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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引《诗》研究

2020-02-23董方伯

宜春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王充毛诗诗经

董方伯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王充是东汉时代独具特色的思想家,他的主要思想成就凝结于《论衡》一书八十五篇之中。王充被今人目为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论衡》所体现出的科学精神受到人们的重视。然而应该说,王充首先是一个知识丰富、视野广阔的学问家,他“受业太学,师事扶风班彪。好博览而不守章句。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1](P1629)。王充之博学,其中一个表现就在于《论衡》引经据典的情况,可谓信手拈来,触类旁通。辽宁师范大学的方言所撰的《王充的经学观与<论衡>的论证方式》一文统计了此书对儒家经典的引述情况,全书引用《诗》《书》《礼》《易》《春秋》《论语》《孝经》《尔雅》总计400条。[2]此文考察的角度较为宏观,整理周全,但对《论衡》具体各书引用情况尚未暇顾及,论之不详。

另一方面,《诗经》是重要的文学文本,也是重要的经学文本。自《诗经》中的诗歌产生之后,无论是有着“赋诗言志”表达传统的春秋时期,还是在将《诗》定为超越一般文本的官方经典的两汉,《诗经》都在文化阶层占据无与伦比的地位,达到了孔子所言的“不学诗,无以言”[3](P178)的程度。因此,先秦两汉的著作对《诗经》的引用比比皆是,这是一个可以想见的现象。近年来学界开始注重具体分析这些著作的引《诗》情况,例如宋海燕《<吕氏春秋>引<诗>研究》、魏隽《<墨子>引<诗>论》等文章。相类似的,王充是极为优秀的学者,其创作的《论衡》内容面广博、说理严密,对于《诗经》的引用是必不可少的。虽然都对《诗》进行引用,王充却跟同时代乃至中国古代的大部分儒者十分不同,他对人生、社会、世界充满了怀疑的精神,胸中总有不平的块垒。但他的部分观念,又无法摆脱时代的局限。所以《论衡》的引《诗》情况定然呈现出复杂的面貌,这非常值得我们详细探究,而目前尚未有学者针对这一话题进行较为详细的讨论。因此,笔者就《论衡》引《诗》的文本来源情况,从今、古文经的角度做一个大致的分类梳理,并尝试总结其引用的特点,以及背后的文学思想或其他意图。

一、《论衡》引《诗》的文本来源

综合看来,王充《论衡》一书可以确定直接引用《诗经》的地方共19处。引用《诗经》的篇目有《率性篇》《初禀篇》《本性篇》《奇怪篇》《书虚篇》《变虚篇》《儒增篇》《艺增篇》《说日篇》《谴告篇》《明雩篇》《商虫篇》《讲瑞篇》《是应篇》《治期篇》。引文出处则集中在《诗经》的《干旄》《皇矣》《生民》《小弁》《大明》《假乐》《鹤鸣》《云汉》《文王》《渐渐之石》《青蝇》《卷阿》《大东》诸篇。另有一条今本《诗经》未见,但《左传》亦曾做过引用,当确定为逸诗。笔者将《论衡》引《诗》文字内容,逐条与《毛诗正义》《诗三家义集疏》进行比对,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四种情况:

(一)文字与古、今文诗均相同。此种情况有5条。如《儒增篇》:“是与《书》言‘协和万邦’,《诗》曰‘子孙千亿’,同一意也。”[4]此诗出自《大雅·假乐》。《毛诗正义》记为“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5],根据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三家诗在此处并没有分歧。再如《艺增篇》:“《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言文王得贤者多而不肖者少也。”[4]此诗出自《大雅·文王》。毛诗正义记为“济济多士,文王以宁”[5],《诗三家义集疏》也没有特别指出三家诗有异文。这种情况下,由于古今文诗并无差异,我们无法判断王充在写作时究竟引自哪一家,或者王充对每一家的文本都做了阅读和接受。

(二)文字与古文诗相同,今文诗存在异文。此种情况只有1条,出现在《说日篇》:“《尚书》曰:‘月之从星,则以风雨。’《诗》曰:‘月丽于毕,俾滂沲矣。’二经咸言,所谓为之非天,如何?”[4]此诗文自《小雅·渐渐之石》。《毛诗正义》记为“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5],因此王充的文字是与毛诗完全相同的。然《诗三家义集疏》称:“鲁‘离’作‘丽’,‘俾’作‘比’。”[6]则说明今文诗中存在异文的情况。王充在这里引用的文本来源是古文经。

