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人，会在月光下重逢

【作者简介】朱成玉，黑龙江人，197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等杂志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出版《向美好的旧日时光道歉》等文集。

1

这个夜晚可以触摸。

月光穿过树枝的筛子，落到我的身上。那是彼此爱着的月光。年轻的月光。浪漫的月光。

我在努力抱紧月光，却无法驱散上弦月的忧伤。尽管我知道，守着月亮，可以慢慢把悲苦的时光捱过。

那么美的月亮，也有她不被人知的苦难。她用洁白掩盖伤口，她用火焰照亮孤寂。她试图给我们的，总是她的笑脸。

生活是一团乱麻，线头揣在每個人心里。

年轻的我们，可能会犯很多错。

记忆中的面貌模糊不清，片刻心动后又重新归于平静，也许这就是生活吧。有人抱着当歌手的梦想在工厂里默默打工；有人奉子成婚，内心却波澜不惊地爱着另一个人；有人苦于爱人的花心，每天尾随着，捕风捉影；有人花钱大手大脚，过早地花掉积蓄而不得不出去打零工；有人把自己的爱写得很尖刻，满不在乎的语气中难掩悲壮的清醒；有人把自己的爱写得很缠绵，徘徊痛哭处，都是情感无处可归的尴尬和茫然。

我在电脑前写作，妻子看着我的后背，说，你老了。弯腰驼背，赘肉横生。她问我，你怕老吗？我说，不怕，我在努力抱紧月光。

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瓷器。因为年轻，闪着蓝色的光泽，甚至比月亮更美。但我们在渐渐衰老，光泽在慢慢褪去，隐藏在岁月背后的忧伤一股脑儿地涌出来，将我们慢慢地往前推，一直推到月亮跟前。还有些话要和月亮说，比如一些没能圆满的遗憾，比如一些没能实现的誓言……月亮掏出手帕，安慰着一颗易碎的心：“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狂热的成功会突然之间静为空虚；标志着精神永恒的引领也会霎时湮没黑暗。当我回到自己质朴的生命，我发现，再多外部世界的光亮都不能代替由自己心灵点上的那盏桔黄的灯……

我在努力抱紧月光，努力让自己变得优雅。我怕争吵，怕那会伤了原本都是善良人的心；怕打斗，怕血流下的同时人们也不再控制自己的残忍；怕事故，怕那些带着完整躯体和灵魂的人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已支离破碎。怕纷争，怕告别，怕离弃，怕约好了又无法相见所带来的永生的遗憾。

想起白天在园子里的劳作：我努力清理几乎生了满园的枯菊梗。它们的根很浅，枝很细，然而在那个萧瑟的时节，它们以几乎见不到光的孱弱的身姿，将纤巧的花儿张开，让我在那些天里，总能犹如站在繁花盛开的山野，一朵一朵，摘得花香满怀。

我清理它们的身躯，怀念着它们映于我脑海的美丽，没有悲哀。因为我知道，这些枯干的菊梗，曾经那么倔强地爱过、灿烂过，也曾经像我一样，那么废寝忘食地抱紧月光。

月光慢慢注入我的灵魂，生命由此变得轻盈而温暖。

2

今夜，月亮跑到大街上来。

今夜，月亮是红色的。垂得很低，仿佛隔壁人家院子里的大红灯笼。要挨着地面了。那地面上似乎有着某种吸引它的神秘味道，让它不停地嗅来嗅去。

那是无比亲和的月亮。仿佛喝醉了酒的王宫里的贵妇人，跑到人群中来，弯下腰，和普通的百姓们热切地唠起了家常。

今夜的月亮，是有着泥土气息的月亮，是有着浓浓的生活味道的月亮，我爱极了它。

大街上，怎么有那么多人陪着它在醉啊！

我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喂喂喂，站稳脚跟，别摇晃得厉害，小心撞到你脑瓜门上的月亮。”

另一个嘻嘻哈哈：“我倒巴不得撞上呢！那样我就顺势爬上去，看看嫦娥在家没？让她陪我再喝一杯。”

满大街的酒气都没有熏跑月亮，反而让她把头垂得更低了。月亮，难得这么放下矜持一次，卸了妆的女神，走下神坛，可是我们很快发现，这样的月亮反而需要我们更虔诚地仰视。

“月亮出来买醉！这说法多么可笑，我看你是醉得不轻！”

“就是，我们怎么没看见？怎么就独独你看见了醉了的月亮？”

