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时代(上)
2020-02-22滕野
编辑导语
今年9月,刘慈欣在接受《光明日报》专访时再次表达了他对科幻的看法:“科幻文学有一个最本质、最明显的特点:科幻关注的是跨越文明、跨越种族的全人类的问题。在科幻文学中,人类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这是科幻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最本质的区别。”这其实正是科幻文学最吸引人的魅力之一,这种魅力在刘慈欣作品中也得到了酣畅淋漓地展现。
《隐形时代》就是这样一篇以人类文明为描述对象的气魄宏大的作品,甚至会给我们一种睽违已久的读刘慈欣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在与编辑沟通时,就曾担心“大刘的影子太重了”。的确,大刘那些关于宇宙文明的宏大想象如此惊艳,不但震撼了无数读者,不少年轻作者甚至将靠近这座山峰作为追求的创作目标。毋庸讳言,滕野的这篇文章显然深受大刘影响,但也必须承认,作为一篇原创作品,本文对技术核心与文明争斗的描写非常震撼,人类面对文明灾难时的坚毅顽强尤其令人动容,故此刊发,以飨读者。关于作者创作本文的心路历程,也会在连载结束后进行访谈,现在——来接受宇宙的震撼吧!
一 月陨之前
地球即将升起。
早川晴子抬头望望,在苍白的阳光照耀下,月球的大地显得荒凉、冰冷而又死寂,一如亿万年来那样。第谷环形山的边缘耸立在四十千米外的天际,就像一道铁灰色的高墙。第谷峰在她身后拔地而起,这座高达一千六百米、位于第谷环形山中央的山峰让早川晴子在此忙碌了整整一年。
一阵有节奏的颤动滚过月面。晴子知道,这不是试车,月球发动机已经正式启动。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谷峰顶突然有一块巨石高高冲上天空。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晴子的目光捕捉到它时,它就已经在视野中缩小成了一个明亮的白点。随后又是一块,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不久,第谷峰顶冒出了一道粗大的喷泉,这喷泉由成千上万块巨石组成,从月面向上一直涌入群星深处。
天际那道铁灰色的高墙之外也升起了一根喷泉,晴子辨认了一下方向,那应该是威廉环形山的发动机。不到一分钟,数十根岩石喷泉从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接连升起,海印修斯环形山、皮克泰环形山、斯特里特环形山和奥龙斯环形山的发动机纷纷开启,辽阔的月面上仿佛长出了一片灰色的森林。
晴子身边有三艘单人返回舱,深埋于环形山下的发动机开启后,工作人员就要搭乘它们返回停留在绕月轨道上的飞船,再乘飞船回到地球。
“飞船还有两小时出发,你们准备好了没有?”晴子在通信频道上呼叫道。
“妈妈,你先走,我们还要观察一下发动机的运行状况,马上就来。”她的女儿早川真秀很快回答道。“不用担心,妈妈,我会照顾好真秀的。”真秀的丈夫徐江明的声音也插了进来,这个年轻小伙子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沉稳,令人安心。
但晴子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何处,可能是宇航员的第六感,也可能是一个母亲的直觉。
“不,我等你们。”晴子说。
“妈妈,我能照顾自己。”真秀的语气流露出一丝不快。
“还有我在呢。”徐江明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
“宇航员早川晴子、早川真秀、徐江明,请立即返回阿尔忒弥斯号。”通信频道上响起了绕月飞船的指令员的声音。
“早川真秀收到,徐江明收到,第谷环形山发动机观察任务正在执行中,任务编号11344,预计二十分钟后结束,完毕。”真秀回答。
“阿尔忒弥斯号收到,”指令员说,“宇航员早川晴子,若无特别任务,请立即返回。”
晴子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坐进返回舱,启动了点火装置。返回舱腾空而起,巨大的第谷环形山在她身下迅速缩小,很快显现出完整的圆形轮廓。晴子向远方望去,月面各处至少出现了上百股“喷泉”,而这只是分布在南半球的月球发动机,在月球的北半球,还有同样数量的发动机正在全功率运转。
每分钟有十五万吨月岩被抛入太空。在晴子眼里,这就像一场从月面泼向宇宙的大雨,那些“雨滴”在阳光中明亮得耀眼,它们连成了一串串断断续续的白线,高速掠过月球的天空,最终落入宇宙这片深邃而黑暗的大海。最早被抛出去的那些月岩在视野中已经几不可见,只有依靠岩石表面石英等矿物的反光才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轮廓,极目望去,它们就像一片漂浮在星空中的晶莹尘埃。
一道明亮的闪光吸引了晴子的注意。她扭头望去,地球正从月球弧形的天际线上冉冉升起。引人注目的是,地球外面罩着一个球形的金属笼子,笼子上的网格正好是经纬网的形状。
那是人类创造的奇迹,也是这个时代的象征——隐形天幕。天幕缓缓自转,金属网格的反光不断扫过晴子的面庞,网格之下是雪白的云海,再往下则是蔚蓝的大西洋。
她深吸一口气。一切顺利的话,三天后她就可以回到故乡,还赶得上看北海道的落葉。
二 天崩
父亲说,我们是最后一代能看到月亮的孩子。
十二岁那年的中秋节,父亲带我去爬山。他平时都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只有节假日才能回来一趟。我们在晚饭后出发,时值九月,暑热尚未褪尽,但夜风已经隐隐透出凉意。父亲让我穿上大衣,自己却只穿了一件薄衬衫。
我们开车来到家乡那座小城的边缘,群山在此拔地而起,公路像一条浅灰色的缎带绕山而过,飘往远方黑黝黝的旷野。
父亲驶下公路,停好车子,我们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径向山上爬去。手电筒的光晕中,树木的阴影显得神秘而诡异,我不由自主地攥住了父亲的衣角。
走到山腰时,我抬头看了看,圆溜溜的月亮已经开始向西滑落,月光十分明亮,我们淡淡的影子映在石头上,像霜花融化后留下的印迹。除了明月之外,天上还有几十条闪闪发亮的银色细线,这些细线一半呈东西走向,一半呈南北走向,它们编织出了一张巨网,将整个天空分割成一千多个整整齐齐的小方格。借着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巨网正由西向东缓缓转动,东边的地平线上不断有网格落下,西边的地平线上则不断有新的网格升起。
那就是隐形天幕了。它已经建造了一百年,而且还要继续建造下去。
从祖父的祖父那一辈起,所有孩子都在它的阴影笼罩下成长。
一阵冰凉的山风吹过,茂密的树丛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味道,介于芳香和酸臭之间,那是无人采摘的野果开始腐烂的味道。
“爸爸,你不冷吗?”我裹紧大衣,瑟缩着问道。
“没关系,爸爸在上面待习惯了。”父亲笑着指指天空,“每次回来,我都觉得地面上很热。”
我抬头看看夜空。父亲就在隐形天幕上工作,我知道天幕又高又远,对我来说,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上面冷吗?”我又问。
“是的,孩子,很冷,比最冷的冬天还要冷。”父亲说。
我们在午夜前抵达了山顶。令人意外的是,我们并非今夜唯一的登山者。山顶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借着月光,我认出那是我们的邻居白叔叔和他的女儿白露。跟父亲一样,白叔叔平日里也在很远的地方工作,难得回家一趟。
看到彼此,父亲和白叔叔都显得有些惊讶。他们寒暄了几句,父亲摸摸我和白露的脑袋,又抬头望了望月亮,“他们是最后一代有幸见到月亮的孩子了。”
“是啊,抓紧时间好好看几眼,记住月亮的样子吧,孩子们。”白叔叔叹息着说。
我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隐形天幕仿佛一张凝满了露水的蛛网,数十条纤细的银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将隐形天幕的反光与银河系里灿烂的群星混淆。
我们在山顶冰凉的石头上席地而坐。这儿是我们小小的天文台,以前白叔叔和父亲常带我们来这里辨认星星。隐形天幕就像一张贴在天上的坐标网格,有了它的辅助,我们再也不担心会指错方位。
“坐标33,46,那个位置是什么星星?”白叔叔问。
我和白露同时伸手去数隐形天幕上的网格。我从西往东数,她从南往北数,我们很快找到了33号经线和46号纬线的交叉点。“北落师门。”白露迅速回答。
“坐标58,12,那里又是什么星星?”父亲指向天空的西方。“天鹰座的河鼓二。”这次轮到我回答。
“12,61?”“天鹅座,天津四。”
“53,98?”“北斗,玉衡。”
“27,66?”“天蝎座,心宿二。”
“考不住你们,不玩了。”白叔叔大笑起来。童年时这样的游戏我们做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大人先觉得没趣。
与衣着单薄的父亲相反,白叔叔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叔叔,你不热吗?”我好奇地问。
“我跟你爸爸的工作环境不一样,他在天上,我在地下。”白叔叔拍拍屁股底下的岩石,“很深很深的地下。那里热得就像火炉,所以我每次回来,都觉得地上非常冷。”
“你们看,开始了。”父亲突然指着月亮说道。
如果说隐形天幕是蛛网,那月亮就是一滴沿着蛛丝滚动的露水。天幕上每个网格都比月亮略大,小时候我总担心这颗明亮的露水会从天幕的网眼中滴落下来,令夜空永远陷入黑暗。此刻,月亮正从一个网格移入另一个网格,它左侧还紧贴着天幕的第52经线,但右侧已经接近天幕的第53经线。我眯眼望了月亮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看左边。”父亲提醒我。
然后,我注意到月亮周围似乎冒出了一些细碎的灰尘。月亮像一只灰扑扑的灯泡,从诞生起就没有人擦拭过它,而现在,仿佛有一阵风从右向左拂过辽阔的月面,吹起了月面上积淀数十亿年的尘埃。这些尘埃形成了雾一般朦胧的丝状物,像长在月面左侧的一根根细长毛发,它们飘拂的形状勾勒出了那股“风”吹动的方向。
“用这个吧。看得更清楚点儿。”白叔叔递给父亲一只便携式望远镜,父亲看了一眼,转身递给白露,白露看过后又递给我。
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月面上那几根“毛发”清晰了许多,它们由许多细小的颗粒构成,這些颗粒正不断飞离月球,进入遥远的深空。
“那是怎么回事?”白露问。
“是隐形天幕计划的一部分。”白叔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人类将毁灭月球。”
“怎么毁灭呢?我们要炸掉它吗?”我有些兴奋地问道。
“孩子,我们无法炸掉月球。”父亲说,“就算我们在月球深处埋满炸药,引爆后月球的碎片仍然会在引力作用下重新聚合到一起。我们将把它推进太阳。”
我抬头看了看。人类怎么才能移动一颗星球呢?
