不忘。崇祯癸酉举于乡。甲申（1644年）后，杜门不仕。居甪里，筑学圃，读书课子。以善书名于时。生平著述颇多，皆散佚。同时何其仁善写兰，任知州归，甘居贫约，禾中以‘褚草何兰’为二绝。”同文又引《竹里诗萃》记载：“徐榖生曰：‘孝廉（褚廷琯）祖居老屋，在竹里近乡田屠村，自题“柴门深处”四字。其族人有居竹里褚池者，孝廉时来池上，涤笔砚水为之黑。’”

可知褚廷琯中崇祯六年（1633年）举人，入清后隐居不仕，他擅长草书，与善画兰花的何其仁齐名。褚廷琯居住的甪里街位于嘉 兴东门外，筑有学圃；他在竹里田屠村还有一处祖宅，附近的褚池景致优美。

褚廷琯建有园亭。余怀《过褚砚耘园亭兼呈屠闇伯》诗曰：“重访闲园古寺东，门前秋色二梧桐。乌皮坐映幽篁碧，白袷行沾落叶红。砚北每闻飞鸟下，瀼西疑在夕阳中。孝廉船是张融屋，受尽楼台一蓬风。”[35]110-111杨树声《褚砚耘招饮园亭》诗曰：“寂寞扬云宅，萧疏仲蔚楼。云封石砌暖，月出板桥低。弱柳迎樽斚，名花引杖藜。那知千古意，珍重付黄鹂。”[36]967可知这座园林位于寺庙东侧，门前有两株梧桐和丛竹。蒋元龙《论印绝句十二首》其六曰“香草亭镌士白工”，后注：“朱文‘香草亭’，徐士白为褚砚耘镌”，这座香草亭可能即在褚砚耘园中。以褚砚耘与张南垣的交情，他造园时应亦得过张南垣指点。

此外，李良年《秋锦山房集》卷二《第五泉歌·平山堂逢褚砚耘孝廉同徐元夏作》曰：“褚翁嗜茶癖无比，身是王庐友刘李”，提到他与褚砚耘、徐元夏在扬州第五泉饮茶。李良年作有《书张铨侯叠石赠言卷》，张南垣、张元炜祖孙与褚砚耘、李良年等构成相互交织的关系网络。

6.3 吕天遗

吕天遗先祖为吕㦂（1449—1511），字秉之，官至南京太常寺卿，对吕天遗影响很深。

吕㦂与沈周、文徵明、唐寅等名画家交游密切。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四十二年六月九日条提到沈周《芝田图》，称“一时名公如钱鹤滩、吕九柏、姚云东皆有篇咏”，其中吕九柏即吕㦂。倪岳《青溪漫稿》卷19提到，吕㦂曾将唐寅的两篇古赋交给他，称：“此吴中唐生寅所业，以赴京闱试，持以为贽。先生试一鉴定，以为何如？”请倪岳照应唐寅。弘治十七年（1504年）沈周作《落花诗》10首，吕㦂、文徵明、徐祯卿、唐寅皆有唱和，文徵明和唐寅分别抄成小楷手卷和行书手卷传世。文徵明还应吕㦂长子吕言之请作《南京太常寺卿嘉禾吕公行状》，收在《莆田集》卷25。

对吕天遗而言，吕㦂最重要一次活动是成化四年（1468年）与沈周等同赏计汝和《墨香秋兴卷》[37]21-23。此图“作野菊数枝，杂以飞白，竹生峻岭惊涛之间，笔力雄健，意境绝奇”。姚绶、吴釴、张宁、周鼎等名士先后为图题诗，吕㦂诗曰：“兴来把酒双眸净，坐对南山色似鸦”，深得沈周推赏。180年后的顺治五年（1648年）又逢戊子年，这幅诗卷被吕天遗所得，他效仿先祖的雅集，“广廷骚墨之友，社集题诗”。褚砚耘一帧存世的草书七言诗扇面即作于此时，诗曰：“清兴先贤留墨沈，奇缘戊子纪年华。主人饶有东篱癖，吟入斜阳送晚鸦”，题识称：“吕天遗得其先太常《墨香秋兴卷》，一时唱和者如云，余亦勉为效颦。”可知与张南垣交游的褚砚耘、吕天遗，彼此也是好友。

吕㦂题《墨香秋兴卷》还影响到吕天遗的园艺活动。吕天遗以种菊著称，《墨香秋兴卷》描绘的正是“野菊数枝”。彭孙贻《茗斋集》卷五有《访檇李吕天遗看菊，以太常所题江右计庶常墨菊卷见示，名流属和满帙，归舟垂发不得尽忆和章，追步元韵一首》和《从吕翁天遗乞分菊种复用前韵》等诗；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五有《和〈墨香秋兴卷〉二首》《天遗家篱菊盛开，邀诸名士作黄花社，奉常公墨菊卷适归几上，诸子倚原韵赋诗，题曰东篱秋兴，而属余和之》，卷九有《题吕天遗菊龄图》四首，并在《题吕天遗菊谱》提到：“檇李吕翁天遗性好蒔菊，自谓有菊癖，述树艺栽植之法，为《菊谱》一卷”，可知吕天遗不但种菊，而且编著有《菊谱》。张南垣与吕天遗为“文酒之友”，无论《墨香秋兴卷》的雅集唱和，还是园中的艺菊赏菊，无疑都属于他们交游活动的一部分。

