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通贯、通变与感通
——试论庄子气论哲学“通”的思想

2020-02-22刘军鹏胡栋材

社会科学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一气云气圣人

刘军鹏,胡栋材

(1.滨州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3;2.中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庄子》关于“气”的讨论共四十六处,涉及天人之际,内涵丰富及意义重要。①陈洪:《庄蝶之梦与浑沌之死——〈庄子〉“物化”“气变”论解析》,《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黄柏青:《庄子的气论及其哲学意义》,《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陈永杰:《〈庄子〉之“气”辩》,《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尹江铖:《庄子哲学实则气学——兼论其理论盲点与理论困境》,《管子学刊》2018年第1期。学界既有的研究,集中表现为三类:一是梳释庄子气论思想面貌,注重探讨《庄子》气论的文本问题,同时涉及先秦道家、稷下道家或道教的气论学说。二是在先秦思想视域下挖掘庄子气论思想特色,结合相关出土文献,探讨庄子气论与儒家气论的关系,以至涉及庄子与张载、朱熹、王夫之等气论思想关系。三是通过中西哲学比较语境或方法,致力于阐发庄子气论在审美观、身体观、生态哲学及生命哲学等方面的现代意蕴。这些研究各有创获,然而,从气论哲学角度揭示庄子“通”的思想,阐发其通贯、通变及感通三义,仍付诸阙如。

一、通贯之义:“通天下一气”

“气”作为哲学范畴,在西周时就已出现。《国语·周语》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对此,伯阳父评价:“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这里已出现“天地之气”概念及阴阳二气说,并且以气论通贯天道自然与王道政治。“天地之气”及阴阳二气的说法,既是对“云气”、“六气”等气论的概括,同时也是某种超越。庄子“通天下一气”说,对此有精要说明。

气论并非道家的首创,而是春秋战国时期比较流行的思想观念。[2]“云气”在《庄子》出现四次,内篇和外篇各两次,杂篇不见。其中,三次表现为“乘云气”,见诸《逍遥游》《齐物论》及《天运》,所指的对象分别是神人、至人和龙。在庄子的思想世界里,只有神人、至人和圣人才用“乘云气”进行描绘,它们都是庄子所追求向往的人生境界,其所谓“至人无己”“圣人无功”“神人无名”。“云气”在庄子语境中,既是流行变化的,又是创生不已的。“至人”“神人”及“圣人”,正因其随顺天地之气而不造作,才能做到“乘云气”。

一旦人违背物之本性,欲图“有己”、“有功”、“有名”,其情形如《庄子·在宥》所言:“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如此一来,云气、草木、日月都丧失了它们的精粹和自性,而被强以功利、人伪。庄子认为,这就根本谈不上“至道”。透过“乘云气”和“云气不待族而雨”的比较,不难看到,庄子的“云气”之辩,指向的正是顺应“天地之气”。与此类似,对“六气”的言说也有同样诉求。

《庄子》“六气”说共两处,最为人所知的是《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此处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和前文所论“乘云气,御飞龙”或“乘云气,骑日月”,表面极为相似,细加体会,恐不尽然。一般认为,庄子讲的“六气”,就是《左传·昭公元年》所说的额“阴阳风雨晦明”。郭庆藩认为,除此之外,还有一义,那就是庄子的“六气”是指“六情”。如果再参证郭象的诠释,或能更清楚庄子的深意。郭象说:“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途也。”[3]也就是说,“天地之正”和“六气之辩”,都不仅仅是指万物,同样包括人在内。云气之说与六气之辩,都指向天地之气的通贯。

此外,《庄子·庚桑楚》有关于“六者”的言说:“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此处“六者”,明确指人的“六情”即“容动色理气意”。如果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是从总体上言明要实现一气的通贯,那么,这里讲的“四六之辩”,则是从具体方法上指明如何通贯人身之气与天地之气,以至达到虚明而无为无不为的境地。庄子的“六气之辩”意指由自然之气延伸的“六情”,即人与万物之情感、情状。“至人”“神人”及“圣人”,就是要实现对“六情”的辨明与超越。

在此基础上,才能更好揭示庄子“通天下一气”的通贯思想。《庄子·田子方》说:“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这就是说,万物的统一性与多样性,均根源于“一气”的变化与通贯。气化的根本特性就在于“通”与“变”,就在于对固定性、差异性及人为性的超越。尽管在庄子之前,已出现“一气”或“天地之气”的思想观念,《大宗师》也提及“游乎天地之一气”,但明确提出“通天下一气”之说,并产生深远的思想影响,逻辑上是从庄子开始的。

