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在路上”:故乡,像一道伤口
2020-02-21三书
三书
我们从小就常听长辈告诫两件事:江湖之险恶与行旅之艰难。多年的历练,使他们告诫时神情变得有点凄楚,又有点悠远。然而这样的告诫并不能熄灭年轻人对世界的激情。
在一个人的成长中,旅行开始时充满阳光。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代诗人在青年时期几乎都有过仗剑远游的经历,那样的旅行是愉快自主的选择。
而后渐渐变得无奈,或出于仕宦需要,或出于个人寻找,诗人们终日不停地行走。旅途漫漫,思家的忧愁与行旅的艰难,以及生存的悖论,使写诗成为深刻的必然。
我们来读几首羁旅诗,贴近唐代诗人“在路上”的种种处境。
1.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商山早行温庭筠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天亮之前,他就动身了。牵着马,在夜色中启程,驿站外的道路还没睡醒。马脖子上的铃铛,摇出惊心的声响。
故乡,像一道伤口,又开始作痛。沿着山路,不知是朝前,还是朝后,每行一步,都踩在伤口上。“客行悲故乡”,所悲者,为客行,也为故乡。岁月如若静好,世事如若安稳,又怎会“晨起动征铎”呢?
温庭筠是山西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其祖曾在唐太宗时任宰相。幼年丧父的他,十二岁时蒙其父生前好友段文昌照顾,至长安杜陵与其子段成式共读。温庭筠文思敏捷,恃才不羁,屡试不第,仕途寥落。
作此诗时,他已年近五十,途经商山,前往襄阳,投奔友人徐商。徐商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引温庭筠为其僚属。
一阵鸡啼,涌来黎明的潮汐。诗人驻马回望,茅店上一弯月亮。“鸡声茅店月”,啊,那里安住着故乡,而他,正走在板桥上。
霜华满地,板桥上印着人迹。可能是詩人自己的,也可能是他人的,但总是早行人踏过的。清晰的脚印,像生命盖在黎明的邮戳。作为邮件,他正被命运的信使发往一个陌生的他方。
虽是早春,山路上却落满宽大的槲叶,比北方反常的物候,更添客途的萧瑟与凄迷。而覆垂在驿墙上的枳花,递来寂寂的幽光。古人认为,枳在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气候水土不同,一物则变异为另一物。地理环境对人的心理感受影响之大,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诗人在天色微明中,看到这些物象,仿佛看到他自己正走向陌生,或许他也将变成另一个人。
这时忽然想起昨夜的梦。他梦见回到杜陵,看见大雁都飞回来,落满了回塘。雁和春天一起回到长安,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行走在梦与现实的裂缝中。
至此,让我们回顾诗的题目“商山早行”。“早行”已觉伤感,偏偏此山叫作“商山”。现实中的偶然,意外成就了命名上的必然。辞色、声音、语义,三者合为一体,读之令人悄然生悲。
特别要提的是这首诗里的细节。温庭筠是一位对细节有着非凡直觉的天才诗人,喜欢《花间集》的读者,一定对他的词中大量的细节印象深刻。此诗中的征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枳花以及凫雁回塘等,每个细节都像一根针,准确地刺到我们,刺痛我们的心。
正如纳博科夫所说,拥抱全部细节吧,那些不平凡的细节!作为阅读者,如果仅仅从观念上认知一首诗,比如《商山早行》表达了羁旅之愁和思乡之情,那就真的对不起作者了。唯有感受到具体的细节,最好是全部的细节,并为其一颤,我们才算真正读了这首诗。
2.被一首诗捕获的宇宙
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题目虽点明“建德江”,但也可以是任何一条江。而诗中之人,虽是孟浩然本人,但也可以是日暮时分,任何一个舟行的旅人。
此诗的氛围弥漫着愁。愁因何起?因羁旅,更因日暮。羁旅之外,再添的日暮之愁,是为新愁。因日暮之新愁,进而烟渚、扁舟、野旷、天低树、江水、月亮,一切围绕我身之诸物,皆无不愁。故此诗的诗眼应为“愁”字。
客行羁旅,见天色将晚,内心深处会本能地感到强烈的孤独。似乎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此时你会深深渴望一间房一盏灯,在你看见的小镇或村庄,随便哪儿都行。虽然我们知道,翌晨天亮,一切又将恢复原样,而你也将继续走在路上。
但是日暮客愁,当死亡般的无助在旷野摊开,如何自救?无论如何,人得学会自救,爱莫能助的时候,得靠自己拉自己一把。怎么拉?