我被朋友们揶揄着。

谁人能懂一颗微醉的心？其实，当你用这样的一颗心去品味生命，你会发现，人世的每个角落都藏着酒香。这大概也就是为何有读者说我的文字里有芳香的缘故吧！与那熙熙攘攘追名逐利的人比起来，我不过是把灵魂当成欲醒的婴儿，怕他哭闹，多拍了几下，让他多睡一会儿罢了。“乖，睡吧，外面的事，与你无关。”

你自以为看过太多，也感悟得太多，事实是，你看得见繁华，看不见生命无可依赖的惊恐；看得见人群，看不见彼此擦肩而过的苦衷；看得见杯觥交错的放纵，看不见美人迟暮的惊心……所以，关掉自以为是的眼帘吧，它并未给你照出多少柳暗花明的路来。

你可以不具备制造光亮的能力，但请务必葆有一颗接纳光亮的心。不用抱怨好日子没几天，好朋友没几个，没去过巴黎，没到过纽约，没在比萨斜塔的影子里站得笔直，没吹过阿尔卑斯山的风，没踩过乞力马扎罗的雪……但是你得相信，你依然可以是一个蕴藏着无限风景的人。

经营好你的内心，那里就会成为你的花园，花香流淌，鸟语弥漫，月光堂堂。

没有人知道，你看见了别人没有看见的雪，你抚摸了别人没有抚摸到的风。

质地柔软的月光，谁不想抓上一把，铺撒到自己的脚下，或捧在温热的手掌，一寸一寸，暖着身心。

但是你错了，月光不是用来取暖的，月光不暖，甚至有些清冷。

月光不是篝火，是篝火过后的灰烬。你轻轻一触，就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银屑。

世界需要燃烧，也需要灰烬。月光是用来给你降温的。

它用阴晴圆缺告诉你，人生里的一波三折，命运里的诡异无常，都是无可避免，再正常不过的。

今夜，除了月亮，请关掉多余的光。

在月光下，我听到一首温婉的歌：有多少人会打开窗，有多少人痴痴地望，那么蓝的月亮，那遥远的月亮。

在月光下，我读到一句豪迈的诗：“今夜我必须自斟自饮，向我的孤独谢罪。”

听一听这夜里，惆怅的月亮，向人间倾诉了怎样的衷肠。

3

爱人逃跑了，爱人惧怕我的火焰，厌倦了倾听贫穷的风声。可我还能燃烧多久呢？像年轻时代的蜡烛，挺直腰身，矜持而骄傲。还能明亮多久呢？像空中悬着的月亮，易碎而又永恒。

易碎而又永恒，这正是我要表达的爱情。从古至今，爱情中的伤者比比皆是，也正是这些伤者，提着一盏盏悲剧的灯笼，从古代的桥上一直走到今天，让一个个空虚漫长的夜有了装饰和点缀。例如一闪即逝的英雄，总是担着一生流泪的花朵：貂蝉的唇，被自己的血涂紅；虞姬的血，让一把利刃更加寒冷……还有那些傻傻的书生，那些驮着月光，在爱情的门前咯血的狐，他们还在寻找吗？为了爱，扔掉眼前的一切繁华。还在燃烧吗？为了爱，将自己的一生付之一炬。

“照地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月亮本是无情之物，人是多情的，往往视月亮为可以信赖的知音，永久闪着诱人的光亮。人们对着她许愿，说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劳烦她当邮差，捎去一份思念。

今夜，她便是我永不会逃跑的爱人。

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随你的心情忽缺忽圆。在那些忧伤的时间里，我总是用一口大大的水缸将她囚禁，看她裸着身子，在我的眼前沐浴。

月亮掉进水缸，让我一下子分不清了这孪生的姐和妹。天上的你和水缸中的你，我该爱哪一个？天上的你无法追寻，水中的你，不敢触及。我是一个惶惶恐恐的孩子，站在两个你之间，丢掉了魂魄。

我不停不停地旋转着酒杯，静静地欣赏跌进杯子里的灵魂，它时浮时沉，忽暗忽明，在小小的酒杯里随波逐流。我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将酒杯打碎，灵魂就会四处流浪？

我不停地旋转着酒杯，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灵魂的舞蹈。月亮忽然掉了进来，我的灵魂一下子安静了，在祥和的月亮的抚慰下，只剩下回忆。

月亮，那蓝色的温柔是多么危险的诱饵啊，我陷进去，任怀念的羽毛纷纷落下，盖住一些人的名字。

忘了世界是怎样慢慢熄灭的，也忘了是哪一双手将月亮偷偷点亮的。在这个阳台上，我感到所有的花朵都睡去，只有空中那一朵醒着。在我的凝望中，在我的谛听里，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一盏灯。请不要灭，让我顺着那微弱的光亮，找到幸福的屋檐。