相较而言,“游乎天地之一气”侧重个体与自然的关系,“通天下一气”强调气化世界的整体性与超越性,后者包含社会管理及政治哲学意味。[4]从中国气论传统发展角度来看,后世儒家“盈天地间皆一气”的气论观点,与庄子“游乎天地之一气”及“通天下一气”之说既有共通之处,又有细致区别,可形成比较。

二、通变之义:“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

《庄子》气论哲学的通变之义,直接诉诸气与身体的关联性思考,其文本表现,多是通过寓言故事来言说。其中最著名一例,见于《至乐》的“鼓盆而歌”,“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生”“形”“气”之有无变化,都指向身体的变化流行。所以,我身乃“是天地之委形”,生“是天地之委和”,性命“是天地之委顺”。气的聚散无定,物的变化不息,一切都在长流之中。反之,则“不通乎命”,身体的通变受到窒碍,性命之道无法实现。

在庄子的世界里,人之身体(形体)往往会被降格,因为,形体之于死生,被纳入“气”的维度而来感知、理解和诠释,以此,庄子对“形”的言说,往往会被看成是荒诞。如《大宗师》描述的,“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人间世》里面各种丑行怪状之人,初看起来,实在难以接受和理解。“形”或“形化”在庄子哲学中强调的是身体的转化。庄子正是要透过这种对“丑”的审视,来戳破人们对“形体”以及习以为常的观念这层保护层的附着和依赖。由此,《齐物论》对“形”或“形体”进行深刻的反思:“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一有生命及形体,人就难以避免“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庄子是要取消掉身体生命,应该不是。正是基于“形”之“转变”的考虑,庄子将“丑”纳入审美的视野,在气化世界中对待“死生”,并阐发了“蝴蝶”之喻。“蝴蝶”随其形变,由丑而美,其生命形象是跳跃的,而生命本身又是易逝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气论哲学指向一种物化的心性之学。这种心性之学与后来宋明理学的心性哲学有所不同,它的主要面向身心性修养,以求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通变境界。要深入了解庄子的物化心性之学,需要深入体认其气论视域下的物化观念。[5]

庄子感喟“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他要使人通彻地体感到,所谓“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是自然而然之事,根本上不需要坠于恐惧的深渊,而是要“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相忘于江湖”即一种“游”的境地。而这种“游”之人,就是“圣人”。《庄子》并不难见“圣人梦”,其中屡言圣人,或以圣人为终极追求。《天下》说:“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天运》说:“圣人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无疑,圣人是庄子的追求。《庄子》屡言圣人,并不意味着他对现实血气之人种种偏弊就视而不见。相反,庄子正是由于保持着这种圣人理学并坚定追求,所以他对人心性的观照更是充满洞见和关怀。

这一洞见与关怀,落实到他以“气”为主的言说中,也是颇为可观的。比如,对于人之身体、心性中负面性的“气”,《庄子》有以下揭示:“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下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达生》)“人气”“邪气”和“忿滀之气”,这三种“气”,无疑都是有害于身体与心性修养的,它们在一定程度上都不过是人为之情感所生造出来的产物,所以,庄子一方面既讲道“有情有信”(《大宗师》),另一方面坚持说要“无情”(《德充符》)、“不近人情”(《逍遥游》),却又认为要像圣人那样“达于情而遂于命”(《天运》)。[6]由此可知,庄子的思考是不欠周密性、全局性的,并非简单的“呓语”。

庄子这种气论思考,同时表现在他对身心之气的注意。除了对有碍于修养心性的“气”,庄子论述了一些积极意义的“气”,如“神气”(《天地》《田子方》)、“纯气”(《达生》)、“平气”(《庚桑楚》)等,在此不一一例举。要而言之,这些“气”都是庄子主张要“养”要“守”的,不能遗忘或跌坠。所以,《达生》中这一段话就很有代表性:“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庄子始终强调要“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如此,才能“游乎万物之终始”。这是庄子一再申说的,也是对老子“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的继承与发展。

简言之,庄子气论哲学的通变之义,就是要通物我之变、生死之变,从而“道通为一”[7]。这个意义上,“道通为一”的通变思想与“通天下一气”通贯思想基本同义。

三、感通之义:“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

道气关系是先秦道家思想的核心议题。《老子》论气不多,道气关系是其中特别重要的命题,最著名的论述是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处,道气关系的规定比较明确。“道”是宇宙的根源,万物万有的根本,“气”则是“道”的体现与阶梯。庄子基本继承了老子道气关系论,但也有新的发展,那就是强调气的感通作用。