(三)文字与今文诗之中的一到两家相同。此种情况有3条。如《书虚篇》:“伯奇放流,首发早白。《诗》云:‘惟忧用老。’”[4]此诗文当出自《小雅·小弁》。《毛诗正义》记为“假寐永叹,维忧用老”[5],《诗三家义集疏》称:“韩‘假’作‘寤’,‘维’作‘唯’,鲁作‘惟’。”[6]可见,王充这里的文字是与鲁诗相同的,应该认为是引用自鲁诗。再如《讲瑞篇》:“《诗》云:‘梧桐生矣,于彼高冈。凤皇鸣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噰噰喈喈。’”[4]此诗文当出自《大雅·卷阿》。《毛诗正义》记为“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5]《诗三家义集疏》称:“鲁齐‘雝’作‘噰’。”[6]因此可知,王充在这里引用的文本来源是鲁诗或是齐诗,也就是今文经。

(四)文字与古、今文诗均不相同。此种情况多达10条。如《率性篇》:“《诗》曰:‘彼姝者子,何以与之?’”[4]《毛诗正义》与三家诗记为“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5][6]其中王充使用的是“与”字,与古、今文诗的“予”有差别。诸如此类某个字的用法差别,占据绝大多数比例,例如“惟”与“维”,“啓”与“啟”的差异等等。这种差别往往是由于《诗经》具有口耳相传、朗朗上口的性质,选择字形相似、意思相通的字进行记录,其实是非常常见的情况。但有两条记录是逸诗或存在逸诗可能性的,分别见于《奇怪篇》和《变虚篇》。《奇怪篇》有:“《诗》曰:‘不坼不副,是生后稷。’”[4]核之于毛诗,《大雅·生民》:“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5]《诗三家义集疏》也没有对此句提出分歧。这就是说,王充引用的文字与今天传世文献所见到的《诗经》不同,因此存在一种可能性,即“不坼不副,是生后稷”是不同于今天传世文献的《大雅·生民》的一种异文,或是其他篇目的逸诗中的一句。不过结合上下文,很有可能是王充自己记忆错误,或者后人点错了标点所导致的误解。王充原本的断句可能是“《诗》曰‘不坼不副’,是生后稷”,意思是根据《诗经》的说法,在“不坼不副”的情况下,就这样生下了后稷。“是生后稷”几个字也许并非引诗的一部分,而是对原诗大意的总结。不过另一处,《变虚篇》所引用的是确凿的逸诗:“《诗》曰:‘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4]这段逸诗最早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六年》[7](P1479),王充在这里几乎整段引用晏子对齐景公的劝诫,所以诗歌文字当是直接从《左传》节录下来的。而《论衡》的这次引用也与《左传》形成了对证。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王充在征引《诗经》时,或取自古文诗,或取自今文诗,或直接凭记忆引用,并没有遵守门户的成见。这一点已经足够表明王充思想的独特性。王充对桓谭和班彪最为推崇,而桓谭和班彪乃是古文学家,王充却没有一味地推崇古文《诗经》,而是兼而采之,体现了他治学的基本态度。

二、“以我为主”的演说方式

在同时代的经学写作中,作者们也或多或少使用了引《诗》的言说方式,但往往不是为了抒发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是围绕经文反复阐发,以提高此番言说的权威性。《汉书·艺文志》称:“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8](P1723)可以说这是一个对于当时儒生普遍的说经方式的较为准确的描述。有学者总结:“中国哲学史上以儒家为代表的‘依经立义’的话语言说方式,既是中国哲学最基本的话语言说方式和学术研究范式,也是贯穿中国哲学始终的占主导地位的话语言说方式和学术研究范式。……从形式上看,以儒家为主导的依经立义的言说方式、话语模式和学术研究范式,是以‘经’或‘经典’依托,以‘义’为核心,‘借事明义’,发挥其中的‘微言大义’的言说方式、话语模式和学术研究范式。”[9]

而在王充这里,是对这种言说方式有所突破的。所引用的文本也许是一致的,但背后具有王充个人思想特征,《诗经》是为论述过程中所使用的工具。它是由作者个人意志所决定的,每一处引用基本都出于实际写作目的的考虑。所以,王充引用《诗经》,是“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引《诗》方式,是借助经典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成为前人教条的附庸。有以下几个引《诗》的特征可以说明这一点:

其一,王充引用《诗经》往往不是单独引用,而是与其他儒家经典或诸子的言论连缀引用。这是由他写作《论衡》这本奇书的目的所决定的。《后汉书》本传称他作书“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1](P1629)。因此,除去书中自传性质的篇目以外,《论衡》的基本写作模式是每篇论述一个重要的话题,如《商虫篇》专门讨论虫灾问题,王充在论述中指出,虫灾发生自有其自然条件和规律,而将虫灾现象与官吏侵夺人民牵扯上关系的做法是荒谬之说。并且,诸多篇目之间的话题有很强的联系性,如针对古书中有夸张失实的记录这一问题,王充写了《书虚篇》《道虚篇》《语增篇》《儒增篇》《艺增篇》等文章,为人们辨析各类传世书籍中或过于夸大,或根本不真实的记载。他这样的写作方式当然需要学识的基础:“八岁出於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谪,或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又无过失。手书既成,辞师受《论语》、《尚书》,日讽千字。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4]

这样的写作模式,就决定了王充对《诗》的引用一定是与特定话题相关的,同时也会博采古书中的材料进行写作。以《讲瑞篇》为例,王充集中讨论了古人所言的麒麟、凤凰这两种“祥瑞”。王充辨析了这两种神兽的形体、声音等问题,文章在首段就提到了“《春秋》获麟文曰:‘有麏而角’”,后文所引的子贡与孔子关于少正卯的问答则出自《荀子》。至于凤凰,王充则写道:“《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大传》曰:‘凤皇在列树。’”[4]谈到凤凰的叫声,他说:“案《礼记瑞命篇》云:‘雄曰凤,雌曰皇。雄鸣曰即即,雌鸣足足。’《诗》云:‘梧桐生矣,于彼高冈。凤皇鸣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噰噰喈喈。’”[4]在这里引《诗》的目的,是与《礼记》的记载进行对比,发现两者记录的凤凰叫声并不一致,从而说明不能以古人所记载的外在因素去判断圣人、圣物的观点。在这篇文章中,就涉及到了《春秋》《荀子》《尚书》《周易》等儒家典籍,王充利用其中的材料,以及《诗经》中的语句,一并讨论特定的话题。

其二,王充对某些诗文反复进行引用。每个作家对诗句的引用大抵都会有特殊的偏好,王充亦是如此。《大雅·假乐》中的“子孙千亿”一句,被全书引用了两次,分别在《儒增篇》和《艺增篇》里出现。《儒增篇》写道:“言事者好增巧美,数十中之,则言其百中矣。百与千,数之大者也。实欲言十则言百,百则言千矣。是与《书》言‘协和万邦’,《诗》曰‘子孙千亿’,同一意也。”[4]这乃是在评价“楚养由基善射”的传闻,传说楚国大夫养由基射术入神,射树林里的杨叶能百发百中。王充对此事表示怀疑,认为叶子射穿一次就不能再射了,所以判定这是记录事情的人故意夸张美化导致,跟《诗经》写的“子孙千亿”的故意美化是一个道理。《艺增篇》的引《诗》有着类似的语境:“故曰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案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4]这里王充同样是指出“万国”“千亿”的描述是虚数,根本不可能是实际的数目,因此乃是“诗人颂美”之辞。

与“子孙千亿”句相似的,还有《大雅·皇矣》的“乃眷西顾”一句,被《论衡》全书引用了两次,并且都是在讨论天有无主动性的这一点时引用,王充认为用“乃眷西顾”形容天是人们“以人效天”的想法,而天原本应该是无自觉的,正像王充所说,“天无头面,眷顾如何?”所以多次引用“乃眷西顾”这句《诗经》里的话,作为反驳的对象。

其三,王充对诗文具有独特的阐释视角。在《论衡》中引用了两次的“彼姝者子,何以与之”的诗文,这句话出自《鄘风·干旄》,毛序对本篇的解题是“美好善也。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5],下文的郑笺云:“时贤者既说此卿大夫有忠顺之德,又欲以善道与之,心诚爱厚之至。”[5]可见毛诗对此诗主旨的理解,当与政治有关,认为是夸赞或鼓励贤臣的,因此“彼姝者子”指的应该是贤臣或卿大夫。而齐诗认为,本篇的主旨是“干旄旌旗,执帜在郊。虽有宝珠,无路致之”[6]。总之可以看出,在诸家说诗者看来,这篇诗文的主旨是与政治相关的。虽然古今文经的解释有不同的侧重,然而总归是在讲人臣道德的。

