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

陈刘芳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我就不虚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种酸辛/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虚此生

——艾米莉·狄金森

和若尘的初次见面，非常突然。那天，我正忙着上课，教导主任把若尘领到了班上，说：“陈老师，市福利院现在搬到咱们学校附近，那里的孩子以后就在咱这儿随班就读。现在就给你们班添个学生。他叫若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一时愣住了。这个孩子太特别了，兔唇，修补的上唇短到几乎没有人中，鼻梁宽低，两眉中间凸起。学生们猛然哄堂大笑起来，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他嘴唇像……”“我的妈呀，好难看！”“哇！ 怪物史莱克……”

若尘脸涨得通红，手紧攥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感到事情不妙，急忙对学生板脸瞪眼，示意礼貌安静。安排座位时，又生枝节，没人愿意接纳若尘为同桌。从未面对过如此僵硬窒碍的场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机械尴尬地把若尘安排在讲桌旁边的单座。若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

我的心瞬间刺痛了，自责懊丧一起涌上来。我的临场反应怎么这么迟钝呢？应对怎么这么拙劣呢？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稚嫩的心灵被深深刺伤，却无力援助。

晚上写日记反思时，愧疚懊悔一直横亘心头。学生幼稚天真，三观尚未成型，处事待人需要老师尊长引导，他们的罪过是无心之罪，上帝也会原谅的； 若尘是独自面临新场合的弱者，无辜而受伤害。过错就在成人身上。如果当时能引用“世上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人。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芬芳”这句话就好了，那僵局也许会缓解甚或挽回。我平时自谓读书多，腹内蕴藉，事到临头却无急智捷才圆场，说到底还是专业知识储备不够，教育智慧不足。又或者我信息灵通些，提前做些预案准备，向学生 “吹吹风”，也不至于如此平白地伤害一颗幼弱的心。

不良的开端还往往预示着后期要数倍的努力才能弥缝补罅。不过，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弥补和付出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生理原因，若尘说话含混不清，无法表达自己，也无法与人交流沟通。敏感和自尊，让若尘老觉得同学们瞧不起他，嘲笑他，常常因一点不相干的小事，自己一个人气得哇哇乱叫，乱扔、乱砸东西，甚至于打人。同学们因为若尘的异样，又不停地告到我这儿来。我这边安抚若尘，那边劝解其他学生，左支右绌。

若尘不在场时，我数次批评孩子们爱心不足，对一个有缺陷的孤儿缺乏包容心。孩子们有些愧赧，有所改变，但包容是个很累的姿势，谁都承受不了很久。

趁若尘生病请假，我给孩子们讲融合教育，读柴静的文章 《温柔的坚持》，在黑板上写下：“去接受不一样的人，这个能力是一辈子的，非常重要。”

故事如水，荡涤尘埃，穿透万物，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学着融合班里学生的态度，设身处地考虑若尘的感受，对若尘的急躁偏执脾气不理会不反感，温柔地坚持。

若尘这边，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情感与归属的需要，都渴望被接纳、被爱、被尊重。但是，只是源于被怜悯而获得的接纳、爱与尊重都是暂时性的，被怜悯的人还要付出大量的感恩和自我否定作为回报。只有一个人真正具有自我价值，于他人是有用的、有利的，他所得到的接纳、爱与尊重才是真实的、持续的、具有发展性的。我得为若尘真正融入集体建立外围支持系统。

我到福利院家访，得知若尘好胜、喜戴高帽、热心、做事利索，就铺垫着在班上讲我看到的、听到的若尘的种种优点，然后交给若尘一个重要任务：当光荣榜管理员，负责给被表扬的同学名字后面画红旗。

若尘做得用心用力，把榜上每人所在的位置记在心里，老师一下指令，他几秒钟之内准确无误地做好。这让我时常赞许他，也提升了若尘的自尊，拉近了他和老师的心理距离。之后，我又夸若尘做事能力出众，公正无私，能兼做班上卫生监察员。

因为若尘，我开始留心阅读特殊儿童教育的文章，学习怎样接纳安置缓解特殊儿童的负面情绪。若尘这种焦虑型人格缺乏安全感，心理问题若得不到有效疏通，融入不了集体，攻击性会越来越强。

若尘正义感超强，时常恼怒地找我比划着，用笔写着班上调皮孩子的不轨之事，他很多语音我听不懂，只能猜测着理解。有限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在不明白对方意思时，就想办法夸奖对方。我不停提到其他人对他长处优点的称赞，表扬他为班级做的贡献； 再提出为人处事应有的包容、宽容。很多次我一边交谈一边给若尘写修身养性的格言警句：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一分天高云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若尘生气告状的次数慢慢减少了，随手帮助同学搞卫生的次数增多了。