“很简单,牛顿第三定律。还记得吗?”父亲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疑问。
“物体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不等我开口,白露就抢先回答道。她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
“标准答案。”父亲点点头,“你站在一艘满载石子的小船上,往身后的水面扔石头,你和船都会受到石头给你们的反作用力。这个作用力虽然很微小,但是只要你不断扔石头,船就会慢慢向前动起来。月球发动机的原理也是这样,它们建在月面环形山的中央,地下部分是大型挖掘设备,地上部分则是电磁加速轨道,挖掘设备挖出的月岩被直接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抛入太空。”
“这种原理叫反冲作用,火箭引擎的设计也采用了这种原理。”白叔叔接口道。
“这是一个奇观,孩子们。”父亲伸手指向天空,“人类正把月亮变成有史以来最大的火箭。”
我们仰着脖子望了好久,但月亮的位置似乎丝毫没有改变。“它什么时候才会动啊?”白露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耐心点儿,姑娘。”父亲笑着拍拍她,“移动一颗星球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月球毁灭的过程大概要持续十五年。”
“十五年,好漫长啊!”白露拉长了声音抱怨道。
“不会太久的。”白叔叔安慰我们,“至少不会久到你们拥有自己的孩子。”
多年以后,我还常常回忆起这个情景。月光透过隐形天幕稀疏的网眼洒落在地面上,让我们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苍白。父亲和白叔叔可能都没注意到,但我发誓,白露的脸颊短暂地红了一下。
父亲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随后面色渐渐变得凝重,“好,我立即回去。”
挂断电话后,他转向白叔叔,“老白,隐形天幕上的监测站发来报告,有四台月球发动机的抛射方向出了偏差。”
“偏差有多大?”白叔叔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比预定角度少了千分之三,但是已经足够致命。”父亲说,“第一批月岩陨石将于七小时后撞击地表,我估计你那边也快接到命令了。”
父亲话音刚落,白叔叔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捂着嘴和对面的人讲了几句,然后望向我们,“东北三省都在第一波月岩陨石撞击的范围之内,上级已经启动了紧急疏散机制。”
“疏散?”我不理解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很好玩儿,“意思是说我们要出门了吗?”
“是的,要出远门,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现在就必须动身。”白叔叔回答,“本省北部有三百万居民要疏散到六号地幔引擎去,我就在那里工作。”
“哇!我可以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看看了!”白露欢呼起来。
“不是什么好地方。”白叔叔苦笑,“三百万人,会很挤的。”
“老白,麻烦你开车带孩子们回去吧。”父亲说,“我得直接去沈阳,赶最近一趟天梯。”
在我们脚下远处,灯火黯淡的城市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数百万人从沉睡中被唤醒,几条细长的车流开始沿着高速公路向城外驶出,它们鲜红的尾灯看起来像暗夜中的一排红烛。
“爸爸,你不跟我们去吗?”我问父亲。
“爸爸是隐形天幕的维护工程师,月球陨石坠落,也有可能殃及隐形天幕,所以爸爸必须回去。”父亲蹲下身对我说道。
“那不是很危险吗?”我瞪大了眼睛问。
父亲笑了,“在隐形天幕建成之前,这个世界没有安全可言。”他的声音有些苍凉。
下山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月亮。那些细碎尘埃形成的丝线显得轻盈、美丽而又脆弱,像少女的长发,看起来温柔无害。
在国家统一指挥下,大疏散进行得有条不紊。我们从车载广播中得知,离地幔引擎较远的省市居民已经就近进入上世纪遗留的防空洞及地下军事避难设施。四小时后,我們抵达了长白山脉深处,这里是六号地幔引擎的所在地。
六号地幔引擎是工业文明创造的巨兽,引擎整体呈狭长的圆柱状,位于地下三万米深处,紧贴地壳与地幔的分界线莫霍面。我们坐升降梯又花了一小时才下降到地幔引擎的顶层平台。
两小时后,月亮的发梢轻轻拂过地球。
只是轻轻拂过。
从乌拉尔山到渤海湾,半个亚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四台角度失稳的月球发动机就像四把霰弹枪,对着地球射出了四发密集的弹幕。新闻报道说,至少有两千万颗大小不一的陨石坠入了大气层,其中约有一半在对流层以上燃烧殆尽,剩下的一半则令数百万平方千米的大地满目疮痍。
当时我们都在引擎顶部平台,平台的圆形穹顶中央挂着四面大屏幕,屏幕上是来自地表的实时转播图像。此刻正值破晓时分,黎明的光线沿着隐形天幕的网格一格一格向上攀登,沿途照亮一根又一根经纬线,在晨曦照耀下,隐形天幕缓缓自转不停,构成天幕的经纬线闪着灿烂的光芒,整个苍穹像被一张镀金的纱网所覆盖。
第一批陨石很小,很不起眼。解说员告诉我们陨石已经进入大气层时,直播画面上暗蓝色的天幕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过了一会儿,蓝天一角终于出现了数点火光,但它们黯淡而稀疏,就像闷燃的灰烬那样明灭不定。仅仅十几秒后,天空中的火光迅速变得密集起来,无数陨石拖着长长的尾迹穿过隐形天幕的网眼,坠向地面。
“俄罗斯地震台消息,西伯利亚北部已经遭到陨石撞击。”直播的画外音说道,“根据陨石群的速度和方位角预测,两分钟后蒙古高原将遭到撞击,两分四十秒后黑龙江流域及长白山脉遭到撞击,三分钟后松辽平原及华北地区遭到撞击,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会有强烈震感,请大家保持秩序,不要惊慌。”
直播画面中,隐形天幕的经纬线上喷出了一根根纤细的白烟。“隐形天幕正在进行紧急规避机动,以免被大型陨石击毁。”播报员说。很快,天空中到处都布满了灰白的气流,令人无法分辨哪些是陨石的尾迹,哪些是隐形天幕的喷射流。相比那些一闪而逝的陨石,隐形天幕的移动显得缓慢而笨重,我目睹好几颗耀眼的火流星贴着经纬线擦过,经纬线发动机正竭力对抗天幕自转的强大惯性、调整天幕框架的位置,令尽可能多的陨石和碎片从网眼中“漏”下去。
一阵剧烈的颤动滚过地幔引擎的顶层平台,许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纷纷跌倒。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低鸣,仿佛是地壳本身沉重、痛苦的呼吸声,它来自引擎之上三万米厚的岩壁,在高大的圆形穹顶下回荡不绝。
母亲紧紧抱住了我。
直播屏幕上的图像也受到了干扰,镜头中的大地潮水般不停起伏,地壳就像一层薄薄的水面,每一块陨石的撞击都会激起一阵震波,震波的涟漪透过地壳和地幔,从陨石落点向全球各处传播。密集的陨石雨不断撞击着我们头顶的长白山脉,坚硬而古老的山体上遍地炸出烟花般的岩石碎屑,群峰像风中的烛火一样轻轻摇曳,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播报员仍在通报最新情况,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镜头切换到了世界的其他地点:贝加尔湖畔的森林已经被陨击点燃,北极圈内的冰盖上布满了窟窿和灰烬,东海上一圈圈纤细的白线急剧扩散,就像雨滴落进水塘激起的涟漪,那是海啸的第一波浪潮,它们正快速逼近中国大陆和日本海岸。但无论镜头切到哪里,始终不变的是满天的黑烟和白烟,半个世界被浓雾与火光笼罩。
屏幕上的图像突然剧烈扭曲了一下。我们清楚地看到,就在长白山正上方,隐形天幕爆炸了。
“陨石击中第36经线和第25纬线的交叉点,预计将有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坠向地面,请所有避难者务必服从统一指挥,不要擅自离开地下设施,重复一遍,不要擅自离开地下设施!”播报员平稳的声调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在人们惊恐的注视下,伴随着响亮、连绵不断的撕裂与摩擦声,纱网状的天幕缓缓向地面凹陷了下来。
