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文化浸濡下的曾心华文微型小说创作
2020-02-22张建英庄莉红
张建英,庄莉红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医学与文学渊源深厚。医学是人类社会治病防病的科学,文学是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从文化层面观察,二者都是“人学”。中医学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它的“历史渊源、学科理论和实践,无不存在深深的儒家烙印”[1]。中国文化中“儒-医”(文士与医者)相通现象尤为突出且源远流长。
华文文学与中医学是中华传统文化海外传播的两翼。泰国华人曾心1962年考入厦门大学中文系,任系刊《鼓浪》的撰稿人和编委;1972年起,他在广州中医学院工作并学习中医,从事中国医学史的研究与教学近十年,出版医学随笔《杏林拾翠》、《名医治学录》(合著)和《<评琴书屋医略>点注》(合著)。曾心1982年回到泰国经商行医,遂为知名中医师;1990年后重回文学本业,创作华文微型小说百余篇,多次在国内外华文文学比赛中获奖,多篇作品成为中国中学生考试阅读篇目。泰华文坛领袖司马攻指出,曾心的不少作品“洋溢着医学方面特有的情味,读来令人置身于董奉的杏林之中”[2](P4)。中医文化在曾心文学作品中留下怎样的印痕,给他的创作带来哪些特点?本文结合中医的观念形态、行为规范、审美意趣、致知方法等内容,对曾心微型小说进行研究。
一、爱为文心,暗合“医乃仁术”
中医文化认为“医乃仁术”,南朝梁代杨泉在《物理论·论医》中提出要求:“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医家必须“热爱人,热爱生命,具备仁爱救人的思想”[3](P136)。“不为名相,则为名医”,中国传统文化浓厚的入世情怀在“儒-医”心存仁义、济世救人的互通中被诠释。作为医生,曾心广泛接触社会各阶层,他偏重在“自己的现实生活、家族和亲友的经历中”发现“创作素材”的“胚胎”;作品注重“社会效能”,主要涉及社会境况、家庭伦理、华族文化与华文教育以及“由民族意识生发出世界意识与国际意识”等方面内容,以“爱”为“文心”“结晶”主题,勾勒了一幅泰国当代社会的微型图,并“悟”出超出情感的“理”来[4],展示了泰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生命力。
(一)悲悯艰难的人生
20世纪90年代,泰国社会陷入严重经济危机,引发种种社会问题。经济危机严重影响到中下层民众的正常生活。中小产业如骨牌成片连续倒闭。原本有些家产的人家,变卖资产、降低生活水准,还可以暂时苟延残喘;小企业主、普通民众就难逃厄运。《躲债》中的顺通,“昨天还是驾驶着自己的轿车制衣厂的头家(老板),今天却驾着租来的‘的士’”成了出租车司机。他黑夜里带着墨镜出车载上一位带着墨镜的乘客,不料却是自己的债权人布料行的店主通财,通材为躲避债务深夜外逃。在猝不及防的经济危机面前,小生意人毫无挡驾之力遭受灭顶之灾。社会混乱无序导致社会治安问题严重,坏人嚣张、民众遭殃。《社会的眼睛》坤发的新轿车停在巷子就被偷走了,居然是停车场的看管人与偷车集团联手作案。《断臂》中失业老工人在夜幕掩饰下伪装断臂乞讨,却在与飞贼搏斗中被砍断了一条胳膊,成了真的断臂人。曾心描写的大都是处在泰华社会中下层的小人物的生活,经济危机给不同人物带来的艰难无助都是触目惊心的,作品流露出浓郁的人道主义情怀。
(二)忧虑道德的衰败
受儒家伦理思想的影响,泰国传统华人重视家庭伦理并推崇“孝”观念,泰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使泰华社会趋向商业化。曾心微型小说有关家庭伦理的作品占据较大比重,比较深入地表现了当代社会病的两个重要领域。一是婚外情题材,如《流血》《家庭内部》《丧礼上的陌生人》《盯线》《啊,人心》等。无节制地放纵原始欲望,冲击了华人传统的婚恋观念,引发道德严重错位,造成的伤害波及无辜。二是老年人题材,如《生日》《钥匙》《老泪》《伏线》《寂寞病》《老两口》等。