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之涣《登鹳雀楼》的传播与接受
2020-02-23夏雪玲
夏 雪 玲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0)
《登鹳雀楼》是王之涣流传下来的六首诗歌之一,乃妇孺皆知之绝唱。这首诗歌的作者是存在疑问的,当今的诗歌选集,甚至小学课本都以王之涣为《登鹳雀楼》的作者。但其作者究竟是何人并非此文探讨的重点,故不加说明,仅以诗歌文本为探究对象,同时也按照当代小学课本规定,以王之涣为诗歌的作者。史书中对王之涣的历史记载并不多,《旧唐书》与《新唐书》中并无王之涣身世的记载,元人辛文房所撰写的《唐才子传》对王之涣有专门的记载:
之涣,蓟门人。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少年,击剑悲歌,从禽纵酒。中折节工文,十年,名誉日振。耻困场屋,遂交谒名公。为诗,情致雅畅,得齐、梁之风。每有作,乐工辄取以被声律。与王昌龄、高适、畅当忘形尔汝。尝共诣旗亭,有梨园名部继至,昌龄等曰:“我辈擅诗名,未定甲乙。可观诸伶讴诗,以多者为优。”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一唱适一绝句。之涣曰:“乐人所唱皆下俚之词。”须臾,一佳妓唱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复唱二绝,皆之涣词。三子大笑。之涣曰:“田舍奴,吾岂妄哉!”诸伶竟不谕其故,拜曰:“肉眼不识神仙。”三子从之酣醉终日。其狂放如此云。有诗传于今。[1]
可见,王之涣为人性情爽朗狂放,诗作情致雅畅流转,《登鹳雀楼》一诗在其名下流传至今,乃五言绝句之经典。
纵观当代对《登鹳雀楼》的研究文章,从数量上来看并不多,仅六七十篇,多考证诗歌的作者、对诗歌文本进行赏析、解读诗歌的文本翻译,以及以诗歌为案例进行语文教学分析,并未涉及《登鹳雀楼》的经典化。诗歌成为经典离不开接受与传播的过程。诗文评与诗歌选集在接受的同时,也推动了诗歌本身的传播,促使诗歌为更多的人所接受。
一、诗文评中的《登鹳雀楼》
(一)唐代诗文评中的《登鹳雀楼》
唐代重要诗话著作有皎然《诗式》、孟启《本事诗》均有论述唐人之诗,其中未见任何关于王之涣诗歌的评述。《诗式》主要围绕盛唐之前的文人诗作,盛唐诗人仅提及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诸家。《本事诗》围绕“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2]4六个方面据本事论诗,未关注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以此看来,唐代诗话本屈指可数,为数不多的诗话也为对王诗的接受与传播起到重要的作用。
但能从文言笔记与其他著述中看到王诗在唐代的接受情况。南宋范成大在《吴郡志》中记唐人张著文言笔记《翰林盛事》之言:“朱佐日,郡人。两登制科,三为御史。子承庆,年十六,登秀才科,代济其美。天后尝吟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问是谁作?李峤对曰:‘御史朱佐日诗也。’赐彩百疋,转侍御史。承庆尝为昭陵挽词,入高等,由是父子齐名。”[3]335天后乃唐武后,李峤为唐宰相,“其仕前与王勃、杨盈川接,中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诸人没,而为文章宿老,一时学者取法焉”[4]4371,在当时朝廷和文坛享有名望。据《翰林盛事》所言可知,“白日依山尽”一诗在唐代就已受到统治阶级的认可,诗歌之声名可想而知,但在作者的认识上与后世却存在偏差。
唐代僧人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论“渐修而渐悟”之法时,自注云:“如登九层之台,足履渐高,所见渐远,故有人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5]67,宗密以佛境感悟诗之意。
(二)宋元诗文评中的《登鹳雀楼》