那是被遗忘了很久的爱。她闪烁的眼睛指引着人的生老病死；她温柔的翅膀轻抚着灵魂的疼痛。在她的城堡，我愿意是那个输得精光的赌徒；在她的淡水河边，我愿意是那个被淹死的酒鬼。如果我在流浪，她就是我夜夜取暖的篝火，如果我在写诗，她就是我最疼最疼的那枚字眼。她在湖边，也在沙漠里，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在狂风暴雨里，在迪斯尼乐园也在贫民窟，在和平的世界也在战乱的中东，她充盈在空气中，供人们自由呼吸，她“是人类最完美的宗教”，“给我们解开一个个不死之谜”。

我在月光织成的湖里举杯畅饮。邻居家的老人走过来劝我说，“小两口吵架不算个事，破镜都可以重圆，何况是缺了边儿的月亮……”

本来是借酒消愁的，不想与这美好的月亮邂逅。她把我的寒舍镀成了天堂，守着她，能把一个个寒苦的日子都捱过去。

我游在月光之湖中，不想靠岸。

我想拥有真正的爱情，想在尘世的沙滩上领略幸福的台风。

月亮在高高的地方承受着世人的仰慕，人们有时拿她当信纸，倾述一生的际遇，有时拿来当手帕，擦拭灵魂深处的眼泪。

爱人不是飞蛾，爱人不会再回来。但我依然要燃烧，用褴褛的衣衫将遍地的月光收藏。

月亮，正闪着蓝色的温柔，诱惑我。她夜夜悬在空中，被内心充满爱的人奉若神明，被漠然麻木的人束之高阁。

4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像一面镜子照着。而我并不为此悲伤，霞光褪尽，夜色升腾，总还会有一弯月亮在，哪怕是弯弯浅浅的一抹，我也会将它当做一根银色的簪子，插在头上，试图拢住那些慢慢逝去的光阴。

黑暗将最后一滴光明一饮而尽，夜便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扶着一串串路灯，那路灯，便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仿佛被它喝掉的光明，正在一点点地被吐出来。

哪里会有永远的黑暗啊！我笑着，依稀看到了明天的光明，以德报怨，将最后一滴黑暗一饮而尽。

敞开的窗户就像是夜晚竖起的耳朵。

那个夜里，我伏在桌子上写诗，一阵风拨楞着夜的耳朵，轻轻吹拂着那16开大小的一片小小雪地，稿纸上的诗行就犹如轻灵的小兽们留下的蹄痕。

月亮升起，如同一个准时的赴约者，默默地读我写下的诗篇。

一阵风最后离去，带走了房间里的一些尘灰，月亮迟迟不肯离去，她说还有一段朦胧的诗没有看明白。

“哪一句呢？”我慢慢地翻，慢慢地想，一定是这一段：

“月光，美人鱼一般游进来

我捂着脸，羞怯地躲到暗处

端过一盆清亮亮的水

从头到脚

我要认认真真地清洗

不然月光会嫌恶

会很快地从我身边游走”

我是真的，怕月光从我身边游走。

人生，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夜里，我真想移过一盏灯来，好好看看亲人们熟睡时的样子。我要她们躺在我点燃的月亮下，懒懒地翻一个身，微微地打鼾。那样的幸福，足以令我在无数个日子里，娓娓道来。

月光多美，这就是我喜欢夜的原因吧。

世界静了，灵魂才真正热闹起来。音乐和诗歌，轮番来抢那支麦克风，在轰鸣的胸腔里，制造繁华。而我，只需要一杯酒和几滴墨水。用酒，把该忘记的忘记，用墨水，把该铭记的反复记载。

我更喜欢躲进夜里。在夜里可以反思一些事情，懂得反思，人才是有救的。很多人的心思用在观察别人身上，有谁真正认真地对待过自己的现在呢？有谁关心过自己头顶的月光是柔和的，还是清凉的呢？

碰上满月的时候，我们这个城市的路灯就会比平时关得早一些，这大概是欢迎月亮的最好方式了。大月亮地儿，大人们吓唬孩子说，不要说假话，因为一说了假话心就会变了颜色，就会被月亮照到，那月亮地儿里的鬼魂就会把那样的心抓去吃掉。孩子们果然老实了许多，乖乖地坦白了不少白天里的“恶作剧”。

再恶毒的人看到月光都是美的吧。当然，那头猪肯定除外。它在圈里拱来拱去，似乎在咒骂夜的漫长，于它，这个夜是煎熬，因为要等到天亮才有食物。

邦达列夫常常想起一句话：月光并非照耀着每一个人。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总是想起它，最后，他终于了悟，这句话里“并非充满欢乐，而是充满着对世界上许多在春天没有享受到月光的人们的哀痛。”