老年人的悲苦境况看似是一个个家庭内部的私事,实际上是泰华社会崇尚西方文化,极端自我风气盛行,华人家庭尊老传统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脆弱不堪结出的苦果,而且这种苦果有代际相传的倾向。如《伏线》中的李嫂以前虐待婆婆,现在被儿孙虐待,这条“伏线”意味深长。丧失尊严的李嫂决意自杀,“突然想起银行还有一本定期存折,霎时,垫在脚下的凳子,却无力踢开……”。金钱的威力战胜了对尊严的维护。曾心运用艺术形式表现不肖子孙为金钱所左右、老年人孤苦寂寞无依靠的现状,巧妙地推崇并倡导了中华传统文化中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尊老爱幼等优良道德规范,对金钱左右下的亲情关系进行反讽和批判。
伴随着全球化的步伐,泰国多方位、多形式地汇入世界经济、文化等生活中。英国社会理论家齐格蒙特·鲍曼指出:“对某些人而言,全球化是幸福的源泉,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全球化是悲惨的祸根。”[5](P2)全球化的背后是复杂的社会现实,影响甚至改变着泰国华人特别是年青一代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传统华人的家庭伦理道德观念遭受直接冲撞。住豪宅的李太太(《寂寞病》)三个孩子散居在英、美等地,她只身与猫狗为伴患上“寂寞病”;老陈夫妇(《老两口》)掏空积蓄供儿子留学,在美国当经理的儿子毫无反哺贫苦父母的意愿和行动。走出国门的年青一代引领泰国全球化风气之先,带来价值观念、道德行为和生活态度的变化。由此引发的文化冲突与痛苦,成为泰国华人社会必经之路。
(三)传承发展华族传统
泰国对华人实行同化政策,促进了华人对泰国的国家认同。中、老年华人大都保留着比较传统的文化观念和生活习俗,新生代华人华语及华人文化丧失是比较普遍现象。如何正确对待并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以唤起民族认同感,是几代华人探索的问题。华人文化是与华文教育共生共存的,二战结束后,泰国华文教育几经磨难,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开始走上正轨。“华人就应该学习华语”是华人身份认同的重要指标,也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方式。《互考》《三楞》《种子》《李嫂》等在精短的篇幅里涵盖了泰国华文教育近半个世纪的曲折的发展历史。《互考》中祖孙三代围绕“长城有多长”的问题展开的对话,表现出拥有中华血统和文明的光荣自豪。小说的主要情节:公公小时家穷,没钱读书;父亲上学时,华校都被封。孙女适逢华校复办,有了机会学习华文。这就是泰国华文教育在三代人身上的真实印痕。张亚牛(《三楞》)为100泰铢的诊费居然要和医生讨价还价,当华文小学复办的时候竟然卖地皮慷慨捐巨资,还要报名当个“胡子学生”;胖妈妈(《种子》)是华教“老学生”,抓住机会弥补少年时的缺憾; 60多岁的李嫂(《李嫂》)不仅享受了迟来的华文学习的春天,还学以致用到水果生意上,进而带动全家祖孙三代追赶“学习中文的热潮”。泰国华教度过近半个世纪的风雨,如今政府支持、热心人士扶持、民众积极响应,实用价值提高,的确振奋人心。而有的华人后代守着自己民族的珍宝淡漠无视,令人痛惜。司马攻敏锐地感觉到曾心作品突出的“中文情结和赤子之心”,“中文情结紧紧系住曾心的心,责任感重重地压在曾心肩上”[6]。曾心借助小说表达了对华文教育的热爱,对中华文化出现断层危机的忧虑,作品蕴含着厚重的历史感,紧迫的现实感。