看看周围有什么。“野旷天低树”,既远且暗,不可亲也。再看近处,“江清月近人”。清澈的江水中,有个月亮,很知心地望着诗人。今夜,诗人将偎月抱愁而眠。
孟浩然此诗带给我们的阅读体验,绝不是某些“专业”网站所说的“刻画秋江暮色”“借景抒情”“反映仕途失意”“表达羁旅愁思”等等,或错误的描述,或正确的空话,东拉西扯之际,真正的诗已远走高飞。
这首诗之所以经典,实在于其纯粹和自足。写诗是一个美学的过程,是人与语言及世界发生的共鸣。这个过程相当神秘,而此神秘基于心灵感受和语言本身的神秘。《宿建德江》对我们的意义即在于美和神秘。至于人在什么经历或背景下表达了什么感情,那是散文的工作,不必也不该诉诸诗。
诗人用四句二十个字,创造了其心灵在当下所捕获的宇宙映像,并将我们从琐碎生活引至对此映像的古老观看中。
3.走着走着,就回不去了
旅夜书怀
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的现场在长江上,是时杜甫已五十多岁,半生转徙令他深感疲惫。这个夜晚,他似乎冥冥中直觉到自己正走向生命的尽头。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此时此地这些微弱的事物,无力帮助他抵御黑暗。漂泊了这么久,除了老病,一无所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个微尘弱草的老人,面对亘古洪荒的宇宙,建构他人生观的儒家体系眼看支撑不住了。
杜甫虽然对语言的锤炼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极致,却不大相信文章(对于他即是诗歌)可以令他不朽。其中的原因,深究起来似暗含命运的玄机。他渴望的功名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身上那个伟大的诗人。
这令我们想起曹丕和曹植。被谢灵运夸为“才高八斗”的曹植,公然声称“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一生含恨不能建功立业。而曹丕尊为魏王,却推崇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章看作比荣乐和年寿更具永恒的价值。
难道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看重吗?不,曹丕的文章写得不比曹植差,甚至可以大胆地说,曹丕才是真正的诗人。清代学者王夫之称,曹丕与曹植的诗才有仙凡之隔,子桓为仙,子建为凡。俗情抑扬,所以凡人多欣赏子建,为其华丽文采所眩。
杜甫也并非不看重他的诗才,只是此时未免感觉自己一生太失败。说是“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其实正因为他对写诗这件事欲罢不能,对天下的抱负也情不自禁。
然而此夜,他孑然一身,瑟缩于天地之间,卑微如一只沙鸥。生命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回到中原的梦,也渺茫了。
一生漂泊流浪的杜甫,有点儿像希腊神话里的奥德修斯,在漫长的返乡路上,经历了无数的险阻。不同的是,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之后抵达了,并发现伊萨卡并没有他渴望的东西,那里原是另一个世界。杜甫如果回到中原,就能实现他建功立业的梦想吗?或许没有抵达反而幸运,未知让他保全了一个幻想。其实他已无需回去,作为一个诗人,命运已让他做了他最该做的事——写诗。而诗,就是对诗人最大的回报。
4.不断拉长的撕裂感
马上行
杜荀鹤
五里复五里,去时无住时。
日将家渐远,犹恨马行迟。
这首貌似再简单不过的绝句,写出了几乎每个人都体验过的“撕裂感”。
“五里复五里”,辞家之后,行了五里,又行了五里。这句诗不只说在路上走啊走,造语本身就带有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滚动的感觉。“五里”可以虚指,更可以实归。因为舍不得家,所以每一里路,都真实地增加着诗人的痛苦。因为不想离开,所以“五里复五里”的滚动,遂成为具体可丈量的绝望心情。
西晋吴县人张翰在洛阳做官,因秋风起而思念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于是叹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这个典故向来为人艳羡称颂,今人更引为美食如何关乎乡愁的经典案例。我们不要忘了这背后有两个原因:一是前方祸乱方兴仕途多险,二是后方家乡偏安自身可全。故那句洒脱的辞职话实则是个美丽的借口。若仅仅为美食这等最低版本的文化乡愁,张翰赴洛阳前又为何没有想到,且这点小事又何足为历代人所称道?而称道的人又为何不肯起而效仿?何况那时的人都还是有故乡可退、有田地可耕而食的。
更多人的现实是“去时无住时”。如果還有选择,这个人还算是幸福的。杜荀鹤在这首诗里没有选择,他踏上征程,即如离弦之箭,只有飞鸣而不能暂停。
然而靶子并非他想去的地方。与其说他这支箭正在射向靶子,不如说它先被靶子射中。正如不是我们选择了某条路,而是路先锁定了我们。于是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身心朝着相反的方向,渐渐分离。而且“日将家渐远,犹恨马行迟”,每天离家更远,却仍嫌马儿跑得太慢,还有比这更撕裂的体验吗?
有的。如果抽离了杜荀鹤身后的家,就变成了德国诗人布莱希特的诗《换车轮》:我坐在路旁/司机正在换车轮/我不喜欢我来的地方/我不喜欢我要去的地方/为什么我望着他换车轮/这么不耐烦?
布莱希特的心情,可称为典型的后现代困境。对此我们并不陌生,这种在巨大的空白中疯狂旋转的悖论体验,已成为我们日常中普遍的生命镜像。
丧失了质朴的表情,丧失了自然的家园,丧失了梦和黎明,穿梭在城市机器之网中的人们,每天混沌而惊惶,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再也没人能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消极的洞察,但不是洞察的消极。对自身生命处境的洞察,永远都是积极的。否定的力量就是肯定。诸神隐遁,人的出路何在?提问本身就是行动,将带来可能。或许诗歌还能将我们从不断的催眠中唤醒,进而辨认出自己的处境,即使无法与世界达成事实上的和解,也将通过想象力给我们的内心以最大的安慰。
(选自《新京报·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