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哀时之吟 子山江南之赋
——冼玉清《迁韶校中书事十首》的纪事价值
2020-02-24程宇昂
程宇昂
(韶关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纪事”与“记事”都是记录事件,但具体意义有所区别。纪,在时间方面有“百年”之意,在史家传记体例中属于最高级别的帝王本纪,因此,与记事不同,纪事往往是对较大历史事件的记录。与事件的重要性一致,纪事也更严谨客观。冼玉清《迁韶校中书事十首》属于纪事体诗,记录了作者在岭南大学迁徙广东韶关期间的个人日常生活情况,正如杜甫“三吏”“三别”等诗和庾信《哀江南赋》的纪事价值,这些诗保存着活生生的抗战史、教育史和知识分子生活史资料。
首先,《迁韶校中书事十首》是中国人民抗战史的折光,它从教育视角记录了日本侵华战争对中国的影响。组诗是冼玉清抗日战争时期所写的七绝组诗《流离百咏》的一部分。对于《流离百咏》,陈寅恪先生评价道:“大作不独文字优美,且为最佳之史料。他日有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者,必有所资可无疑也。”[1]“文字优美”指冼诗的艺术性,“最佳之史料”则指冼诗的史学意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是记录宋高宗赵构朝时事的编年体史书,陈先生借南宋的外族入侵指代日本侵华,进而指出冼玉清的纪事诗对于抗战史的史料价值。
组诗记录了侵华战争对中国人民生活秩序的影响。如第一首《迁校曲江岭大村》:“播迁始到武江滨,竹屋茅堂结构新。辛苦栽培怜老圃,一园桃李又成春。”[2]7诗的题目点出迁校一事,诗的正文叙述从迁校到复课的历程:武江是珠江的主要源头之一,经过长途迁徙,岭南大学来到了武江之滨的大村。建设校舍需要辛苦的付出,学校复课亦足以令人欣慰。整首诗是写大学的变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争对中国人民生活秩序的破坏。
《迁韶校中书事十首》创作于1942 年,冼玉清当时执教于粤北曲江仙人庙大村的岭南大学。此前的1938 年10 月,广州沦陷,岭南大学撤往香港。1941 年12 月,香港沦陷,经过李应林校长的多番努力,在国民党广东省李汉魂主席和第七战区余汉谋司令长官的支持下,1942 年9 月,岭南大学在粤北复课,当时有488 名学生。冼玉清正是于9 月27日“抵粤北曲江岭南大学”[3]。
组诗记录了侵华战争对中国人民心灵世界的影响。战争决定一所学校的流离,国难也使知识分子面临大节的考验。第一首诗中“一园桃李又成春”表达的不是简单的教书育人之情,而是流露出作者对名节得以保全的深深慰藉,也流露出肩负战争年代传承文明火种使命的满心自豪。历经艰辛终能看到桃李成春,这是诗人在战时的深刻的人生体验。《流离百咏·自序》云:
中日衅起,讲学危城。穗垣既沦,避地香港。旋以不肯降志,孑身远引。顾玉清有家濠镜,尚余薄田,使归而苟安,未尝不可。以隔岸观火,优游得计,乃人之以为乐者,我甘避之;人之以为苦者,我甘受之。冒硝烟弹雨之至危,历艰难凄痛之至极,所以随校播迁,辗转而不悔者,岂不以临难之志节当励,育才之天职未完,一己之安危有不遑瞻顾者哉![4]
异族入侵,冼玉清知识分子的身份感立即变得清晰起来,她再也不能“隔岸观火”,必须做出抉择。在《写志》里,冼玉清更明确地坦承心迹:“孔席不遑一朝暖,周公吐哺讵云忙。含辛茹苦缘何事,欲为宗邦树栋梁。”[2]8作者之所以离开优游的环境来到含辛茹苦的边鄙之地,目的只有一个:为苦难之中的国家培育栋梁之才。时穷节见,从这种意义上说,组诗记录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良心所在。
其次,《迁韶校中书事十首》提供了特殊时期中国教育史生动的细节。组诗共十题:“迁校曲江岭大村”“授课”“图书馆书籍缺乏有感”“油灯昏暗有感”“日常生活”“下厨”“浣衣”“寂坐”“校园”“写志”。由诗题可知,组诗记录了迁校的缘起、教学及课余生活情况。从纪事的角度看,组诗记录战争改变了学校的教学状况。对于大村的师生来说,教学条件明显不如广州和香港。《图书馆书籍缺乏有感》云:“一书珍比荆州重,几卷探怜邺架虚。苦忆琅玕旧池馆,香云应冷子云书。”[2]8图书是教书人和学习者的刚需品,可是这里的书架大多是空的,与自己书斋碧琅玕馆的藏书无法比拟。生活方面,富家女出身的大学教授要一边授课一边亲自料理买菜、做饭、洗衣等日常家务。《日常生活》是“卖菜清朝驰远市”,《下厨》是“络绣刀还自我操”,《浣衣》是“薄瀚春山到小溪,坡陀碍履袖沾泥”。至于其他办学条件,一切都是因陋就简,第一首中的“竹屋茅堂结构新”并非诗人虚笔,而是史家式的实录:校舍是用当地取材的竹子、茅草等作为材料建成的。当时岭南大学的校舍一部分为临时搭建,一部分经由原有的“60 多间茅屋”[5]105修理而成。时为岭南大学农学院助教、亲眼目睹坪石校舍建设的卢子荟证明,当时建房是“竹织批荡,杉皮盖顶”[6]。