华人传统文化移植在泰国“文化土壤之中”,所结果实自然出现“区属性特色”[7](P185),华人文化、泰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并存现象显著。曾心:“我虽不是双重国籍,却似乎有双重感情,双重分忧。”[8](P8)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会成功,世界各地的华人为之欢欣喜悦。《三杯酒》中泰国华人老陈一家立下八年后到北京计划:祖父祖母当啦啦队,儿子女儿积攒钱款,几个孙子参加泰国队拿奖牌:全家一起学中文。参加泰国代表队为国争光。这些“龙子龙孙”热爱自己的国家泰国,对祖先居住的中国有跨越国界的民族感情,“泰中一家亲”是泰国华人的共同心声。《蓝眼睛》中的洋女孩取了中国名字、穿中国服、说汉语、行华人礼、研究中国文化、唱华语歌。男方父母被她一系列行为串起的“一颗执着的中国心”所感动,对不同种族的联姻由否定到欣然接纳。在全球化时代,华人引以自豪的中国文化成为沟通不同种族之间感情交流的桥梁。这个洋女孩自信地在中西文化之间游刃有余,以其学识和胸怀掌握着被这个坚守华人文化传统的家庭的认可和接纳的主动权,是名副其实的“全球人”。全球化“是世界不可逃脱的命运,是无法逆转的过程”,鲍曼在理论层面对于全球化问题研究具有重要的警示和启发意义。曾心的微型小说艺术地展现了在全球化进程中面对文化冲突,如何既保持泰国华人民族意识,又能够以公民身份与泰文化相融合,并且能够理性地对待其他国家的文化习俗的思考。曾心生命体验后的反思,有着对多元文化之间的相互包容、影响和渗透的深刻理解。
二、向善扬善,传达“以善为美”
中国的科学美学思想特别强调美和善在本质上的一致,常常把对自然界美的规律的认识与人的高尚精神品质、道德情操相联系。“以善为美”是中医的美学特征之一,即“在对人体生理病理、治疗以及相应其他学科的经验加以观察记录、整理验证、再加以思辨地推理、总结过程中得到的一种精神素质”[9](P137)。曾心承认自己作品有个较明显倾向,“赞咏‘真善美’的多,鞭挞‘假丑恶’的少;写‘亮色’的多,写‘暗色’的少;写‘嬉笑’的多,写‘怒骂’的少”;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类深藏在“心灵”的东西,“便有意无意地在作品中流露出来”[10](P258)。曾心以诚挚的心创作小说,挖掘人性美好的品质,引人向善,让人们在苦难中看到了希望,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中医参与式的医疗过程有向病人倾斜的尊重感。曾心擅于从他的医疗活动中汲取素材进行文学创作,塑造了众多温良敦厚、善解人意、广施善举的医生形象。《三楞》中的李医生,闲暇时钻研《黄帝内经》;有病人问诊,他望问诊脉等一系列动作,既弄清患者的病况,还能通过患者含混的话语,掌握其心态。对于病人在医疗费上讨价划价,他尽管惊愕,还是不动声色地满足“数米而炊”的病人的要求。医生在行医过程中总会遇到些疑难杂症,目前应该无药可治的新病种“现代老人寂寞病”就是一类。《寂寞病》里的“我”应空巢老人所需拓展了行医空间范围,自称为“聊天医生”。《品茗谈天》里“我”为丧偶老人开出“品茗谈天”的药方,并且把自己作为药方中的一味,留在患者身旁。这些中医师对病人的慈悲,无关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只要需要,身病心病一起治疗,乐得其所。
捕捉病患者身上蕴含的优秀美德。《捐躯》借助一位医生父亲的眼睛描绘玛妮老师:生前“慈爱、博学”为教育事业尽心尽责,为救学生溺亡后遗体成为医学生实验用具,继续为人类医学进步做贡献。和她一样,有很多“御官、政官、军官、博士、教师、律师等”“生前就立下遗嘱”,去世后将遗体供医学解剖之用。“在这名缰利锁的尘世,还有这么一些在生命的天平上富有重量的人们”,他们让阴森恐怖的解剖尸体场所,成为人间有爱的温暖之地。玛妮老师等捐躯者被集体火化,融入云天的缕缕青烟,“编织成为一幅紫影清光的佛国魂”。《三楞》中张亚牛问诊费都要打折扣,对自己更是克勤克俭,为了复办的华校却能卖地捐巨资,他是泰国当代“武训”。他的善举感动了现场的人增加捐资。《巷口拐弯处》陈医师和前民代部长狭路相逢互相礼让后,不禁灵光一闪:官员霸道的观念“似乎过时了”。部长的司机恭恭敬敬递上一个信封,陈医生立即警觉:是“红包”就不去投他的票。狐疑中他打开一看,是预约到医生家中看病的便条。该篇在巧遇的情节中一步步破解误会、转变固有观念,流露出对清明政治的欣喜与赞美,委婉地表达了对为官者保持在人生的转弯处人格上不出轨的期望。