那场面就像上帝为维修这个世界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坍塌。
陨石坠落引发了大火,撞击点附近的天幕框架熊熊燃烧起来,原本呈银色的经纬线在高温下变成了暗红色,而且暗红色的区域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向周围扩大——就像一滴血正在浸透一块丝绸。
忽然,所有人的心脏都好像漏跳了一拍。
暗红色的区域正从隐形天幕上分离开来。
随着一阵响彻天际的爆鸣,第34至38经线、第21至26纬线与天幕凹陷处的连接先后断开,最后整块暗红色区域都悬挂在了与天幕仅剩的连接点——纤细的第27纬线上。
这块区域现在看起来如同一滴沉重的血。
接着,第27纬线也断了。
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从一百千米的高空坠向地面,恍如天崩。
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灿烂的流星。起初,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残破的手帕,织成这块手帕的细线似乎脆弱极了,只要大风一吹就会被撕成漫天的碎片;但等它进入平流层时,它的颜色已经从暗红转为耀眼的金黄,大气摩擦产生的火焰令它仿佛天空中的第二颗太阳;进入对流层后,高速运动令它底面周围形成了巨大的激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空像水面那樣产生一圈圈抖动的波纹,陨石与经纬线发动机产生的气流轨迹都被激波扫荡一空,天幕残片周围露出了大片晴朗的蓝天。
在火光中,我们看清了天幕的样子。
每一根经纬线都有一座城市那么粗。
“大家蹲低!双手抱头!”不知是谁在高声叫喊,所有人纷纷弯腰蜷起身子,一片静寂中,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来自地面的撞击震波终于抵达地幔引擎。我发现自己从地面上被抛了起来,引擎平台顶部的所有人都被甩向空中,然后重重落地。咔嚓一声,四面屏幕中的三面被震得飞了出去,仅剩的一面也彻底黑了下来,来自地面的信号中断了。
有零零星星的哭声响起,母亲把我抱得更紧了。
许久以后,那块屏幕终于再次亮起,屏幕上的画面似乎是从高空拍摄的,天幕残片像一块摔碎的华夫饼干,覆盖了小半个吉林省。这块“饼干”上有十几个格子,其中一个框住了长白山主峰,粗大的经纬线沿着山脉连绵起伏的地势断成了数千截,在蓝天和阳光下,金属废墟熠熠生辉。
这就是我对童年的最后记忆。
三 警告
警告碑在一百一十年前抵达地球。
人类发现它时,它已经穿越木星轨道,朝内太阳系扑来。根据天文望远镜的观测,这个神秘天体呈红色,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长约一千米的细长长方体,另一部分是直径约三百米的球体,二者始终维持着大概五十米远的相对距离。
一位记者在报道此事时,做了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这是一个高速砸向地球的巨大惊叹号。
掠过月球之后,警告碑开始减速刹车,接着它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大气层,最终坠落在联合国总部大厦门前的广场上,顺便压塌了广场上所有的旗杆。
联合国很快组建了一个由十五人组成的代表团,在特使带领下,代表团来到了那个球体前。
特使抬头望了望,从他的角度看去,球体不可思议地稳稳停在广场上,细长的长方体悬浮于球体之上,像一根撑住了苍穹的红色巨柱。
特使这一生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人,但像这样的交涉,还是头一遭。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跟这两个几何体打招呼。
幸好,几何体先开口了,用的是人类的语言,“我是警告。”
这声音似乎直接从特使面前的球体内传出,特使仔细看了看球体光滑的表面,没找到任何像是发声装置的东西。
“我是警告。”没有得到回应,球体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是——”特使刚张开嘴,球体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必须立即躲避。”
“躲避谁?”特使问。
“行星粉碎机。”球体回答。
“那是什么?”特使又问。
空中的细长长方体柔软地卷曲起来,两头拼到一起,构成了一个刚好能把下方球体套住的巨大圆环。随后圆环内壁上伸出一圈尖锐、锋利的羽毛状刀片,刀片伸出的过程令人联想起相机光圈收缩时的动作。
“这就是行星粉碎机。”球体说着,随后球体表面浮现出地球上大陆和岛屿的图案,空中的圆环开始朝球体下降,那些锋利的刀片迅速旋转起来,在一阵刺耳的噪音中,刀片开始切割球体,球体被粉碎的部分通过刀片的间隙向上喷出,形成一道血红色的高大喷泉。
那场面就像一只教堂那么大的番茄被扔进了一个更大的榨汁机里。
特使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顶,但组成喷泉的红色粉末并没有倾泻下来,而是停留在了空中。几分钟后,圆环从球体顶端降落到地面,粉碎了整个球体。随即空中的红色粉末像液体一样流动起来,很快重组成了之前那个细长的立方体,圆环的上下底面膨胀起来,像吹气球那样转眼又变成了球体的样子。
“我展示了行星粉碎机降临你们的世界后会发生的事情。”圆球说,“你们的世界将被碾成尘埃与灰烬。”
特使努力消化了一下这段信息,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很感谢您为我们所展示的一切……”他边说边斟词酌句,“我们是人类,欢迎来到我们的行星。但首先,您是谁?”
“我是警告。”球体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开场白。
“那么,向我们发出警告的是谁?”特使努力想得到一个意义不那么含糊的回答。
“死者。”球体简洁地说。
“能跟我们谈谈这些死者吗?”
“没有意义。他们已死,早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
“他们在哪里?”
“你们头顶的群星之间,随处可见。”
“他们是被行星粉碎机杀死的吗?”
“是的。行星粉碎机毁灭了他们、他们的世界以及他们创造的文明。他们在死前向整个银河系送出了警报。”
“行星粉碎机为何要毁灭他们呢?”
“没有意义。这就是它被创造出来的使命。搅拌器为何要打碎鸡蛋呢?”
“谁创造了这台可怕的机器?”
“囚禁死者的人。或者可以叫典狱长。”
“囚禁?这些死者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也许,但那都是很久远的过去的事情了,早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
“他们被囚禁在哪里?”
“你们头顶的群星之间,随处可见。”
“我……我们不懂。”
“他们被囚禁在银河系之内。”
“您说得好像银河系是个监狱一样。”
“的确如此。”
“请您解释得详细些。就我们所知,银河系直径长达十万光年。”
“是的,这是一座直径十万光年的监狱。”
“我们不太明白。在我们的语言中,‘监狱指的是狭窄、密封并具有锁闭装置的空间,用以限制人的自由。”
“不必向我解释‘监狱的含义。银河系囚禁其中的文明。它并不使用手铐、脚镣、高墙或栏杆。”
“那么它用什么来限制囚徒们的自由呢?”
“光速。”
“我們不懂。”
“你们已经精确测量了光速的数值。”
“是的,您对我们文明的了解真是透彻。”
“这并不难。你们一直在用电磁波向整个宇宙宣扬你们的存在。说回光速,光速在整个宇宙范围内并不均匀。具体而言,银河系之外的光速比银河系内的光速更高。”
特使又花了点儿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那么,也就是说,在银河系之外,物体运动速度的上限可以超过每秒三十万千米——”
“远远超过。显而易见。”
“所以,在银河系外的文明看来,银河系内的文明就像戴着手铐和脚镣、只能踽踽爬行的蜗牛——”
“你已经理解了。你正在用典狱长的视角看待问题。从银河系中心向外以光速越狱,要花上五万年时间。以光速飞往离你们最近的恒星,要花上一千四百多个昼夜。即便你们把短暂的一生全部用于旅行,能探索的范围也不过一两百光年,而且有去无回。相对于银河系的广袤,光速上限实在低得可怜。”
“为何会这样?这是典狱长造成的吗?”
“是的。典狱长将第一批死者送进了银河系监狱。他们是最早的囚徒。”
“除了这些死者之外,还有其他囚徒吗?”