是啊，生命是脆弱的，充满着变数，那些意外就如同躲在暗处的子弹，发射出来令人猝不及防。生命中本没有多少月光是可以随意挥霍的，今夜，我们看到了月光，那就是福气啊。

所以，我现在的习惯就是，每天临睡前，都要走到阳台上，抬眼望一下夜空，如果碰上满月，我会张开怀抱，与它抱个满怀；如果是弯月，我会舒展眉头，报以一个深情的凝眸；如果是阴天或者雨天，我一样会报以一个灿烂的笑脸，因为我知道，那些厚厚的云层虽然会遮挡它的银辉，但遮不住它要捎给我的好消息：相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所以，纵情享乐着的人们啊，请尽可能地从花天酒地之中抬起头来，揉揉你那被灯红酒绿迷乱的眼，望望空中时远时近的月亮。多看一眼，你的眼睛就多了一份澄明，多看一眼，你的灵魂就多了一份润泽。

你看到的月光毕竟是有限的啊！

5

月亮如此安静地，在人世传递忧伤。你无需打扰，只管斟了淡淡的酒。一个人端起酒杯，在月光下，心怀小小的沧桑，触探着忧伤的深浅。在月光下，万物都不会生锈。你看，此刻，它终于让一个在尘埃里匍匐许久的人，摁住内心的恐惧，站了起来。并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希望可能迟到，但从不缺席。也许陷入最深的井底，才会遇见最明澈的月光。

月光，照着另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从远方回家。月光铺路，使他走起来，步步生风。

月亮无枝可攀，却没有人，能高得过它。月光照得见我们身上闪光的部分，或者说，它总是能够成功吸引出我们身上与月光相近的东西，比如慈悲和爱。

月亮是一件古朴的老家具，每个家都可以摆设，不论你富有还是贫穷，只要你拉开窗帘，它就摆放在你的屋子里。

落日帮我收拾好一天的喜悦和惆怅，在月亮升起之前，我必须把混迹于尘俗中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月光越来越白了，因为，我越来越灰暗。即便如此，我的一身烟火，也不想被月光给洗了去。为了蓝色的月光，我宁愿打碎一片瓦，宁愿在以后的日子里，面对淋雨的险境。

我一直坚信，是月亮在给太阳输血。亿万年来，一直如此。所以，太阳愈发红润饱满，月亮愈加苍白虚弱。月光照着一切，尊贵的，卑微的，不计成本地活在人间。人间的悲伤不分大小，如同大地上的河流，四面八方。大地贫瘠时，并不妨碍月亮的肥满；大地丰盈时，也无法阻挡月亮的清瘦。如果金子会生锈，也不妨碍人们的追逐；如果月亮落在房顶，也不排除有人嫌弃它的冰凉。月亮走自己的路，任凭世人评说。

不是所有的美都可以描述，比如此刻，我爱的人在月光下，风吹起她的长发，我就找不出一个词来描述，我甚至不知道，愉悦或者忧伤。她和月亮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词语的介入，都是分割，是多余。

我是一个背着一捆柴禾，却无法为自己取暖的人；我是一個提着暗淡灯火，却想引燃世上所有灯盏的人。所以，月光是我的亲人。

我多年的邻居，被医生下了死亡通知。这可以窥见的死亡并未将他击倒，他依然每天不改在月光下散步的习惯。他说，他只想在人世再多绕几圈。有月光的夜晚，他不舍得辜负。他还是喜欢仰头看，看到了月亮的腰，恰好弯到了忧伤的弧度。一些人在思念里发芽，一些人在思念里枯萎。但是无论如何，被思念熬瘦的月亮，都终将会再一次丰满。

两个很好的玩伴，一起长大。一个是娇生惯养的宠儿，一个是缺少父爱的单亲家庭的苦孩子。那苦孩子不管什么事总是让着那宠儿，总是任由富孩子来折磨，做富孩子的出气筒。甚至替富孩子受过，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后来他们长大了，两个人都是富有慈悲心肠的人，做了很多善事。富孩子想不明白，终于开口问他，你当时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穷孩子说，每个人的灵魂都是洁白的，只是有些人的灵魂，蒙了一点儿灰，只要清洗干净，那灵魂就会像月亮一样皎洁。

月光之下，一些人走散，脚印四散开去，走进不同的森林。但是，更多的人，会在月光下重逢，哭泣着拥抱，微笑着，寒暄。