但是,王充在文中使用的时候,既没有取毛诗之意,也没有取齐诗之意。《率性篇》:“初生意于善,终以善;初生意于恶,终以恶。《诗》曰:‘彼姝者子,何以与之?’传言: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4]《本性篇》:“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诗》曰:‘彼姝之子,何以与之?’其传曰:‘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朱则赤。’”[4]这两篇是在讨论人的本性善恶与学习的关系,那么结合上下语境,“彼姝之子”在这里指的应该是未受教育的人。“彼姝者子,何以与之”,王充使用的含义是,那个美好的孩童啊,你将给予他什么呢?也就是使读者思考,要赋予孩子什么样的教育,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后面紧跟一句“传曰”——“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强调初始的教育正确与否对一个人成长的关键作用。这一从教育学角度出发的阐释,不来自于任何解《诗》的名家,非常具有个人特色和新意。

三、经世致用的现实批判

王充在当时创作《论衡》,是怀着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的,希望凭借自己的见识,打破一些俗世的成见,帮助人们以一个更理性的视角看待自然和人类社会的诸多现象。从引《诗》的分布状况看,他所引用的诗文,除《干旄》一篇属于《国风·鄘风》,其他所有篇目均属于《大雅》和《小雅》。“雅”的内容常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毛诗《诗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5]从《论衡》一书的内容不难看出,王充讨论的话题不仅广泛地涉及了现实政治,甚至更是触动了天人感应等当时封建统治的思想根基。

但是,他的最初目的未必是一味地打破旧的,有学者认为:“‘边缘文人’身份是审视王充及其《论衡》的一把钥匙。王充是‘太平盛世’的‘边缘文人’,有着文人身份的理论自觉,其‘边缘文人’身份承载了来自帝王和士人群体的独特的双重焦虑。王充的《论衡》不论是在思想内容还是理论策略方面,都与其‘边缘文人’的身份意识密切相关。”[10]笔者以为这番论述有其合理性。结合王充的生平情况,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天资聪颖又努力博览群书的文人,六岁开始读书,每每成为同辈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其学问之大恐怕在其时代无出其右。他从小就“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4](《自纪篇》)。这样一位勤奋的天才,对自己的前途必然寄予厚望。受到传统儒家教育的他,又以参与社会政治为己任,认为在仕途上建功立业才是人生最大的价值所在。然而在实际的人生道路上,由于性格原因,他一生仕途蹭蹬,只当过地方官的属员,与先前的期待落差巨大。在地方上,他自视甚高,无法施展拳脚,又看不起负责处理政务琐事的文吏,写了《程材篇》等文章比较儒生与文吏之优劣。始终怀才不遇,甚至使王充产生了“命定论”的思想,把这一切归结于命数。因此,当王充写作《论衡》时,他的用心应当很大一部分在于通过著书,呈现自己的学识和思想,希冀有干预现实政治的作用,从而获得统治者的赏识和任用。然而不得不说,王充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在他试图以才学获得统治者的赏识时,没有意识到他的思想实际上非常超前,充满了科学的精神,威胁到了封建统治者愚弄人民而获得的无上地位,这可以说是一个悖论。

次之,王充对《诗经》的引用,大多既非以文学的视角,亦非以经学的视角,而是以史学的视角进行的。他认识到了《诗经》属于文学范畴的同时,又是社会史的一面镜子,故将一切前人的文字记录置于朴素的唯物主义视角之下,用历史的态度去审视它们。上文举出的“子孙千亿”的例子,以及《奇怪篇》称:“伯奇放流,首发早白。《诗》云:‘惟忧用老。’伯奇用忧,而颜渊用睛,暂望仓卒,安能致此?”[4]再如《艺增篇》:“《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早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早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4]这些例子都是在说《诗经》里面的记录是不真实的,像伯奇在被放逐的短短时间内就白了头发,或者周朝的百姓一个也没有留下这种说法,明显是不符合事实和科学的。这样的反驳说明了,王充在这里并没有把这些诗句当作文学艺术的夸张,而是作为历史记载中的虚妄之言。值得一提的是,笔者以为王充以此种方式引《诗》,并非不懂得文学中夸张手法的道理,亦不是反对文学夸张之本身,而是批判俗儒将文学艺术当作历史真实,以为经书不可撼动一字的死板认知。