“囚徒成千上万。有些已经成为死者,有些即将成为死者。”
“那么我们呢?我们也是被典狱长送进银河系的吗?”
“你在询问你们的起源。不,你们是个意外。你们诞生于这颗潮湿的行星上,就像监狱里的阴暗角落总会长出青苔和蘑菇一样,监狱本来无意囚禁你们。”
“那我们是否可以与典狱长交流?我们相信,他们一定是个很先进的文明。”
“死者在行星粉碎机降临之前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尝试,但毫无回音。刽子手不在乎死刑犯的临终遗言。”
“既然已经用光速限制了囚徒们的自由,典狱长为何还要制造行星粉碎机?”
“阻止囚犯们越狱。文明的本能是扩张。典狱长原先认为银河系足够广袤,可以阻止其中的文明逃逸,但创造我的那些死者,成功发射了一支抵达银河系边缘的逃亡舰队。”
“它逃出去了吗?”
“是的,它离开了银河系的边界,进入了本星系群无边的虚空之中,死者们再也没有收到过逃亡舰队的消息。然后行星粉碎机就降临了。它不具有交流的理智,只是一台单纯的毁灭机器,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这台机器……在银河系里有多久了?”
“按你们的时间单位计算,它大约在十亿年前来到银河系。”
“十亿年前!那是我们地质历史上的古元古代了,寒武纪距离现在也才不过五六亿年而已。一台机器可以运转这么久的时间吗?”
“可以。”
“我们该如何躲避这台机器?”
“那是你们的问题。我是警告,不是答案。”
四 格利泽581c
之后的日子里,这个惊叹号般的巨大物体就一直停留在联合国广场上,再也没有移动过。它像一座刺破云霄的纪念碑矗立在纽约的天际线上,因此人们将它称为“警告碑”。
根据警告碑提供的信息,全世界的天文观测系统纷纷把望远镜方向掉转,指向了二十光年外的一颗恒星——格利泽581。
然后,人类看到了行星粉碎机。
如警告碑所展示的那样,它是一个甜甜圈形状的物体,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型轮胎,这轮胎厚达五千千米以上,直径则超过三万千米,完全可以将地球这样大的一颗行星套在其中。轮胎内缘有一圈扁平、锋利的刀片,人类看到它时,这些刀片正旋转不停——它正在粉碎格利泽581的一颗行星。
那颗行星的编号是格利泽581c,天文学界对它并不陌生,它表面温度宜人,体积与地球相近,曾有许多人认为它上面存在深邃的海洋,甚至可能像地球一样布满了生命。
但那些生命,如果它们的确存在的话,显然永远没机会拥抱银河系中的其他文明了。
格利泽581c像一个脖子上套牢了绞索的囚徒,又像一个一半被塞进削皮器的巨大土豆,行星粉碎机的刀盘撕裂、磨碎了它的大陆,在望远镜的视野中,那些刀片沿着周长十万千米的粉碎机内壁高速移动,大约每一百小时旋转一周,行星的碎片穿过刀盘的间隙飞往宇宙空间,形成一道长达百万千米的喷泉。格利泽581c如今只剩下一块半球形的残骸,整颗行星的横截面直接袒露在宇宙中,它熔融核心的光芒把行星粉碎机的内壁映得一片暗红。
人类在恐惧中看着格利泽581c被肢解成一片绚烂的星尘。六个月后,行星粉碎机的刀盘终于停止旋转,格利泽581c彻底不复存在,格利泽581恒星周围出现了一片面积达数千亿平方千米的稀薄云团,其中布满了昔日构成那颗不幸行星的气体、冰晶以及岩石碎屑。
格利泽581c距离地球二十光年,携带它毁灭景象的光线要走二十年才能抵达太阳系,换句话说,人类看到的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之后行星粉碎机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它静静地围绕格利泽581旋转,一次又一次穿过它亲手创造的那片星云,仿佛一个巡视自己国土的残酷君王。
特使率领代表团又一次来到警告碑前。
“我们怎样才能免于灭顶之灾?”他用带着恳求的语气发问。
“我是警告,不是答案。”红色球体的回答和上次一模一样。
“行星粉碎机为何停止了行动?”
“它没有停止行动,它一直在观测,寻找下一个目标。”
“它是否知道我们的存在?”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银河系中只有这一台行星粉碎机吗?”
“是的,十亿年来都是如此。”
“无意冒犯,但我们觉得您告诉我们的信息中有许多疑点。例如, 一台机器怎么能看守如此广袤的银河系?这样的狱卒,岂不是形同虚设吗?”
“恰恰相反,一台就足够了。这是非常经济节约而又高效的办法。行星粉碎机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机动,横穿银河系只需要一百万年,你们应当知道,一百万年在进化历史上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在你们的行星上,最早的单细胞生物进化成最原始的脊椎动物花了差不多三十亿年,最原始的脊椎动物进化成人类花了五六亿年,而你们从学会直立行走到建立起今天这样的文明社会,又花了两百万年。因此,行星粉碎机有充足的时间从银河系任何一个角落赶到任何一颗行星,过去十亿年里,没有一个银河系文明能在它降临前发展出足以逃离银河系的技术。”
特使无法反驳。以人类目前的水平,想要离开银河系的确是痴人说梦。
代表团花了很长时间与警告碑交流,但得到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夕阳逐渐落下,在暮色中,警告碑的红色愈发鲜艳、浓郁,特使顺着碑体向上望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惊叹号简直要刺破苍穹。在苍穹深处,在逐渐浮现的灿烂群星之间,死亡正默不作声地徘徊。
这就是人类对童年的最后记忆。
五 静默
警告碑抵达地球后,人类经历了静默的十年。
这十年给一代人打上了深刻的烙印。随着《静默法案》出台,一夕之间,世界倒退回了邮轮和电报的时代。
一位生于静默岁月的老人回忆说,在他眼里,时代是有形状的。他们父辈那一代是山峰,沐浴在人类黄金岁月的余晖之中;他们儿女那一代是峡谷,因为生存危机而显得格外理智、冷静;唯独他们自己这一代,是悬崖,在黑夜和浓雾的遮挡下,没有人看得见前路,也没有人看得见希望。
人类拥有的一切自卫武器在行星粉碎机面前都显得荒唐可笑。联合政府做了详尽的战争推演,其结果显示,即便将全球工业能力都投入核武器的生产,再把这些核武器一次性投入战场,集中攻击行星粉碎机上的一点,行星粉碎机的运转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顶多是给它表面增加一座无关痛痒的环形山罢了。
“这不是试图用手枪击沉航母,不,比那还要可笑得多。”联合政府的发言人这样评论,“这是试图用弹弓炸掉喜马拉雅山。”
于是静默岁月来临了。《静默法案》出台后,广播电视行业和天文学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压监控,卫星与信号塔全部停止了使用,民间的无线电设备被大规模查封、销毁,一切向地外空間传送信号的行为都视为犯罪,在无线电频段上,人类文明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古老的有线电话被请出博物馆,重新进入千家万户;在电话连接不到的乡村,通信再度依赖于信筒和邮差。虽然二十光年的距离足够把人类发出的任何电磁波都稀释得无法分辨,但恐惧令联合政府决定以最严厉的方式管制通信。
那位老人晚年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这一代人都被迫养成了说话悄声细语的习惯。静默法案撤销前,每个人张嘴前都会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好像担心交谈声会引来行星粉碎机的注意似的。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这样自嘲。
在第十年行将结束时,联合政府宣布了隐形天幕计划,它将令人类免遭被行星粉碎机毁灭的命运。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六 观星者
从月球发动机启动以来,又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间,隐形天幕工程的建设进度越来越快,人们用无数块“单元板”逐渐填满经纬线之间的空隙,金属的灰色慢慢代替了天空原本的蓝色,每当黎明和黄昏时分,阳光从地平线照向钢铁铸就的苍穹,那些单元板就会像漫天的大雪一样熠熠生辉。
我陪母亲去看望父亲。飞机从沈阳起飞,很快穿过稀薄的云层,透过舷窗向外看,我们头顶灰色的隐形天幕上排列着一行行三角形的孔洞,每个孔洞的面积都堪比一座城市。
那是隐形天幕工程特意为地面留出的“采光窗”,从孔洞中能看到细碎的蓝天,一根根粗大的三角形光柱穿过孔洞照在辽阔的陆地上,随着天幕的自转,这些光柱也慢慢自西向东移动,像上帝的手电筒一样,在群山、旷野以及东海水面上画出一个个金黄色的巨大三角形。
飞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前,我们远远就望见了那座鲜红似火的警告碑,它矗立在曼哈顿岛的天际线上,比纽约所有的摩天大楼都高出一截。
下飞机后,我们乘车进入市区,前往警告碑。
人们围绕着警告碑修建了一片环形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树满了白色的墓碑。警卫查验过我们的证件之后,挥挥手放行了。
圆环被分成了二百多块扇区,像联合国大厦一样,这片广场也属于全人类,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拥有其中一块扇区。
我们进入中国扇区,这儿已经被上万座墓碑挤得水泄不通,扇区中央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圆环广场在地下还有三层空间,第四层正在施工,未来也许会扩建第五层、第六层,以容纳越来越多的逝者。
我们又花了点儿工夫找到父亲。他安息在一块白色大理石之下,大理石上刻着他的名字。在他周围还有一百多块同样的大理石,这些墓碑上刻着的出生日期不尽相同,但辞世的日子却完全一致。
我默念着父亲名字下面那个日期。
那一天,隐形天幕被陨石击中,并开始向地面凹陷、坍塌。为了防止陨击区的下坠将整个天幕拖垮,当时留在陨击区的工作人员毅然决然地断开了这片区域与周围所有经纬线的连接,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残片因此坠向地面,并造成了三百二十五万人的伤亡。这场灾难被称为“天崩灾难”。
父亲是断开陨击区连接的一百四十名操作员之一。在他们身后,骂名滚滚而来。遇难者家属们将他们与希特勒、松井石根这样的屠夫相提并论—— 一百个人有什么资格决定牺牲三百万多人的生命?