除了这些正向强化法，我相信爱能抚平所有伤痕。我要让若尘感受到更多的关爱。我要给若尘介绍更多优秀老师，希望他在没有我的劝慰化解时，也能自我疗愈。我夸若尘记忆力强，认字多，看书悟性高。我自己喜欢看书，买过很多书，看完了就赠送给喜欢的学生看，学生看完了得和我聊聊读书感受。若尘和我用笔聊过 《失落的一角》 《小黑鱼》 《蜗牛与鲸鱼》 《夏洛的网》 ……

若尘过生日时，我用了半节课总结若尘的各种进步变化，以及同学们因为若尘到来而产生的相应进步变化。在全班同学的生日祝福歌里，我奖给若尘一套精挑细选的少儿丛书。若尘含着眼泪向我鞠躬致谢。我说：“若尘，你知道吗，我又多了一个儿子。”

若尘在这点点滴滴的爱中、坚持中、熏染中，变化着，向善、向温暖、向平和。

小翠到来时，我在带另一个五年级。她到来前，我提前了解了她各方面的情况：重度小儿麻痹症，双腿残疾，坐轮椅到学校，上厕所和进教室时拄双拐，需要人搀扶护卫。也许时时处处总要麻烦别人，小翠总是一副腼腆羞怯的神色。我知道我面临的任务更艰巨了，首先小翠在学校的日常生活得有人照顾，这是一个天长日久、日复一日的琐碎活儿，强行生硬安排，几十颗纯真的心难免麻木疲沓； 安排不好，或者出纰漏，小翠柔弱的心难免遭受伤害。

若尘的经验教训在前，我先策划了一次活动，星期六星期天分批带学生们到福利院做一次义务劳动。他们在献爱心时看到那里孩子的各种特殊状况，明白人活在这世间是千姿百态的，有的人比较不幸，需要给予更多的帮助和尊重；更多的是感受到在此做义工的志愿者们不为名利、默默奉献回报社会的高尚情操。

小翠到来的那天前，我故意卖关子：“同学们知道吗？我除了老师这个职业，还有一个特殊身份。”“什么身份呀？”我骄傲地说：“‘小草义工’ 会员！”我播放了我做义工时的图片视频：“我们义工会员每个月要保证服从组织安排为社会做一次义工，其他时间根据各自情况献爱心。我们会员之间经常在一起做事，彼此情同兄弟姐妹。”PPT 里，每一张图片都满溢着给予的幸福和踏实。孩子们眼里满是羡慕钦佩，我告诉他们：“我们班要新添一位福利院的同学，她来了，你们在班上也能做义工献爱心。”看着学生们露出期盼欣喜的神色，我继续说：“其实你们做义工献爱心很简单，就是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情况下搭把手，不需要时和对待平常人一样，多一些尊重和同情就行了。不许盯着看，不许打探别人隐私，更不许笑别人生理缺陷。”

准备工作充分，接下来自然和谐顺畅。

身高体壮的男孩背着小翠、女生拿着双拐跟着的图片屡屡被张贴在表扬栏里。

小翠像一只安静的猫存在着，和她交谈时，她总是腼腆害羞地低着头。不经意间，她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抹去的自卑和哀伤。

我心里隐隐有缺憾有担忧。教育最忌单调复沓，我怕经年累月孩子们会失去热情，我担心一直被照顾的小翠自我价值感缺失，自我发展动力不足。

小翠内秀，字迹优美刚健，绘画有天分，画什么都简练形象，有义工专门教过她画简笔画。我让班上孩子三五结合轮流拜小翠为简笔画老师，拜师的那段时间就负责照顾小翠上下楼和如厕安全。

小翠做老师时口齿伶俐，赤胆忠心。跟着她学画的同学，在绘画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同学们发自内心地感激她，小翠脸上的自信也一点点在增加。艺术节联欢会上，同学们自编自演的吟诵表演剧《苔》 中，轮椅上的小翠被同学们簇拥到舞台中央。“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小翠元气满满地吟唱着，我看到了她脸上奕奕的光彩。

生活的凄楚总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其实是一些太细小的事情，但在那里便有了我们的幸福。

小翠的幸福来自自身价值的肯定。孩子们的快乐来自个人情怀的扩大。

我的愉悦来自我能让一颗又一颗心免于哀伤。我不虚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