老子视“道”为宇宙本根的思想,在庄子这里有明确继承。《庄子·大宗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与老子道论相比,庄子将“道”与“天地”的关系做了进一步说明,强调了“道”的重要特质:“自本自根”和“生天生地”。即是说,道作为天地生成的根源,是万物产生的条件,而其自身是无条件、无所待的。因此,所谓“太极”“六极”的存在,都以“道”为前提。后世儒学特别是宋明理学讲太极道体,显然批判地汲取了庄子道论思想。

更为重要的是,庄子承认道的根本地位,与此同时,气变得更加显豁起来。气不仅成为沟通形上形下、宇宙人生的主体,还深具感通之义。在“通天下一气”语境下,天地万物通贯起来,人与自然一体感通,“道”有被搁置的倾向。抑或是说,在庄子这里,比老子更加明显的是强调气的“一体”意义上的流行变化与感通的观念,“一气”即是“道”。尤其是在《庄子》外杂篇,这一点更加明显。

学界前贤对庄子哲学的道气关系均有探讨,认识到“气”的重要性。比如,钱穆认为庄子哲学中的“一气之”流行转化,就是所谓道。曹础基认为,气是指道产生的作用。张松辉认为,在庄子的哲学中,道与气是不同的事物,道是规律,气属于物质,如果只有道而没有气,万物是不能的;反过来,如果只有气而没有道,万物照样无法出现。万物之所以能够产生、生长乃至死亡,是道与气相互配合的结果。[8]刘笑敢指出,没有道,庄子不成为庄子;没有气,庄子思想也缺少一个中间环节。[9]有关道气关系问题认识上的混淆,原因在于没有深刻把握庄子关于“一气”的分殊意义,即作为通贯之义的气、作为通变之义的气和作为感通之义的气。而且,“气”在庄子道论的地位抬升,可能受到稷下学派尤其是稷下道家的影响,也可能与先秦儒家的感通思想有关。[10]

庄子关于道气关系的创造性智慧,尤其是其感通之义的气的思想,表现为《庄子·人间世》所提出的“听之以气”:“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一段向来难解,确是理解庄子气论哲学的关节点。一般意义是上,对于“听”来说,“声”是“听”的直接对象,“耳”是“听”的物质载体,“听”受到“心”的控制或左右,“心”是“听”的主体和主导。但是在“心斋”的语境中,庄子没有谈及“声”的内容,而只是就“听”本身进行思考。这遵从的是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思想义旨。《庄子·齐物论》本身也有“人籁”“地籁”及“天籁”之说。[11]

在庄子看来,“听”之道,在于由“听到”达至“听道”。如何能达至“听道”?庄子阐发了“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的三个层次。“听之以心”的“心”指的是“血气之心”,血气意义上的“心”,无疑是“气”的一种表现,“听”的一个环节,而且还是有待超越的环节。“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从气质意义上来说,“耳”和“心”都是判断和涤除机制,“天地之气”要进入人的身体,“耳”和“心”便要任关卡。关于“听之以气”,成玄英说:“如气柔弱虚空,其心寂泊忘怀,方能应物。”[12]释德清认为“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是“言心虚至极,以虚而待物。”[13]这些解释不够清楚,基本停留在老子哲学层面,未能揭示庄子气论哲学感通意涵的重要性和特殊性。

在“听”的活动中,庄子对“气”的看重,无疑在于它是“虚而待物者也”。这样的“气”,成为沟通“物”(听的对象与内容)与“道”(听的主体与目的)的津梁。“听之以气”,是最接近于“听道”的境界,因为“气”也是感通天地与人身的枢纽。在“听”的表现上,就体现为“虚”的状态。这里的“虚”其实不难解释,就是指一气流行与感通。这样一来,“听”就接近于“道”。庄子“听之以气”的思想,在后世音乐、审美等方面有深刻影响。在道气关系方面,亦不失为一个创造性观点。这种道气关系,对后世儒学理气关系的形成,起到了重要接引作用。

庄子“通天下一气”“气变而有形”及“听之以气”诸说,表现出一种独特而又融合诸家的世界认知与人生追求。实质上,庄子气论哲学是先秦气论思想的一次杂糅与融合。[14]这一“通”的思想,内具通贯、通变及感通三义,与其他诸家思想多有会通之处。庄子气论哲学所蕴含的“通”的思想特质,熔铸并深刻影响了中国气论传统。委实如此,庄子气论哲学关于“通”之“道”的本体论意义[15],值得进一步探索和阐明。

猜你喜欢

一气云气圣人
下 雨
一气周瑜(二)
一气周瑜(一)
依稀海天云气
浅谈云气纹在服装设计中的应用
云气纹在现代景观设计中的装饰运用
官场圣人范仲淹
官场圣人范仲淹
水调歌头 一滴水畅想
East–West Culture through the Eyes of a German Schol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