更为重要的是,依王充自己所言,“疾虚妄”[4](《佚文篇》)是《论衡》秉持的核心观念,因为他面对巨大的思想阻力,反对很多世俗落后的思想,所以必须秉着战斗的姿态,行文过程中“反驳”“驳论”“论战”的特征十分突出。这是《论衡》引《诗》的最为鲜明的特点。其他采用引《诗》的写作手段的著作,如前文提到的《墨子》《吕氏春秋》等,引《诗》往往是正用,也就是以诗文证明自己的观点,或者顺着诗文继续阐发等等。如《墨子》的名篇《所染》,开头抛出墨子的语录,“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11](P16)文章接着举历史上的众多例子,来告诉人们选择什么样的行为路径、选择什么样的朋友等等,这些对于一个人是极为重要的,最后引用《诗经》总结道:“《诗》曰:‘必择所堪,必谨所堪’者,此之谓也。”[11](P17)这里引用《诗经》的作用,就是用来证明“染”的重要性,前后呼应,相互参照,形成有力的论证。这样的引《诗》模式,是最为常见的做法。

但《论衡》一书与众不同,它的引《诗》基本上是反用,也就是当作靶子进行反驳,从而展开质疑和论述。上文所举的例子,已经或多或少说明了这一点。在这里再举一例,《商虫篇》:“《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伤善,青蝇污白,同一祸败,《诗》以为兴。昌邑王梦西阶下有积蝇矢,明旦召问郎中龚遂,遂对曰:‘蝇者,谗人之象也。夫矢积于阶下,王将用谗臣之言也。’由此言之,蝇之为虫,应人君用谗,何故不谓蝇为灾乎?如蝇可以为灾,夫蝇岁生世间,人君常用谗乎?”[4]在王充的时代,俗儒会将蝇的出现与谗人之象联系起来,认为这昭示着统治者将听信谗言。关于“营营青蝇”一句,《毛诗正义》郑笺云:“蝇之为虫,汙白使黑,汙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5]《青蝇》这首诗,将蝇视为朝廷产生谗言的不祥之兆。但王充坚决反对这种谬说,他不仅在前文考察了造成灾害的虫子的习性、种类和产生聚集的气候条件,证明二者的不相关性,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每年都有虫灾,难道意味着君主次次都听信谗言吗?简单而有力的反证法使那些信奉“谗人之象”的儒生哑口无言,这正是本书的魅力所在。“反驳”式的引用,在《论衡》引《诗》的众多条目中比比皆是。

总而言之,《论衡》引《诗》的情况可以辅证,王充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学者,是杰出的超前思想者,达成了“自成一家”的程度。关于“王充究竟属于哪一家”的争论,长期萦绕在学界。窃以为,王充基本上还是属于一个儒家式的人物,他仍然渴望通过著书立说,实现政治上的抱负,经世致用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从王充写作过程中引《诗》和其他经书的信手拈来、恰当准确来看,他必定熟读经书,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是无可避免的。

但是,他又是一个具有强烈的质疑精神的学者,这使得他能够跳脱出很多俗儒的言论,不迷信任何一个学者,任何一派学说,所有信息、知识会经过他独立思考的筛选,最后才内化为属于自己的一套体系。在儒家思想内部,汉代儒家又分为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两派。王充对今文学派的代表人物董仲舒,从不吝惜赞美之词,在《论衡》中的《佚文》《超奇》等篇肯定了董仲舒的政治才能,大概是将他视为政治方面取得成功的文人典型。但是,正如上文所说,他对《诗经》“乃眷西顾”“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等为代表的今文学派天人感应学说,加以大力的抨击,认为是极为荒谬的说法。但如果以此认为王充是一个古文学家,那又无法解释他在《论衡》中,公开对《诗经》中的文字提出大量的质疑和反驳,向崇高的经书和孔子的权威发起挑战的行为。

应该说,王充与古文学派一致的精神,乃是不守章句之学、注重实际的论证,因此没有被今文经的框架所限制。但同时他也不会被古文学派,乃至儒家、道家等任何一派学说所限制,而是博取众长,以成其思考;他对包括《诗经》在内的一切文本,都有自己的思考,而非随波逐流的机械抄写。他身处在东汉时期,却拥有着独立思考的反抗精神,在那个时代显得难能可贵,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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