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笔墨
2020-02-23顾晓蕊
顾晓蕊
她斜倚在车的后座上,眼睛微眯,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和暖的阳光越过车窗,洒落在花瓣般柔滑光洁的脸庞。她从书包里掏出随身听,轻晃着身子听起歌来,仍是那首《时光笔墨》,边听边跟着低声哼唱:一念成执着,沧海变荒漠,轮回中,我像飞鸟经过……歌声清凉如水,荡漾着,溢满车内。
我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摇头轻笑。她刚满17岁,年少强说愁,又怎会真的懂得沧海翻转、时光凉薄?当然也只是想想,无需道破。车窗外,人声、车聲,嘈杂喧腾,一浪接一浪地涌来,似乎又被这歌声抵消,消融于黄昏里。
她今年读高三,随身听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想让她在周末闲余时适当放松。之前她乘公交车往返学校,不用接送。近来逢城市修路,公交车改线后,没了直达校区的车。距高考不足百天,作业如山如海。每周末回来一天,她埋头做题,很有些恨不得时光停滞,将寸寸光阴拢入指尖的感觉。周日下午返校时,为了赶时间,我打车送她,路上约半小时的车程,成了她难得的静享时光。
正想着,车颠了几下,我趔了下身子,朝她伸出手去。她不用侧头看,便明了我的心意,与我的手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她知道我晕车厉害,便用力攥紧我的手,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别担心,有我在呢!我们是母女,犹如两棵相互依偎的树,彼此的根根脉脉、枝枝叶叶,都勾连交错,熟悉相互的气息。
我心头一热,甚至期望在她毕业前这条路不要修好,能多陪陪她。“十年心事十年灯”,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不觉已人到中年,愈来愈觉得人生有太多的变数,能握住的东西是有限的,莫不如珍惜当下这一份体己的温暖。
她刚考上市重点高中时,我着实高兴了一阵儿,可待到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如有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底的喜悦。她有几门功课不及格,在班上排到30多名。我有些失望,要知道初中时她学习还算优秀,这让整日疲于奔波、陷入生活旋涡里的我一度以此宽慰。
她垂手站立,斜着眼悄悄瞄着我的脸,叹道:“这次没考好。”我故作轻松地给她鼓劲儿:“可能是还不适应,下回努力。”她仰起年轻鲜亮的小脸,眼睛亮亮地一闪,慌慌地点头。第一学期下来,她的成绩时上时下,但始终徘徊在中等水平。一次家长会后,很多家长围住班主任问这问那,我也挤上前,揣着小心说:“我是小豆妈妈……”“哦,你女儿好人缘哦,走到哪儿都是焦点,课堂上也这样,话多得刹不住闸……”轻飘飘的话,如一片片羽毛般落下。我尴尬地回道:“得跟她好好谈谈了。”
“在课堂上乱说话,这是咋回事呢?”我一进家就厉声问道,脸沉郁得如一片雨做的云。她红着脸,急切地辩解道:“我没有,不是那样的,同学们经常忘带钢笔、橡皮或尺子,课上管我借,我就递给他们了。”我心里一软,但仍板着脸说:“别岔开话给自己找理由。”她委屈道:“妈妈,你不是总说要多帮别人吗?”
不管怎么说,做人善良一点儿,总没错的。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几句,发现那双手软软的,凉凉的。正疑惑间,她笑着说:“妈妈,我把毛裤借给了下铺的同学,她穿得单薄,前几天下雨冻感冒了……”我长叹了口气,怒气如潮水般退去。
这么思来想去,我倒也看开了。只要花儿肯努力,早晚都会绽放的,有的只是开得慢了点,又何妨呢?
正乱想着,车到了学校门口。我跳下了车,掏钱,付钱,一扭身,不见了女儿。再一抬头,见她已跑到马路对面,跳着脚冲我摆手。
我小心地穿过车流,气喘吁吁地站到她面前,刚想嗔怪几句,话到嘴边却凝住了。她手里举着张贺卡,上面画有一簇花,旁边一行漂亮的楷书:祝妈妈母亲节快乐!
我明白,无论有多么不甘不舍、难以体面地退出,都必须试着放手。十余年的寒窗蛰伏,正是为了有一天破茧而出,飞向更辽阔的远方,而我只能目送着你的背影远去。
(选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