宋代开启了中国诗论的新篇章,诗话之作层出不穷,吴文治《宋诗话全编》所著录宋代已单独成书的诗话之作就有一百七十余种,还有散见在诗文别集、笔记、史书、类书中的论诗之语。在宋代,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一诗以其壮阔的景象描写冲击人的视觉,深入人心,为宋代文人所普遍接受。北宋阮阅在《诗话总龟》引《古今诗话》(1)郭绍虞云:“疑即李頎所撰《古今诗话续》七十卷,佚,有节本及辑佚本。”(宋诗话考[M].北京:中华书局,1979:165)之言:“河中鹳鹊楼,唐人题咏极多,唯王之涣、李益、畅当诗最佳。王云:‘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云:‘鹳鹊楼前百尺墙,烟汀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沉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短,愁来一日即知长。风烟并在相思处,满目非春亦自伤。’畅诗云:‘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6]179到了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迂叟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涣、畅诸一云畅当(“涣”原作“美”,案当作“涣”,今改。)二诗……二人者皆当时贤士所不数,而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7]161宋洪迈的《容斋诗话》中录《温公诗话》亦是此言。[8]53宋代沈括的文言笔记《梦溪笔谈》亦言:“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涣、畅诸三篇能状其景。”[9]523彭乘的《墨客挥犀》、江少虞的《新雕皇朝类苑》等文言笔记中亦有如此言。可见,王之涣在当时仅为文人小辈,诗人之名远不及其诗之名,其鹳雀楼诗流传甚广。正如司马光所言,后人擅诗名者未能与王之涣此诗相媲美。宋代诗话突破了唐代诗话对王诗的接受的沉寂,对王诗的价值地位予以了肯定。
元代诗话笔记相对宋代,乃至明清而言处于衰落之期。据《历代诗话》与《历代诗话续编》所著录的元代诗话只有蒋正子《山房随笔》、杨载《诗法家数》、范椁《木天禁语》与《诗学禁脔》、韦居安《梅磵诗话》、吴师道《吴礼部诗话》、陈绎《诗谱》等八篇。但目前尚未找到元代文坛对王之涣《登鹳雀楼》的诗文评论。可见,元代诗文评对王诗的经典化起到的推动作用微乎其微,无法说明王诗在元代的接受情况。
(三)明代诗文评中的《登鹳雀楼》
明代打破了元代文坛的沉寂,诗文评论相继而出,在复古派的影响下更是出现了“诗必盛唐”的宗唐主张。胡应麟《诗薮》是明代重要的诗话之作,胡应麟在《诗薮》云:“对结者须意尽,如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10]111,从结构对仗认同了诗之后二句。胡氏之语影响胡震亨,他在《唐音癸签》便引其言以评王诗。明代诗学著作与诗歌选本结合是明代诗论之作的新特点。高棅编选著述了选评一体的《唐诗品汇》,其引用了宋代司马光对此诗的品评,以王诗之诗为后人之鹳雀楼诗所不及。唐汝询受高棅影响著有《唐诗解》亦进行唐诗选评,在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下评解曰:“日没,河流之景未足称奇,穷目之观更在高处”[11]21-22。在唐汝询的眼中,日落之河流景象不足称奇,但诗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却有未道尽之意,使诗歌意境更为开阔,诗之意耐人寻味。
在明代,文人对此诗除了正面的评价,出现了负面的评述。方弘静《千一录》对《登鹳雀楼》一诗表达了个人的看法:“‘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徒以为登楼之景耳,而作者则有逝者如斯之感,始称佳句,盖意中语也。至‘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未足为工,乃往往击节矣,韩子所谓小好小惭者也。”[12]方弘静主张诗歌情景交融之“化境”,因而其认为此诗一、二句本只是写景之句,但诗人寓以“逆者如斯之感”,得以为“佳句”,而以三、四两句“未足为工”。方氏的反向接受体现了文人自我的文学主张与文学理解,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也表明由于明代诗学的发展与时代的距离感,文人对《登鹳雀楼》一诗开始有了更为辩证的接受。总之,相对明代之前的诗文评接受来看,明代对《登鹳雀楼》的接受现状较为复杂的,正反并行,既有前代的影子,同时也有与之不同的解读与接受。