7 结语

从1931年谢国桢辑录张南垣父子事迹开始，学术界关注张南垣研究已近90年；从1963年曹汛补辑张南垣事迹并着手研究开始，也已接近60年。目前张南垣研究已有深厚的积累，对张南垣的生平事迹、造园作品、艺术风格和历史地位等方面，都有深入的分析和判断。《张处士墓志铭》的发现，对推进张南垣以及古代造园叠山的研究，至少具有两方面的意义。

1）对此前的研究内容进行验核，去伪存真，调整偏差，更新研究的框架与结论。历史研究需要一系列准确的锚点，《张处士墓志铭》提供了许多可靠信息，如张南垣名琏，他的生平经历，父亲张默庵，妻子叶氏，四子张熹、张勳、张熊、张然，二孙张元炜、张淑，以及张南垣与钱谦益、吴伟业、王时敏、黄观只、褚砚耘和吕天遗的交游。此前不少观点是基于考证或推测，并不确定，通过与墓志铭比照，很多可以证实或证伪，从而获得更准确的结论。

2）将新材料与已有研究结合，推进对张南垣的认识和理解。如张南垣出自书香门第，其父辈以科甲起家，他曾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又曾学画并到各地游历，对其造园叠山大有助益；张南垣造园并非家传，而是由他开创，展示出天才的创造性。从张默庵兄弟到张南垣，再到张熹兄弟、张元炜兄弟和张大成兄弟的五代人，展示了张氏家族社会身份的变迁，有助于从家族角度认识张南垣的成就。张南垣交游的钱谦益、吴伟业、黄观只、褚砚耘和吕天遗等彼此又有关联，进而联系起与张然、张元炜等交游的冯溥、乔莱、李良年、汪琬、吴暻等，形成一个庞大的社交网络。这些人物及其家族建有众多园林，对它们的挖掘梳理，不但可以确认更多“山石张”的作品，完善补充张南垣的造园研究；而且可以深入剖析中国古代造园背后的家族、社会和文化等层面的运行机制。附：乔莱《张处士墓志铭》

淀山三泖，吴淞之间，地滨海上，水物清美，陵谷郁秀，故名公巨卿相望而生。而山林隐逸之士，瑰奇玮异，无所表暴（曝）于世，则往往出其艺能智巧，亦足卓绝于时，非他州之所及，如张君南垣其人也。

君讳琏，世为松江华亭人。自君父默庵君兄弟并以科甲起家，遂为著姓。少补邑诸生，有名，性独好山水。每展唐宋以来名人画本，见其山川起伏，林壑下上，阴晴朝暮，晦明出没变幻之状，顾而乐之。已复叠石为山，拟象其似，高者崭然以峙，下者窈然以深，烟霏雾结，见者惊叹，坐卧不能去，乃至不知人工所为，由此名重吴中矣。

默庵君初禁之，后知其不可止，遂弗禁。默庵君殁，君遂弃诸生，出游四方，流览名胜以扩其胸中所未见。自吴越，历楚豫，至关陇。是时海内承平日久，自诸王而下，名豪贵人世家巨室之子弟，莫不各有园池台榭山墅之好。其中杂以佳花美木，珍禽怪兽。又收拾秦汉以来彝鼎旧器、荒祠古 金石断缺之文以为玩好。裙屐丝竹，熏炉茗。四方士大夫以时过从，赋诗饮酒，登临俯仰以为乐，盖时好尚如此。故君虽布衣，而所游诸公间，皆虚左以迎，引为上客。虞山钱宗伯、娄东吴祭酒、王太常，并以文章翰墨知名海内，君皆与往还，称相知。三公别业据一时之胜，皆君所经营，手为指画，今所传拂水山房、梅村书屋、东园西田者是也。

尝语其子弟，谓：“吾读先人遗书，无所遇合，弃去良自愧。然念古人绌于时，不得行其志，即托于技术中，轶伦超群，亦可不朽。吾性嗜山水，于笔墨之余，别穿巨灵五丁，生云坞于草阜，幻奇峰于庭户，亦前人所未有。既以自喜，因欲以传之子孙。”

君于某年某月卒于家，年八十。妻叶氏，后四年卒，亦八十。子四：长熹，次 ，次熊，次然。孙十：长元炜，次淑，皆知名于时。而炜及淑则候选京师焉。然则君之所以启佑其后人者远矣。

——《石林集》之归田集

注释(Notes)：

① 黄与坚《张陶庵墓志铭》：“乙卯（康熙十四年）冯大学士聘至都，构万柳堂。重为王大学士葺怡园。人叹赏。于是亲王以降，加之礼遇，荐于朝。戊午（十七年）六月，赐引见，七月令董瀛台事。三年（二十年）工竣归。”

② 黄与坚《张陶庵墓志铭》：“甲子（康熙二十三年）后以营内苑，召至京。又六年（二十八年），移疾归，先后赐白金。”张元炜与修畅春园，事见吴暻《题张铨侯册子三首》“父子承恩太液池”和汪琬《赠张铨侯》“往年供奉畅春苑”，详见本文5.5节。

③ 张元炜为汪琬造尧峰山庄见汪琬《赠张铨侯》，为徐树屏叠宅前假山见顾图河《云间张铨侯工于垒石，畅春苑假山皆出其手，钝翁以长歌卷赠之，更请余题四绝句，时方为敬思窗前作数峰也》，为李良年筑秋锦山房见李良年《书张铨侯叠石赠言卷》，为吴暻改筑西斋见吴暻《题张铨侯册子三首》，曹汛、秦柯皆有考证，详见本文5.5节。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引自参考文献[25]684；图2分别引自参考文献[25]684、参考文献[28]卷38、参考文献[31]卷59；图3由作者根据《张处士墓志铭》《张陶庵墓志铭》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