曾心那双常年接触病患的眼睛,擅长发现普通人身上的正气。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为作家提供了多种创作可能,曾心对社会问题善恶彰显,褒贬分明,都具有劝善的动机在内。他的小说总能从迷人眼的大千世界里借助巧遇、巧合,刻画普通人的善心善行。《如意的选择》中“我”急着回家可汽车抛锚半路,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主动施救不收任何报酬。等“我”进了家门才知这就是第一次登门的未来女婿,“我”的满意不言自明。《断臂》中“我”同情这个在晚风吹拂中弯背盘坐着的“手臂残断的老乞丐”,掏钱给他时被飞贼抢走钱包;老乞丐为夺回我的钱包真正失去一条胳膊,“我”“良心发现”邀请他到自己的工厂工作。善有善报是对善良的最好回报。《社会的眼睛》中路边摆小摊的粿条伯冒着有可能被报复危险,悄悄告知被盗新轿车的失主嫌疑人的住址。小人物的义举是司法之外的社会的良心。《躲债》中债务人与债权人顺通、通财了解到彼此的窘状后,黄连苦命人“同病相怜,同为相救”,苦难中的普通民众宽容大度、相扶相持,成为经济危机重创下人间的一抹亮色。《啊!人心》中即使是抛弃妻女的人,十余年后面对亲骨肉,也不能控制悔恨的情感。曾心的作品在情节发展上“往往采取人性美好的高尚情操来化解冲突,从对立状态走向和谐”,而这种“宽容敦厚,慈爱和谐”的文学作品对于美好心灵的“升华”,对于“抚慰人的痛苦与创伤”发挥了文学在社会和人生层面的补益作用[2](P5)。曾心在文学这个“人类的精神家园”里寻找到心灵的寄托,他的艺术追求取得应有的艺术效果。
三、顺应自然,体现“天人合一”
纵观《黄帝内经》以来的中医学“天人合一”思想,主要包含“天人一气”“天人一理”“天人相应”“天人相参”等内容。曾心在自己的生活中、亲朋好友的经历中提取创作素材,和储存在“脑海里某些类似记忆的火石”发生碰撞,调动全部的“感受”以及相关的“想象力”,进入“一个似曾见过又未曾亲身体验过的真实”,不禁泛起“自己喜怒哀乐的心绪”,“主题坐标”——“结晶儿”诞生了[4]。他的小说情节通常相对完整,水到渠成;文风自然质朴,文如其人。
中医顺应自然、天人合一观念,在曾心小说中行医者形象上得到极尽的发挥。《三个指头》中被誉为“朱半仙”的朱一新是凭着三个指头切脉的老中医,“忘年龄”说明太老了,这也是他一条养生之道,将中医诊所一直开下去是他生命的意义。他在原地开诊所几十年,教的徒弟个个“看不懂古医书”半途而废,他一个人撑着这“古老中华国宝的行当”。每天开诊,候诊处“座无虚席”,他的诊金始终“由病人随送”。当他意识到自己大限已至时,诊所还剩下三位病人,就将诊病迁至卧室,“躺在床上的他,伸出三个指头,把完第一个病号的脉;又伸出三个指头,颤抖地把了第二个病号的脉;再伸出三个指头把最后一个病号时,他的三个指头再不会动了,僵硬地停在病人的跳动脉搏上……”20世纪90年代,中医在泰国式微,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老中医实现了与中医相伴终身的意愿。作为特殊职业,医生无数次面对各种各样的死亡场景。人在即将死亡的时刻,人性最本质的东西展现出来。
曾心微型小说中的主角以老年人居多,对老年人的心态尤为关注。人是自然和社会的产物,每个阶段都有着自身特点,要遵循阴阳五行生化收藏之变化规律调养人体。人境相应观是中医的一个基本观念,即人因为三通(天通、地通、人通)而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相应。在金钱主导下,泰国华人中孝文化日渐式微,老年人孤独寂寞、老无可养是社会的通病。如前文论述,曾心热衷于老年人题材,运用艺术形式,巧妙地对中华传统文化中家庭和睦、尊老爱幼、安贫乐道等优良道德规范推崇并倡导,对金钱左右下的亲情关系进行反讽和批判。曾心的小说还擅于对老年人应势利导,讲究顺势而为以颐养天年。《寂寞病》《品茗谈天》针对老年人孤独寂寞病,医生开出药方是“想开点,多散心”,亲近大自然,“品茗谈天去”。人与人之间要和谐,人与自然之间要和谐,“天人合一”正是紧张焦虑的时代退出社会中心的老年人应该有的顺势和谐的心态和心境。《好好先生传》李好一生“坦荡荡,凡事都能看得破,看得透彻”,因此“少有烦恼,也少有悲伤”。他简简单单地生活,不计较,不在意,善待生活,顺势而为,亲友已把他当做“仙”了。其小说中人物即便艰难,也难见自杀的人。如云起云落,花开花谢,从生到死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淡定豁达地行走在人生路上,完成生命的完整旅程。