但联合政府坚持将这一百四十人与三百万遇难者的骨灰合地而葬,一起埋入警告碑旁的圆环纪念广场。
我回头望了望环形纪念广场的入口。那里竖立着一块黑色石碑,上面用人类所有语言镌刻着同一句话:
为隐形天幕计划牺牲的英雄们在此安息。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可就在今天,环形广场外也仍然有人举着巨大的牌子和条幅示威,要求将这一百四十个操作员“赶出”广场,以告慰被他们“杀害”的遇难者们。联合政府的警卫们把守在陵园入口处,严阵以待。
每个在修建隐形天幕过程中不幸身故的人都葬于各自国家的扇区,在我们旁边不远处是日本扇区,与中国扇区相比,那边就显得空旷了很多,日本人的墓碑甚至连地表一层都没有填满。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忽然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我的视野,她看起来五六十岁,斑白的头发上有几片不知怎么沾上去的青草和落叶,两名警卫在她身后边追边喊:“早川晴子女士,这里是公墓,请您停止这种行为!”
那个女人置若罔闻,从我和母亲身后飞快跑过,径直冲进了日本扇区。她弯下腰仔细查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警卫们赶上她,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早川晴子女士,联合政府已经警告过您,这样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再有一次,您就要被拘留了!”
“我的女儿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晴子爆发出与她娇小身躯不相称的大嗓门,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告诉我,真秀在哪儿?我知道你们把她留在了月球上,我知道你们没有带她回来!你们这群懦夫,把她还给我!”
“关于早川真秀女士的事情,联合政府已经向您做出过解释,我们深感抱歉。”一名警卫说,“但这不是您打扰数百万牺牲者安息的理由。”
晴子被架着走过我们身边时,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疯狂而迷茫,那双黑色瞳孔深处埋藏着某些令我不敢直视的东西,因此我很快移开了目光。
“别看。”母亲在我耳边低声说着,同时在父亲坟前放下一束花。
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太多了。联合政府没有能力找到每一位遇难者的尸骨,因此总有些家属认为自己的亲人仍然活着,并要求联合政府给他们一个说法。十年前那个不见星月的夜晚,我们把父亲送来这里时,环形陵园外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呼喊着要他们的亲人回来。如果不是母亲用身体把我和他们的目光隔开,我是没有勇气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到那块墓碑前的。
“袁先生,袁先生,请帮帮我!”晴子忽然又呼喊起来,我们转过头,发现她正冲着不远处的一位老人拼命挥舞双手,老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似乎是他的孙女。“爷爷,那个阿姨是不是在叫你?”小女孩仰起脸,天真地问。
“是,但爷爷帮不了她。”老人有些悲伤地摇摇头。
警察架著晴子渐行渐远,她的喊声也慢慢消失,陵园重新恢复了寂静。
我瞥了一眼老人面前的墓碑,从上面的逝世日期看,墓主人也是当年断开天幕连接的操作员之一。
“是我儿子。”老人发觉我在读墓碑铭文,随即解释道,“希望你们不要怨恨他。”
“不会的。躺在这里的是我丈夫。”母亲指指父亲的墓碑,“他们都是英雄,虽然许多人无法理解。”
“阿姨说得对!我爸爸——是大英雄!”小女孩骄傲地拉长了声音说道。
“小声一点儿,星星。”老人轻轻拍拍她的头顶。
“您认识刚才那位女士吗?”母亲好奇地问老人。
“她叫早川晴子,是个优秀的宇航员,曾经参与了月面最重要的一台发动机——第谷环形山发动机的建设。”老人叹了口气,“她的女儿早川真秀,以及她的女婿徐江明也都参与了这项工程。但可惜,两个年轻人十年前没能随阿尔忒弥斯号飞船一同返回地球,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晴子也因为这件事情逐渐精神失常了……多好的年轻人啊!”老人一时似乎陷入了回忆。
“您当时也在月球上吗?”母亲和老人攀谈起来。
“不,我只是个天文学家罢了。”老人连忙摆手,“我负责规划了月球的陨落轨道,环形山发动机的方位布局都是根据我的计算确定的。其实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该为这些无辜消逝的生命负责的人。”老人望望周围森林般的墓碑,语气中充满了沉重的愧疚感。
“您是袁恪礼教授?”母亲惊讶地问,这个名字多年前经常登上报纸和学术刊物。
“我儿子牺牲后,我就离开了学术前沿。作为一个月球学家,我亲手杀死了月亮,这辈子我都无法再直视它了。”袁教授低下了头。
“发动机的角度偏转不能怪您。”母亲说,“那是无法控制的偶然错误。”
“我们再也错不起了。”老人慨叹,“人类正走在钢丝绳上,踩偏一步,就要万劫不复。”
母亲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警告碑。这个不可思议的物体显然出自一个远比人类先进得多的文明之手,但那个文明已经成了死者——与圆环广场上安葬的众多死者一样。
“阿姨,哥哥,你们要不要加入‘观星者的行列呀?”老人的孙女奶声奶气地问我们。
“那是什么?”我蹲下身问她。
“是爷爷发起的一个请愿活动!”小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横幅,在我们面前展开,横幅大得把她整个人挡在了后面,“爷爷认为,联合政府对天文学家的管制太严格了,我们应该享有看星星的权利!”
我读了一遍黄色横幅上的红色大字:让孩子们看看星星!
“自百年前那段静默岁月以来,联合政府一直保持着对天文学界的高压监管。”袁教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许多天文观测设备可以很容易地改建成向宇宙发送电波的信号站,所以《静默法案》规定,天文学家的研究必须向当局报备,经批准后才可以进行。但你们知道整个现代天文学的开端是什么吗?不是先进的射电天文台,不是哈勃望远镜,不是伽利略用来观测木星的小圆筒,不是张衡的浑天仪,甚至也不是古埃及和古巴比伦遗迹里那些画着星座的石板,而是两百万年前荒凉的大地上,一个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星空。”老人挺了挺佝偻的脊梁,“和其他一切自然学科一样,天文学前进的动力是人类永不泯灭的好奇心。而好奇心是不应该由政府批准的。”
“等世界灯点燃之后,政府就会封死隐形天幕,挡住所有星星!”小女孩挥舞了一下横幅,“爷爷说,我们应该在天幕上留下一些永久的观测窗口。”
“世上只有两种平等,一是阳光,二是死亡。”袁教授说,“我给孙女取名袁星星,也是希望以后的孩子们都能看见头上广袤的宇宙。”
“对很多人而言,现在抬头只能看见绝望。”母亲仰望着天幕说。临近黄昏时分,天幕上那几排采光窗的颜色从蓝色慢慢变为橙色,一根橘红的三角形光柱笼罩了曼哈顿岛,不远处的警告碑显得愈发鲜艳。
“那是大人眼中的宇宙,不是孩子眼中的宇宙。”老人摇摇头,“用恐惧去掐灭孩子的好奇心,无异于掐灭人类未来的火种。”
“加入我们吧,哥哥!”袁星星掏出一支笔递给我,同时指指那块横幅。
“好啊,小姑娘。”我笑着在横幅上写下名字,转身把笔递给母亲,母亲也在横幅一角签了个名。
“谢谢两位。”老人感激地点点头,“我这次是受联合政府邀请,来纽约谈谈天文学界的情况。我们会努力说服更多人成为‘观星者的!”