(四)清代诗文评中的《登鹳雀楼》
到了清代,之涣的《登鹳雀楼》乃“市井儿童,皆知诵之”[13]2138。张红《清代学术与诗话的专门化》认为,清代朴学兴盛,学者“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14]40的学风“使诗话的内容与体例日趋专门化”[15]71。清代诗话的专门化与系统化也使文人对《登鹳雀楼》的接受开始突破前人笼统式的解读,这是较之前有所不同的接受局面。李锳《诗法易简录》便作出了细致的品评:
凡登临皆须写望中之景,又须切定本地形胜,不可那移为佳。然先写登楼,再写形胜,便嫌平衍,虽有名句终是卑格。此诗首二句先切定鹳鹊楼境界,写景后二句再写登楼格力便高,然尚有不尽此者。按:楼在蒲州。前瞻中条山,下瞰黄河。日在山外,而见其依山尽。河自蒲至海,相去数千里,而见其入海流,非所处极高不能所见如此之远,几疑其已登楼之绝顶矣。而接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转若首二句所见犹为未远而更上一层,其所见当更出于寻常景象之外,不言楼之如何高而楼之高已极尽形容,且于写景之外更有未写之景在。此种格力尤臻绝顶,高出李益、畅当二诗之上。四语皆对,而末二句寓流走于对待之中,故不排板用笔,先后之法可与前二诗参观。[16]591
李瑛对《登鹳雀楼》一诗的评价甚高,认为其“写景之外更有未写之景在”,“此种格力尤臻绝顶,高出李益、畅当二诗之上”,细致入微地道出了此诗的宏大气象和雄浑意境,写出其高之处、其佳之因,甚至注明了鹳雀楼所在之地。李氏之评点利于世人理解诗歌之意外之境,对诗歌的经典化作用不言而喻。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中也提及洪迈《容斋随笔》引《温公诗话》之语,同时对沈括《梦溪笔谈》所云王之涣、畅当、李益三人的鹳雀楼诗并举进行了辩驳:
之涣“白日依山尽”一绝,市井儿童,皆知诵之,而至今斩然如新。畅当诗“迥临飞鸟上,高岀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兴之深远,不逮之涣作,而体亦峻拔,可以相亚。若益诗云:“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风烟并起思乡望,远目非眷亦自伤。”较之吴融鹳雀楼诗“鸟在林梢脚底看,夕阳无际戍烟残”诸句,稍有诗局,然前半平适落套,后半粗率任情,去王、畅二诗,终不可以道里计,存中并举之,过矣,大抵益诗深于七绝律体,乃其所短,即饮马泉一律于鳞,归愚等皆选之佳处果安在乎?[13]2138-2139
潘德舆对三人的诗歌进行了对比评价的,推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为第一,认为畅当之诗“不逮之涣作”,以之为之涣诗作之后,李益诗作之前,其在前人评价的基础上,进一步地推崇了王之涣《登鹳雀楼》在鹳雀楼诗中的至臻地位。前人多将三者之诗并举,或之涣与畅当之诗并举,未将其分出一二,潘德舆这一评判打破前人之笼统并举之语,进一步提高了王诗的地位,对于其经典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清代诗话也更加注重对王诗艺术风格的接受。彭端淑《雪夜诗谈》亦云:“王之涣诗不多见,如《登鹳鹊楼》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自然入妙”[17]70。张潜的《诗法醒言》将之视为“雄浑”之作,其曰:“雄浑”乃“诵之则意气凌霄,虽雷霆莫能阻雄也;观之则形色娱人,虽尘埃莫能染浑也。诗而雄浑若金钟铜鼓声之至大者也”[18]735。这进一步说明清代诗文评对王诗接受的专门化与细致化。