虽然办学条件艰苦,但师生都进取而自信。“执炊涤器寻常事,箪食犹堪勉学颜”[2]7,冼玉清虽亲自下厨,凑合着度日,可教育学生勤勉向上,一点也不含糊。生活清苦而忙碌,但诗人心有远志:“澄怀花木无言语,闲对孤云静对山。”[2]8冼玉清如此,其他师生也一样:“亡国的危机激起师生们极大的学习和工作热情……刚刚六点半,就开始工作了……学生们都在埋首做笔记,教授专心致志地熟练地讲着课。”[5]106
抗日战争时期,流离办学方面,在中国,西南联大不是独立的存在,在粤北,岭南大学也不是独立的存在。当时在曲江、坪石等地办学的就有中山大学、岭南大学、东吴大学、岭南大学附中等多所学校。冼玉清《迁韶校中书事十首》形象地为不屈的中国人存照,也是保存了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密码。
最后,《迁韶校中书事十首》记录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理性求真的生活侧面:冼玉清不间断地用笔记录生活,用诗文思考人生、社会与历史。
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仅对历史有卓越的鉴别力,对正在经历的人生也特别在意。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总能被他们记录下来,最终成为他们人生或者人类历史非常重要的环节。《迁韶校中书事十首》对于冼玉清亦如此:“我曾于一九四二年作《迁韶校中书事十首》,专门记载在大村的那段生活。现在读来,似觉余味无尽!”[7]这是冼玉清向梁羽生介绍诗稿时说的一番话,她可能被自己在细微之中洞见历史的嗅觉所震惊。
认真分析组诗,就会发现不经意间有必然:《迁韶校中书事十首》看似日记式的记录零碎的个人的人生片段,实则形象、细腻而系统的记录着一个重大事件的多重细节。这组事件小时是一位女先生洗衣服、买菜、做饭,大时是一位民族脊梁式人物对危难之中的古老中国不甘沉沦的抗争施以援手。关键在于系统性。读者容易感受到诗歌形象、细腻的一面,组诗记录了冼玉清的衣食住行。读者也不难看出组诗的系统性:迁校与复课,课上与课余,工作与生活,买菜做饭洗衣服,纪事与写志,一切都是合乎逻辑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理解形象、细腻、系统纪事背后的意义:学人之诗充满了理性,理性设计使组诗分开来则具概括性,合起来则具完整性且具有附加意义。换言之,冼玉清创作这一组诗,是用心建构的结果,借文人的诗性、学者的思辨力而得以成全。
《迁韶校中书事十首》只是本文集中讨论的个案,此外,冼玉清还创作了大量的纪事诗,仅与韶关相关的就有《坪石诗草》《黄坑诗草》《仁化诗草》《丹霞纪游》等。冼玉清还写了大量具有史料价值的文章,如《黄坑避难记》《仁化避难记》等。
在古人那里,“诗具史笔”是知识分子生命的常态,它实实在在推动着思想者对真相的追求。这是中国优秀的人文传统。杜甫的很多诗就是这样,杜甫也因个人命途多舛契合了中唐历史而成就“诗史”之名。道理在于:多看,天地会清晰起来;多记,人生、社会与历史会明了起来。譬如,今人会因为《迁韶校中书事十首》而看到为生活操心的柔弱女子,也能看到国家与民族灾难的细节,还能看到历史的车轮因柔弱之人异常刚强而艰难却毫无疑问的改变着方向。
难能可贵的是,冼玉清能在硝烟之中以节士巨眼洞悉历史风云,其《迁韶校中书事十首》又能温柔敦厚而毫无强梁姿态。作者对自己、学生有信心,相信国家能度过凛冽寒冬,语气上却轻描淡写,《校园》云:“松柏不凋樟树绿,此中应有岁寒人。”[2]8这是纪事诗能做到而史册难以胜任之事,也是贤如冼玉清能做到而气短英雄难以胜任之事。人的脊椎柔而韧,民族的脊梁当如斯方能负千年之重。从这一角度看,纪事诗叙事是以君子贤人的灵魂叙事。
总之,《迁韶校中书事十首》的纪事价值在于:内容上,它以知识分子一己之生活细节串联起国家重大事件的相关信息;方法上,它证明知识分子以文艺形式纪事,能微妙呈现社会精英的精神世界,传递文明绵亘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