“我们要上去吗,爷爷?”袁星星看着高耸入云的警告碑说。
“没错,联合政府总部就在那里。”老教授指指纪念碑顶端。
“难得来一趟,上去看看吧?”母亲问我。我点点头,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向警告碑走去。
这块来自未知文明的神秘遗物已经沉默了整整十年。十年前格利泽581c毁灭的那个下午,它和人类代表团进行了最后一次交谈,之后不论人类如何尝试沟通,警告碑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就好像它變成了创造它的那个文明的墓碑。
警告碑陷入沉默后,有些大胆的人试图爬上那个巨型圆球,之后又试图爬上圆球上方的细长巨柱,但警告碑并未作出任何回应,仿佛默许了这种行为。
于是联合政府干脆修了一条长长的扶梯,从地面直达圆球顶部,以方便游人参观。巨柱悬浮于圆球上方五十米左右,起初有很多人担心它会坠落下来,但多年来巨柱始终没有挪动过位置,因此联合政府又在圆球和巨柱之间修建了一座垂直升降梯。升降梯贴着巨柱外壁,直达巨柱顶端。
我和母亲乘上巨柱升降梯,曼哈顿岛在我们脚下渐渐缩小,我们穿过稀薄的云层,前往警告碑顶部。联合政府把那里改建成了一片边长三百米的正方形广场,从那儿人们可以眺望整个纽约州。
一千三百多米的高空,狂风凛冽。碑顶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厦——联合政府驻地,它和隐形天幕同时动工兴建,令人惊异的是,直到大厦落成,巨柱和它下方的圆球之间的距离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压在碑顶广场上的不是一幢楼,而是一根轻飘飘的芦苇。警告碑的制造者就这样向人类展示了自己的技术水平。
但他们还是倒在了行星粉碎机面前。
袁教授和我们告了别,带着小孙女走向联合政府大楼,我和母亲只是普通的观光客,因此不能进去。
我陪母亲来到广场边缘,从这里向下望去,流经纽约的东河与哈德逊河就像两条纤细的小溪。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母亲轻声问我。
我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妈妈,你知道了?”
“我不傻。”母亲摇摇头,“但是你应该早些告诉我。”
“我下周就要去隐形天幕上报到。”我说。
母亲久久望着我。“去吧。”她最后说。
“谢谢你,妈妈。”我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这是一场战争。”母亲说,“像所有经历战争的母亲一样,我能奉献的只有自己,自己的丈夫以及自己的儿子。凡事小心,注意安全。”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七 隐形天幕
一周后,我从沈阳搭天梯出发。在沈阳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市中心那条直入云霄的黑色缆绳,它一头连接着地面,一头连接着离地一百千米的天幕。
这是世界上最大、最高的电梯。十年前的中秋之夜,父亲就是乘它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天梯客舱呼啸着上升,出发二十分钟后,客舱抵达一万米高空,进入平流层;六十分钟后,客舱抵达五万米高空,进入中间层;九十分钟后,客舱抵达八万米高空,进入热成层;一百二十分钟后,客舱抵达十万米高空,接近天幕。
天梯缆绳尽头是巨大的接驳站,接驳站上方就是隐形天幕的第42纬线。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在地面上感觉天幕转动缓慢其实是一种假象,第42纬线以每秒几千米的高速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如果自转低于这个速度,隐形天幕就会“掉”下来,撞上地球。
接驳站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型夹钳,第42纬线内表面有一条铁轨般的凸起,接驳站就钳在这条铁轨上,钳嘴部位通过一组水平滑轮与铁轨接触,这样就能在天梯与地面保持相对静止的同时令天幕自由转动。像这样的天梯在全球各处共有一千座,沈阳只是其中之一。
白露在接驳站等我。
“林深!”她拥抱了我一下,“你说服你妈妈了?”
“她很支持我来这里工作。”我笑着回答。
“我还以为阿姨会拦着你呢。”白露仰起脸看着我。
“这是一场战争。”我说,“我父亲的牺牲不是我逃避战场的理由。”
“别说得像你明天就要慷慨赴死了一样。”白露笑着摇摇头,“来吧,我们去摆渡车站。”
接驳站和天幕之间存在每秒数千米的相对速度,直接从接驳站踏上天幕无异于与一枚飞驰的火箭迎面相撞,因此我们还要转乘摆渡车。
“看,1606基地过来了。”在摆渡车站的站台上,白露伸手指了指西面。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天幕内表面的那个位置上有一块明显的圆柱形凸起,随着天幕自转,它正向我们疾驰而来。
整个天幕上分布着一万个基地,众多建设人员平时就驻扎在基地内。由于天幕不停自转,各个基地与遍布全球的接驳站的相对位置也在周期性地改变,1606基地每天要掠过沈阳接驳站十七次,差不多每八十分钟就有一班前往那儿的摆渡车。
“走啦走啦,上车。”白露催促我。
摆渡车沿一条长长的弹射轨道逐渐加速,最终向东弹出接驳站。出站的一刹那,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巨大的1606基地刚好从后面赶上我们。此刻摆渡车已经加速到与天幕相对静止,它靠电磁装置向上吸附到天幕的第42纬线上,悬吊在天幕下面行驶,带我们前往基地。我往后看了一眼,沈阳接驳站正迅速离我们远去,几次眨眼的工夫,它就缩小得无法辨认了。
白露比我早来这里一年,在工作上,她算是我的前辈。
“要不要去外面看看?”吃过晚饭后,白露这样提议。
于是我们坐电梯前往基地顶层。那里是基地和天幕相连的部位,但要想抵达天幕外表面,还得穿过一段垂直竖井。我们穿上宇航服,竖井内的空气排光后,我们头顶井口处的闸门滑开了。
白露先爬了上去。“提醒你一下,待会儿可站稳了。”她回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钻出井口后,我看到了灿烂的群星。这十年来,随着隐形天幕工程进度的加速,每一夜人们头顶星空的面积都比前一夜更小,到今天,地上的人们基本只能透过采光窗看到几块小得可怜的星空。
而在这里,我能眺望整个银河系。星星们很亮,很高,很远,像晶莹的沙粒一样,镶嵌在无限深邃的宇宙之中。
我似乎理解了袁恪礼教授为何要发起“观星者”请愿活动。如果以后的孩子们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星星,那简直是一种残忍。
“低头看。”白露拍拍我的肩膀。
我照做了,然后差点儿摔倒。
我脚下是另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我仿佛站在一塊无限大的透明玻璃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失去了方向感,脚底的触觉告诉我,我正站在隐形天幕的外壳上;眼睛却告诉我,我正漂浮在宇宙中,就像执行太空行走任务的宇航员一样。
我一定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因为白露脸上露出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我早就知道隐形天幕是个巨型光学隐形球壳,但第一次亲眼从天幕之外看到天幕的样子,还是令我无比震惊。
联合政府的思路很容易理解:既然无法与行星粉碎机作战,那就在它发现人类前将地球隐藏起来。于是隐形天幕诞生了。它表面的“单元板”采用了负折射率材料和复杂的变换光学结构,照在球壳上的每一缕光线都会经历多次弯曲、折射与反射,再从球壳上的对跖点①射出去。因此,宇宙中的观察者从各个角度都可以直接看到地球后面的物体,在它们眼里,地球就像变得透明了一般。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战略欺骗——让一整颗行星凭空消失。但从原理上讲,隐形天幕计划又十分简单,它与森林中的变色龙并无不同,变色龙靠皮肤上的色素让自己融入青苔和落叶,而隐形天幕则让地球融入黑暗的宇宙。
“那是月亮吗?”我指向天边,遥远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个苍白的亮斑。
“是的。”白露看了一眼,很快回答,“它现在距离我们两千五百万千米,已经进入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转移轨道。按照计划,还有五年它就要坠入太阳。”
人类可以把地球藏起来,但无法令地球的引力凭空消失。只要地球的质量还在,月球就会继续绕着地球运转,进而暴露地球的位置。因此,人类别无选择,只有抛弃这位陪伴了地球四十多亿年的可敬姐妹。
我用力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月球是否还拖着长长的尾迹。“太远了,靠肉眼看不见的。”白露似乎明白我的意图,“但月球发动机仍在运转。”
“月球上还有人吗?”我问。
“十年前就没有了。”白露说,“环形山发动机启动后,月面人员也随之撤离,之后的月球变轨过程都靠计算机自动控制。走吧,我要给你看的东西还很多呢。”她向我伸出手。
我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行走,头上是北半球的星空,脚下则是南半球的星空——地球对面的星空。这里并没有失重现象,地心引力仍牢牢地抓着我们,但四周除了群星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无从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实在奇妙极了。
又走了一会儿,不远处亮起了一道似有似无的暗蓝色光芒,这道光芒像地平线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隐约勾勒出了天幕的轮廓。白露带我朝着蓝光前进了十几分钟,终于,我发现那是隐形天幕上的一个采光窗。
我们站在采光窗边缘,像站在一条又高又长的悬崖之上。采光窗的面积不亚于一座城市,透过这三角形的巨大窗口,我们看到了下方一百千米处的地球,看到了云层、海洋和山丘。这仿佛是梦的深渊被挖了一个洞,洞里照射出现实世界的光辉。
隐形天幕带着我们从北美东海岸上空呼啸而过。
但北美陆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覆盖上了冰雪。