综上所述,在唐代,王之涣此诗已凭借其诗歌广阔壮观的意境为上层统治阶级与上层文人所称道,诗的名声已甚于诗人本身的声名。到了宋代,诗文评的多次记载推动其成为五言绝句中的经典。宋代诗话与文言笔记不仅在当时对“白日依山尽”这一首鹳雀楼诗歌具有影响深远,明清文人对此诗的接受也多受宋代文人的影响。与此同时,唐宋对此诗的接受多在于其为鹳雀楼诗中的佳作,关注的是诗中的景,并未注意诗人注入的情感。而元朝的诗文评对《登鹳雀楼》的接受与传播处于沉默状态。明代文人开始关注诗人的情感,道出诗歌未尽之意,正反接受推动了诗歌多面的解读。到了清代,文人对王诗的接受突破了前人普遍笼统化的接受与推崇,进一步推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为鹳雀楼诗之首,同时细化了对诗歌的理解,强调了诗歌蕴含无穷之处与雄浑自然之境。
二、诗歌选集中的《登鹳雀楼》
(一)唐代诗歌选集中的《登鹳雀楼》
唐代诗歌选集中唐人选唐诗本流传至今仅有《唐写本唐人选唐诗》(佚名)、元结《箧中集》、殷璠《河岳英灵集》、芮挺章《国秀集》、令狐楚《御览诗》、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姚合《极玄集》、韦庄《又玄集》、韦毅《才调集》《搜玉小集》(佚名)等十种。但唯有芮挺章“探书禹穴,求珠赤水”[19]117著《国秀集》选王之涣诗三首,但王之涣名下未有《登鹳雀楼》,《登鹳雀楼》一诗被放置朱斌名下选录其中。由前述可知,“白日依山尽”一诗在唐代就出现了诗文与诗人认知上的错误,《国秀集》对此诗的选录亦证明它的流传一开始就是凭借诗歌本身的特性,而非作者个人的社会影响力。在唐代此诗并非鲜为人知,而是已被时人所接受,诗歌被当时诗集所选录必然有助于诗歌的流传,《登鹳雀楼》在诗歌选集的推动下其经典化已踏出一步。
(二)宋元诗歌选集中的《登鹳雀楼》
王之涣流传下来的诗并不多,宋人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从诸家诗文、野史笔记等中辑录了唐人的绝句,收录了所谓王之涣十八首诗。虽然明代胡应麟《诗薮》断定其中十二首《惆怅诗》并非之涣所作,而是晚唐王涣之作,剩下六首与清代《全唐诗》存有王之涣的六首诗无差。明末清初的宋征舆《唐诗选序》曰:“王翰、王之涣者,其人皆名满四裔,所制之诗尝被之弦管,为朝野所诵说,而今之见于唐诗中者或三、四篇或仅一、二篇”[20],这是诗人王之涣的历史遗憾,但《登鹳雀楼》就是六首之一,也足以见得此诗的文坛地位。李昉等人编录的《文苑英华》在王之涣名下就仅收录了其五言绝句《登鹳雀楼》与七言绝句《凉州词》。祝穆《事文类聚》收集古今诗文,于鹳雀楼诗中,收录了王之涣与畅当的《登鹳雀楼》。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2)计有功《唐诗纪事》收于《四库全书》集部诗文评类,但其不仅是诗评汇编,同时是一本诗集,故于此用以说明《登鹳雀楼》在宋代的收录情况。此后入《唐诗归》《唐诗镜》《唐诗选评》诸选评兼备之选集均用以探究《登鹳雀楼》历代的选录情况。亦收录了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于此可见,宋代诗集已将此诗作为王之涣诗歌中的经典与鹳雀楼诗中的经典,甚至作为唐诗五言绝句的经典。
杨士弘编著了元代重要的诗集《唐音》,清代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谓其以“审其音律之正变,而择其精粹”[21]的原则选录诗歌,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并未选入其中。这与元代诗文评对王诗的接受一样处于相对沉寂状态。
因而,宋代诗歌选集对王诗的接受奠定了王之涣《登鹳雀楼》的历史地位,至元代王诗的选录情况远不如宋代,出现了相对落寞的境况。
(三)明代诗歌选集中的《登鹳雀楼》
前后七子复古派的宗唐思想同样推动了明代唐诗选集的繁盛,如《唐诗品汇》《唐诗正声》《唐诗解》《唐诗归》《唐诗镜》《唐诗选评》等。在明代的诗歌选集中,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的选录情况与元代相比有所突破。明人高棅著有《唐诗品汇》与《唐诗正声》,《唐诗品汇》便收录了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唐诗正声》却未收之于其中。高棅“所选《唐诗品汇》《唐诗正声》,终明之世,馆阁宗之”[22]7336,二者在明代唐诗选集中都具有重要的地位,特别是《唐诗品汇》,其用于明人馆阁教习与家塾教学,影响深远。