四、以外显内,呼应“司外揣内”
“有诸内,必形诸外”,根据中医的“动态联系观”,人体内部的某一特定空间或实体脏系的信息变化必然反映在体表并表现出某种特定的外征,这就形成了中医司外揣内、见微知著的诊病特色。中国传统文学重视“以形写神”,白描手法更是抓住被描写对象的主要特征集中描写,即通过人物的外貌、言语、动作、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所生活的环境等外在因素以呈现人的精神风貌、性格特质、思想观念,“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在中文系读书期间,曾心对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吴敬梓、蒲松龄等古典小说大家的白描艺术情有独钟。他返回泰国后以中医为职业,与病人面对面,练就敏锐的司外揣内的观察感知能力,常常身病、心病一起治疗。曾心跨界到文学创作领域,中医诊病常用方法“望闻问切”转化为娴熟的以外显内的艺术表现技巧,他在外部细节的描写方面很有功力。
曾心在表现人物思维活动、思想观念时,肖像、动作、言语、心理等细节描写方面技法突出,其微型小说通常能通过对人物言行举止的简洁勾勒,刻画出具体化、有个性的人物形象,触摸到社会生活的本质。他的职业特点对于他这一创作特点的完善功不可没。《蓝眼睛》中除了原生的金发蓝眼,洋女孩的外部着装、言谈举止等串起的是“一颗执着的中国心”,让传统华人家庭忽略了种族的差异,洋女孩被认可、接纳为华人家庭成员。《社会的眼睛》中粿条伯悄悄告诉“我”嫌疑犯信息时,“我”看到一双“寻常的目光”,恰似“来自星星点点而不寻常的社会的眼睛”。这双“寻常的目光”是对人性善的肯定,对正义的信心,对社会的不失望。《老泪》中陈五将店权移交前可自由支配店里的零钱,享受着儿子“亲昵”地贴近身旁,轻轻地捶背,还有儿媳的悉心照料。他交出店权后,家庭气氛发生微妙变化直至突然摊牌:
一天傍晚,陈五打开钱柜,正要伸手拿钱去买烟酒时,站在店前的陈雄斜视着他,儿媳蓦地捅了自己的丈夫,呶着尖尖的嘴唇暗示着:“那老头子又拿钱了!”陈五思想毫无准备,伸出的手一时僵在那里。在嗡嗡作响的脑袋里,响起儿子战栗而哆嗦声:“爸!现在生意竞争,钱难赚,今后拿钱也得先说一声!”陈五把眼睛一瞪,那两道光波似两把利刀,刺得儿子垂下头来,儿媳却把脸朝外看,这时三副脸孔都很难看。最难看是陈五,整个神色即刻似枯萎了,脸型只剩下巴掌般大。
围绕陈五像以往一样到钱柜习惯性拿零钱这一场面,小说对三个人肖像、言语、心理等细节展开细细描摹,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三个人物站立的位置形成1比2的对峙,力量对比悬殊,儿子儿媳早有默契,陈五措手不及。儿子是年迈父亲家庭地位的窥视者、挑战者,第一次正面争锋声音“战栗而哆嗦”,不由地“垂下头来”,这一刻有胆怯但是决心不变;儿媳是夺权始作俑者,她的身份不允许冲锋在前,还有所顾忌,但是通过动作语言和表情语言暗示了她的态度和立场;陈五“伸出的手”“僵”住了,但余威尚在,“眼睛一瞪”“似两把利刀”,旋即明白自己的时代过去了,整个人“枯萎”得“脸型只剩下巴掌般大”。这是陈五晚年命运的转折点。这个熬过无数次艰难的人晚年遭到来自亲骨肉的“残忍的一击”,心理崩溃了。以外显内描绘人物,人物栩栩如生,极具画面感;以外在的肖像、动作、言语描写推动故事发展,情节的反转就顺理成章。
1978年以来,泰国政府施行开明的内外政策,华文地位的上升带动了泰华文学的复兴。1990年代泰华文坛兴起微型小说创作热潮,这一创作体裁是和泰华文学环境相合拍的。泰华作家以反映泰华生活、弘扬中华文化为己任,曾心《<蓝眼睛>自序》特别标明,作品中的“我”有自己心灵的影子,情感是属于“真我”心灵的投射。中医学与文学都秉承着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精神,蕴含着丰润厚重的人文关怀与生命信仰。医师曾心有整体理性思维和丰厚医学知识,作家曾心有感性的内心、纵横关联穿梭的想象力和娴熟艺术表达力。曾心在由医者到作者角色转换中,中医文化浸染创作过程,他的微型小说具有鲜明个人色彩,独特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