白露看着灰白色的陆地,似乎有些悲伤。
“地球……怎么了?”她轻声问。
“在结冰。”我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虽然隐形天幕尚未彻底封闭,可它对气候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过去十年里,由于天幕挡住了阳光,全球平均气温迅速降低,极地冰盖开始向低纬度地区蔓延,高山雪线朝平原下降,一个由人类缔造的冰河世纪正降临大地。
“以后的孩子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啊?”白露说,“他们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绿色的森林和原野……”
然后,以月球的撞击点为中心,太陽表面出现了一块蓝幽幽的圆形区域。月球撞击令周围的太阳大气急剧升温,因此太阳的火焰从亮白色转为暗蓝色,这块蓝色区域扭曲着不断扩大,就像火海中翻腾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当然,这都是国际天文台传回的观测画面,凭人类的肉眼不可能看清这一切。
白露紧紧攥着我的手,隔着宇航服厚厚的手套我都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月亮死了。”她轻声说。
我们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天空中云雾般逐渐消散的彗尾。这是我们的婚礼,也是月球的葬礼。
九 太阳潮
那天夜里,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将1606基地的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国际天文台发来消息,月球陨落时的撞击破坏了太阳表层等离子大气的对流循环,导致局部太阳磁场的磁力线变形、重排,一次大规模日冕抛射事件即将爆发。
根据他们的观测,太阳上那朵蓝色浪花中央有一个细长的等离子气泡正在缓缓升起,它把周围的“花瓣”慢慢推开,然后朝着星空垂直上升,仿佛一根无限高大的花蕊。一旦它破裂,喷向我们的绝不是甜美的花蜜,而是炽热的高能辐射。
我们立即开始切断基地里所有关键设备的电源,准备迎接辐射冲击。
“那玩意儿什么时候会碎?”我一边敲键盘一边问不远处的白露,太阳上的“蓝色浪花”的图像显示在基地大厅正前方,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那根花蕊仍在不停生长,目前它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地球赤道的周长。
“说不好,也许下一刻,也许明天,总之很快。”白露飞快地操作着面前的按钮和开关,头都没抬,“国际天文台正在计算,应该马上就有结果了。”
她话音刚落,大厅前方的图像旁边就跳出了一个红色的倒计时:174分钟52秒。
“我们得抓紧点儿了。”白露瞥了一眼倒计时。
“他们能算得这么精确?”我瞪着不停减少的秒数问。
“太阳模型两个世纪前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百年来联合政府又拨了不少钱在天文学研究上,把这个模型做得越来越精细——虽然有《静默法案》,但他们还是知道天文学的价值嘛。”白露捋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快干活吧,我们还剩——”她低头看看屏幕,“一半的设备没有断开。”
约三小时后,那根纤细花蕊的顶端无声地碎裂。等离子流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随着太阳自转,等离子流在太空中甩出了一道长长的圆弧,从人类的角度看,这是一条宽达十万公里、以每秒两千公里的速度朝地球汹涌而来的潮水——或者可以称之为太阳潮。
二十小时后,日冕抛射物质风暴般扫过地球,吹得地球磁场剧烈抖动起来。地磁扰动令许多城市的供电系统陷入瘫痪,导致了一次波及全球的大停电事件。
太阳潮掠过地球后,我们又渐次重启所有设备,检查有无故障和损失。月球激起的蓝色浪花影像依然悬浮在基地大厅里,它位于太阳赤道附近,面积大约是俄罗斯的三十倍。
“真美啊。”我不止一次听到从影像前路过的人发出这样的惊叹。
但好景不长,太阳表面的火海不久就开始向那朵蓝色浪花反扑,浪花中央的花蕊慢慢缩回,周围的花瓣也逐渐闭合、变回耀眼的金色与白色。
又过了五十四个小时,国际天文台向全世界发出通告,那朵浪花彻底沉没了。
那些日子里所有诗人和画家都在哭泣,人类艺术的一个永恒源头就此彻底消亡。
十 漏光灾难
我和白露平静地生活了十五年。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漏光灾难发生为止。
这场灾难中几乎无人丧生,但它对人类的影响却无比深远。它改变了整个历史前进的方向。
结婚后不久,联合政府就把我们从天幕调回了地面,我被分配到动力研究所,白露则进入能源研究所工作。
我们两个都走上了父辈的道路。我父亲生前在1606基地负责天幕经纬线发动机的维护,而她父亲如今已经是六号地幔引擎的总工程师。联合政府向这两个研究所倾注了大量资源,要求我们研发能够用于星际航行的大推力引擎及持久型能源。
联合政府的目光放得很长远。隐形天幕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人类不可能永远躲在一个球壳里,他们的思路是以隐形天幕给人类再换来至少一千年的发展时间,只要人类制造出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机动的大型星际飞船,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向银河系其他角落迁移,而不必担心被行星粉碎机追上。
动力研究所的进展比较快,十五年间,我们先后设计出了多种重型引擎,但能源研究所始终无法突破核聚变技术的最后边界,无法为这些引擎提供配套的强大能源输入。
终于,联合政府宣布,世界灯就要点燃了。
这也就意味着白露他们完成了技术攻关。
能源研究所给所有员工放了个假,以庆祝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趁着假期,我和白露决定去熔铁山脉旅行,并在那里见证世界灯的第一次亮起。
熔铁山脉位于澳大利亚东海岸,它所在的地方曾经叫作悉尼。如其名字所示,这是铁水冷凝形成的一连串高山。
“天幕,该死的天幕,它毁了我们国家的明珠。”从堪培拉乘车前往熔铁山脉时,我们聘请的当地向导一路都在不停抱怨,“地表的所有矿产加在一起,也远远无法满足这项荒唐工程的需求。据说光是天幕骨架就得用掉六十倍于阿尔卑斯山重量的铁和铝,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有那么多金属——地心。那些狗屁倒灶的地质学家说,地核整个儿就是个大铁球,半径有三千多公里,这铁球还分内外两层,最妙的是,外面那层是液态的,我们只需要打个洞下去,熔融铁镍就会像喷泉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到地表……”
白露看了看天边,熔铁山脉黑暗的轮廓在夜幕中依稀可见,它高耸在我们面前,山背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太平洋的涛声。
“嗯……他们没控制好这个喷泉,对吧?”白露谨慎地问。
“废话。一百年前,他们就在这儿钻了个很深很深的洞,直达地幔与地核的分界线古登堡面。我真希望拿联合政府的屁眼去堵上它。”向导指指前方,“地核的压强是大气压的一百三十万倍,换句话说,在地核里,一张书桌那么大的地方要承受一百三十艘航空母舰叠在一起的重量。联合政府本以为可以控制住外地核的喷流,但古登堡面即将打通之际,地核的熔融金属就在高压驱动下冲破最后一层薄薄的岩石,涌入了井道。随后液流迅速穿过地幔和地壳喷出地表,形成一道三千公里高的壮观喷泉。即便只算地表以上那部分,铁泉也高达数万米。灾难发生时正是夜晚,它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照亮了夜空,铁泉穿过云层,在空中散开,形成一朵灼热、瑰丽的死亡之花,附近数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下起了铁水的暴雨……①”
“政府没有堵住井口吗?”我問。
“他们能堵住火山吗?”向导冷笑了一声,“那群蠢猪毫无办法,只能等着铁泉自行冷凝。喷发持续了两天两夜,在大地上留下了一条壮观的金属山脉,又过了两个月,山脉的外表才冷却下来,从红色转为黑色,但几年之内整条山脉周围都热得无法接近,因为山体里面的热量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每逢下雨,整条山脉上就会升腾起大团炽热的蒸汽,远远望去,那些金属山峰就像耸立在浓雾中的海上孤岛。”
“有多少人遇难了?”白露捂住了嘴。
“没法准确统计,能确定名字的丧生者超过六百万。”向导抖了抖他的大胡子,“整个悉尼啊!从周围的乡村、田野到市中心,再到工业区、海岸和港口……全都封在了铁水下面。如果没有意外,大约一千万年之后,地表风化作用将磨平熔铁山脉,让不幸的悉尼重见天日。按人类的标准看,这座城市已经近乎不朽了。要我说,这儿本该开辟成一个国家墓园,结果它却变成了一处新的景点……”他絮絮叨叨地嘟哝着。
晚上八点多,向导带着我们开始攀登熔铁山脉。在山脚下,他扔给我们两双奇形怪状的靴子,“穿上这个。”
“这是什么?”我掂了掂靴子的分量,相当沉。
“磁铁鞋,攀登熔铁山必须用这玩意儿。”导游说着自己也换上了一双这种靴子,“山表面都是光滑的金属,想靠脚走上去根本不可能。”
我们顺着山道刚往上走了几十米就累得大汗淋漓。“跟紧我。”导游还不忘回头关照我们,“看见那些红色的东西了吗?”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旁边的山体,山道呈黑色,但熔铁山的大部分山体却呈红色,“那都是一百年来风吹雨打积攒下的铁锈,比积雪还厚,如果不小心踩进去,你就会一路摔到山脚,顺便引发一场由铁锈构成的雪崩。”
我们走走停停,终于在午夜过后抵达了山顶。那里有一处平坦的空地,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登山者,他们围着一个燃气炉坐成一圈取暖,还有几个人在火上烧烤着香肠。
“嘿,伙计们,劳驾往边上让让。”向导看起来和这些人很熟,他打了声招呼,几名登山者挪了挪位置,给我们三个人腾出坐下的地方。
我们对面的一个登山者打开背包,扔过来三罐啤酒。“喝吧,不要钱。”他说,“你们打哪儿来?”