正如清人钱谦益《唐诗鼓吹评注》序言所云:“盖三百年来,诗学之受病深矣!馆阁之教习,家塾之程课,咸禀承严氏之《诗法》、高氏之《品汇》,耳濡目染,镌心剋骨,学士大夫生而堕地,师友熏习,隐隐然有两家种子盘亘于藏识之中”[23]9。《唐诗品汇》选录此诗对其传播必然起到重要的作用,《唐诗正声》未选之,与高棅严格的选诗标准有关。明人屠隆《高以达少参选唐诗序》云:“昔高廷礼氏选《唐诗品汇》,备矣而太滥;约而《正声》,精矣而多遗。”[24]175明高儒《百川书志》亦云:“棅成《品汇》,又虑其浩繁,复采取声律纯正九百二十九首以正唐音。”[25]293究其本质,可推测在声律方面,高棅认为“白日依山尽”一诗尚且未能称工,故未将其收入《唐诗正声》中。《唐诗正声》的诗歌选录明显比较狭隘,有其局限性,虽不能说明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误未选入,却也不能说明高棅对此诗持以否定态度,至少其《唐诗品汇》对《登鹳雀楼》一诗的选入就说明了其本人对此诗有所认同,并且以《品汇》在明代文坛的地位足以推动“白日依山尽”一诗的传播。
明人李攀龙的《唐诗选》亦将此诗收录其中。明人唐汝询著有《唐诗解》,遵循《唐诗品汇》之体例,整合了《唐诗正声》与《唐诗选》的优点,曰:“选唐诗者,无虑数十种,而正法眼藏无逾高、李二家。然高之《正声》,体格綦正而稍入于卑;李之《诗选》,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余欲收其二美,裁其二偏,因复合选之,得若干首,令观者驾格于高而标奇于李。”[26]21-22因而,在高棅与李攀龙的影响下《唐诗解》也选录了王之涣《登鹳雀楼》一诗。但钟惺和谭元春合编的《唐诗归》未将此诗收录其中。他们作为竟陵派的代表人物,倡导“幽深孤峭”的诗歌风格与孤幽清寂的情怀,选诗的心理空间狭小。《登鹳雀楼》语言风格平俗易解,清新自然,显然不符合《唐诗归》对风格与情感的要求,故未能收录此诗集中。明代陆时雍于《唐诗镜》亦未将《登鹳雀楼》选录其中。《唐诗镜》收录王之涣五言绝句《送别》,却未收录《登鹳雀楼》,甚至收李益之鹳雀楼诗而未收王之涣的鹳雀楼诗。陆时雍尚雅弃俗,主张诗歌情感内容典雅深厚、含蓄节制。王之涣《送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之语相对《登鹳雀楼》而言诗情婉约含蓄,且李益鹳雀楼诗之意境虽不如王诗雄阔,却胜于典雅情深。如此看来,王之涣《登鹳雀楼》与陆时雍的选诗心理息息相关。王夫之评选一体的《唐诗评选》今传本乃其残本,仅有四卷,七古及五七言绝句皆未见存,故无法从中知晓其对《登鹳雀楼》一诗的接受态度。
除此之外,明人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所选历代之诗,上起古初,下迄于明者也”,选唐诗一百卷,唐拾遗十卷,[27]卷首其选可谓是卷帙浩繁,具有以诗存史之意。此集收录了王之涣《登鹳雀楼》,却将此诗置于朱武名下,在王之涣名下选其《杨柳》、《凉州词》其一与《宴词》三首。可见此诗所属在明代还存在争议。
总之,明人文人多秉持“诗必盛唐”之旨,对盛唐之诗分外推崇,企图以诗歌选集矫正文坛的绮靡纤弱创作风气,因以个人之力选编诗歌选集,特别是唐诗选集。但他们对《登鹳雀楼》的选录并未全盘接受,而是批判性地接受,体现了鲜明的个性主张。王诗虽未被明代文人所忽略,以其自身体现盛唐气象的恢弘诗境被高棅、李攀龙等人所接受,但明代是一个诗学争鸣的时代,文人的诗学理想具有明显倾向性,诗歌的接受在《唐诗归》《唐诗镜》中受到一定的阻碍。
(四)清代诗歌选集对《登鹳雀楼》的接受
受前代的影响,清人亦编录了众多唐人诗歌选集,如《唐人万首绝句选》《唐贤三昧集》《唐诗别裁》《全唐诗录》《唐诗三百首》诸书。王士禛在清初主张以诗之“神韵”矫正清初学习宋诗只注重形式的文坛风气,编著了《唐人万首绝句选》与《唐贤三昧集》,特别是其晚年所著之《唐人万首绝句选》,为清代著名的唐诗绝句选集。王氏二书都其将王之涣《登鹳雀楼》都收录于其中,可见王诗符合王士禛“神韵”对诗歌清远冲淡、自然空灵、含蓄蕴藉的要求。
沈德潜的《唐诗别裁》亦是清代重要的唐诗选本。沈德潜倡“格调”以矫王士禛“神韵”之空疏,为导宗唐之正轨,“既审器宗旨,复观其体裁,徐讽其音节”,在“向时所录五十余卷”的基础上“删而存之,复于唐诗全帙中网罗佳作,补所未备”[28]2。沈德潜将王之涣《登鹳雀楼》选录其中,视之为唐代五言绝句之经典。