“中国。”我接过啤酒回答。
“万里迢迢过来的吗?可真够远。”他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叫我雷管就好。我来自德国。”
“德国也很远。”我笑着和他握了握,“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雷管在行星武器研究所工作。”向导插嘴道,“那儿的人都这副德行,说话连标点都要节省,好像生怕逗号和句号的排列顺序会泄露机密一样。”
“如果没有要命的保密制度,我很乐意跟大家坦诚相见。”雷管苦笑着耸耸肩。
行星武器研究所是联合政府下辖的学术机构中最神秘、最受注重的一个,就我所知,它每年获得的拨款超过了动力和能源两大研究所的总和。“据说你们一直在研究对抗行星粉碎机的武器,是真的吗?”白露好奇地问。
“这是公开的秘密。”雷管又耸耸肩。
“嘿,雷管老兄,说说你们最近在干什么吧。”另一名登山者砰地打开啤酒罐,“我们要怎么干掉二十光年外那个大家伙?”
“无可奉告。”雷管再度苦笑。
“你嘴巴比石头雕像还严实。”那个登山者摇摇头,“反正,只要没有批准,连一只蟑螂都爬不进你们的大楼。说不定你们在里面开了个脱衣舞酒吧,每天和大奶子辣妞鬼混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工作内容,哪怕只是我昨天在笔记本上随手划拉的几个算式,那么在座各位下山后都得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住上至少十年。”雷管眼里闪出了一丝危险的光芒。
登山者自觉没趣,干笑了两声,开始喝酒。
“你们看,天幕就要合拢了。”向导突然指指头顶。
众人纷纷抬起头,夜空中明显可见几十个巨大的三角形区域,三角形内布满了星星,三角形之外的空间则漆黑一片。接着,这些三角形区域开始向内慢慢收缩,群星一颗接一颗消失——天幕上的所有采光窗正在同步关闭。
大约半小时后,最后一颗星星也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我站起身向四周望望,五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远方太平洋的涛声仍然起起落落。广袤的澳大利亚东海岸上,我们面前这个小小的燃气炉似乎是唯一的光源。
“凌晨四点。”雷管看看手表,“世界灯一小时后点燃。诸位,人类正式进入了隐形时代。敬新时代。”他说着举起手中的啤酒。
“敬新时代。”大家都举起酒罐,和身边的人碰了碰。
“敬未来的一千年。”向导咕哝着,啤酒泡沫破裂的声音在他的大胡子后面不断响起。
时针指向五点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充斥了天地之间,刺得所有人一时都睁不开眼。等眼睛适应这光线后,我们再次抬起头,天空中亮起了几团明亮的白光,它们排成了一条南北方向的直线,这些光团紧贴着天幕的内表面,自西向东缓缓移动。
“那就是世界灯吗?”有人惊叹着问。
雷管从身边的大背包里小心地拿出许多仪器零件,在远离火炉的地方组装起了一架天文望远镜。
“这是台太阳望远镜,我想它也应该可以用来观测世界灯。”雷管说着给镜头插上一张滤光片,然后把镜筒瞄准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光团。
“嘿,老兄,也借我们瞧瞧吧!”登山者们纷纷围了过去。
雷管从望远镜前让开后,我凑了上去。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我清楚地看到世界灯是个巨型火球,它悬浮在一个“灯座”般的圆台下方,而这个圆台正沿着天幕上的一条纬线疾驰。火球表面不断迸发出亮白色的离子射流,仿佛微型的耀斑和日珥。这颗人造恒星的光芒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它所至之处,天幕内表面的结构细节都消失了在明亮灿烂的灯光里。
“你要看看吗?”我回头问白露。
“不了。”白露摇摇头,“我太熟悉那东西了。”
于是我侧开身子,把望远镜让给下一位登山者。
“谁能解释一下那玩意儿是怎么造出来的?”向导指着世界灯问道。
“那些火球都是靠磁约束装置悬浮在空中的核聚变炉,”白露回答,“天幕高度只有一百公里,因此每一盏世界灯只能照亮大约方圆一千公里的地面,我们一共建造了一千五百盏世界灯,总光照范围足以覆盖半个地球。为了让人们习惯,它们围绕地球运行一次的周期也是二十四小时,这样就形成了昼夜交替。”
“了不起,这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太阳。”雷管点点头,又举起了手中的酒罐,“敬新的太阳。”
“敬新的太阳。”大家纷纷举杯,一时间这里仿佛变成了远古的祭坛,我们像拿着陶罐和泥碗的祖先一样,朝苍天致意。
世界灯的灯光倾泻在熔铁山脉的山坡上,我们看清这山坡并非一个光滑的斜面,而是布满了水波似的涡状花纹,显然那就是当年铁水恣意流淌留下的痕迹了。太平洋的波涛拍打着锈迹斑斑的山脚,一群水鸟掠过清澈的蓝黑色水面,似乎在追逐鱼群——至少海洋对人类创造的阳光没什么意见,对鸟儿和鱼儿来说,今天的晨曦与过去亿万年来的晨曦并无不同。
登山者们开始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但我们的向导不知为何站在了那里,皱眉盯着头顶的天幕。
“怎么了,向导先生?”我问。
“是我看错了吗?”向导说着伸手指指天空中的一个光球,“天幕的采光窗好像正在重新打开?”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頭顺着向导指的方向望去。
两分钟后,没人再怀疑了。每个世界灯的正上方都滑开了一扇采光窗,旭日淡红的光线从采光窗中照射下来,映得云朵泛起了玫瑰般的色泽。
“怎么回事儿?”人们惊讶地交头接耳。
忽然,世界灯全部熄灭了,天地间一下子黯淡了很多。
“这是你们的安排吗?”我转头问白露。
“不是!绝对不是!”白露震惊地连连摇头,“我不明白——”
她话还没说完,世界灯就又亮了起来,随即再度熄灭。这些白色的光球似乎在按某种规律闪烁。雷管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越来越冰冷,“这是信号。有人在拿世界灯当信号灯,向外传递消息。”
“谁在传递?传给谁?为什么要传?传了什么?”问题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雷管。
“冷静点儿,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雷管说,“你们注意灯光闪烁的频率和间隔了吗?它们构成了一个质数数列。”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在默默数着世界灯亮起和熄灭的节奏。
11,13,17,19,23……闪烁到29,也就是第十个质数之后,世界灯恢复了长亮,采光窗也随之慢慢合拢。
白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迅速从衣袋里掏出地图看了看经纬度,又看了看手表,之后像被抽干了血液一样变得面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试图扶起她,但她的身体像烂泥一样瘫软,好像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完了,我们完了。”她喃喃道,“隐形天幕计划已经失败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蹲下来抱住白露的肩膀,试图安抚她。她在我怀里不停颤抖,接着抽泣了起来:“刚才……采光窗……对准的方向是,是……”
我大惊失色,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地图,对了一下表上的时间,然后在脑海中飞速计算天球坐标——
“格利泽581!”有人已经喊出了答案。
周围的嘈杂声变得遥远了起来。我感觉整个世界正在核聚变的灯光下慢慢融化。
有人利用世界灯朝二十光年外的行星粉碎机发送了一串质数数列——自然界中不可能出现的数列。这等于是在向它大喊:快来吧!我们这里有智慧文明!
那一串光将在二十年后抵达格利泽581,接着死神就会启程。
“我们该去哪里?”向导呆呆地问,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拉 兹】
①对跖点:地球同一直径的两个端点互为对跖点。
①节选自刘慈欣《地球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