清人王尧衢编注《唐诗合解笺注》,将唐之古体诗与近体诗进行合编选注,曰:“古唐二诗,卷帙繁多,探珠搜玉,目不暇给,不能广收博采,以入是编。今唯取格调平稳、词意悠长而明白晓畅、皆人所时常诵习者,载入兹编,以资近体之揣摩,非敢意为去取也。”[29]1其以王诗“格调平稳、词意悠长而明白晓畅”且为时人所常习诵将之选录其中,进一步推动王诗的传播。
徐倬著有《全唐诗录》选唐太宗以下各家诗,意在辑录唐诗之菁华者,曾进奉康熙帝阅览受之嘉赏,故又名《御定全唐诗录》,其选录了王之涣《登鹳雀楼》。《御选唐诗》乃康熙皇帝御定的唐诗选集,王之涣流传下来的六首诗歌唯《登鹳雀楼》与《凉州词》二首为之选录其中,王诗在清代已入皇家选诗系统,其在清代的接受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汪霦等人编选了《佩文斋咏物诗选》,将王之涣《登鹳雀楼》选录其中,视之为了登楼诗中的经典。
同时,清代出现了广泛流传民间的具有启蒙性质的诗歌选集,如《千家诗》与《唐诗三百首》。宋人刘克庄《千家诗》(皆七言律诗),后出谢枋得《增补重订千家诗》,清人王相又选《五言千家诗》,清代书坊主便将三者合订为新版《千家诗》流传于世,是一本欲以启蒙的诗歌选,在民间流传广泛,王之涣《登鹳雀楼》被选其中,对此诗的传播影响深远。除此之外,清人蘅塘退士选编的《唐诗三百首》是在《千家诗》基础上形成的又一本具有启蒙性质的诗歌选集,影响深远以至当今社会。其原序曰:“世俗儿童就学,即授《千家诗》,取其易于成诵,故流传不废,但其诗随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律绝二体,而唐、宋人又杂出其间,殊乖体制。因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每体得数十首,共三百馀首,录成一编,为家塾课本,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较《千家诗》不远胜耶?谚云:‘熟能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也会吟。’请以是篇验之。”[30]1其对《千家诗》进行的删选,选唐诗中脍炙人口的诗作收录其中,收有唐五言绝句29首,相对其他诗歌选集而言更加具有一种普遍的适用性与流传性,在当时被作为家塾的课本为儿童所学,推动唐诗在社会的普及,并深深影响了现今的唐诗选。《登鹳雀楼》被收录其中无不受到其影响而被广泛地传播于世,流传后世,被更多的人所熟知与接受。
因而,清人的诗歌选集对此诗的选录呈普遍接受状态,为注重“神韵”的王士禛与注重“格调”的沈德潜所欣赏而入选其所著之诗歌选集中,且进入了皇家选诗系统,甚至被作为孩童启蒙之作收录于普及性诗歌选集当中,王之涣《登鹳雀楼》的经典地位至此已不可撼动。
三、结语
在唐代,不论是诗文评,或是诗歌选集都未将诗歌之所属冠以王之涣之名。王诗在唐代已有声名,但并非是广泛地被接受,其传播处于尚未揭开真实面目的萌芽阶段。宋代文人开始以王之涣为此作的真正主人,从各个方面开始接受它,推之为鹳雀楼诗的经典,为其经典化奠定了基础。到元代,诗文评与诗集选录对此诗的传播与接受出现相对的空白,诗歌经典的演进暂时受到了一定的阻碍。到了明代,诗歌的接受体现了明代诗学发展个性化与批判性。明代文人推崇盛唐之诗,但对王诗并没有笼统地全盘接受,体现了诗人自身的诗学理想。少数文人对之进行了反向的评价与接受,且在诗歌选集中作者之名也依旧存在争议,但就是这种正反接受推动世人辩证地看待王诗的历史地位,其经典地位得以进一步确定。清代文人则不同于前,对王诗多持欣赏的态度,对之的解读也突破了宋代笼统式的评价,清代重要的诗歌选集大多将王诗选录其中。王之涣《登鹳雀楼》在市井中流传,成为唐诗三百首之一,成了启蒙孩童品诗著诗必学之诗,乃妇孺皆知,至此其经典地位经过唐宋元明的颠簸前行已是不可撼动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历史的洪波是无情的,也是最为公正的。王之涣《登鹳雀楼》经典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人之力,而是在历代文人诗文评与诗歌选集的推动下形成的,使其能够流传于当时,并推送到当代大众的视野中继续被传唱,极力展现了王诗绵绵无绝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